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峤显然被我的态度弄得很迷茫,他叫了我一声,然后直视着我,声音钝钝的“你不要多想,我真没有。”
“那你躲在房间里干嘛?”
他说“老板给我传了份资料,我在看。”
“你骗人,你明明还在休息。”
“裴裴——我明天就上班了啊。”
宋峤这次是无可奈何的声音,倒显得我正在无理取闹。我放开了手,他往卫生间走,头也没回。
我把自己摔回床上,气得用脸拼命地砸着枕头,脑浆子都在晃荡。心烦意乱,创造这个词的人显然是对这种情绪把握得很好,真的仿佛有无数的棉线把我整个人都紧紧包裹着,我像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是的,不折不扣的蠢货。
然后我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又急冲冲地回到了客厅,我盯着墙上的挂钟,看着它一分一秒地跳着,连同我的神经也在一点一点地蹦着,快要爆炸。我叉手臂抱胸坐在沙发上,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让时间变得更加缓慢。
我仔细地捋着自己的情绪,思忖着要如何才能把自己积郁几天的不痛快都爆发出来。其实之前我同宋峤也不是每天都说很多话,就像他出差也是一天说不上几句。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不痛快,这种情绪很复杂。一方面为自己口无遮拦而懊悔,另一方面为宋峤这种有意无意的奇怪举动而不满,即使宋峤说没有,真的没有,我也还是觉得他有。
为什么会把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如此别扭和尴尬,关键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宋峤出来的时候,只裹着一条浴巾,看见我坐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看着他,大概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于是便指着我房间说“我以为你睡了,所以就没拿睡衣。”
你看看他,嘴上说着自己没多想,却还是为着自己洗澡出来只裹着浴巾而略显无措地解释着。认识那么多年,我又不是没见过他不穿衣服,不知道他习惯裸睡。
我冲他招手,我说宋峤你过来。
然后他便过来坐到我旁边,也不问我怎么了,倒像是在静静等我开口。
我说“宋峤,对不起,我们和解吧。”
他盯着我,声音很轻“裴裴,你没做错什么。”
“关键是你让我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竟然还觉得自己鼻子发酸,眼眶发烫,想哭。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让我有负罪感,我他妈又不欠你什么,宋峤!”
我憋屈得要死,可宋峤只是沉默。
“说话!”
“对不起,裴裴。”
“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除了说对不起还会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拳头挥在了他脸上,他猝不及防,身体倒在了沙发上,手下意识地压在了脑袋下方,才没有被沙发扶手撞得闷响。倒是我的手因为挥得过分用力,来不及缓冲,一个回带直接砸在墙上,瞬间就疼得我只想骂街。
“裴裴,你的手——”
宋峤的嘴角流血了,却抓着我的手神色紧张,我的指骨那里磨掉了好大一块,还沾着白色的墙灰。
“滚!”我想掀开他,但他却没松开,只是声音喑哑地小声重复着“你想听我说什么?”
“为什么躲我?”
“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讨厌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你?”
