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流浪到了黑崖星,这里奇诡荒僻的地貌吸引了他,罕有人至的冷清也让他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他就像野人一样,将简陋的帐篷搭建在野外,渴了喝雨水,饿了就啃点苦涩难咽的果子,有时候被凶猛的野兽追赶,有时候,又把野兽杀死,吃它们的肉。
他彻底脱离了文明社会,将自己也蜕变成了一头无知无觉的兽。
这样的原始生活没过多久,就被一队割橡胶的工人给打破了,起初他们把蓝沛当成原始人,大呼小叫的差点要拿枪打他,后来他们发现这个头发胡子又脏又长,几乎不辨人形的家伙,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标准语,这才明白原来是同胞。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割橡胶?”为首的小队长问他,“你这样住在野外,总不是个事……”
那个小队长是个颇懂人情世故的男人,他早就看出来了,蓝沛内心有难以告人的隐痛,不然不会避世到这个程度。
他苦口婆心劝了蓝沛一番,又说,自己是那家橡胶公司的主管,如果蓝沛肯加入他们的队伍,他可以帮他弄一个假身份,好些不愿使用自己原有身份的人,都是这样谋生,他们有的欠了债,有的在原来的星球闹出丑闻,还有的单纯是感情受挫,因此逃离了故乡。
“只要你不是罪犯就好说。”那个小队长半开玩笑道。
蓝沛没出声。
他确实是罪犯。
只不过警方没有来抓他。
就这样,蓝沛从野人成为了一个割橡胶的工人。
那个小队长不傻,他早看出蓝沛灵魂力非常高,招募这样一个人进来,工资按规定给平均水平,一个人却可以顶三个人用,这买卖太划算了。
原本,蓝沛是以无所谓的心态加入了他们,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在日复一日辛苦的工作中,他内心那股长久不息的痛楚,竟然得到了安抚,不再日夜啃噬他的心。
每天天不亮,割胶的工人就得起来,割橡胶是个纯体力活,虽然如今的机械水平已经不是古地球时代可以相比的,但产量的要求也远远超过了古时候。一整天下来,依然累个半死。
蓝沛的话很少,干活却一点都不惜力气,工友们都愿意和他搭伙,而且他不贪,心胸宽大,你就算占他一点小便宜,他也不会说你什么。
大家都觉得蓝沛这人又实诚又木讷,甚至有点儿傻,只有那个小队长不这么看。
有一次,他对蓝沛说,人活着,不能没有一点追求。
“你看那些家伙,想要钱,想要女人,想回故乡买套靠近地面的高级公寓,再找个漂亮的魂奴……虽然这些追求都挺傻气的,但是他们活得很自在,对自己的追求也从不怀疑。”小队长伸手指了指蓝沛,“可是你呢,没有追求。这世上任何好东西,都吸引不了你。”
那是因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蓝沛明白,他的人生结束了,就像他和江昶说的那样。
现在的他,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不过是“还没有死”。
意外,发生在蓝沛加入橡胶小队的半年之后。
他们在割橡胶的过程中,遭遇了一群猛兽,死了两个工友,受伤的更多。
蓝沛发挥了惊人的救援能力,他在现场就采取了有效的急救措施,又迅速通知黑崖星的医院,让他们派遣医疗救援小组……整个过程,蓝沛表现得极为专业,甚至将到场的医生都给比下去了。
那个小队长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风波平息,小队长留了个心眼,他让熟悉的医护人员在检查过程中,偷采了一点蓝沛的灵魂力。
蓝沛的身份终于曝光。
让小队长万没想到的是,面前这男人不仅不是逃犯,反而是国家的英雄——尽管蓝沛并没有去领那枚星域卫士勋章。
同时,小队长也明白了,蓝沛为什么隐藏身份来到黑崖星——沈枞的自杀并未公布于众,为了维护“国家英雄”的名誉,媒体统一了口径,对外宣传说沈枞“在母星上染了可怕的疾病”,回来之后不久就病逝了。
小队长非常感动,于是他悄悄做了个决定,不把蓝沛的身份说破。
他只和蓝沛说,他看得出来蓝沛曾经当过医生,而且一定是个好医生。
“你留在我们这儿,多么屈才呀!”小队长劝他,“黑崖星很缺医生的,我看,你还是干回老本行吧!”
蓝沛知道小队长说得有道理,这次紧急救援中,他就看出来了,黑崖星的医疗水平很差,医护人员连基本的培训都做得不到位,像这样的医生,如果在首都星早就被辞退,回炉重造了。
但是蓝沛不想回医院。
他的过去,就像一场噩梦,别人看着很光鲜,在他眼里却是一块溃烂可怖的疮疤。让他再回医院做医生,就等于重新钻回那块疮疤里。
这是蓝沛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恰恰就在这时,蓝沛得知了沈霆的存在。
沈枞过世之后,蓝沛就切断了原先的联络,他连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关心别的?所以,他竟然把俩人在妊娠中心定的那个妊娠箱,给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定好卵细胞。
蓝沛当初,只选了三个卵细胞者,他在三人之间权衡,最后因为权衡不下,索性把选择交给了机器,让机器自动挑选出最合适的那个——结果那位卵细胞者很受欢迎,一年之内都不会再向外界生殖细胞了。
于是这事儿也就搁置下来。
然而,让蓝沛万没想到的是,那位卵细胞者的上一个需求家庭,因故突然取消了需求。
于是,多出的这颗卵细胞,就落在了蓝沛和沈枞这里。
他们在去母星之前,已经向妊娠中心缴纳了定金,并且在合约中,对那位女性的卵细胞拥有“优先顺延权”,于是,就在蓝沛他们身处母星期间,妊娠中心按照章程,将沈枞的精子和那名女性的卵子放在了一起……
孩子出生的消息,让蓝沛一整天都没法做任何事。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
他没觉得欣喜,反而再度陷入到悲哀里,仿佛这个孩子的出生,将惨痛的现实重新逼迫在他面前沈枞已经死了,因为他。
孩子的人生该怎么办?由他来抚养吗?孩子会不会恨他?如果素未谋面,孩子长大成年,还可以理直气壮向他复仇,如果孩子在他身边长大,往后知道了真相,心里该多么痛苦!
