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话本写的再夸张,也不敢这样瞎写。
程千仞一走了之,场面并未失控,安国公主和她的亲信将领招待皇都来使饮酒,气氛其乐融融。
茫茫夜色压在白雪关上空,天似穹庐,他站在城头,心情复杂至极。索xi,ng散去护体真元,任由雪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不知站了多久,灯火通明的边城渐渐沉寂。夜风更寒。
“你是小孩子吗?不开心就躲起来?”
程千仞“我不喜欢被人摆布。”
“我和你一样,都没有选择,只是盘上棋子,由下棋的人摆布。”安国公主道“下旨的不是父皇。你肯定猜到了,为什么不愿意面对呢?”
程千仞微微蹙眉,他接触过的皇族,除去年纪最小的温乐,不管是安山王还是安国公主,说话腔调都十分正统,有时他听不习惯。现在比起说话腔调,聊天内容更令人胸闷。
去往东川山脉之前,白闲鹤对他说,魔王一死,那位声威鼎盛,比圣上更得民心。如果他不愿这种局面继续下去,总要做点什么。
安国公主在崖底时,还是荆钗布裙的温和妇人,也总想将话题引向朝歌阙。
程千仞以为是他们多心。世人皆多心。
原来他去东川山脉这一趟,不是安山王的y谋,也不是魔王的谋算,仍在朝歌阙的局中。
险死还生、在谷底养伤时,他想过对逐流更好一点,现在就像一个笑话。
程千仞“他怎么敢。”
“杀死魔王是真正的千秋功业。你说魔王没死,可是魔王又不现世,谁会信你?只要人族不灭亡,他将永远被称颂。如今他声望、权力俱在巅峰。可以做任何事,没有人会反对。他说的话,就是真理。”
比如废黜太子,另立新的东宫,比如一纸诏书昭告天下,以圣上的名义,否定一个人过去的身份。
其实程千仞四个字,意思很简单,他怎么敢骗我。
安国公主只以为他不肯面对现实,叹息道
“只懂战斗是不够的。你该学会做个大人物了,有时候为天下战,有时候与天下战。”
程千仞“宁复还也这样说过。”
但我学得不好,以至于陷入眼下的境地——身前无敌人可杀,身后无退路可退。
“幸好他依然愿意遵守忠于皇族的誓言,并且选择了你,你该开心才是。多少人为那个位子明争暗斗,耗尽心力。你不想要,实在有些……”
程千仞补完她未尽的话“不识好歹,我知道。我想吃阳春面,你给我一锅鲍鱼燕窝,逼着我吃干净,不许浪费,说别人根本吃不上这种好东西。但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想吃一碗贴胃的面!”
安国公主一怔“你们面馆伙食真不错啊。”
程千仞摆手“我胡说的,以前日子穷,谁吃过鲍鱼燕窝。等手里有点钱,又他妈辟谷了。”
安国公主微笑道“你没吃过,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呢?”
程千仞沉默无语。
他自觉亏欠这具身体的原主,局面至此,再没有逃避的可能。
他问道“如果是以前的五皇子,他会怎么做?”
“要限制某个人,或者某方势力,偏又出于各种考虑,必须避免流血冲突。这种情况,皇族一般选择联姻,老把戏了,但真的管用。”
程千仞满头雾水“朝歌阙根本没有女子亲属。”
安国笑笑“听说他有个儿子,年纪比你小。虽然没人见过。”
某种直觉作祟,程千仞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这不可能。”
安国平静道“多事之秋,我们再承受不起更多内耗斗争了。他会同意的,为了朝歌一族忠心的誓言,为了王朝千秋、整个人族的安宁,把儿子送进宫算什么。进宫可是天大荣耀,虽然会让他断子绝孙。合籍之后,两人气运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功高盖主,封无可封,只剩一条绝后计。
“可惜你要受些委屈,过日子没有感情,一定非常难捱。多娶几个喜欢的妃子补一补吧。”
程千仞心道,很久以前,我们一起过了很多年日子,在东川,或在南央。一点不难捱,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平静的好日子。
他冷声道“荒唐。”
逼迫曾经的弟弟嫁给自己,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好人,也没那么混蛋吧。
“你如此排斥联姻,是因为有了心仪的对象吗?”安国忽然变得八卦“学院里那么多爱慕你的女学生,却没听说你喜欢谁,至于文思街的事,我知道你是替徐冉背锅。难不成你更喜欢男子?花间雪绛?林渡之?宁复还你就别想了,宋觉非会从轮椅上跳起来抽人。难道是傅克己?他整天冷着一张脸,挺没意思吧。邱北怎么样……”
程千仞“没有!真的没有!”
