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谁?”苏幕遮侧头轻声问。
“韩明河。”林牧雪笑看着韩明河,小声和苏幕遮嘀咕,“电影出身,演技超木奉!就是不太红。”
苏幕遮心想着为什么一个人要连用三个阳平字做名字,难道不觉得拗口?正想着,便见韩明河在为他整理衣服的助理的指点下,朝苏幕遮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助理说了几句话,韩明河点点头,穿着一身古装戏服朝他们这边走。
林牧雪疯狂拐苏幕遮的腰“诶诶诶他过来了,你带纸了没,我找他要个签名!”
苏幕遮被捅得往旁边侧了侧身,从包里拿出白纸和钢笔,他叹了口气“带了。”
他今天捎上了词稿,带稿子的场合他一般都会带上纸笔。
韩明河来到两人面前,伸出手恭敬道“苏老师,林老师。”
林牧雪先一步握住了青年的手,亲亲热热地答应,笑着说“叫老师显得好老啊,我可是你的迷妹呢,你这样我只能自称迷姐了。”
“林老师要是不说,我还看不出您比我大。”见林牧雪亲和好相处,韩明河松了口气,大方笑起来。
轮到苏幕遮同他握手时,韩明河深吸一口气,看着苏幕遮认真地说“我很喜欢苏老师的词……苏老师能给我签个名吗?”
苏幕遮将白纸递出去,莞尔道“那正好,你也帮我签两个吧,我们换。”
韩明河在两张白纸上签好名,双手递还。苏幕遮分了一张给林牧雪,将自己那张夹进词稿,礼尚往来地签了“苏幕遮”三个字还回去。
韩明河看着纸连声道谢“苏老师的字真好看。”
他将白纸小心地塞进衣服的胸口。
林牧雪忙对着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结婚”了的小老公献殷勤“你苏老师还会写毛笔字,改天叫他给你写对联!”
林牧雪为人直爽少心机,根本不在乎韩明河还是不知道多少线的小明星,直接替苏幕遮开了空头支票。苏幕遮和她关系好,并不介意她乱说,倒是韩明河看了苏幕遮一眼,好像很犹豫,但最终没好意思要。
苏幕遮心说这小伙子的眼睛简直会说话,他想了想自己书房的字幅,心道送一副对联也无妨。正打算在林牧雪的支票上签上他本人的名字时,韩明河的助理来喊人了。说是杨恬甜与作者剑舞琴声聊完,导演喊韩明河回去拍戏。
苏幕遮那句“写一幅送你”便没来得及说出口。
韩明河冲苏幕遮和林牧雪说声抱歉,小跑着回到了摄像头前。
看着韩明河将放在胸口的签名交给助理,苏幕遮觉得自己刚才真是被美色迷惑得不轻。他和韩明河一不相识二不相知,连圈子都没什么交际,或许人家只是说客套话来混脸熟,哪需要他上赶着送字。
自嘲一番,苏幕遮收回心思,认真看起戏来。
只看了一会儿,苏幕遮便猜到了这是哪一幕——女主被男二拒绝,又逢家中出事,凄惶茫然之时遇到了前来向她告白的男三。
正是这一幕奠定了女主和男三线的悲剧。男三不知道女主正在经历什么,怀着满心欢喜来接近她,向她告白,却因此让女主认为他是个年轻不可托付之人。
场记板敲下,杨恬甜步下石桥,韩明河守在花树后,期待地等候着。
韩明河微侧着头吐出一口气,苏幕遮立刻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紧张、不安和羞涩。
不愧是电影出身的演技派鲜rou。
剧情按着剧本往下走。女主出现,男三告白,女主拒绝。这里需要男三情绪骤变。
镜头给了韩明河一个特写。青年的眼睛藏着烛火被风吹灭的那一刻——先是当风颤着,而后扑的一声熄了,沉入无尽的黑暗里。
女主没有多言,道别离去,韩明河站在那一树繁花中,脊背如秋风中笔直的梧桐树。
导演对杨恬甜离开的角度不太满意,示意两人再来一条。杨恬甜道歉,回到水榭上。韩明河很快调整好情绪,站到刚开始的位置,一转眼又是一个思春少年。
林牧雪捧着心口对苏幕遮发花痴“哇!我心都要碎了……韩明河的演技是真的好……”
苏幕遮点头,看着韩明河的侧影出神。
琴声探完了该探的班,过来找林牧雪和苏幕遮。林牧雪和苏幕遮是她带着来的,自然不好多留,便和她一起离开,导演起身相送。
等韩明河拍完戏追出来时,导演刚好回来。
“导演!”韩明河追上来叫住他。
“嗯?小韩,怎么了?”刘导笑着问。他是老资历,叫韩明河一句小韩理所应当。
“是苏老师走了吗?”韩明河问。
“苏幕遮?走了啊,刚走的。怎么,有事?”刘导好奇地问。
“没没没。”韩明河连连否认“我就想找他……要个签名来着。”
刘导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口道“喜欢他啊?下次我给你要!”
