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心出汗,战战兢兢地站在了两个人面前,阳光洒在前头,顾关山脑子里瞬间百转千回怎么办才好?画成这个样子——这个样子。
就算顾远川现在站在这里,说“你别画了,跟我回去,以后学艺术这件事说都不要说”——她都无能为力,顾关山的一部分甚至有点自暴自弃地想,要不然就跟着回去算了,现在回去学文化课还来得及。
但是另一部分,那个原原本本的顾关山却不愿意认输。
再屈辱也没关系,不要脸了也没关系——这是终究她想走,为此流血流汗的那条路。
顾关山咬了咬牙,抬起头望向坐在凳子上谈话的两个人。
车振国道“你女儿不能说没有基础,但是各方面来说都非常不服从我们的管理,所以为了她的将来,我希望你们能在高三的时候让她去北京集训,我们这里无法帮助她考上清美。”
顾远川没有说话。
她握住了拳头,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车振国想了想,又道“小顾,你说说看?说真的,我们也算这市里的老牌画室,养出不少优秀艺术生,去向都不错,我们都敢保证江南美院保底的。你女儿明明那么有底子的孩子,在我们这里就总有些问题,为什么有问题吧,我们又说不明白……”
顾关山咬了咬牙。
她眼睫毛微微颤抖了起来,低下了头。
“问题我已经听过了,不服从管理——”顾远川接了话茬,“一下课就往别的班跑,心散,怎么画都不见进步?”
顾关山咬了咬嘴唇,眼睫毛微微颤抖,觉得自己要倒霉了。
“所以,”顾远川慢条斯理道“车老师您是来找我告状来了?还专程打电话叫了我一声。”
车振国微微一愣。
顾关山听了那句话,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爸爸的重点在于打扰了他的时间。
自从顾关山的父亲和沈泽聊过那次天,就再也没管过顾关山的学习无论是文化课还是艺术,甚至到后面的获奖,顾父都只做到钱给够,别的一概不管,所有的事情统统和他没有关系,仿佛顾关山只是一个和他同姓的陌生人。
顾远川说“开家长会,我可以理解。”
“我也理解你教一个孩子,教了半天都扶不到路上的愤怒——”顾远川平静地说,“我以前就是个老师,教个朽木不可雕的熊孩子,确实是让人挺生气的。”
车振国说“家长您明白就——”
“但是,”顾远川嘲讽地道“车老师,你别怪我说话不客气,我说的是‘朽木不可雕’的孩子。”
顾关山那一瞬间愣住了,阳光洒在地上,那两个成年人在地板上留了个剪影。
顾远川平平道“这话我就给你挑明吧,顾关山这孩子我确实生的不好,没生出我们夫妇那种聪明劲儿,这么多年我逼她学习也逼明白了。——但是‘朽木’?算不上,老师如果教不好这种小孩,还是先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我花钱让她来你们画室的时候,她宁可被我拖着在地上揍,都一定要画画——”他说。
顾远川犹如在谈什么让他极为不快的事情,嘴唇抽了一下“——我撕了她的本子,她还是要画画,宁可和一个毛头小子借电脑借设备,都要把她那个漫画画完。”
顾关山看着自己的父亲,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最后呢?那个漫画拿了什么奖,你清楚。”顾远川望向车振国“我把这样的孩子交给了你们,你们给了我什么答复?”
车振国强硬道“这位家长,我问心无愧,我对她没有任何区别对待,是她扶不上墙——”
顾远川冷冷地说“扶不上墙?那是因为本来就不是一滩烂泥。”
车振国态度软化了些许“而且您这属于无理取闹,是个人都知道美术联考到了高三的阶段,最好要到当地去找一个画室,学他们那里的套路,没有比当地的画室更明白那个美院的套路的了——”
顾远川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他举手投足带着一种文人气儿,却又带着一股混迹社会多年的,令人窒息的上位者的气息“我没说不去北京。我答应了那个小毛孩,说到就要做到。”
他话锋一转,温和道“——车老师,我是想笑话笑话你。”
他的语气极其和缓,却又带着小冰刀,顾关山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父亲动了怒。
“我读书的时候,朱教授告诉我们,当老师教不好自己的学生时,”顾远川似笑非笑地说“——老师更要自省,也更要严以律己,严谨治学。他说为人师表重要的是一个表率的‘表’字,我深以为然,当了六年的老师,无时无刻不把那句话放在心上。”
车振国“可我是——”
顾远川温文尔雅道“——您是帮人过联考的老师,所以大可以不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然后顾远川嘲讽地一笑,说“车老师你倒也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这么个人,心里想点什么就藏不住,一辈子悍惯了,见不得人用这种标准要求自己。”
“——高三集训的画室我会再去了解。顾关山,走了。”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车振国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看着刺儿头,顾关山在原地愣了一下神,也立即从里面跑了出去,跟上了自己的父亲。
顾远川出来之后走了几步,带着他女儿从画室里走了出来,在老街的一头站定。
晚春粉蓝的绣球花绽放,粉蓝粉紫的颜色一团团一簇簇,犹如水彩般染满了一整条街,春天五光十色,阳光温暖。
顾关山跟着自己的父亲往前走,走了几步,顾远川突然问
“……画的不顺?”
