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好?说哪个儿合适?
怎么开篇,才能显得自己并不是话有所指,有所他图。
“知春儿。”
“恩?”
“大过年的,也不想家么?”
吕知春瘦长的手掌揩了揩窗子上凝着的水雾,一抹抹了一手的水渍。他伸头往外探探,看漫天雪片子急急打着旋,从一眼望不尽的穹顶上往下落。接着耸耸肩“不太想。”
“只是因为你父母不接受你是同性恋的事实么?”乔奉天接着问。
吕知春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明所以地笑了,“乔、乔哥,你怎么知道我父母的事儿的……”
“猜的。”说谎也是能不打草稿,面不改色地张口就来,“网上不都那么说么,不都是这个套路了么。”
“一部分原因吧,不全是。”吕知春说的很含糊。
男应侍捧了一个圆形的托盘过来,美式咖啡中规中矩,莫吉托做的却很是漂亮。高脚的磨砂玻璃杯盛着剔透的酒水,加了冰就更显玲珑晶莹。吕知春拿搅拌棒在里微微转了一下,按了按顶上的那片油绿的薄荷叶。
秉持着“不能把天儿聊死”的原则的乔奉天,脑瓜飞快地“嗡嗡”转动,琢磨着怎么引而不发地打一出“擦边球”。
“我妈。”乔奉天拿林双玉做了题引,“大年初一就把你哥我连人带包袱一脚踹出门了。比惨我应该比你甚点儿。你,其实应该……”
吕知春挺吃惊,“真的啊乔哥,那、那你去我哪儿玩几天吧,我哪儿有游戏机,还有碟片!就是没收拾……”
重点抓的甚是奇崛。乔奉天几欲扶额。
我是让你跟我说这个没用的么?!
“算了,你家地儿太小,应该坐不下……”乔奉天挑眉。他可不想坐在天花板上。
隔壁的卡座传来杯杯盘盘触碰在一起的叮铃动响。吕知春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有点儿太凉了,冰得他太阳穴一紧。口吻也显得局促。
“乔哥,你和冬瓜哥是不是……要开除我啊?”
“没有。”乔奉天连忙摇头,“你想哪儿去了。”
他就知道,吕知春敏感多思甚于他人。
“我真不是要开除你,你做的很好,我一直很满意我就是……”
“乔哥你别为难,真的。”
吕知春来回摆了摆手,笑起来分外干净而诚挚,“真要有什么问题你裁就是,去其他城市我也能打工,混口饭吃挺容易的。”
“叮啷!”
吕知春的母亲失手打翻了咖啡杯,滚烫的汁水泼滚向桌布下的半身裙。曾姐不由自主的“呀”了一声。一边静静听着干着急的杜冬忙站起来替他抽开桌布,一旁的男应侍也眼明手快地上前,搀着曾姐起身,连连两步,倒退出了卡座。
“来,您让一让。”
“对不起!”稳了稳摇晃的身形。
乔奉天拧眉,忙要招手示意她禁声,但是晚了一步。
吕知春下意识地轻轻一偏头,就不由得脊背一僵。
“九、九春……”
一眼对视罢了,她的脸上就在一瞬间浮满了异样的情绪。久别重逢的激动,苦觅无果的自悔自怅,被逃离躲避的一些怨怒,和那个依旧让乔奉天看不太懂的,掩在深处的抱歉与愧疚。
种种杂糅,让她一直端庄自持的五官,都显得微微紧凑,且微微衰败了。
乔奉天一时无措,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杜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视着乔奉天不知说什么好。
曾姐的鼻翼正肉眼可见的翕动且泛红,她用力翻了下眼皮,硬是强叠出三层褶皱,来拦她不受控的眼泪。
“九春,九春。”吸了吸鼻子,想伸手去抚,“怎么瘦成这样了,这几年你……”
“你怎么在这儿?!”
吕知春下意识地闪避开来,着急一喊,声儿都有些劈了。
“我……”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向前也不是,落回也不是。
“我不跟你回去!”
吕知春激进的反应超出了乔奉天的预想。只是还未等他消化完全此时的状况,吕知春已经焦虑地起身抓着衣服,胡乱地推开平桌,企图拔腿脱逃了。
“你!”乔奉天忙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去哪儿?!别走!”
杜冬也反应了过来,两步上前往前一凑,臂一展,结结实实拦上了吕知春的去路。
“哎,先生!桌子不能踩!”
男应侍掸眼见吕知春翻身上了桌子,连忙出声阻止。
“九春!”
“吕知春你!”
乔奉天伸手拽了个空,看他竹竿似的嶙峋身干两步向前,跳下了地,突破了三人的团团束囿。
“奉天!追啊,去追啊!别让他莽莽撞撞的出事儿!”杜冬见吕知春撒丫子跑了,忙推了推了乔奉天,“曾姐这儿我照应着!你快去追!”
“……好、好!”
见乔奉天也拔腿追去,曾姐像切断了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瘫坐在靠椅上。她的嘴角倏而下撇,两道法令纹立显深重,眼泪水就顺着这么道沟沟壑壑,从眼角滚到嘴角。曾姐呜呜哭泣的声音低而喑哑,既惹人皱眉,又引人心痛。
杜冬挠了挠光瓢,伸手在她微佝的背上上下抚了抚。
“曾姐……知春的事儿,您藏了点儿没说吧?”
