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六
孙建新返城的好日子就被这一场大火烧过去了。他没走成,先把老婆孩子安顿县里,借着就赶去了医院。
这场大火突如其来,调动了周围五六个兵团来灭火。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场景兵团的战士把韩东和江流抬出来的时候,江流昏迷不醒,脸上有几处黑色的痕迹,韩东的后背被烧得一片焦黑,双臂紧紧地抱着江流,两个战士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
江流只有右手臂烧伤,而韩东全身40的烧伤让县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这年月,县医院的正经医生都在牛棚,可这伤势普通人都能看出又多危急。
孙建新托兵团的熟人找关系,也给北京家里那边挂了电话,他不敢打给哈尔滨,怕两位老人担心。最后虽然找到关系可以送到哈尔滨去,可他从牛棚拉来的、打成□□的烧伤科医生看过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时间。县医院太落后,根本没有可以有效抑制感染的药。呼吸道灼伤感染,再强壮的青年没几天也会因为窒息死去。
哈尔滨那边最快也要一周,韩东这种状况坐火车只会加重感染的风险,孙建新六神无主地在医院的走廊里踱步,抬头看到支书和玉珍赶来了。
江流是被疼醒的。
右手臂缠着纱布,疼痛来自那里。他奋力坐起身来,下巴上也感觉刺痛,渴的喝了一大杯水,喉咙刺痛的咳嗽不止。他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全是蓝天下的熊熊大火和被烧着的荒草,还有一个声音“你冲出去!”
韩东!
等江流找到韩东的病房,玉珍已经在床边痛苦了许久。要不是脸还露着,江流真以为这个人从自己生命里消失了。
烧伤创面主要都在背上,韩东趴在穿上昏迷着,为了防止感染都铺上了纱布。手臂被撩到一点都会被疼醒,更不要说这么一大片。所以江流总觉得韩东已经醒了,只是疼的说不出话。
老三还在走廊里想辙,脚底下是一地烟头。看到江流失魂落魄地从病房出来,本想迎上去商量,可看他那样子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为什么…我没事?他的后背……”江流的嗓子哑了,带着哭音问。
“他抱着你,裹着雨布。”孙建新鼻子有点酸,“他把你护在身下,掰都掰不开。”
这是韩东第几次保护自己了?江流已经数不清楚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心神俱伤地捂着脸泪如雨下。
“你走!”玉珍尖叫着扑过来,“你还站在这儿!你害他害的还不够吗?他都要死了,你还来干嘛!”
江流捂着脸承受着玉珍地拍打,他不觉得疼,就是憋气,喘不过来气,要死过去了。
孙建新过来拉住玉珍“哪能怪他啊!你别闹了!”
舍身扑火而严重烧伤的英雄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在牛棚里干活的烧伤科主任被放了出来,希望能救英雄一命。
这人孙建新私下里找过了,他却还是那一套说辞。三天,最多五天,再不处理伤口,韩东就只剩死这一条路了。
玉珍听到这结果,“哇”地一嗓子嚎哭起来,孙建新小声咒骂了医生,老支书直叹气摇头。大火还没扑灭,县里的领导都没顾不上韩东的伤情。兵团来的几个人虽然家里有有点背景,可也都解决不了燃眉之急。进来两个红卫兵又把那烧伤科主任押走了,估计又回去住牛棚了。
三天,就算冒险做火车,也才到哈尔滨。那医生也说了,这种面积的烧伤,哈尔滨的医院也不一定能处理,再说,谁知道那里的医生能不能被放出牛棚,给韩东瞧病呢?
就只能等死了吗?江流的手在发抖。他今年22岁,已经经历了几次近在咫尺的死亡,全都无力挽回。可眼前这个人还在喘气,就已经判了死刑,就这样坐以待毙吗?他不是陌生人啊,是韩东啊,对他比亲人对他还好!
