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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好[cp] 第4节

作者:甜蛋 字数:22682 更新:2021-12-18 10:42:40

    六哥正拿着水壶给铁树浇水“没空。”

    “我他妈快憋死了。”

    六哥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

    空气突然安静了几秒。而后,聂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桌上的麻将就往六哥身上砸,边砸还边骂,字句难听到吴晨恨不得捂住耳朵。六哥边躲边往聂哥身边走,终于绕过枪林弹雨来到桌边后,他一张一张拾起地上散落的牌,说,好了好了,陪你玩拖拉机,别闹了。

    聂哥笑得阴沉“行啊,输一次脱一件衣服,谁赖皮谁孙子。”

    正看得有趣,轮椅突然被调了个头。吴晨回头看周竟“怎么了”

    “马上我哥就要裸了。我们还是去外头转转吧。”

    外头是条僻静的小巷,两边都是独门独户的院落。现下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模样,有的院子大门紧闭,有的门外树下坐着三三两两纳凉聊天的居民。偶尔响起几声安静的犬吠,顺着阳光一路追到吴晨耳边。“是不是觉得这里很适合养老”周竟推得不急不慢,“那个院子本来是六哥爷爷奶奶的,后来两位老人过世,将房子留给了他。”

    吴晨思忖半晌,就是记不得秋城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他说了出来,周竟则笑了“你除开知道枫林街和你家,还认识哪里”

    很多酒吧和会所啊,吴晨心道。

    心里倒是平和。

    “等你好了,我带你再去几个地方玩一玩,看看景。”

    吴晨说不出一个“好”字,憋了许久,才问“六哥,家里是做什么的”

    “看起来很像黑社会是不是”周竟反问,“其实也差不多。不过不是电影小说里的那种。”

    “他们家算起来也是书香门第,他的爷爷当了一辈子的大学教授。只是他父亲年轻时比较叛逆,认得我爸爸之后就走上了歪路。

    吴晨失笑“哪有这样说自己父亲的。”

    “等你看见他用门夹断人家手指的样子之后,就不会觉得我过分了。”

    这话里当真带些揶揄。吴晨早就有些猜测,此时听周竟亲口说出来,还是愣住了。

    “我第一次亲眼见他施刑那个时候还叫施刑,刑罚的刑,就是夹手指。那个被夹的人脸上全是鼻涕,还尿了裤子,整个屋子都是尿骚味太脏。”

    “嗯。”

    “所以我初中就去了外地,自己报的学校。”

    吴晨真心一直以为是他父母为了他的学业着想。

    “全日制住校,寒暑假补习,可以不用回家。我妈想我了,我就偷跑回来,和她在外公外婆那边见面。我爸后来知道了,拿着棍子追我,被我妈好一顿训。”

    周竟说着说着就笑了“现在他改行开公司,不过那些手段还是没怎么变,只是花样又翻新了。”

    街中央跃过一只黑白花的狸猫,绿色的眼,毛茸茸的大尾巴。吴晨的目光顺着它一直跟到巷子深处,好几秒没有接话。

    “害怕吗”周竟突然问。

    “啊”

    “放心吧,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打打杀杀。”

    吴晨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何况,是对你。”

    第19章

    离开的那天早上,吴晨一出院子,竟然觉得冷。

    就像身在十二月的清晨。

    在六哥家住的一个星期,几乎都是周竟在照顾他。做饭,擦药,散步。说起来简单,其实很琐碎事。厨房再通风,抽油烟机再昂贵,也免不了一身油烟。周竟只替他的背部上药,轮到前胸时,对方就直接离开房间,带上门,过上十几分钟再敲门进来。每天傍晚吃过饭,两人会沿着小巷走上几个来回。小巷的尽头有条人工河,水面上铺满暗绿色的水藻。尽管并不太美丽,仍有小鸟划过水面,仍有垂柳依偎在岸边。吴晨会想起去年住院那时候,妈妈得知他身体无碍,照顾他几天之后便销假上班,而后每天带着疲态回家给他做饭。母子俩都不善言谈,交心更是从不曾有过,吴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于是几天之后,妈妈所在的单位需要加班,她便顺理成章,又淡出他的生活。相对于妈妈,周竟,包括六哥和聂哥,都生活得太从容。

    他不适应这样的从容,便在好转之后,提出要走。

    周竟开车送他到车站,在403路公交驶来之后,两人挥手作别。他说害怕晕车,不知是不是虚弱的模样充满说服力,还是周竟早已看出是推脱,总之对方沉吟几秒,还是答应了。他并没有嘱咐什么,只说今天要同聂哥外出办事,晚上会去吴晨家中看他。伤口该是好了大半,虽然痕迹仍旧明显,但不至于动辄就让他痛得难以忍受。坐了十多站,又倒了一班车,终于到了妈妈家附近。这个时候她还在单位,于是吴晨在一家茶座坐了一个多小时,才又重新出发。妈妈应门很快,整洁有序的客厅里,一个留着小胡子、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视哈哈大笑。

    是妈妈的男朋友,崔叔叔。

    吴晨同他并不太熟稔,只知道他性格开朗、爱笑,因为长年吸烟而发黄的牙齿也因此而变得不太惹眼。据说他和前妻离婚是因为对方出轨,两人并没有孩子,所以分得干脆。和妈妈在一起后,因为年纪原因,妈妈很难再生育,为此,她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崔叔叔的行动却让她逐渐好转。换言之,吴晨对他印象很好。