“你说你和我们不一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宋峤他就是这样该死地,永远会记住我的那些话。即使这次我是故意的,但我真没想到他会反应如此剧烈。可我说的不一样,指的是我和他的男友们,并不是指我和他。
宋峤似乎总是试图从很细微处把握我的言外之意,但又常常笨拙地令人恼恨地把它曲解,最后对我加以反噬。
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我的无心之失,宋峤的过度解读,我的惭愧懊悔,宋峤的愈发依赖。
到最后,当我越来越习惯这种恶性循环,一旦宋峤有稍许改变,我就会惊慌,无措,惶惑,甚至恼怒。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颓丧地垂下了头,觉得内心难过异常。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去怪谁,这种偏离正轨的情感交互,说到底,我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其实,在我最终陷入这个死循环之前,我有无数次机会对他完完全全强硬一回,哪怕只有一回,他就整个人都缩回去,把我定义成酒肉朋友,而我也能更加准确地自我定位,没必要狼狈至此。
我甚至分不清,我和宋峤,到底是外界看来的,他无法离开我,还是此刻内心逐渐觉醒的,我时刻需要他。
我和景子棠阿ken不一样。
他们是gay,我不是。
他们是宋峤的男友,我不是。
他们是能一脚踹开宋峤的,我不是。
不能,不愿,不可以。
多么奇怪。
我从宋峤手里抽出我自己的手,撑在膝盖上。我把脸埋进掌心,觉得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我的双颊发烫,心脏也在砰砰砰砰地拼命鼓动着,有那么一刻,就那么一刻,我希望这次是宋峤抱抱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了或者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没有除了他以外可以哭诉的亲密朋友,也不可能打电话发微信告诉爸妈,我为了一个男人此刻内心翻滚不息泪流不止,仅仅因为他试图逃离我的生活。
“裴裴——”宋峤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背,在我想要他拥抱我的瞬间消失之后,他也没有对我张开手。我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动作在我那句话说完后的这几天通通变得小心翼翼。
我抬起脸侧头问他,第一次,那样勇敢地,正式地,不加掩饰地。
“宋峤,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宋峤眉头一蹙,沉默片刻,似乎鼓足了勇气伸出手指抹开我脸上的眼泪,哽了哽,小声而坚定地回答着“是。”
“多久了?”
“从大二开始。”他说,“你难道没有发现,阿ken比起景子棠,更像你?我所有的标准不是在景子棠之后才有的,但却是因为你才完备的。”
我沉默。
“那你呢,裴裴,你为什么会哭?因为我躲你?还是因为,你发现,其实你和我们一样?”
“你喜欢我吗?就像我喜欢你的那种喜欢?不是朋友间的那种。”
我还是沉默。那种膨胀的未知感,终于被宋峤的坦白扎破了一个洞,却又随着他的问句在我面前掀起了一阵更巨大汹涌的浪潮,我被混沌的思维冲撞得两眼昏花,整个人都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随着那股巨力浮浮沉沉。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我盲目如同无头蝇,不知道这次起飞是不是又会撞向同一扇玻璃门。
“裴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把打掉宋峤放在我脸上的手,甚至来不及穿上拖鞋,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卧室。我把门重重地关上,又紧紧锁住,它在寂静里发出沉沉的“咔哒”声,我捂住脸,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竟然泣不成声。
不知为惊愕,不知为恐惧,不知为痛恨,不知为爱情。
第34章
宋峤除了懒惰、邋遢、健忘还总爱对我说谎,说他没有难过,说他不会对我动心,说他非常喜欢他们。但他确实很了解我,如他所言,我对他有着异于旁人的耐心,并且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对他充满好奇,只是这种好奇在最开始并没有呈现出当下的强烈和复杂,以致于我必须当面质问他,才能让它有所缓解,不然我就会在反复的自我琢磨和无常的情绪变动中,伤害他并且自我伤害。
我是gay。这样对着初识的室友坦然地做着自我宣告的宋峤,于我,就像小时候在游乐园里见到的那个充满新鲜乐趣的充气蹦蹦床。他偏离了我对这个群体的一贯想象,并且慷慨大方清爽健谈,我倚仗他完成作业度过考试,他看似无忧无虑,却又时常对我表现出自己的脆弱、敏感和不安。
