这事说起来有点冤。某天,一位客人在洪帮旗下的酒吧里挑事,态度极其嚣张,手下人按惯例教训了对方,竟被一名记者拍下照。他们砸了相机,赶走了记者。
这不算大事,除了记者的出现有点儿蹊跷。谁知道隔了两天此事就见了报,标题赫然是“黑社会殴打警察和记者”。
被打的警察穿著便衣,整个过程没量过他的身份,他们哪里料得到?
之後,各大媒体争相报导此事,许多洪帮的成年旧事也被揭露出来,被扣上了“为害百姓”的帽子。紧接著政府下了“扫黑令”,开始大肆清查社团生意。
洪帮焦头烂额之时,青龙帮却稳步发展。因为贺武好些年前已经洗白,对外是正经商人。扫黑时,他们又格外收敛,所以生意受的影响不大。
程浩趁著洪帮背打击时,抢了他们的好多生意。
洪帮实力再雄厚也架不住这般打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
洪国走进书房的时候,洪峰正站在窗前沈思。
这段时间洪帮的生意一落千丈,勉强维持都有些困难。洪峰这些天四处奔走,可是在政府扫黑的当口没人肯施以援手,就怕和社团扯上关系。
洪峰有些後悔,当时应该采纳宋子豪的建议,将帮里的生意逐渐洗白,像贺武那样。宋子豪……这人一走,洪帮像被捅了窟窿似的,想堵也堵不上。
“先生……”洪国迟疑地喊了一声。
洪峰转过身,“有事吗?”他面色疲惫,双目也不似往常有神采。
“我们的码头昨天被查了……那些私船不愿停我们的码头,我们的私船也出不去。这个月的工资……”洪国汇报情况的时候小心地打量著洪峰的脸色。
洪峰皱了皱眉头,还算平和地说“先用我自己的钱发工资吧。”
“您的钱用了不少,最多再坚持两、三个月……”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的。”
洪峰见洪国不走,又问“还有事?”
“有两个堂主办了移民,他们想问问您的意思?”
洪峰骤然变色,拔高声音骂道“哼,问我的意思?不就是想走吗?早不走晚不走,现在想起来走了!还指望这些人和我共度难关吗?想滚就滚吧!”
洪国诺诺地退出书房。
洪峰坐到沙发椅上,一阵凄凉陡然而生。
人,果然是无利而不往的动物。好的时候,他独自站在巅峰,很多人趋之如骛地追随。不好的时候,他依然独自站在巅峰,面对空茫茫的一个世界。
当初也遇到过这样的难关,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肯为自己顶罪挡刀的人。不过是十年时间,竟已生死两茫茫。
他又想,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就不打算回头,刀山火海也得往前闯,软弱从来不是自己的风格。何况现在的情况也容不了自己软弱。
洪峰慢慢抽了两支烟,心中有了打算。
可能没有人知道,洪帮在他父亲那一辈已经被败得差不多,是他冒险做毒品生意才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元气。
毒-品生意是双刃剑,来钱快,风险大。最姑息社团的政府也不能容忍贩-毒。洪峰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在他赚够钱之後便果断退出,此後再也没碰过。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他是绝对不会再去做这种生意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冒险就是退出,而他是宁愿冒险也不会退缩的。
c城能做大宗毒品的团夥早被肃清了,现在只有个别人在做零散买卖。洪峰很快搭上线,谈下一笔重要的生意。
因为是第一次买卖,按规矩是双方老大亲自进行现场交易。因为现场交易一旦被抓便是人脏并获,风险相当大,老大亲自出面能显出有足够的诚意合作。
洪峰亲自安排各种事项,挑选人手时格外小心,把洪国的名单仔细斟酌了又斟酌,务求做到万无一失。
“这个孙剑原来是宋子豪的人?”他指著名单问洪国。
“是的。不过他对先生很忠心。宋子豪被抓时,他也参与了,还被宋子豪咬伤过。估计两个人如今都是恨透了对方。”
洪峰依稀记得这事。他还是不放心“这人可靠吗?能从宋子豪那边投过来,也可以投到别人那里去。”
“这小子是有点志向的,在宋子豪那里不得重用才投我们的。他得了先生的重用,感激还来不及。我观察他好久了,人忠心也能干,是可塑之才,比那个皮蛋好多了。”
听洪国如此说,洪峰稍稍放了心,说“你叫他来,我亲自和他谈谈。”
一番考察之後,洪峰对孙剑还算满意。然後终於敲定了最後的随行名单。
接洽那天,白天的天气一直很好,到了傍晚忽然变天,狂风大作,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乌云,低沈的隆隆声和偶尔出现的闪电,预示著暴风雨即将到来。
这样的天气做生意真不是个好选择。洪峰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想也许是很久没有亲自出面做生意,有些不适应。
他换好衣服,和洪安菲一起吃了晚饭。
洪安菲自从被嘉文绑架後,很少和洪峰说话。她也不回欧洲,整天闷在家里,很消沈的样子。
“爸爸要出去吗?”吃完饭,她终於对洪峰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有个应酬。”洪峰尽量态度自然地回答。
洪安菲看看天,皱了皱眉说“这种天气啊……”
“没办法。办完事我就回来。”
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洪安菲叫住他,拿了伞追过来,把伞递给他。
洪峰接过伞,心中一暖,不禁开口说“等我办完手上的事,陪你去欧洲。”
洪安菲笑笑,却并不愉快,只说“再见。”
洪峰摸摸她的头,大步离去。
他打开门的时候,一股带湿气的风蹿进来。洪安菲打了寒颤,忍不住抱住胳膊。她在昏暗的过厅里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身,低头走进更加黑暗的走廊。
洪峰坐在汽车里焦急地等待。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一分锺犹如一年。
在焦灼的煎熬中,洪峰开始走神。他想起第一次做毒品生意,也紧张,但是充满期待,那种对未来的憧憬压过了一切顾虑和胆怯。
後来,他又做过无数生意,干过无数凶险的事。有一次,他亲手杀了一个警察。其实那个警察本来不必死的,他只是例行公事检查他们的货物。也许是心虚,那警察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就被他的手下击昏了。当时济舟也在──他一直反对自己贩-毒。他们俩为是否放了警察当场争执起来。
还没争执出结果,警察醒了。自己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济舟被他的行为震住了。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杀了警察?你竟然杀警察!”
