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纷纷回笼,他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左腿打了石膏。
“醒了?”季修笑得格外慈祥。
“季叔叔,我爸没事吧?”
“他没事,好著呢。医生说他很快会醒。”
嘉文还是不放心,又问“干妈的夜总会给烧了,损失大不大?”
“你别操心了,万事有我呢。你现在就好好养伤,知道吗?”季修说完,还替嘉文掖了掖背角,难得地表现了一回关心。
季修望著少年苍白而稚嫩的脸,忽然问“你知道来杀你爸的是谁吗?”
嘉文想起那个身手恐怖的杀手,心里忍不住冒冷气。
“洪峰为了杀阿豪真是下血本了。那人绰号‘白虎’,是亚洲顶级的杀手。他徒手打死过泰拳冠军……去年,他在缅甸杀了个雇佣军的司令,那人身边一百多个保镖,还让他把头割了挂在旗杆上。你在他手下只伤了腿,算是幸运的。”
季修拍拍嘉文的脸,又说“我们出来混的,伤胳膊腿是常事,没关系,嗯?”
嘉文知道季修不喜欢小孩,叫了他那麽多年叔,他始终是淡淡的。而今天,他对自己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再叫他“小孩”,改称“我们”了。这算不算是承认自己有实力呢?
想到自己从顶级杀手手中救下爸爸,骄傲之感油然而生。
季修陪著嘉文说了一会儿话,等他睡著以後才离开病房。
他敛起刚才的笑容,脸色变得凝重阴沈。
为了宋子豪的事,他最近是惊吓连连。
得知宋子豪出车祸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看见嘉文被白虎用枪指著头的时候,他又吓了一跳。
等把宋子豪遇刺的整件事情理清楚,他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那天晚上,一个宋子豪的亲信叫老三的,通知在医院的守卫,说是有重要事情要他们去码头处理,会另外派人来接替他们。平时都是老三传消息,守卫们也没疑心便去了码头。嘉文和白虎搏斗的时候,他们正在吹海风。事後找到老三的时候,人已经死硬了。
这麽看来,宋子豪身边不但有洪峰的人,而且地位还不低,能够使唤像老三这种级别的混混。
洪峰在不知不觉间布下这个里应外合的局,还请了白虎来暗杀,如果季修稍微来晚一会儿,宋家父子就成枪下鬼了。洪峰不但狠,而且阴,当年竹联帮的老帮主都赶不上他。
每次回想起暗杀那晚的情景,季修都会为嘉文不要命的劲头动容。记得很多年前,嘉文还是小孩的时候,为救宋子豪还割过血管。这孩子有多爱他爸爸啊。
今天医生告诉季修,嘉文左腿的神经受损严重,恢复以後会落下残疾。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不忍心的感觉。
季修走进宋子豪的病房,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忽然把昏迷的宋子豪从床上拎起来,使劲地摇晃。
“臭小子,你他妈快给我醒过来!你儿子为救你都他妈残了!你还不醒!你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烧了你的产业,散了你的兄弟,免得便宜那个洪王八蛋,老子也少操点儿心!”
他把宋子豪重新丢到床上,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些年做生意,我占了你不少便宜,你有些防著我,我都知道。今天我告诉你,我把你当兄弟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等你好了,我照样要占你便宜,不服气就起来跟我打一场!”
说完,他直起身,冲著门外喊“告诉皮蛋,把人召集齐了,老子有话要讲!”
一个小时後,宋子豪的骨干们齐刷刷地站在病房里。
季修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两条腿搭著茶几,把众人来回扫了几眼,然後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都看见了,阿豪现在这样全是洪王八蛋算计的。他是要一口吞了阿豪的基业!我不能眼看我兄弟的地盘被人白白占了……从今天起,在阿豪没醒之前,你们的事全由我来决定!有不同意的,赶快吱声。”说完,他拿出一支手枪和一个手雷放到茶几上。
众人见了这两样东西,心里开始突突。平日里,除非有很严重的事情,才会使枪,谁会像季修这样随身带著这玩意儿?何况还有个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手雷。季修根本是在明目张胆地威胁。
小飞刀捡起手雷扔回给季修,淡淡地说“我听你的。因为你是阿豪的兄弟,而且你有也实力。我不是怕你!”
他一开口,众人便纷纷附和。
季修笑看著小飞刀说“好!这段时间大家齐心协力,不能让洪王八蛋占了便宜。如果有人敢反水,我他妈轰了他全家!”
等只剩小飞刀和皮蛋的时候,季修拍著小飞刀的肩膀说“知道你有骨气。我没别的意思,全是为了阿豪……你们的人里有内鬼,阿豪身边的人得一个一个查!”
季修很快把宋家父子接出医院,安置在一幢别墅里。别墅里外都有季修的人保护,围得铁桶一般严实。照顾宋家父子生活起居的人也是季修亲自挑选的,连小飞刀他们都不能单独看望宋子豪。
季修这次带来的人也不一般。个个训练有素,身手出众,不苟言笑,不像是混混,倒像是军人。
反正季修来了之後,洪峰那边又静下来。偶尔会有些小冲突,都是下面的人压不住火气,头头们却是拿出十足的耐心观望筹划。
两个月後。
城郊某片旧厂区悄悄驶进一俩车。
洪峰下了车,也不要人陪,独自来到一座仓库门前。
他打开门走进去。
这是顾青山训练宋子豪打枪的地方。更早的时候,还曾是他和洪峰练习的地方。
如今,这里已经很破败了。光线从房顶的缝隙中照射进来,还从敞开的大门透进来。整个空间一半阴暗一半明媚,腾起的灰尘有些是金色的,有些是灰色的。像是要落幕的舞台,曲终人散的样子。
洪峰在仓库里来回走动。这里没有变,所有的东西还放在原处。这里却也变了,所有的东西蒙了灰尘失了最初的模样。
过去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也变得蒙昧,像是隔著一层厚厚的纱,影影绰绰的。
“阿峰,你别压著我!好重……”
“我就压著!”