    印象归印象,还是拘束。他知道自己和司寂还有左言不一样,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有问题”的人。他长相随妈妈;也许也像爸爸的,但是吴晨对他实在没有记忆。自小就有人当他是女孩子,说他漂亮,但这种话在步入青春期时就不再那样充满善意。他不知道崔叔叔是不是能看出来什么,妈妈又是不是将这一点当做负担,总之,他自己是很不自在的。消失的这几天,他同妈妈说出去旅游了。吃饭间崔叔叔问到这个,他犹犹豫豫选了一个城市的名字说出来。崔叔叔很有兴致,询问他当地的吃食和风情。他极力回想在网上电视里得知的信息,磕磕绊绊地回答;妈妈抱歉地看着他,却不出言阻止,好似因为他们母子之间心照不宣的敷衍被人戳穿而有了些微的窘迫。但他没有不快,他现在明白了,妈妈正需要这样一个对什么事都充满热情的人,陪在她身边。

    从前遇到这样的状况,他只想着快些离开。但这一次,他却很意外地,想要多看一些妈妈不算热烈却真心的笑脸。

    还有听一听崔叔叔主动收拾碗筷时发出的抱怨声。

    他自己吃惊,妈妈也一直拿疑惑的眼光往他身上瞄。他有些神游天外,并未回应她的疑问,只将t恤的袖子又往下扯了扯,盖住了半边苍白的手背。

    傍晚时分,家门便被敲响。吴晨彼时刚从午睡中醒来,头重脚轻地来到门口,半天才从猫眼中看清来人。周竟拎着两袋子菜走进来时。空气里忽然盈满芹菜清新的甜香。吴晨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好久,才猛地甩甩头,道,师兄,我家、还从没开过火。

    搬来才十多天而已,他还未喜欢上新的床铺,对于新家新路也还在熟悉中,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超市购物买菜。况且从前因为店铺打烊得晚,他在家中吃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对于新环境,他总是适应得很慢。周竟上下打量他几眼,牵着他的袖子将他带上沙发,自己则径直去了厨房。吴晨在沙发上呆坐一会儿,忽然想起这还是归置好行李后,周竟头次来他家中。他飞速扫视周围有没有什么不适合出现的物品,起身合上洗手间和卧室的门,才追了过去。这间屋子仍是一室一厅,但布局比之前那间要科学许多,厨房容纳两人并不太挤。周竟的衣着一如前两天那样简洁,只是深咖色t恤背后湿了一小片,看样子外头夕阳正烈。吴晨走回客厅,打开空调后一顿翻找,终于在几本书下翻出一把塑料小扇子。小柏去逛街时被街边做广告的阿姨塞了好些在手里,这是她好心分给吴晨的。拿着扇子走到周竟身边,他说“我还没来得及买风扇。”

    厨房里很闷。周竟手臂上都是汗,正在清洗水池中的积灰。平日吴晨可以放任这些灰尘不管,此时它们却异常刺眼。慌慌张张拆开一包崭新的海绵布,他想下手帮忙,却被捉住手臂。周竟说,你别沾水了。

    他拿过海绵布继续擦洗“你这里东西倒是齐全。”青色的大理石流里台上拥挤地摆着洗洁精、油盐酱醋和调料盒。只是全都还未拆封,塑封上蒙着薄薄一层灰。这些是吴晨搬家前就买好带过来的。毕竟谁都以为会有个新开始,并且潦草地做好准备;尽管心底并不觉得它真的会来。

    吴晨也是如此。

    不过如此。

    周竟这样尽心,吴晨也不再坚持。他退到墙边,缓慢地给周竟的后背扇风。其实并不顶用,他怔怔看着汗珠从对方头上滚落,看着他的衣服逐渐氤湿,直到灶台被打燃火。

    “锅先煮一煮,消毒。”见吴晨不出声,周竟说,“我买了不少菜,想吃什么”

    手已经酸了。垂下手臂,吴晨突然道“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这么”

    转身看着他,周竟鼻尖上都萦着雾气。他眼神沉静,一字一顿地回答说

    “因为,我在追你。”

    第20章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吴晨只是愣住,而后便是无从抵抗的心悸。

    像是有只蝴蝶,在胸腔里抖动着脆弱易碎的翅膀。

    从认识到现在,周竟不露声色的照顾和关切多数时候都让他迷惑和抗拒。可人总是无法抵御温暖,何况对于旁人的好意他从来都很敏感。他不懂自己哪里好,可以让周竟另眼相看;这些年不是没人追过他,但那些人的目光多是对他外表的痴迷,何况,他们都早就知道有连羽的存在。他的感情生活一团乱麻,早已分不清爱和顺服和习惯,有什么区别。

    但周竟不一样。他不像会轻易得出某种结论的人。

    然而出于对自己的怀疑,让他看待周竟也有了不同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犯错的。这些天话语里行动中的亲密早已让他透不过气。问出来也好,回答了也好。短暂的眩晕过后,他逐渐恢复平静。即便拒绝的话仍旧不忍心说出口,但他相信周竟能懂。

    低着头,他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悲戚所包围,同时如释重负。

    “没关系。”周竟说,“慢慢来。等你觉得我够格了,再答应。”

    怎么可能是你不够格。吴晨在心中念道。或许是突然紧绷的脚趾出卖了他,周竟略微弯腰,同他对视

    “你现在不肯答应我,只能是因为我不够好,不对吗”

    说罢,不等吴晨应答,他便回身,料理晚饭去了。

    半夜里吴晨第三次被梦惊醒。他凝神听着,外头一扇门来回扇合,扰得他再也不能成眠。他身上还穿着聂哥前两天买给他的睡衣,浅绛色的牡丹和淡绿的叶子,衬得他泛红的面色莹莹发亮。走到客厅,他发现是外头起风了;厨房里窗户没关,潮湿的穿堂风带着路灯的光,将门打得吱呀作响。摸黑走到厨房边,原本是想将门关上,可一碰到门框,他还是停了手。