自己是怎麽回答的,好像是说“谁叫他运气差这时候醒来,让他听见我们的声音也是个麻烦。”
这些过去,洪峰好久没去回忆了,现在想起来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济舟翻看了警察的证件,还念了两遍他的警号……为什麽他要念警号呢?洪峰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之後不久,他和济舟翻脸了。济舟威胁说有告他的证据。他能有什麽证据?可是他为什麽要念两遍警号呢?
洪峰的额上冒出冷汗,仿佛是发现了散乱的碎片居然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案,而且是被他忽略的、危险的图案。
宋子豪刚离开洪帮,贺武就来c城投资,支持青龙帮大肆抢洪帮的生意,为什麽不是其他人来呢?为什麽不是其他时候来呢?
为什麽政府好巧不巧地在贺武到来後开始扫黑呢?对了,听说吴莉的情人是市领导……他们联合起来挤垮了洪帮的生意,逼得他重新贩毒。
济舟没有拿出证据,他一定是交给了别人。除了顾青山还会有谁?顾青山以前是维护他的,可是後来他也说如果自己对付宋子豪,他不会客气。那麽证据说不定落到了宋子豪手里……
他的心狂跳不止,手心後背全是汗。
一道白光砸进他眼里,他惊得往後缩了缩,差点抬起手挡住脸。闪电如狰狞的金蛇撕裂天幕,把洪峰的脸照得惨无人色。
这是一个阴谋!这是宋子豪设的局!
宋子豪大概早在自己身边布下了棋子。
洪峰对著窗外大叫“走,我们马上离开!”
司机疑惑地扭头看他“洪先生……”
洪国的脸凑到窗下,他才发现自己没打开车窗。他急忙摇下车窗,
再重复刚才的话。此时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开,盖住了他的声音。
雷刚响过,他见到卖家从船上鱼贯走下来。
晚了!走不走都晚了!
一只无形的手抽掉了洪峰的所有力气。他的肩膀垮下来,双腿发软。
他忽然低声对洪国说“杀了孙剑!”
洪国以为自己没听清,迷惑地“啊”了一声。
洪峰将手枪塞到他手上,推了他一把,“杀了他!”
洪国把枪握在手里揣进裤兜,径直向後面的孙剑走去。
他正准备掏枪,枪声已然响起。
他的身体摇了摇,直挺挺地倒下。他看见孙剑已经收回枪,就势在地上翻滚,眨眼间已经藏到一个集装箱後面。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四周亮起了强光。“警察!警察!你们被包围了!”的声音和著刺耳的警笛骤然响起。灯光背後能看到无数枪口对准了他们。
……
“洪帮对外是不沾毒的,缉毒警为什麽会去卧底?”
坐在汽车里,前往c城看守所的路上,嘉文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听到那个警号,去查了被杀的警察,发现他哥哥是现任缉毒队的队长。那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死在洪帮的地盘上,却查不出死因,他的家人一定不会善摆甘休。前两年洪峰被叫到缉毒队调查,我怀疑他其实早被盯上了。後来查内鬼时,我发现孙剑行为诡异,不像普通的叛徒,所以决定赌一把……他还是真是卧底的缉毒警。”
“孙剑挺厉害的,跟洪峰没多长时间竟得到他的信任。”
宋子豪笑笑。他当然不会告诉嘉文,他被抓的时候曾经暗示孙剑不但不能救自己,还得对自己下狠手。於是他们合演了那场他咬孙剑的戏。
他又赌了一次。用自己的安危赌洪峰对孙剑的信任。虽然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和眼睛,但是除掉了洪峰及其亲信,为顾青山报了仇,也为嘉文扫除障碍。总算值得。
嘉文忽然严肃地盯住他,大眼珠在他脸上转,“孙剑知道你被抓,所以给我打了电话。你受刑的时候,他有没有暗中照顾你?”
宋子豪若无其事地回答“我那时候没看到他。”
到了看守所,宋子豪没有见到洪峰──他是重犯,在定罪前不能探视。
宋子豪带了句话给他“顾叔求我无论如何要留你一条命。他一直对你狠不下心,结果被比他狠心的你害了。”
这句话在洪峰耳边萦绕了一整天。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那个旧仓库。在空旷的房子里,他看到了年轻的顾青山和年轻的自己,一起练习、一起聊天、一起玩乐、一起缠绵……一切还是透明而美好的。
然後,年轻的顾青山来到他面前,带著温和的笑容,在阳光下却显得陌生。
他想把他拉进一点儿,手刚碰到顾青山的身体,那人便在他眼前碎成了齑粉。他感到疼痛,仿佛是自己被绞成碎片,再也拼不完整。
他疼得弯下腰,看见一颗水珠落到灰尘上。
原来是自己的泪。
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哭过了啊。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哭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