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是从隔壁罗县出来的孩子,身世飘零。她穿着土里土气的印花长裙,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破旧的红色书包,里头盛着一沓认真装订好的画册。她说我虽然语文数学都学不好,但画画不错,老师都夸我有天分。我爸妈身体都不好,我要赚钱养我弟弟,老板,我可以在这里打工吗?
她连着重复问了两遍,蜡黄的脸上全是祈求,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没有底气。吴晨忽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意。他没法拒绝这个姑娘的要求,替她买了饭,收拾好小屋,将她安顿得比自己还妥当。他用手机在网上查找店名时,小清急于替他分忧,便说,我们镇里有条好美好美的小河,叫暧暧,我经常去那里画画……你觉得好听吗?
之后这个“怪”名字误打误撞传了开来。有些姑娘会问,老板你也玩奇迹暖暖呀?还有人会说,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的小清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束手束脚的小丫头,不知何时起会和客人开玩笑您还能不懂“爱爱”是什么意思吗?
但此时,她却和周竟说起了故乡的暧暧河。“春节我回去看我弟,才知道政府为了搞什么美好乡村,硬是把它的名字改成了罗县新河,说是原来那个不文雅。什么叫不文雅,我看是没文化!”
“暧暧依依墟里烟,确实很美。”周竟已经瞥见出来的吴晨,冲他点点下巴。
“我老婆已经被你男朋友收买了,”小柏凑过来说,“小心她把你卖了。”
“不是男朋友。”吴晨轻声反驳。
“不是男朋友送你上下班哦,你当人人都很闲?”
“……”
吴晨同她站在屋角辩解,可惜还是词穷。
“你看,小清是我老婆对吧,她来大姨妈的时候我就会给她泡红糖水,任她打任她骂。如果她只是路人,我最多借她两片卫生棉咯。”
小柏将生理期就这样挂在嘴边,让吴晨哭笑不得。同时也意识到,这些日子,周竟确实在自己身上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此时边上选图案的客人已经确认好了,两个姑娘过去敲定细节。做纹身选图案是其一,之后纹身师要根据客人的要求作出效果图,再进行纹刺。这个东西不比别的,若不能一次性达到满意,即便还能修改,也只可称得上是“弥补”。他看向周竟,心中又泛起一阵或甜或悲的情感。周竟则道
“今天我们去六哥那儿吃,他亲自下厨。”
六哥姓张,大名张楚泉,“张记饭店”是他家的产业。用聂哥的话说,这家饭店就是“洗钱用的”。说完,他的头就被六哥手中的大勺子柄敲了一下。
两人正坐在院中做凉虾。六哥坐在池边一张小凳上,脚边是一盆煮好的糯米糊,冒着热腾腾的雾气。他一手拿着漏勺,一手用铁勺舀出米糊放在里头按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虾”不断落在漏勺下方的青花瓷盆里。这是秋城人消暑时最爱吃的小吃,做起来并不麻烦,却很考验耐心。小虾米做好之后,用薄荷水泡上冰镇起来,比绿豆汤还要爽口。聂哥在一边负责陪他聊天,口中抱怨着“你动作怎么这么慢”,脸上却难得笑得开怀。吴晨讶异于六哥的娴熟,周竟很快替他解惑“我哥到了夏天胃口就不好,六哥这是哄他开心呢。”
这两个人远比兄弟亲密;说是情侣,却又像隔着一层。
吴晨无意探询旁人的私事。他走过去,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聂哥与有荣焉地拒绝了,说“他什么都能搞定”;这个“他”,当然指的是六哥。北边那间朝阳的小屋就是厨房,吴晨看了看,果然许多菜都已拼好盘,只等着下锅。他想起前些天在这里养伤的光景,放着六哥这样一个大厨在,周竟竟然还选择亲自做给他吃,心中就更是迷惘。
他到底想清楚了过去,却仍旧望不穿来路。
只是这样说说笑笑的场景太美好,美好到生不出一丝打破的欲望。
院子里有两盏路灯。趁着天色未暗,他和周竟一起摆好桌,点上蚊香,之后便看着聂哥一盘一盘将菜端出来。每放一道菜,他都要大声报出菜名,生怕食客不懂其中的好。六哥的手艺丝毫不逊于“张记”的大厨,几人汗流浃背之余,将盘碗扫得精光。后来聂哥大概是吃多了,悄无声息地捂着胃,却很快被六哥察觉。两人相携去外头散步,吴晨收拾好一桌狼藉时,自己也已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见他坐在池沿上直喘气,正打扫院子的周竟说,你不用这么着急整理,通常这都是我哥的活儿。
这话他之前就已说过,吴晨不肯听而已。
周竟拿着一人高的长扫帚,薄唇勾起笑意,整个人都散发着动人的烟火气。
“师兄,我不是客气……”
“嗯?”