    就算没有任何声音,就算整个世界都寂静,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再睡着。

    晚饭的余香尚在。周竟的厨艺不算精致,但做出来的菜,和他的人一样,有种严谨的美感。番茄鸡蛋汤,芹菜肉丝,凉拌苋菜,肉末茄子。吴晨心中有事,毫不留心地伸着筷子,等他回过神来,那边周竟已经笑了,说,我才发现,你喜欢吃红色的菜。

    吴晨低头,碗里果然都是番茄、灯笼椒一类。他想要解释这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周竟却道,难怪你喜欢脸红。吴晨难得听他这样开玩笑,到了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周竟的心情变得糟糕。

    更多的,他不肯承认的,还是贪恋。

    在沙发上熬到天明,迷迷糊糊眯了半个钟头,他急匆匆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这一夜他几乎把前二十多年的记忆翻腾了个彻底。许多早已不愿面对的回忆纷至沓来,连细节无比详尽。他艰难地在脑中措词,想象着怎么说,才能让这些事情这些情感准确地传达给周竟。他在心中一刀又一刀割着自己,却因为可以因此让周竟不再继续犯错而觉得并不那么疼。

    然后发现,他又再次把另外一个人放到了自己前头。只要这个人能开心,他就开心。

    只是这次是心甘情愿,没有任何犹疑。

    好像重新获得了什么力量,他深吸口气,打开房门。

    淡薄的表情在小区门口看见周竟时变得愕然。

    “我送你去店里。”周竟说。

    吴晨握住手机,发懵地想起之前迷迷糊糊时,是回了对方的信息,说是今早要去上班的。

    他不去想周竟在这里等了多久,也没有勇气去看回复信息的时间。两人一路步行,仿佛前一天什么都没发生,周竟仍像之前一样将他照顾得周到。吃好早饭后来到店里,小柏直直盯着吴晨;吴晨因为伤口红痕未消,上头穿着长袖帽衫,下头穿着牛仔短裤,配着球鞋,一双白袜遮到脚踝上方。看了半天,小柏有些泄气“你这样子,真是穿条破布都好看。”

    吴晨知道自己的衣袖长到离谱,在店里干活若是一整天都不挽起袖子她们也一定会问东问西。放在以前,他或许会想着想着便觉得心慌,现下却不;毕竟有更大的烦恼横亘在身前。那边,周竟正在问小清店铺打烊的时间,小清似乎有意难为他,笑嘻嘻说了许多废话,最后的结论仍是“时间不确定”。周竟并不介意,沉吟几秒后说,那我干脆早点来,等你们下班。

    小清特别高兴“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们这是第第几次见来着还要请我们吃饭吗”

    “请几顿都行。他这两天身体不好,你们多照顾些。”

    一个“他”字都让吴晨心中微微泛起甜蜜。

    但必须压下去。

    小柏和小清的目光变得狐疑,不约而同集中在他的下半身。吴晨恼了,使劲瞪了她们一眼,脸上泛起淡淡的胭脂红。等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眼神陡然变得慌张。周竟见状放柔了声调,道“好好休息,别太累了。”

    他走后,吴晨不顾身后的嘲笑躲进小屋,呼吸着空气里浮灰的味道。他想起周竟家还未装修好,这两天不知是住在六哥那里还是父母家;又想起吴晨妹妹曾经的恶言恶语,想起母亲得知同性恋“根本没法治”时无助的目光。他永远都生活在旁人的阴影下,或是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困境中。他想关心周竟,问他去哪里,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得上的;又想到明天或者后天,他会将过往和盘托出,两人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关系。脑子里各种念头不断互相否定、互相纠缠,前一秒做下的决定后一秒又立刻推翻。

    翻来覆去,一刻也不得闲。

    他缩在沙发上,表情茫然。几分钟后,手机响起,周竟在微信里说“记住我昨天说的话。”

    哪句是“我在追你”、“不够好”,还是“你喜欢红色的菜”

    每个字怎样发音,声调怎样起伏,都全部记得清晰。

    吴晨笑了半秒沉下脸,想哭却又扬起嘴角。表情变化万千。

    他想,果然只有周竟出现在眼前时,他才会有成片成片,如白纸一般的安宁。

    第21章

    下午五点多,周竟就来了。

    离天黑还早。这个时间的夏天,连云都还没来得及烧起来,湛蓝的天空罩着一片暖热的金黄,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意。

    预约的客人已经全部离开,店里还有两个青年坐在沙发上,对着平板电脑里的纹身图案挑来拣去。小清看来累得厉害,不停揉着手腕。她和小柏的手艺在秋城算是顶尖的,另外两个男店员多数时候也只是替她们打下手。吴晨常想,若是将来自己不做这行了,单靠她们俩,店也是能撑得下去的。说起来,当初给店取名时,是小清出的主意;他曾询问连羽的意见,连羽那会儿正忙着张罗影楼,很不耐地让他自己决定。当时听到对方这样说,吴晨一度对是否要继续开店产生了怀疑。连羽一句话就能让他哭,让他把未来全盘否定。还好那天小清在刚刚装修好的门店前拉住他,问,你是老板吗我可以在这里打工吗

    小清是从隔壁罗县出来的孩子,身世飘零。她穿着土里土气的印花长裙,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破旧的红色,里头盛着一沓认真装订好的画册。她说我虽然语文数学都学不好,但画画不错,老师都夸我有天分。我爸妈身体都不好,我要赚钱养我弟弟,老板,我可以在这里打工吗