额头抵在冰冷的墙面上,玉珍的哭声就在耳边,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可手还是抖得厉害。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他不能死。
“别哭了!”江流回身朝玉珍后,哭声戛然而止,玉珍惊恐地张着嘴抽泣。墙角的一堆件衣服进入江流的视线,那是韩东脱下来的衣服,已经烧得焦黑。
江流突然扑过去,他记得韩东一直带在身上,终于在上衣的口袋里,江流找到了自己那本手抄诗集,急迫地翻到最后一页,他看见了那行电话号码。
五秒,江流只在拿起听筒拨通那个号码前迟疑了五秒钟。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五秒钟里,他身后的县城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熟人见面要背句语录才能打招呼,两三个红卫兵在街边教训乱跑的孩子,几个大爷抽着烟袋锅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来往人和车。而韩东,也还趴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承受着烧伤的痛苦,生死未卜。这五秒里,他重新思考了韩东这个人对于自己的意义,街上风平浪静,心里却翻江倒海。然后,他拿起听筒,拨通了那个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拨过去的电话。
上海警备区司令部坐落在静安区的东南角,四周不与任何建筑物相邻,如中国所有置身于城市中心地带的军事机关一样,守卫森严,岗哨严密,就连外围道路都很少有车辆来往。
主楼二层的司令员会议室旁边就是警卫员办公室,会议室里早就吵得翻了天,这边警卫员们都安静地坐在自己桌前忙碌着。
暗潮涌动中的静谧,被一阵急急的电话铃打破。一黑一红两个电话,响的是黑的。
看清了这个,屋内的众人都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黑色电话是辖区和参谋长沈文杰直接联系的电话。坐在靠窗位置的沈文杰的警卫员杨树,不徐不疾地站起来,走过去接电话。
刚接起来还未应答,那边就焦急地问“沈文杰在吗!”
直呼参谋长姓名?杨树一惊,这声音倒是有点熟悉“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江流,我找沈文杰!”
杨树心下了然,这个电话他等的太久了,脸上不自觉的放松了神经“江流啊,你终于打电话来了。”
挂掉电话,杨树心中已经基本有了安排,这种事对他有多年警卫员工作经验的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隔壁的争吵还在继续,想到刚才电话里说的事情,杨树不懂,这样无休止的会议到底有什么意义。
拿着刚刚整理好的文件,杨树敲门进了会议室。沈参谋长正在低头按揉太阳穴,蹙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他是个细长的眼型,闭上眼皱起眉头显得更严肃。杨树把文件夹放到他面前,低声在耳边说了一句“江流刚才来过电话。”
沈文杰一下子睁开眼看着他,然后赶紧打开文件夹,里面除了会议纪要还有一张直升机出航凋令。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杨树,有点不理解,杨树正往他茶杯里续水,不动声色地点了个头。沈参谋长想都没想,在上面签上了大名。
孙建新知道江流不是凡人,可也没想到他能把三天变成3个小时。
能去兵团的知青,有一半是韩东那种不能再根红苗正的出身,要不就是深藏不露的子弟,自家老爷子那军阶根本不算什么了,反正他孙老三是不能一个电话就把直升机给搬来。
旋着尘土降落在医院旁边的操场上,昏迷的韩东披着被单趴在担架上被推了出来,停稳之后,率先下来几个军人,跟着就是杨树。他个子并不算高,但站姿却顶天立地,背挺得很直,视线在人群中扫荡一周,没人敢上前,最后是江流自己走出来的。
孙建新趁着这空档看清了机尾上的字上海军区司令部。这可不得了!能惊动军区司令部的黑五类,老三真是第一次见。
杨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当年他从渔村救出来的男孩,身高快赶上自己了,身板也结实了许多。眉眼出似曾相识,越来越有他妈妈的影子了。只是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看到手臂上的绷带和下巴上的烧伤,杨树问“你怎么样?”
江流哑声回答“我没事,可韩东他快不行了……”
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他在电话里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回头招呼医疗队,载着韩东的担架车从校舍里被退了出来,两方的医护人员合力把他抬上了飞机。
“你跟我走。”杨树招呼江流。
起飞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又被螺旋桨搅乱了,在场的人又被吹了一头一脸的土。孙建新想,江流这个事儿办的跟旋风一样,一下子就没了,半句交待都没有。
可这事儿不快不行啊,再晚几天,韩建国就真没命了。
望着越变越小的直升机,终于消失在天际,孙建新想再见韩建国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他要返城了,而韩建国即便是返城也是会哈尔滨,很难再见了。
他给支书留了联系方式,希望能及时得到韩建国的消息。一旁的玉珍双眼哭成了两颗桃子,还在愣神儿。
孙建新叹了口气,在内心祝福韩建国能好起来,盼望早日再相见。
第28章 二十七
下了飞机到达部队医院已经是下午五点。江流的手臂和下巴在飞机上被重新包扎过,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韩东。
因为提前通知过院方做好准备,下了飞机就直接送去了手术室。江流发现自己再着急也跟不上部队医院这些医务人员的速度,他还想再多看一眼韩东,人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杨树上前询问了下时间,得知没有四个小时是出不来的。于是他低头看看表,走到江流跟前“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江流也知道干等没有意义,就被拉去了医院食堂。直到刚出锅的生煎包摆上桌,江流盯着上面翠绿的葱花思考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在上海。
“快吃吧,参谋长知道你来了,要见你。”
江流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我不见他!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等他出来!”