刘导急着回去排女主的戏。韩明河送走导演,站在片场边踌躇不定,良久他叹了口气。
回到家,苏幕遮扶着墙换下鞋子,趿拉着拖鞋往卧室去。迅速洗澡换衣服,他坐到桌前,拿出了被仇青称作“苏幕遮小老婆”的钢笔。耳机里循环着凤栖梧的曲子,和着笛声,落笔随手旁批了一句词。
“拣尽寒枝不肯栖。”
他知道《凤栖梧》该怎么写了。
是的,就是这句极为出名的东坡句。
苏幕遮脑子里再次出现今天在片场里,韩明河注视女主角背影的那个姿态。
那让他想到了梧桐树。
梧桐树是什么意象?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诗经》用梧桐比兴君子。
凤栖梧,凤凰非梧桐不栖。女主角是凤凰,什么是梧桐?答案可以说是栖身之处,也可以说是感情的依托,说得更浅薄些,是戏里的三个男人。
明媒正娶她的男主不是良人,男二是她的心上人,却不是眼前人,深爱她的男三是错过了的人。她这一生看似荣宠披身,其实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她不断地在错过,在错付,红颜老去,拣尽寒枝仍不愿落下。
衰柳疏疏苔满地
何满子未吟,故国三千里
南去北来人去矣,短亭依旧残阳里
既然是《凤栖梧》,那就化用王庭筠的来起笔。
“十二阑干”不太合适,不过既然有“故国三千里”之句,可将《宫词》也化用进来——女主何尝不是嫁入王侯家,背井离乡,朱颜辞镜,年华空老。
灵感来了什么都好办,苏幕遮一句接一句往下写,时不时起身去书架里翻看,以免自己记忆出错。删删改改,待整完韵脚、词意和节奏已是半夜。他写下从一开始就想好的最后一句词,给这首词画上了句号。
梧桐半死,清霜鸣琴
世间若无梧桐树,拣尽寒枝不肯栖。
枚乘《七发》里有半死桐作琴,贺梅子更有语情深如“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梧桐不仅喻君子,还是个用来悼亡的意象。用半死桐作琴,弹怀人之曲。
至于悼谁……
小说的最后女主已有了皱纹,她想起那个站在花树下向她剖白心思的少年,猝然心痛。
这或许是苏幕遮的一点私心。韩明河给了他灵感,他对韩明河的角色也格外情深些。所以他将倒数第二句的词意留给了繁花中的俊朗君子。
世上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遗憾。男三便是女主此生的遗憾,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从她人生中打马而来,她却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选择了独行。于是少年郎长大了,变成了英俊挺拔的男子,在她回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不可弥补的痕迹。
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
整理罢电子稿,苏幕遮自己过了几遍,直接把文档发给林牧雪。
收拾桌子躺上床,苏幕遮蒙进被子里,想些杂七杂八的事,强迫自己从亢奋的写作状态中脱离出来。
一旦写东西入神,他就很容易忘记时间。可他早已不再年轻,不是通宵反而更ji,ng神的十七八岁了。再不睡他会猝死的。
困意不情不愿地将他蒙住,含混之间他蓦然想起了白天遇到的韩明河。想起他在片场看向他的样子——助理拍韩明河的肩膀,指向苏幕遮,青年一身古装,下意识抬头望过来,仿佛一眼望穿长河。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李清照《清平乐?年年雪里》
衰柳疏疏苔满地。十二阑干,故国三千里。南去北来人老矣。短亭依旧残阳里。宋?王庭筠——《凤栖梧》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唐?张祜《宫词》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宋?贺铸《鹧鸪天》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其根半死半生。——汉.枚乘《七发》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诗经?小雅?湛露》
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白居易《为薛台悼亡》
第二天果然起迟了,苏幕遮躺在床上玩手机。长天远阔,秋日爽朗,这种天气起床简直是对床的辜负。
林牧雪早上醒来看了《凤栖梧》的词,回了语音消息“挺好挺好,不愧是苏老师!”
苏幕遮回“嗯,我回头把化用的几句标注上去,上架后标在歌词里,微博也发一遍。”
“挺好挺好……很周全,免得有不明白的人瞎说抄袭。挺好挺好……”林牧雪仿佛只剩下“挺好”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念叨。
苏幕遮将词发到工作室邮箱,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开心,这个活算是了结了。
起床洗漱,一边吃早饭一边刷微博,苏幕遮将腿搭在桌子上,给主页同行们的新作点赞。
其实这次创作也是他的一个新尝试。
南朝吴激有首《人月圆》,乃是宴席上的应和之作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shi,同是天涯。
通篇化用名句,却有青于蓝之势,故国之思,流于笔尖。
再比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一句亦是化用,原本是王质的《定风波》
问讯山东窦长卿。苍苍云外且垂纶。流水落花都莫问,等取,榆林沙月静边尘。江面不如杯面阔,卷起,五湖烟浪入清尊。醉倒投床君且睡,却怕,挑灯看剑忽伤神。
“一枝红杏出墙来”化用的是魏夫人的“隔岸两三家,花”,“衣带渐宽终不悔”前面也有“衣带日已缓”。能化前人名句为自己所用,让所有人都知道这话从何而来,却能在话中看出不落窠臼的新意,是创作者的一种追求。化用类似用典,这和抄袭截然不同。
工作和好天气带来的快乐并没有让苏幕遮高兴多久,一个电话打进来,他瞥了眼手机。沉默良久,苏幕遮没有接,由着电话响到自动挂断。
那个号码太过熟悉,虽然早已从联系人中删去,但毕竟两年半里联系最多的就是它,一时忘不掉。
那是郑云的号码。
苏幕遮将号码拉进黑名单,起身去洗杯子了。
刘祁《归潜志》先翰林尝谈国初宇文太学叔通主文盟时,吴深州彦高视宇文为后进,宇文止呼为小吴。因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宗室家姬,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之语。次及彦高,作《人月圆》词云“南朝千古……”宇文览之,大惊,自是,人乞词,辄曰“当诣彦高也。”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ji,ng微尽善,虽多用前人诗句,其翦裁点缀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尝云,诗不宜用前人语。若夫乐章, 则翦截古人语亦无害,但要能使用尔。如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尤胜于宇文自作者哉。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