    她连着重复问了两遍,蜡黄的脸上全是祈求,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没有底气。吴晨忽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意。他没法拒绝这个姑娘的要求,替她买了饭,收拾好小屋,将她安顿得比自己还妥当。他用手机在网上查找店名时,小清急于替他分忧,便说,我们镇里有条好美好美的小河,叫暧暧,我经常去那里画画你觉得好听吗

    之后这个“怪”名字误打误撞传了开来。有些姑娘会问,老板你也玩奇迹暖暖呀还有人会说,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的小清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束手束脚的小丫头,不知何时起会和客人开玩笑您还能不懂“爱爱”是什么意思吗

    但此时,她却和周竟说起了故乡的暧暧河。“春节我回去看我弟,才知道政府为了搞什么美好乡村,硬是把它的名字改成了罗县新河,说是原来那个不文雅。什么叫不文雅,我看是没文化”

    “暧暧依依墟里烟,确实很美。”周竟已经瞥见出来的吴晨,冲他点点下巴。

    “我老婆已经被你男朋友收买了,”小柏凑过来说,“小心她把你卖了。”

    “不是男朋友。”吴晨轻声反驳。

    “不是男朋友送你上下班哦,你当人人都很闲”

    “”

    吴晨同她站在屋角辩解,可惜还是词穷。

    “你看,小清是我老婆对吧,她来大姨妈的时候我就会给她泡红糖水,任她打任她骂。如果她只是路人,我最多借她两片卫生棉咯。”

    小柏将生理期就这样挂在嘴边,让吴晨哭笑不得。同时也意识到,这些日子,周竟确实在自己身上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此时边上选图案的客人已经确认好了,两个姑娘过去敲定细节。做纹身选图案是其一,之后纹身师要根据客人的要求作出效果图,再进行纹刺。这个东西不比别的,若不能一次性达到满意,即便还能修改,也只可称得上是“弥补”。他看向周竟,心中又泛起一阵或甜或悲的情感。周竟则道

    “今天我们去六哥那儿吃,他亲自下厨。”

    六哥姓张,大名张楚泉,“张记饭店”是他家的产业。用聂哥的话说,这家饭店就是“洗钱用的”。说完,他的头就被六哥手中的大勺子柄敲了一下。

    两人正坐在院中做凉虾。六哥坐在池边一张小凳上,脚边是一盆煮好的糯米糊,冒着热腾腾的雾气。他一手拿着漏勺,一手用铁勺舀出米糊放在里头按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虾”不断落在漏勺下方的青花瓷盆里。这是秋城人消暑时最爱吃的小吃,做起来并不麻烦,却很考验耐心。小虾米做好之后,用薄荷水泡上冰镇起来,比绿豆汤还要爽口。聂哥在一边负责陪他聊天,口中抱怨着“你动作怎么这么慢”,脸上却难得笑得开怀。吴晨讶异于六哥的娴熟,周竟很快替他解惑“我哥到了夏天胃口就不好,六哥这是哄他开心呢。”

    这两个人远比兄弟亲密;说是情侣,却又像隔着一层。

    吴晨无意探询旁人的私事。他走过去,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聂哥与有荣焉地拒绝了,说“他什么都能搞定”;这个“他”,当然指的是六哥。北边那间朝阳的小屋就是厨房,吴晨看了看,果然许多菜都已拼好盘,只等着下锅。他想起前些天在这里养伤的光景,放着六哥这样一个大厨在,周竟竟然还选择亲自做给他吃,心中就更是迷惘。

    他到底想清楚了过去,却仍旧望不穿来路。

    只是这样说说笑笑的场景太美好,美好到生不出一丝打破的欲望。

    院子里有两盏路灯。趁着天色未暗,他和周竟一起摆好桌,点上蚊香,之后便看着聂哥一盘一盘将菜端出来。每放一道菜,他都要大声报出菜名,生怕食客不懂其中的好。六哥的手艺丝毫不逊于“张记”的大厨,几人汗流浃背之余,将盘碗扫得精光。后来聂哥大概是吃多了,悄无声息地捂着胃,却很快被六哥察觉。两人相携去外头散步,吴晨收拾好一桌狼藉时,自己也已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见他坐在池沿上直喘气,正打扫院子的周竟说,你不用这么着急整理,通常这都是我哥的活儿。

    这话他之前就已说过,吴晨不肯听而已。

    周竟拿着一人高的长扫帚,薄唇勾起笑意,整个人都散发着动人的烟火气。

    “师兄,我不是客气”

    “嗯”

    “如果不做这些,我会觉得自己很自私。”吴晨抹着额头的汗,觉得无论说什么,周竟都能听得进去,“不,我已经很自私了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接近你。”

    周竟闻言,俯身扫去他身边石头上几片槐叶,坐了下来。他看看吴晨,又抬头望向夜空,说“第一次见你是在陈钧的画展。”

    吴晨“嗯”了一声。

    “那只是个巧合。第二次,是在酒吧对吗我哥刚好是你的房东。用俗套一点的话说,这就是命中注定。

    “再后来,都是我找你。没有什么你接不接近我一说。坦白讲,那时候我还没有和男朋友彻底分手。”

    “是陈钧吗”

    “嗯,我跟你说我是回家办事,就是因为他。那时我听说,他在秋城和人相亲,对方是省画院一位副院长的女儿。

    “在我这里,这件事不可思议,但又理所当然。不知道你是怎样看我,不过在陈钧眼里,我就是个不会说话,不懂浪漫,从不将他放在第一位的男朋友。他找我吵过很多次架,双方都有了分手的念头。我一直找他谈,他都避而不见。春节时,他跟我说,要和我好好在一起,我们还一起去广化寺许愿。不过我心里明白,这恐怕又是他的权宜之计。

