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完全忘记。
—《吻别》完 —
你的名字,我的姓氏1
傅青枫感觉背后有人盯着的那天,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三下午。
盛夏,行人路面的温度高达摄氏三十五度,马路上汽车喷出来的废气,掺和着热腾腾的空气,幻化出景象偏折的错觉,放眼望去,繁华闹市像被蒙上一层微微扭曲的滤镜,犹如公路电影的画面,干燥、目眩,有点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假象。
甜点店空调大开,傅青枫躬着腰擦拭店里仅有的一张小桌子,偶尔抬头看看落地玻璃外远处那一小片靛蓝色天空。
有点想出去走走。
不是去散步,而是去流浪。
傅青枫今年四十岁了,经营着这一爿小店,自从十五岁从东北南下到了这个城市,只在刚过去的冬天和小侄子去了一趟三亚,二十五年以来,从未踏出过这个城市。
是因为带着孩子吧……
但傅青枫带大的小卷毛早已成年,二十二岁的小伙子还是个明星呢,长年累月都在别的地方拍戏,根本已经不需要他这个小叔的照顾。
况且这小子非常早熟,十五岁就和小男友私定终身,十八岁在这小店里被广告导演发掘,为了攒钱和男友私奔而踏入娱乐圈……小崽子有自己的人生,他这个小叔早已经自由。
没出去过,大概是因为就算困在这爿小店里,这二十五年对傅青枫来说,已经是一场漫长的流浪。
桌子擦干净了,傅青枫转身擦拭甜点柜的玻璃。
就是在这一刹那他感觉背后有人盯着他。
甚至一晃眼,甜点柜的玻璃上仿佛出现了一个人影。
傅青枫抹玻璃的手停顿下来。
定睛一看,玻璃上并没有什么人影,只有行人道上树影绰绰的倒影。
自从小卷毛当了明星,这小店间歇xi,ng便迎来狗仔偷拍,但小伙子愈来愈红了,鲜少再回店里来,这一年多再也没有狗仔来过。
傅青枫一个平民百姓,对被盯梢却格外敏感。
年少时落下的y影,简直深入骨髓。
怕动了情的心藏得不够深,怕喜欢他反倒害了他,怕在得到自由前便失去了他。
却终究还是如同被咀咒一样全盘实现。
有些爱情惊动不得,必须让它长眠。
放下毛巾,傅青枫把手往身上的半腰围裙蹭了蹭,这半年他开始把店的规模缩得更小,原本后厨雇了一个小师傅一个小帮工,他让他们找新东家去,找到了就补了点钱给他们离开,剩下自己一个人,每天烤些小蛋糕,有时候多弄点提拉米苏,卖完就关店。
或许就把店彻底关了吧,也不是没有想去的地方,那些曾经偷偷幻想和他一起去的地方,挨个去走一趟,都走完了,也许这一生也可以完结了。
是没有过得很好的人生,只愿他安然无恙。
解下围裙折叠好,傅青枫拿过钥匙准备关店,还有几盘提拉米苏没卖出去,明天吧。
失去重心的生活,却在傅青枫转身的那一刻,嘎然划上了句号。
落地玻璃外站着一个人。
西斜的阳光在这个人瘦削的身影上镀上一层金黄色,可还是遮盖不住他略显苍白的脸。
傅青枫整个人僵在那里,犹如被人当头猛击了一下,脑袋瓜陡然炸裂地疼,胸腔内的心脏俨然变成一个铁锤,一下一下敲打他的骨头,砰、砰、砰……
这是真实的他,还是炙热空气下的……海市蜃楼?
你的名字,我的姓氏2
就算隔着玻璃,傅青枫仍然能看得见他脸上惶恐的表情。
这表情太熟悉了,就跟那次傅青枫翻墙出去给他买烤地瓜,他不知就里跑去卫生间找人,忽然被自己在他背后的喊声吓到跪了下去,傅青枫把他拽起来的时候,他脸上就是这样一副惶恐的表情。
那是他害怕失去自己的表情。
傅青枫的心激烈绞痛起来,迈开脚步冲到店门口;只不过是几步之遥,每抬一步却像有千斤重,以至于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踉跄得几乎把自己绊倒。
扭开门把,扑面而来一阵燥热的空气,傅青枫看得清清楚楚了,是他。
是他。
真的,是他。
单薄的身躯,微微驼着的背,怯生生的眼神。
二十五年是多长的时间?
仿佛就是昨天。
昨天我送你回家,看着你轻轻关上那扇红色的钢板门。
今天我拉开门,你回来了。
傅青枫想开口喊他,但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个人看着他,表情愈发痛苦,虽然人是站立着,但傅青枫感觉他虚弱得下一秒钟就要倒下去。
喊他的名字吧,傅青枫的耳边像有一把声音在提醒他。
张了张嘴巴,还是喊不出来,年少时太稀罕他,总别别扭扭地喊他“喂”,从来未曾以他的名字叫过他。
他大概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总喊自己“死人头傅青枫”。
“我是死人头傅青枫!”