“如果不做这些,我会觉得……自己很自私。”吴晨抹着额头的汗,觉得无论说什么,周竟都能听得进去,“不,我已经很自私了……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接近你。”
周竟闻言,俯身扫去他身边石头上几片槐叶,坐了下来。他看看吴晨,又抬头望向夜空,说“第一次见你是在陈钧的画展。”
吴晨“嗯”了一声。
“那只是个巧合。第二次,是在酒吧对吗……我哥刚好是你的房东。用俗套一点的话说,这就是命中注定。
“再后来,都是我找你。没有什么你接不接近我一说。坦白讲,那时候我还没有和男朋友彻底分手。”
“……是陈钧吗?”
“嗯,我跟你说我是回家办事,就是因为他。那时我听说,他在秋城和人相亲,对方是省画院一位副院长的女儿。
“在我这里,这件事不可思议,但又理所当然。不知道你是怎样看我,不过在陈钧眼里,我就是个不会说话,不懂浪漫,从不将他放在第一位的男朋友。他找我吵过很多次架,双方都有了分手的念头。我一直找他谈,他都避而不见。春节时,他跟我说,要和我好好在一起,我们还一起去广化寺许愿。不过我心里明白,这恐怕又是他的权宜之计。
“他是个很务实的人。不是说务实不好,而是我不能接受他这种拿感情当筹码的做法。或许人到中年,对这种事即便不接受也不会在意。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一个这样的人,过完一辈子。”
说完,他沉默很久,才又继续“那段时间我心情很糟。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对我自己有了疑问。毕竟一段关系如果出现问题,一定是双方都有错处。”
“那你想到,自己错在哪里了吗?”吴晨问。
“没有。”周竟笃定地答道。
吴晨扑哧笑了出来。
周竟面不改色“从小,我父亲就说我太自负,太有主见,将来一定会吃亏。可能这就是陈钧厌恶我的原因。但我不觉得这是错的。”
“嗯。你这样很好。”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我真的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吴晨被他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面红耳赤“怎么、开心?”
周竟拿出手机,认真地在他面前翻看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好半天,他叹息一声“如果早几天,你这个问题我一定能答出来的。”
“什么?”
“现在我看见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开心。哪怕就是个‘嗯’字,都开心。”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而星夜树影都太美丽。周竟这话听来都有些无赖了。
而吴晨的心跳也越加急促。
“你看,”周竟的头离他又近了些,“你给我打的字越来越多了。”
吴晨来不及细看,还在遗憾坏掉的手机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丝湿润的触感。
他惊呆了,望着立刻退回原地的周竟,一脸不可置信。
周竟托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讨厌吗?”
吴晨只能摇头。
“嗯,我也很喜欢。”
第22章
六哥他们回来时,吴晨正坐在客厅里吃凉虾。
冰凉的薄荷水里放了白糖,甜丝丝的。屋里没有开空调,只打着电风扇,大敞着的门外也吹进徐徐晚风,惬意极了。周竟坐在他身边的藤椅上,翻着一本旧版的《四声猿》。张家老爷子原是秋城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家中藏书颇丰,他过世后这些书无人问津,周竟便时常过来借一两本带到省城,算是为给六哥留一些安慰。六哥自小在老人家身边长大,但并不爱读书,反而儿时常用“偷书”的法子惹爷爷生气;这些记忆留到现在成了趣谈,但也难免伤感。
方才院中的轻轻一吻让吴晨既讶异,又理所当然地沉溺。仿佛头顶五彩斑斓的天空,下半身却深陷淤泥,不得动弹。周竟领他回屋后,便拿书说起这些往事。他们兄弟俩同六哥自小便熟,常来这间小院,听老爷子同一帮学生清谈。院中一张小桌,几杯淡茶,一堆大人聊着压根听不懂的话题。六哥和聂哥在这种时候都会偷偷溜走,唯有他可以安静坐到结束。
“是对那些感兴趣吗?”
“不是,”周竟答,“只是觉得我哥他们玩的东西太幼稚。”
这话当然被聂哥听见了。他进门身上带着一阵风,风里携着浓郁的花香。六哥站在他身后,闻言道“阿竟自小就沉稳,不像小影子,没少挨打。”
“放屁!这都得怪我妈,她的更年期从三十岁持续到五十多,还他妈没完!”聂哥拿肘子拐了六哥一下,“你们俩都没良心,还是小七最好……”
说到这儿,他表情很快黯淡下去。六哥还是带着笑,盯着屋角一盆茂盛的滴水观音,不再说话。见时间差不多了,吴晨看向周竟“师兄,我该回家了。”
聂哥回望院中“别啊,你都帮我把碗刷了,我还不得感谢感谢你?”