    “他是个很务实的人。不是说务实不好,而是我不能接受他这种拿感情当筹码的做法。或许人到中年,对这种事即便不接受也不会在意。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一个这样的人,过完一辈子。”

    说完,他沉默很久,才又继续“那段时间我心情很糟。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对我自己有了疑问。毕竟一段关系如果出现问题,一定是双方都有错处。”

    “那你想到,自己错在哪里了吗”吴晨问。

    “没有。”周竟笃定地答道。

    吴晨扑哧笑了出来。

    周竟面不改色“从小,我父亲就说我太自负,太有主见,将来一定会吃亏。可能这就是陈钧厌恶我的原因。但我不觉得这是错的。”

    “嗯。你这样很好。”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我真的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吴晨被他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面红耳赤“怎么、开心”

    周竟拿出手机,认真地在他面前翻看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好半天,他叹息一声“如果早几天,你这个问题我一定能答出来的。”

    “什么”

    “现在我看见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开心。哪怕就是个嗯字,都开心。”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而星夜树影都太美丽。周竟这话听来都有些无赖了。

    而吴晨的心跳也越加急促。

    “你看,”周竟的头离他又近了些,“你给我打的字越来越多了。”

    吴晨来不及细看,还在遗憾坏掉的手机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丝湿润的触感。

    他惊呆了,望着立刻退回原地的周竟,一脸不可置信。

    周竟托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讨厌吗”

    吴晨只能摇头。

    “嗯,我也很喜欢。”

    第22章

    六哥他们回来时,吴晨正坐在客厅里吃凉虾。

    冰凉的薄荷水里放了白糖,甜丝丝的。屋里没有开空调,只打着电风扇,大敞着的门外也吹进徐徐晚风,惬意极了。周竟坐在他身边的藤椅上,翻着一本旧版的四声猿。张家老爷子原是秋城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家中藏书颇丰,他过世后这些书无人问津,周竟便时常过来借一两本带到省城,算是为给六哥留一些安慰。六哥自小在老人家身边长大,但并不爱读书,反而儿时常用“偷书”的法子惹爷爷生气;这些记忆留到现在成了趣谈,但也难免伤感。

    方才院中的轻轻一吻让吴晨既讶异,又理所当然地沉溺。仿佛头顶五彩斑斓的天空,下半身却深陷淤泥,不得动弹。周竟领他回屋后,便拿书说起这些往事。他们兄弟俩同六哥自小便熟,常来这间小院,听老爷子同一帮学生清谈。院中一张小桌,几杯淡茶,一堆大人聊着压根听不懂的话题。六哥和聂哥在这种时候都会偷偷溜走,唯有他可以安静坐到结束。

    “是对那些感兴趣吗”

    “不是,”周竟答,“只是觉得我哥他们玩的东西太幼稚。”

    这话当然被聂哥听见了。他进门身上带着一阵风,风里携着浓郁的花香。六哥站在他身后,闻言道“阿竟自小就沉稳,不像小影子,没少挨打。”

    “放屁这都得怪我妈,她的更年期从三十岁持续到五十多,还他妈没完”聂哥拿肘子拐了六哥一下,“你们俩都没良心,还是小七最好”

    说到这儿,他表情很快黯淡下去。六哥还是带着笑,盯着屋角一盆茂盛的滴水观音,不再说话。见时间差不多了,吴晨看向周竟“师兄,我该回家了。”

    聂哥回望院中“别啊,你都帮我把碗刷了,我还不得感谢感谢你”

    那张先前就见过的自动麻将桌很快从边上的杂物室推到了宽大的客厅中。吴晨直觉聂哥心情不好,但周竟和六哥都未发话,他便只好掷了骰子,坐在了西家。秋城麻将玩法很多,算番的,带赖子的,这些吴晨统统不会。聂哥被他弄得意兴阑珊,妥协说那就只来屁胡算了。几人拿了扑克来算钱,四圈下来,吴晨输得精光。聂哥那边倒是一次接一次地胡,好多次都是六哥点的炮。最后他总算露出点笑容,斜叼着烟将牌一股脑推到桌子中央“行了,又不真的来票子,没意思。”

    说完便起身,边脱上衣边往洗手间走去。

    墙上的老式挂钟也走到了将近十一点。

    六哥半坐在桌沿上,说,时间晚了,不然你就住我这儿吧。

    吴晨正在纠结“为什么我永远胡不了牌”,冷不丁红透了脸。

    “我这里房间多,你要不然还是住上次那间”

    虽不至于盛情难却,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为人的提议,他便点点头,说了声好。

    六哥去翻腾之前吴晨落在这里的衣服去了。周竟将桌子电源拔掉,推到一边,转头问他“要不要吃宵夜之前看厨房里有银耳粥,冰箱里也有馄饨。”

    “我不饿。”嘴里还残留着薄荷香,胃里不算空荡。

    于是周竟让吴晨陪他去院中吸烟。吴晨看他拿出一包苏烟,脱口问道“还是之前那包吗”

    周竟点烟的手指顿住“哪包嗯,这包拆了也快一个星期了。”

    周竟并没有烟瘾,吴晨极少看他看到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知此时是因为有了什么烦心事,还是纯粹想出来透一透气。缥缈的烟气打着旋儿向天空飞去,吴晨打了个呵欠,泛起一阵困意。前一天失眠时信誓旦旦要说的事,就化解在周竟每个平淡的表情、每句平和的话语里。他不知道该怎样为这样一个难堪的话题开头,似乎放在哪里都不是时机。