他本身就是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分裂体,这让我好奇,但我尽量不去过问,除非他向我坦白。说他的男友,说他的家庭,说关乎他的一切。而在倾听他的这些年里,我也越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因为我觉得他的确需要一个交心的朋友,那种能够无限包容他的不完美,没有抛弃背叛,能让他真正快乐的朋友。
他说这个人是我,那便是我吧。于是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我谨慎小心的人生里唯一的偏差。
可他从来没像在这个夜晚一样认真诚恳,伸出手来擦我的眼泪,面对我的质问,承认他已经喜欢我好几个年头。
尽管他不断恋爱,也时常约炮。
我没空去想宋峤说的喜欢是不是又是他自认为深情但其实本质上与对景子棠和阿ken的并无二致的喜欢,又或者,甚至只是一种缺失的情感需求在我身上的虚无投射。我只能痛恨自己的冲动鲁莽,讨厌自己在宋峤面前失去与旁人交际的一贯冷淡作风,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逼着他冲我要一个答案。
他承认他不似朋友般地喜欢我,我于是便真切地害怕起来。
担心那些怪兽会真的吃掉我,纹身之后会染病暴毙而亡的那种害怕。
我恍惚地用手背抹着脸,眼泪刚好糊到我砸墙留下的伤口,一阵阵发痛。我擤了擤酸涩的鼻子,晃荡着打开房门,决定去处理一下再回来仔细思考以后如何与宋峤相处。
结果被站在门口的宋峤吓了一跳。
他套上了衣服,手里拿着棉签和碘伏,一脸无措地盯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他这样在门外站了多久,如果我不开门他又是否会一直这样站到我起床上班。
我别过脸,转身要回房,他却像我开始抓住他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小声说着“裴裴,你可以不回答。”我垂下眼睛,又听见他轻轻的声音“我保证,今天发生的事情对我们的关系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我会听你的话,好好谈恋爱,你也可以带女朋友回家,就像我们开始说好的。别生我的气,擦擦药,好不好?”
我沉默。
宋峤总是将所有事情都想得如此简单,简单地交友,简单地说爱,简单地认为在他对我坦白之后,我们还是可以像之前一样,没有芥蒂地相处。
天真得让人咬牙切齿。
我回头看他,缓慢地说“宋峤,我真的错了。”
宋峤不明白,只是茫然地沉着声音“裴裴,我本来没想过要告诉你。林宥嘉的不知所谓我是真的很喜欢,那句他们不如你的话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我只是忍不住,以为你不会发现不会当真,就像以前一样。”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不是gay,不喜欢我,我不怪你。”
我摇摇头,宋峤他是真的不明白。
我从他手上拿过棉签和碘伏,往卫生间走去。宋峤也跟着我进来,我拿毛巾擦了擦自己哭完有些发皴的脸,然后用棉签蘸了蘸水,试图将伤口上的墙灰清理干净,宋峤想从我手上拿过棉签,我猛地闪开了。
现在一切与宋峤显得亲密的动作我都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宋峤手滞在半空,尴尬且局促。甚至在我开始继续清理伤口的时候,也没有收回去。我心一紧,但发狠拒绝道“时间不早了,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没动。
我皱着眉,有些烦躁“我自己有手,你站在这里还挡光。”
他还是没动。
我把清理完伤口上墙灰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用棉签蘸了碘伏处理着创面,有轻微的烧灼感。
宋峤随我踅回客厅,站在茶几的前面,隔着距离观望着我,直到我拧好碘伏的盖子将它放回茶几,他才缓缓开口说“我可以搬走,如果你觉得房租有压力,我每月还和你分摊,我老板说了,新年上班给我升职,我能涨工资了。”
我抬头看他,他眼神淡淡的,像是没了瞳孔和情绪的淡,可是眼眶却微微颤动着,语气颇为克制。
宋峤真的很了解我,有时候只是看破不说。我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可他显然比我擅长伪装和营造神秘感,即使他对我坦诚,但也常常撒谎,让我心慌,憋闷,惊惧。
“你要搬回景子棠那儿?”我喉头发涩。
宋峤摇头,他说,我想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刺痛。
宋峤还是笑起来,声音一如往日清亮“我说真的,裴裴,我可以继续和你一起担房租,你对我那么好,我还一直给你找麻烦,算我报恩加赔礼了。但我现在估计还要在这里住些日子,等找到房子我就立马搬出去。”
我像凭空被人掌掴,整个脑袋发懵,连口腔内壁都在隐隐作痛。
“裴裴,这样的话,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够了。够了。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