那张先前就见过的自动麻将桌很快从边上的杂物室推到了宽大的客厅中。吴晨直觉聂哥心情不好,但周竟和六哥都未发话,他便只好掷了骰子,坐在了西家。秋城麻将玩法很多,算番的,带赖子的,这些吴晨统统不会。聂哥被他弄得意兴阑珊,妥协说那就只来屁胡算了。几人拿了扑克来算钱,四圈下来,吴晨输得精光。聂哥那边倒是一次接一次地胡,好多次都是六哥点的炮。最后他总算露出点笑容,斜叼着烟将牌一股脑推到桌子中央“行了,又不真的来票子,没意思。”
说完便起身,边脱上衣边往洗手间走去。
墙上的老式挂钟也走到了将近十一点。
六哥半坐在桌沿上,说,时间晚了,不然你就住我这儿吧。
吴晨正在纠结“为什么我永远胡不了牌”,冷不丁红透了脸。
“我这里房间多,你要不然还是住上次那间?”
虽不至于盛情难却,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为人的提议,他便点点头,说了声好。
六哥去翻腾之前吴晨落在这里的衣服去了。周竟将桌子电源拔掉,推到一边,转头问他“要不要吃宵夜?之前看厨房里有银耳粥,冰箱里也有馄饨。”
“我不饿。”嘴里还残留着薄荷香,胃里不算空荡。
于是周竟让吴晨陪他去院中吸烟。吴晨看他拿出一包苏烟,脱口问道“还是之前那包吗?”
周竟点烟的手指顿住“哪包?嗯,这包拆了也快一个星期了。”
周竟并没有烟瘾,吴晨极少看他看到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知此时是因为有了什么烦心事,还是纯粹想出来透一透气。缥缈的烟气打着旋儿向天空飞去,吴晨打了个呵欠,泛起一阵困意。前一天失眠时信誓旦旦要说的事,就化解在周竟每个平淡的表情、每句平和的话语里。他不知道该怎样为这样一个难堪的话题开头,似乎放在哪里都不是时机。
借着黑暗,他低下头,露出点悲哀的笑意。
去二楼洗手间匆匆冲了个澡,他便同周竟道了晚安。他向来浅眠,这条街巷又难得安静,所以,当夜里听到有开门声时,他很快就被惊醒。按住被角,他仔细聆听;或许是有人起夜,但总该听到的那声关门的响动,却好久没有出现。爬起来,他将窗户掀开一角。院里只有门廊上一盏小灯亮着,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他看到聂哥靠在西边那棵桂花树下,佝偻着腰,捂着胃,嘴里的烟头一明一灭。
坐在床上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轻手轻脚打开门,往院里走去。聂哥穿着睡衣,长裤长袖的薄棉,盘踞着大片大片浅紫色的云纹。“你来做什么?”见到吴晨,他哑声问。吴晨裹紧衣襟,分明见他眼角泛红,像是哭过。现在往回去也来不及,吴晨轻声问“你、是不是胃里难受?”
聂哥放下胸前的手,挺直背脊“不是。”
“要吃药吗?”
“说了不是,你烦不烦?”
他一副要赶人的模样,吴晨犹疑不决,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客厅替他找药。可他刚一转身,聂哥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过来。谁让你走了?”
他将烟头扔到树下踩灭“来,陪我说说话。”
院里蚊虫不绝,吴晨应了一声后,蹲在地上,不时拍打着停留在两人光裸脚丫上的蚊子。聂影笑了出来,也蹲到他身边“你还挺贤惠。”
他声音不小,似乎一点也不怕惊醒楼中人。吴晨认真道,脚被蚊子咬最难受,白天还好,如果是晚上,会难受得一夜都睡不好觉。
“这才三点多你就醒了,我看没蚊子你也睡不着吧。”聂影嘲笑他。
不知同他聊什么好,吴晨抿嘴,愈发专注地赶起飞虫来。
“你怎么这么轴呢?”聂影坐了下来。吴晨想提醒他坐到烟头上了,但看他表情放松许多,还是闭了嘴。又点起一支烟,聂影悠悠道“你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师兄是很——”
“不是说阿竟,”话未说完便被聂影打断,“我是说,至少你前任是个纯种人渣。”
吴晨蹙起眉,思考着他话中的含义。见他这样纠结,聂影推了他一把“不过你也挺惨的。”
被说得糊涂,吴晨干脆转头,愣愣看着他。
“遇到阿竟了啊。他啊,做什么事都是彻头彻尾的黑社会作风,跟我小舅一个样。”
“没、没吧……”
“都说了你是小傻子,懂个屁。”
“噢。”
“‘噢’是什么意思,跟老子讲话很无聊吗?”
“不是……”
“那你‘噢’什么?在我小舅那儿,你这么说话是会被打死的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