    借着黑暗,他低下头,露出点悲哀的笑意。

    去二楼洗手间匆匆冲了个澡,他便同周竟道了晚安。他向来浅眠,这条街巷又难得安静,所以,当夜里听到有开门声时,他很快就被惊醒。按住被角,他仔细聆听;或许是有人起夜,但总该听到的那声关门的响动,却好久没有出现。爬起来,他将窗户掀开一角。院里只有门廊上一盏小灯亮着,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他看到聂哥靠在西边那棵桂花树下,佝偻着腰,捂着胃,嘴里的烟头一明一灭。

    坐在床上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轻手轻脚打开门,往院里走去。聂哥穿着睡衣,长裤长袖的薄棉,盘踞着大片大片浅紫色的云纹。“你来做什么”见到吴晨,他哑声问。吴晨裹紧衣襟,分明见他眼角泛红,像是哭过。现在往回去也来不及,吴晨轻声问“你、是不是胃里难受”

    聂哥放下胸前的手,挺直背脊“不是。”

    “要吃药吗”

    “说了不是,你烦不烦”

    他一副要赶人的模样,吴晨犹疑不决,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客厅替他找药。可他刚一转身,聂哥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过来。谁让你走了”

    他将烟头扔到树下踩灭“来,陪我说说话。”

    院里蚊虫不绝,吴晨应了一声后,蹲在地上,不时拍打着停留在两人光裸脚丫上的蚊子。聂影笑了出来,也蹲到他身边“你还挺贤惠。”

    他声音不小,似乎一点也不怕惊醒楼中人。吴晨认真道,脚被蚊子咬最难受,白天还好,如果是晚上,会难受得一夜都睡不好觉。

    “这才三点多你就醒了,我看没蚊子你也睡不着吧。”聂影嘲笑他。

    不知同他聊什么好,吴晨抿嘴,愈发专注地赶起飞虫来。

    “你怎么这么轴呢”聂影坐了下来。吴晨想提醒他坐到烟头上了,但看他表情放松许多,还是闭了嘴。又点起一支烟,聂影悠悠道“你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师兄是很”

    “不是说阿竟,”话未说完便被聂影打断,“我是说,至少你前任是个纯种人渣。”

    吴晨蹙起眉,思考着他话中的含义。见他这样纠结,聂影推了他一把“不过你也挺惨的。”

    被说得糊涂,吴晨干脆转头,愣愣看着他。

    “遇到阿竟了啊。他啊,做什么事都是彻头彻尾的黑社会作风,跟我小舅一个样。”

    “没、没吧”

    “都说了你是小傻子,懂个屁。”

    “噢。”

    “噢是什么意思,跟老子讲话很无聊吗”

    “不是”

    “那你噢什么在我小舅那儿,你这么说话是会被打死的知道吗”

    “”

    “敢不信”

    “不敢。”

    “妈的,真没意思,”聂影一巴掌拍死一只一直在两人脑袋中间转悠的蚊子,说,“我跟你打个赌吧。”

    吴晨觉得有些不妙“赌什么”

    “赌那两个人早就醒了。”

    “怎么赌”

    “是啊,怎么赌呢。”聂影的脸白得暗沉,此时表情突然鲜活起来。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吴晨,“你是真的挺漂亮,不然”

    猛地推开他,吴晨站起来往后退。聂影看似毫不设防,被他掀得歪倒,发出一声闷哼,而后便又捂着胃,不住低呕起来。自觉力气并没有那么大,吴晨慌张地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扶一把,此时小楼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见周竟匆促走了过来。

    聂影死死盯着自家表弟,问“他呢”

    周竟给了吴晨一个安抚的眼神“还睡着。”

    聂影呵呵笑了起来。

    第23章

    他仍旧没有起身,笑声里的嘲弄太明显,吴晨忍不住向二楼望了一眼。

    这么大的动静,六哥不可能不醒。

    “别看了,算我输。”聂影说。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向楼中走。周竟喊了他一声,他背对着两人挥挥手“知道了,吃药。”

    周竟看着树下零散的烟蒂,摇了摇头。

    “聂哥他胃病很重”

    “普通的溃疡吧,不算严重。医生给他开了很多种药,他不好好吃,就这样拖着。”

    “那一定老是疼。”

    “对,不注意饮食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犯。”

    吴晨默然。他自己有一阵子也是这样,恐慌到失眠、胃痛、头疼,手脚偶尔不自觉地抽搐。情绪同身体的关系密切到难以理解。“你呢,又是为什么睡不着”周竟偏头问。

    “是被聂哥吵醒的。”

    “他先前没什么动静你是睡得不好吗”

    吴晨没有隐瞒“是,昨天一夜也没怎么睡在想事。”

    周竟“嗯”了一声,道“连羽还是我”

    吴晨的心狠狠抽了一下。这是那天之后,周竟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知道,对方这样问,一定不是因为什么虚无缥缈的醋意。方才睡觉之前所遗憾的时机就这样来临,吴晨抬头回望周竟,突然紧张到脸皮发麻。冷淡的眼,缺乏表情的脸,在对待自己时会突然变得生动且清晰。这个人用平凡但难以反驳的话语宽慰自己,在这样闷热的夏日午夜站在这里,听自己欲语还停。而看聂哥方才的模样,他身边也未必没有难题。

    头一天那些纠结和摇摆不定在这一瞬间都化作尘埃飞散,吴晨不确定它们什么时候又会落回自己肩上。他只告诉自己,决不能在将来某天,亲耳听到眼前这个人,说出“后悔”两个字。

    “我”

    他卯足了劲,想追溯到少年时期,从和连羽的第一次相遇说起。可话刚到嘴边,便从心底觉得无力。说从前似乎完全没有必要,他没人可以指责,即便是对连羽。将长篇累牍的话语憋回去,他勾起手指,抓住睡衣衣角,退后一步,道