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线终于撑不住,啪的一声断了,断开的弦线线尾在空气中乱颤,那个人全身颤抖起来,傅青枫跨出脚步,在那个人仿似要摔下去的瞬间,两手抓紧他的胳膊。
这一抓,傅青枫彻底吓坏了,那一双胳膊,瘦小如同只剩下骨头,他抬眼看他,仍然是那一双垂着的眼睛,颤动着的睫毛,这是自己未及保护的爱人,像一只折翼的蝴蝶,悄然堕落在自己眼前。
“进去。”
虽然身体像纸片一样纤薄,但他的力气并非如傅青枫想像中那么小,不让傅青枫把他拉进店里,却倔强地杵在原地,小声又急速地问,“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久违的声音如同少年时清亮,问的却是这么唐突的问题。
傅青枫还没有回答,他又怯懦地问,“你真的没有和别人在一起吗?”
傅青枫感觉他的问题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但也只能以字面的意思回答,“我自己一个人。”
“家人呢?店有合伙人吗……”问着问着,声音愈来愈小,傅青枫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哆嗦起来,恍然觉悟,他并不是在迫问自己是否单身,他是在反覆确认不会再连累自己!
傅青枫一把将他抱住,不住在他耳边细语,“一个人,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真的太瘦了,像个离家出走没有饱饭吃的孩子,傅青枫都怕抱他抱得太用力会弄疼他。
“别担心,”轻轻拍着他的背,傅青枫低着头,说话的气息都要钻进他耳窝里了,“从离开你那一刻开始,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哽咽的声音如同一把尖刀扎进傅青枫的胸膛,可站在大太阳下,傅青枫压抑着悲恸,格外温柔地说,“没事,我们都长大了。”
你的名字,我的姓氏3
傅青枫有点失了方寸,店里和店外温差太大,他看起来又这么孱弱,这怕是要得感冒。
要不要和他回家?
他是从那里来的?
他是不是要往什么地方去?
把人带进店里后,傅青枫一个箭步去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又从柜子里拿出冰凉的有气矿泉水,店里只剩下提拉米苏,傅青枫哈腰伸手到柜里去拿,手指一挨碰到盘子又迅即缩回来。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提拉米苏……
不过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疑问,傅青枫的眼睛便忽地酸涩起来。
那么在意的人,却原来那么陌生。
和他每天骑脚踏车上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甜点叫提拉米苏。
错过了一起长大的岁月,两个人之间的空白,比他们拥有的回忆要长很多很多。
傅青枫站直身子,看见那个人踏进店里后,一直只站在门口。
仍然苍白的脸,有点腼腆地看着自己。
傅青枫也怔怔地看着他,顿然才感觉他再出现眼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是瘦了很多,但眉眼依旧,柔软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曾经被自己轻吻过的稚嫩嘴唇失去了点血色,却因为这样,有点曼妙的病态美。
他如同年少时穿着白色衬衫,麻质的布料在他单薄的身上显得有点松垮垮,浅灰绿色的休闲裤子窄窄地包裹着一双纤细的腿,傅青枫忍不住说,“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他笑了,笑脸却更像一张哭脸,“傅青枫……”
傅青枫完全没办法控制眼眶的酸涩,他知道自己的神色一定很难看,但他挪不开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你壮了。”
陡地转身背着他,傅青枫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然后才从玻璃柜后走出来。
把人轻轻拉到小桌子边,“坐下。”
旋开矿泉水的瓶盖,二氧化碳被释放,在宁静的空间里发出嘶嘶声;傅青枫把水倒进水晶玻璃杯里,“喝一点,天气太热,会中暑的。”
看着一只纤细的手拿起杯子,傅青枫缓缓地半跪在他跟前,仰起头,生怕吓到他似的问,“喜欢提拉米苏吗?”
他垂下头看着傅青枫,眼里有无限依恋。
傅青枫实在不忍心看着这样的他,或许他这一次出现只能作短暂停留,然后……便再没有然后,但二十五年前不就已经别无所求,只求他安然无恙吗?
傅青枫慢慢握起他的手,这么热的天气,这么冰冷的手,这些年,他过的是什么生活,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病君。
“乐凡。”
那只冰冷的手在傅青枫的掌心里抖了抖。
这是傅青枫第一次以他的名字来喊他。
这一声后,甜点店里便悄然无声,傅青枫把掌心里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捂,乐凡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脸庞,瞬间像有一股暖流从手指头流进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