顾关山难堪地点了点头。
她爸冷冰冰地道“活该,这条路本来就难走,让你学文化课你为什么不学?”
顾关山没有说话,但也没有低头。
她爸“……”
“前几天,”她爸冷冰冰地道“我和一个学艺术的老同学谈了谈这件事。”
他一边说一边去路边的超市买了两支水,递给顾关山一支,那时候已经二十多度,绣球花和鸢尾开放的季节天气已经有些热,水却摸起来冰凉。
顾关山看着她的父亲。
他早已不是当初青春年少的样子,眼角爬上了细纹,也有些发胖,目光在眼镜后却仍然冰冷犀利,让人心生畏惧。
“他说国内读艺术也不是多糟糕的事情,但是前提是你得能撑过艺考。”他没什么情绪地说“如果撑不过去——看你这模样也悬。”
顾关山咬紧了牙。
“……你有语言底子,所以可以联系一下中介,出国。”
她父亲想了想,又冷淡地道“……一年五六十万而已,没必要留在国内受这种折腾。”
顾关山说“……我不想。”
她并不想多解释,顾关山对她父亲太过了解,明白她的决定绝对当得起一句鄙夷至极的‘没出息的东西’。
事实上没人能理解那决定……大概真的不会有人。顾关山憔悴地捂住了头,对他说“……爸。”
她爸拧开了那瓶水,问“怎么了?”
“我……我顶得住。”顾关山低声道“没有必要出国,你别担心我。”
她爸哼了一声。
顾关山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信一些“我实话实说,这种套路我习惯不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总归还是比马大,我再逼一下自己,证总能拿得到的……”
“拿……拿到证就好说了。”顾关山勉强地说“我文化课成绩在艺术生里应该算很拔尖的,只要能拿到,我就能进。”
她爸“……”
顾关山的父亲有些失望地看着她。
顾关山几乎都要不能呼吸了。
那感觉让人非常的陌生,她害怕她的父亲,却更害怕这种失望的目光。
那就像是在揭开顾关山的伤疤,把她最不堪的一部分拖出来,却又只投以一双失望的眼睛。
——你在我这里,反抗我这么多年,我们为此几乎恩断义绝,为的就是这么个将来?
那双眼睛是这样说的。
不是,不是——你看到的不是一切。顾关山难受地想,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呢,想打个脸怎么这么难呢?
不也是上美院吗?
虽然苟且了一些,但也是一个有保障的方法和选择,顾关山有着十全的把握,只是这方法不是一条能证明自己实力的道路。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连神父都会说“上帝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工作,但他仍会到达事成的彼岸”——连上帝都不是万能的,何况一个十七岁的顾关山?
能达到那个结果,不就够了吗?
她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行,我回去给你调个班。”
顾关山抬头看向他。
“你那个老师不行,我该早点来。”他平淡地说“我不懂美术都看得出。”
她爸爸顿了顿,鄙薄地道“——用教‘垃圾’的方式教一个人,也不嫌自己身上散着垃圾味儿?”
顾关山“我——”
顾远川摸了车钥匙,开了锁,那辆漆黑的商务奥迪滴地响了一声。
他打断了自己的女儿,说“我想办法给你调个班,塞点钱也行怎么也行,反正把你换到高级班去——至少得换个老师。你先回学校上课吧。”
第68章
他们从高二下学期开始,突然忙了起来。
楼上的高三已经压抑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而他们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压抑的候补,江湖代代更替,沈泽的传说已经隐没在了高一新起之秀里面。
上一届的扛把子“学习去了”,他们说,一中不愧是一中,连沈泽那种刺儿头都能降得服服帖帖。
那时候的孩子们好像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不知道真正降服沈泽的是未来。
何况沈泽还是原本的沈泽,校霸走到哪都仍沾着校霸的习气,五月中旬的下午,他和谢真在校园里溜达了一会儿,校园的绣球花开得姹紫嫣红,晴空湛蓝,天气好得不像话。
谢真说“沈泽,搁到以前,我们怎么可能在这种天上课?早翻出去了。”
沈泽深以为然,怀念地说“学校旁边的桌球室估计很久没见我们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谢真瞬间热泪盈眶“泽哥你打算翘课不!我跟你一起去!我想念篮球场!我不想做五三了!”
沈泽立即道“翘课好,翘课。这种天气老子才不窝在学校里呢,我感到自由在呼唤我!”
谢真感动地说“走!我们下午就去周边街上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你当了一个学期的好学生都不想念我们横行老城镇的日子吗?”
沈泽斩钉截铁道“翘课,就这么定了。”
谢真一腔热泪“走!我们也该放虎归山了!”
沈泽顿了顿,似乎醒了过来,奇怪地问“等等谢真,谁和你放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