    “师兄我被很多人睡过,都是我自愿的。”

    没有反抗,和自愿应当没什么区别。

    “有时候,和一个有时候和好几个。”

    吴晨半闭上眼,长睫几乎打到皮肤上。他不想让周竟看到,看到他眼中荒唐的渴望。

    “是连羽要求的”周竟问。

    “是”吴晨声音打飘,心脏跳得剧烈,像是要掉出胸膛。

    “你一定不喜欢这些,对吗”

    周竟逼近一步,吴晨毫无所觉。

    “是不是从来没人赶来,没人帮过你”

    周竟又问。

    没有,从来没有。可如连羽所说,自己是可以跑,可以谈分手的。后果不会像想象那样严重,不会闹得众人皆知,也不会最后鱼死网破。他不会因为失去所谓的“爱”就活不下去,生活不会因为没有连羽肮脏的“需要”就失去意义。他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醒认识到从前的懦弱和犹疑。可认识到又怎样,他想象中的“如果”即使发生也未必当真就是那样,更何况,木已成舟。

    晚了,不是吗

    他想哭,又拼命按捺。在这种时候哭,是刻意的示弱,是狡猾的委屈。他眼皮闭得死紧,补充说“是我,自作自受。”

    声音近似呜咽。

    然后突然被抱住。

    周竟将他的头摁在肩窝,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吴晨,有些人说自己自作自受,其实心里是有怨气的。”顿了顿,他继续道“但我知道你没有。你是真的这么认为。”

    “光凭这一点,你就比很多人要强上太多。”

    吴晨想推开他,想告诉他,我还没有说完。不仅仅是滥交,还有别的很多事。但周竟的怀抱太有力。而他已经想不起,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切实的拥抱过了。

    “你确实有错。但你还小啊那时候,多大,十几岁吧,怎么可能把未来想得那么清楚,能够未雨绸缪呢去想将来如何,远不如下一顿饭要吃什么来得重要。”

    吴晨不懂他为何这样说。周竟总能把无理变成有理。

    松开他,周竟低头,手抚过他盈满泪水的眼“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即使我说我不介意,你也不信,对不对”

    两人离得太近,吴晨看着他干燥的嘴唇,仍旧撒不了谎。

    在他点头之后,周竟道“那我们还不如说说当下的事。”

    吴晨几乎忘了哭。

    “你喜欢我吗”

    不等回答,周竟便托住他的后脑勺,往自己胸口这边按了按

    “嗯,你喜欢的。”

    他声音含笑,温柔而霸道。吴晨脸上通红,那点深藏的渴望又从心中冒尖,挠着骨头,流进血脉,想抗拒却已来不及。

    “你肯说这些,我很高兴。不过这也说明,我确实还不够好。”

    吴晨摇着头,眼睛一眨,脸上便突然湿了。

    已经不知是几点几分,先前还能听到几声猫叫,此时却好似万物都倦了,黑夜陷入真正的沉寂。周竟向门廊外望了望,拉过吴晨的右手,说,走吧,也该睡个回笼觉了。他手劲很大,吴晨有些迷惑有些疼,更多却是脚踏实地的安心。回到客厅,周竟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铁盒,说这是六哥找中医专门配的清凉油,对蚊虫叮咬很管用。吴晨坐在沙发上,这才发现方才两人说得入神,脚上脖子上多了好几个红包。聂哥也还没睡,窝在墙角的藤椅上玩手机,他一出声,便将吴晨吓了一跳“得了,干脆别睡了,我们仨斗地主吧”

    吴晨当然不困,他只想多看周竟几眼,于是,在周竟问他想不想睡时,他很快便说了声不。周竟沉默一会儿,拿过毯子盖在他身上,说,你困了就眯一会儿,我来陪我哥。

    在抹好两人身上的包,周竟去洗手时,聂哥蹑手蹑脚凑过来,小声问,你俩刚刚说什么了

    吴晨抱着膝盖,闻着咖啡色薄毯上淡淡的烟味,说“就是,之前,连羽那些”

    聂哥恍然大悟“哦。”

    而后打了个寒噤,说,天上要下冰雹了。

    第24章

    还未到三伏,秋城的中午头就已经37度往上了。好在这个城市四季分明,温度一点一点攀升,给人留了习惯的余地。用司寂的话说,就是人已经被“晒透了”。夏天有夏天的好,纹身店生意变得清闲了些,每天最早的一拨客人也会在下午四五点才堪堪来迟。大家都有了白日睡懒觉的福利,只是晚上要多熬一会儿罢了。

    于是周竟承担了每日接送吴晨上下班的职责。中午吃过饭陪吴晨去店里,晚上九点准时来接,这个时间很好地契合了周竟的行程。他已经开始着手帮助父亲打理生意,朝九晚五,极有规律。周家生意铺陈得不小,除了一家颇富声名的会所,还涉及房地产和信贷行业。周竟家的装修也进入尾声,大约还有十来天完工。好在材料用得再好,也至少要隔上三个月才能入住,离两人比邻而居尚有一段时间。想到这些,吴晨有时失落,有时庆幸。

    又逢周末,小柏她们下午从电大下课回来时,周竟的车也紧跟着出现在店门口。这里不好停车,一直注意着店外动静的吴晨整整衣服,同两个姑娘交待几句,很快迎了出去。车上聂哥和六哥也在,几人约好去城郊一个度假村住一晚。之前说起这个,吴晨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房间的安排。他不好意思提,周竟却一眼看穿,说我订的木屋是套间,很大。