杨树思索着,自动忽略了他的第一句话。江流今天来的仓促,可以不见参谋长,家里也没打招呼,但总要找个住处。
吃掉两个生煎,被劝的吃了两口菜,杨树带着江流离开食堂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
“你今天先跟我到宿舍住一晚,明天……”
“不用,我在手术室门外等他就成。”
“那怎么行?”杨树帮他拂去肩头的土,“你也受了伤,也该休息一下。”
没跟杨树回宿舍,就近住在了医院的招待所。江流洗了个澡,冲洗了这些时日身上的疲惫,但是因为手臂受伤不能着水,洗的有点狼狈,后背也擦不到,湿漉漉地就穿上了衣服。
将近十二点,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和护士走出来。
“送来的很及时,创面做了初步的处理,iii度烧伤,比较严重,估计还要再做几次修复术,没有生命危险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江流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手还在抖。杨树又把他送回招待所,半夜才给沈参谋长打电话。
“也好,不着急见,有的是时间。”
听着意思,是想把江流留在上海,不过那个叫韩建国的小伙子还要养一段时间的伤,杨树不敢妄加揣测,便答道“那我明天直接送他回家。”
“好,先这样吧。”
江流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清醒了之后反应过来,昨天还在火场里挣扎,今天就睡醒在军区医院的招待所了。
赶到医生那里时,杨树已经在沟通了。
“他要在无菌的环境里待上一周,那样好得快些。”杨树告诉他结果。
“不能看看他吗?他醒了吗?”江流的声音还是哑的,杨树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让医生也给你看看吧!”
开了一兜子药,杨树把江流推上车,离开了医院“横竖你这几天也见不到他,先回家去吧!”
杨树知道,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对江流来说不能算家,可那里毕竟有跟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在。
车子行驶在外滩的中山路上,窗外就是黄浦江景,杨树故意绕了下路,他想让江流放松一下心情。江流感觉自己是第一次到上海,上一次顶多算是中转,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城市,他母亲出生和少女时代生活过的地方。
江流的母亲是上海人,他接下来要去的就是外公家。他为了救韩东,给沈参谋长打了电话,却没想到来到上海,他还有这么多事要应付。
外公家是交大家属楼,杨树把他送到楼下就走了,他只能自己一个人进去。这间二层小楼还带个院子,院里胡乱地堆着些杂物,仿佛很久没有打理过了。江流在门口站了很久,老房子的门薄,能清楚地听到里面有个女人在用上海话讲话,还有一个听上去身体十分硬朗的老太太在回答,江流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站得两腿有点发麻,只好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女人用上海话问了一句什么,江流依然听不懂,只好又敲敲门。
门开了一个缝,女人警惕地看着江流,凝视了一会仿佛认出了他,眼中流露出惊喜“你是……”
江流猜到她是谁了,有点生涩地开口“小姨,我是江流。”
外婆坐在沙发上花了很长时间在稳定住情绪,这个精瘦硬朗的老太太仿佛很久都没有哭过了,一直在揉眼睛缓解不适。江流坐在她身旁,手都让她握热了,可面对这个初次见面、哭泣不止的老人,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小姨沏茶倒水,往外公的青花瓷大水杯里续上热水,也坐下来。江流喜欢这个杯子,他看向杯子的主人,这个年近耄耋的老人皮肤很白,但星星点点的点缀了些老年斑,竟也在偷偷拭去自己眼角的泪水。
“哎呀,你看,大参谋长不知道整天都在忙些什么,你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看把两个老人高兴的。”小姨的眼睛也是红的。
江流有点想念韩东。这一屋子人都是他的亲人,他却一点都热乎不起来。
“雯娟,我之前收着的醉蟹放哪儿了?”外婆在厨房喊,江流听到了冲过去想帮忙。
外婆保养的很好,不像江流在福建渔村的奶奶那样皮肤粗糙,满脸皱纹,印象中奶奶在世的时候还没外婆现在年纪大。
“江流,你到客厅陪你外公说说话,这儿我来就成了。”小姨从阳台抱来一大堆干货。
想起韩东曾说过,让自己少进厨房,江流默默地退了出去。
外公还在客厅发愣,仿佛江流的到来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手边明明放着报纸也不看了。他见江流过来的,就让他坐,别客气。
两个隔代人相对而坐沉默了许久,外公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
仿佛沉浸在回忆里,外公呢喃着“你妈妈当年也是这个年纪离开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