室外湿气酽浓,寒风清凛。
陆揖铭的鞋跟颇高,郑斯琦就虚扶了一下她窄小的肩膀。距离拿捏得刚好,看着绅士有礼,又不显轻浮逾距。陆揖铭抬头看了他一眼,弯着眼睛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两人各支着一柄伞。郑斯琦推了推眼镜,与她并排走,心里稍有些不大自在。
这个姑娘,对他的好感表现的太过明显了。
他本以为自己年近三十五,又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个看着清澹又鲜妍的标致姑娘,又是海外归来,学业事业双有成,再怎么脑子里长水葫芦也看不上他这么个叔吧?
赶紧吃完饭,走个过场,回去交个差得了。
“郑先生,您,话其实挺少的对吧?”陆揖铭吃饭的时候,甜甜地笑着问他。
分人,跟枣儿有说不完的话。跟你可能就不行了。
郑斯琦挑了下眉,用指关节顶了顶镜腿,咽了嘴里的东西,也温和地笑了笑,“是,不太爱说,我其实,挺闷的。”
“山锐则不高。我很喜欢郑先生您这样的人,而且,我也喜欢小孩子,也喜欢戴眼镜的人。”
郑斯琦恨不能就立马把眼镜扔边上的呜呜冒着的小喷泉里。
其他都是其次。哪怕是枣儿,都不是他一直在踯躅犹豫的因由。
郑斯琦很害怕在一段婚姻里,找不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一段关系的构建,悬之又悬,半点根基都没有,还要被囿于其中,动辄得咎,这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儿。莫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坦荡,也并不孤独。
当然追其根由,这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郑斯琦想得很明白。只是这么多年了,他也闹不清他自己是为何一潭死寂,不泛涟漪。
莫不成真是个gay吧。
像乔——
乔奉天?
“吕知春你能不能不跑了!”模模糊糊听了这么一句。
不知哪儿来的模糊身影夹风带雪地从郑斯琦与陆揖铭中间横穿而过。惊得陆揖铭两步一凑,一下挽上了郑斯琦的胳膊。
吕知春?
郑斯琦偏过头,见风雪遥遥处,有一抹薄藤色。
第16章
依乔奉天的耐力,他不大适合长跑。容易气短胸闷,缓不过来劲儿。上回在利大追詹正星的那次,就够呛,面儿看着没事,回去闷闷咳了半宿。
雪是不长眼的,只管疯下,只管融化。乔奉天只要那么稍稍一张嘴,雪沫子就能见缝插针地溜进嘴里,在舌尖融开淡淡辛涩的灰尘味道。嘴唇被吹的麻微肿,抿一抿,像将将移植上的两片死肉。
吕知春跑的太快了,快到一丝流连的意图都没有。
“吕知春你能不能不跑了!”
这么皱着眉心儿空喊了一嗓,乔奉天突然就脱线似的想到,世界上最没用的话里,其中一句就是“别跑”。
见两人间距渐大,乔奉天隐隐着急。用被漫天风雪扰的心烦意乱,伸手撩了把濡湿的头发,提上口气,拔腿加速。
“操你大爷的吕九春别让老子逮着你!”
见吕知春蹿上了青衣江路上的人行道,掺进了密密的人群,乔奉天也连忙穿过正嘀嘀鸣笛的助力车流。
吕知春跑的急了,肩膀无意搡过了一个鞋跟颇高的女性人。乔奉天隔了半近不远的距离,看她摇摇曳曳,雨伞偏斜,正担心她要原地平摔,就见她一把挽住了身旁的男伴,自救成功。
乔奉天本想远远绕开两人,却无意和男伴打了个对视,讶于对方是郑斯琦。这么巧?这么个念头将一浮现,脚下就一时没留神,“呲溜”在家停业铺面前的大理石阶上,结结实实打了个滑。
“哎!”碍于挽了个陆揖铭,郑斯琦下意思地伸手想扶他,也来不及。
乔奉天倒也没众目睽睽摔个四仰八叉那么难看,只是一只脚跟平移前滑,一只膝盖触地后滑,重心猛是向后一扽,手连忙撑抵在胯边,才不至腰背打地。从肩至腰,竟拧成了一弯虹型,掸眼看着,颇有
eakg舞者的风采。
“嘶——”膝盖接触大理石面的磕痛酸胀的乔奉天舌根一跳,“操……”
“没事吧?怎么了?”
从陆揖铭怀里轻轻抽出了手臂,郑斯琦两步上前,弓下了腰。他倒是觉得很奇怪,奇怪怎么总是能碰到这家伙在人群里不要命围追堵截。
难不成,他主业是理发师,辅业是个放高利贷的?
“站得起来么?”郑斯琦伸了手。
可惜乔奉天很不给面子的没接。他满心满眼追随着已经拐过了四岔路口的吕知春,暂时抽不出半分的工夫和这个人客气寒暄。
“没事儿。”
乔奉天摆摆手,匆忙撑地从台阶上站起来,长裤膝处的那块布料,浸湿了一大团,“没事儿,没事儿。”
“你——”
“有事儿不说了,走了!”
郑斯琦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乔奉天就趔趄了两步又跑了起来,徒抛给了他一个单薄迫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