    度假村临近底下一个县,名为“青芜”。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周围的景色逐渐变了,不时有半高的山丘出现在远处。秋城地势平缓,极难见到这样的风景,一路吴晨虽然不怎么吭声,但惊讶的表情总归掩饰不住。聂哥笑他,说你是不是就没怎么出过秋城吴晨想了想,这些年,省城确实就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相反连羽酷爱旅行,每年放假总要出去跑,现在想来,那反倒成了吴晨生命中难得安宁的片段。他的生活总和方正的房间脱不开关系,四周全是屏障,逼仄且一成不变。和聂哥说了几句,他便重新看起景来,将芦苇认作麦穗,将漆泽认作变种的三叶草,惹得六哥不停地笑。看了六哥家的院子,吴晨便知道对方对于植物多少了解一些,于是虚心发起问来。六哥对于周边并不陌生,科普完各种花草,便同他说起哪个村庄边的哭雀山,哪条河畔的孤仙庙,头头是道,十分有趣。他还说,离“青芜”度假村一百多公里远的地方就是明山,那里风景更美,尤其是明山人,天然的血统优势历来都是一个谜,无论男女,长相都极为俊俏。只是近年来与外族通婚的多了,那种一见即惊艳的面孔也渐渐少了。

    吴晨被勾起兴趣,张大眼道“原来真有这样的地方,专门出美人”

    一直专注开车的周竟微笑起来“那边的人轮廓深,和你的好看不一样。”

    聂影抬抬眉毛,“啧”了一声。

    “青芜”掩映在山水之中,入眼全是浓淡深浅的绿。一下车,金黄的夕阳便拖拽着一片清新的草香,铺天盖地洒了下来。办好入住手续,几人在竹子弯成的拱廊下往零星散落的木屋那边走。吴晨跟在周竟身后,看着他提着行李箱的模样,忽然惊觉自己竟然真的同几个陌生人成为了朋友。

    除了偶尔的神经紧绷,没有一点违和。再也没有先前在新环境下穿错衣、踏错步的困顿。

    眼前的木屋散发着分不清是清漆还是桐木的香。台阶上摆着几盆迎风招展的浅红色花朵,周竟说这是红蓼,“青芜”的名字就取自一句“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据说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草丛生的恶滩,一簇簇红花沿河而生,度假村老板慧眼独具,当即决定拿下这个项目。吴晨转眼去寻觅周围的木屋,果真见到每间屋前都隐约透着红。放在从前,吴晨对这些话题并没有兴趣,他每分每秒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中,对外物一概无感。他蹲在花盆前,再次问起度假村种种,周竟则用平缓的声调一一回答。吴晨盯着花瓣上细小的纹路,恍然想起第一次同周竟散步去江边的那天,住家门前向日葵明亮的杏黄色几乎刺伤他的眼。

    心好像裂开一道口。许多之前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东西涌了进来。

    每一种都色彩鲜明。

    这间木屋应当是给全家出行的客人准备的,有三间小卧室,客厅两面都有窗户,采光很好。聂哥摊在椅子上擦汗,说我要自己住一间,然后很快在周竟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行行行,我和小六相亲相爱,你俩相敬如宾。”他不情不愿的模样让吴晨有些难安,于是在他去铺床时,吴晨便同周竟说,师兄,这次出来的费用,我可以转账给你,还有

    周竟一点也不惊讶地打断他,兀自检查着门锁“这次是我哥请客,你可以去问他要账单。”吴晨点点头,转身要走,周竟飞快拉住他,忍住笑意“这种时候你倒是不怕他了。”

    手被牵着,吴晨慌得去找六哥的下落,还好,还在窗外赏景“不然,我可以先去再租一间屋,让、让聂哥和六哥他们分开”

    周竟终于笑了出来“傻。”

    直到夜幕降临,几人相携去林中烧烤时,吴晨才有些悟出周竟的意思。六哥照旧当起了厨师,他询问着吴晨的口味,在度假村的食材中挑挑拣拣。聂哥则一直使唤他,拿衣服,拿水,拿烟,去看看右边数第五棵树边上那些吵吵闹闹的人都是谁,不行揍他们一顿,让他们安静一点。六哥一一照办,没有一丝不耐。吴晨想,如果自己是周竟,作为朋友、兄弟,也会想办法让他们在一起的。

    但他也知道进展不会像想象中所希冀的那样顺利。

    他早就知道,许多事,在表象下,都会存在一条暗河。一条不会消失的暗河。

    免费的外一篇

    流年

    那一年全国雪灾,高速被封,铁路停运,左言从北方坐汽车回秋城,原先十小时的路程断断续续走了二十个钟头。中间这辆中巴停车被查七八次,抛锚四五次,车上的女人孩子好多都哭了一路。

    左言就坐在后门边,窗户关不严,好几个缺口上都结着冰碴子。他默数着窗沿的冰棱,将双手抄在羽绒服中,强迫自己睡了一觉。路上手机信号不好,秦桥送给他的线索又来得太突然,他确实有些急了。

    车子在省城还停下拉了一波客。司机的媳妇兼售票员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整辆车塞得严严实实。左言边上站着一个神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身形矮小敦实。天气虽然冷,但他身上散发出的臭味仍旧惊人的刺鼻。左言不动声色打量他一阵,判定他不是个善茬。果然,车刚在秋城南边的国道上停稳,男人便推开周围的妇孺,不顾一片骂声,抢先跳下了车。

    而后周围的杨树林里突然钻出五六个身穿军大衣、手持棍棒的男人,将他团团围住。

    司机叫骂起来,重新启动车子想要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左言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地上,此时被售票员大婶从身后一推,车便从他身后一溜烟开走了。

    他哭笑不得地想要离开,却被人喊住。这人应该是领头的,声音听起来愣头愣脑的“你、你是这个哑巴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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