“你起开,我喘不过气来了。”
“不要!睡在你身上,我才踏实。”
“嗯,好吧。不过,只能睡一个小时,你今天的任务还没练完……”
“你再罗嗦,我可亲你了!”
……
那两个相亲相爱的少年真的是自己和顾青山吗?
洪峰坐到椅子上。他伸出手掌,有光从指缝中漏下,掬都掬不住。那些旧人旧事旧情也是这样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也回不到原处。
他觉得心酸,有要流泪的感觉。可是,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全被历练成渣子,结成块儿,砖头一样。
管家洪国在门口问“先生,还去参加顾青山的追悼会吗?”
洪峰醒过神,慢慢站起来,有些疲惫地说“走吧。”
到了追悼会会场,他并没有进去。将车停在街对面,透过车窗望著灵堂的大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宋子豪推著轮椅,和季修肩并肩走出来。轮椅上坐了个少年,大概是他儿子。
宋子豪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似乎穿透玻璃直射进洪峰的眼里。那是愤怒、仇恨、挑战的目光。
洪峰心中一凛。他摇下窗玻璃,伸出头对上宋子豪。
他的唇边浮起惯常的微笑,犹如从幽冥地狱中爬出的蛇。
最近的距离最远的爱(四十五)发狂
宋子豪回到别墅的时候,听见钢琴声如流水一般传来。
他快步走上二楼,果然见嘉文坐在钢琴前。
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进来,原木地板上有光流动。悠扬的音符清润的光影中跃动。身穿白衬衫的少年专注地弹动琴键,他的头发如鸟羽一般柔软,发梢似挂了一串金色的珠子。他好像被人泼了一脸的阳光,眉目间都见了喜气,而恬淡专注的神态在金黄的光线中显得超凡脱俗,是可以入画的美好。
宋子豪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嘉文弹琴了,也好久好久没看见到这样安宁的情景了。他有些激动。静静地靠在门边上聆听。
他想,小文本该这样生活呀。
琴声停了。嘉文站起来喊了一声“爸爸。”
看见他的左腿,宋子豪的心往下一沈,刚才的情致烟消云散。他快步走过去,把嘉文按到座位上,柔声问“今天过得好不好?”
嘉文点点头,高兴地回答“今天感觉腿比前段时间灵活。复健挺管用的,一直坚持的话,肯定能很快恢复。”他说得热切而坚定,可以看出,这是伤後支撑著他的信念。
宋子豪抚摸他头发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面上还是赞许地笑了笑。他岔开话题,只叫嘉文弹琴。
两人并肩而坐。嘉文能感到宋子豪温柔的视线黏在脸颊上,本来就好的心情又多了一份缱绻,指尖流淌的音符愈发深情起来。
季修的到来打断父子二人的独处时光。宋子豪只得留下嘉文,把和季修去书房。
书房门刚一关上,季修便破口大骂“妈的,那帮老家夥居然敢反水!我今天就要赶回去。”
宋子豪并不惊讶,平静地说“是洪峰撺掇的吧。他和竹联帮一直没断过联系。围魏救赵这一套,他玩得熟的很。”
“老家夥太阴了。从来不露头,尽在背後捅刀子。我还真担心你。”
“我没事。只是没有对付他的好办法,先把风头避开再说。”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把一些关键的问题敲定之後,季修又问“小文的腿伤治得怎麽样了?”
宋子豪摇了摇头。
“真没办法啦?”
“瘸是肯定的,只是瘸的程度问题。”
“那还是残了啊。”季修惋惜地说。
门外,嘉文脸色惨白,手指无力地从门把上滑下来。
一直以为自己会好,没想到大家都没说实话。自己竟然瘸了!
他离开书房,在走廊上慢慢地走。走廊似乎变长了,怎麽走都不到头的样子。左腿几乎用不上力,每走一步都像拖著沈沈的麻袋。没有感觉的腿忽然觉出疼痛,这痛迁延而上,直抵心脏,绵绵不绝。
他汗流浃背地靠在墙壁上,全身的力量被抽干了似的,让他失去了支撑。
嘉文滑坐在墙边,把头颓然地埋在膝盖上。
要一辈子这样走路吗?再不能跑跳,路都走不快。这麽累赘的腿留著干什麽?他还想加入社团呢。一个残废,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妄想成为宋子豪的助手、站在他身边,现在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时护理人员来找嘉文。叫了他几声都不见答应,便去推他的肩膀。手碰上去,才发现他在发抖。正诧异间,嘉文抬起头瞪了他一眼,那目光愤怒凶恶,把护理人员吓得後退了一步,忙嗫喏地解释说,到做复健的时间了,才来叫他。
嘉文不再说话,跟著护理人员进了复健室。他站到器械上,开始做那些枯燥单一的动作。
他比平时要用力,一次又一次挑战伤腿的极限。可是,不管他如何拼命,始终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自如。反而在做动作的时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残缺。正常人做得轻松的动作,他即使挥汗如雨还是笨拙僵硬。
他不断地加力,像是在惩罚自己似的。是的,他从没这样暴躁过,因为他讨厌这个残废的、累赘一般的自己。
护理人员上来阻止他,说这样练会给伤处造成二次伤害。他根本不听,像疯了一样。护理人员无奈,只得上去拉他。被他一把推开。於是,又上来一个护理人员,架著他的手脚从器械上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