修行界男子合籍不算新鲜事。但饱暖才有空思 y 欲,他最饱暖的时候忙着养孩子,后来又是一路明枪暗箭、生死挣扎,确实没想过这方面问题。
他跳下城头,安国在背后喊“别忘了,明天你要随云舟回宫。你不会跑吧?”
“我不会。”
程千仞决定去皇都。
好像命里注定要走这一趟,有些问题的答案不在战场。他想见遍江山,那个地方是绕不过去的。
有人站在门外回廊外等他,身形不像女子,他头脑昏沉地喊了一声“老傅。”
那人回头。
隔着十余丈距离,程千仞看见他的脸,瞬间清醒了。
他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推进屋内,反手关门。
一片黑暗,程千仞顾不上点灯,抓着来者衣领喝问道“你根本不是去杀魔王,你直接回了皇都。”
“是。”
“为什么骗我?”
“……抱歉。”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来白雪关的路上?”
“和你在剑阁观云崖看星星的时候。”
程千仞心道说的真好听,不就是刚去杀魔王,下一步就想好了吗。
当初你在剑阁澹山修养,皇都那边做了哪些安排,有什么计划,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抢,不用你替我选!”
他已经察觉不对,眼前人没有呼吸和心跳,这只是朝歌阙的分神化身,本体应该还在皇都。
“别以为你能掌控一切!我可以登基之后昭告天下,逼你与我合籍,你敢不答应?!你要抗旨,就治你一个谋大逆的罪名!”
他太生气了,直接搬出安国的提议。话刚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
程千仞震惊“你说什么?”
“我愿意。”
程千仞深吸一口气,退开两步“抱歉,我们都先冷静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言辞激烈,冒犯你,侮辱你。
朝歌阙笑了。
他这一笑,眉眼生辉,光彩照人。
程千仞愣怔失语。他有很多问题要问,关于现在的局势、皇帝的情况,下一步的计划……忽然被对方笑懵了,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那人道“皇都等你。”
分神化身不能离体太久,青烟般凭空消散,只留下一句话。
程千仞一剑劈在门板上。
第115章 前度顾郎今又来
两扇房门轰然倒塌, 然后是门槛、砖墙, 从地面到梁柱蛛网般开裂,裂缝飞速蔓延。
“轰!”
烟尘四起, 程千仞提剑静立在碎瓦狼藉间。
整座院子倒了, 剑阁弟子们听见声音出来探看, 半空中暴戾剑意未散,丝丝缕缕地浮游。在神鬼辟易的恐怖威能下, 人们远远站着, 没有人说话,气氛紧张。
人群越聚越多, 直到傅克己和邱北出现, 才自发让开一条通路。
傅山主道“都回去罢。”
程千仞抬眼, 面无表情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觉得我情绪失控,要来抓我?”
“我抓不住你。”傅克己长剑回鞘,解释了一句, “刚才我正在练剑。”
“我在制符。”邱北收起手中符箓。
于是程千仞也收剑。剑拔弩张的场面顷刻缓和。
他甚至客气地问“吃了吗, 随便坐。”
邱北无语地看着一地断壁残垣, 收拾出半截断梁,撩起衣摆坐下。
这里的动静压不下去,一夜之间,人们都知道程千仞在宣旨宴席上拂袖而去,深夜时又挥出一剑,余威惊天动地。各方猜测层出不绝, 最多的说法是他想起这些年游历四海吃苦受罪,圣上却直到今日才召他回宫,心里有怨气。
徐冉被剑意惊动,匆忙跑来。她因为调任一事心情郁闷,刚去找白闲鹤喝酒,于是白闲鹤也来了。
五个画风各异的人并排坐在断梁上。
傅克己首先打破沉默“你如果在为身份烦心,大可不必。你先是我的朋友,再是剑阁山主,最后是别的什么人。我不怪你瞒我。”
程千仞“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们信吗?”
徐冉“我信啊。你带着弟弟的时候,过得多仔细,一文钱恨不得算两半,一看就穷惯了。”
皇族可养不出穷病。
程千仞无奈摇头“眼下最烦不在于‘我是谁’,而是‘我该做什么’,我不甘心被人摆布,但我还不够强,即使不向某个人妥协,也免不了向大局妥协。难道世上没有两全之策,一定要做违背本心的事?如果我逼某人与我合籍,这个人既无辜,又不无辜;我既想对他好一点,又想摆脱他的算计,我算不算很混蛋?”
他越说越觉得混乱,自暴自弃道“我说清楚了没?你们懂了吗?!”
傅克己很不给面子“听不懂。”
邱北“你最近……在看什么荒唐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