一度,蓝沛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想删掉妊娠中心的消息,就让那个孩子在寄养中心呆到成年。
可是等他打定了主意,心中却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蓝沛知道寄养中心的孤儿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江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那绝对谈不上幸福,莫如说在那种环境里,活下来都是侥幸。
所以,他是想让沈枞唯一的骨血自生自灭吗?
蓝沛这么想着,他的脑海不由打了个闪!
原来他一直都在逃避!
他在逃避真相,逃避良心的谴责,逃避他本该承担的法律追索……
或许是命运之神再也看不下去了,索性把沈枞的孩子送到他面前来。
诸神想借助这种方法,逼着蓝沛面对现实他是逃不过来自过去的惩罚的。
天亮了,蓝沛走出橡胶工人闷热潮湿的帐篷,他找到了小队长,说他打算辞职。
小队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没逼着你回医院啊!你要实在不想再当医生……喂!你是想回首都星吗!”
蓝沛笑了一下“对。但只是暂时回去一趟。”
他停了停“有人在那儿等着我。我必须去找他。”
蓝沛风尘仆仆回到首都星。
他下了太空船,连歇都没歇一下,就直接去了寄养中心。
在门口审核了个人身份,蓝沛跟着保育师走到里面。
俩人换了特制的衣服和鞋子,进行了全面清洁之后,保育师把蓝沛带到了婴儿房。
“孩子还在午睡。”保育师轻声说,“咱们动作轻一点儿……”
蓝沛看到的第一眼,是个睡在白色摇篮里的小孩子。
他蜷着小小的身体,像只又乖又可爱的小狗。
那一头柔软的银发,立即映入蓝沛的眼帘。
他的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保育师走过去,伸手抱起摇篮里的孩子,柔声道“小霆,醒醒,爸爸来接你了。”
蓝沛一怔“他叫什么?”
“蓝霆,难道不是吗?”保育师吃惊地看着蓝沛,这是妊娠中心在合同书里找到的名字。
蓝沛早就把这个名字给忘了。
此刻保育师一提起,他才想起来,当时去妊娠中心交定金,合同里要求他们给出孩子的姓名,当时的说法是,“这是统一的规定”,意思其实很隐晦,妊娠中心担心孩子父母会突然身亡,那样一来孩子就没有名字了,以往确实有过这样的先例。
其实是个临时性的名字,等到孩子诞生,父母在给孩子做公民身份登入时,还可以另外取名字。
但是沈枞那次就当了真,他坐在妊娠中心的台阶上,冥思苦想了半个钟头,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想得脑瓜都要炸裂了。
蓝沛笑话他说,不过是个临时性的名字,随便起一个,往合同上一填不就好了?但是沈枞不肯同意。
“名字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起一个?”他气呼呼地说,“不行,我得给咱们的孩子想一个好名字。”
当时因为卵细胞还没有定下来,甚至连孩子的性别都还没有确定,所以沈枞想了两个名字蓝霆以及蓝婷。
男孩用前面一个,女孩用后面一个。
因为精子用的是沈枞的,所以孩子跟着蓝沛姓,这也是天鹫副星的习俗。
现在,再度回想起这些,虽然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但是蓝沛却觉得恍如隔世。
他伸手接过保育师手里的婴儿。
孩子还不满一岁,是个男孩,葡萄一样大大的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朦胧的睡意。
然而那双眼睛一看见蓝沛,就笑起来。
婴儿笑得咯咯出声。
保育师又惊奇又感动,她说“他认出你来了!蓝医生,小霆看着你笑!他知道你是谁!”
蓝沛周身战栗着,他心里涌出奇怪而复杂的感觉狂喜,悲哀,还有震惊和强烈的恐惧……
为什么孩子一见到他就会笑呢?
他真的认出他来了吗?是他父亲在天有灵,让他这样做的吗?
他真的是在欢迎自己吗?
亦或是在高兴,终于见到了杀父仇人,终于有机会报仇了?……
蓝沛的脑子里轰轰乱响着,凌乱得不堪收拾。
他下意识的,紧紧抱着那个温热柔软的小身体,像抱着一个心中的至宝。
……又像抱着一柄刺向他心窝的尖刀。
蓝沛将孩子带回黑崖星,并且给他改了姓。
他不想孩子跟着自己姓,他甚至没有正式认养沈霆,而只是做了个“寄养”手续,等于说,沈霆只是暂时寄放在他这儿,俩人随时可以解除抚养关系,他愿意出钱出资甚至为此多付税金,这样一来,只要有更好的机会,蓝沛还可以把孩子送出去。
他不想剥夺孩子恨他的权力。
但是之后的十几年里,蓝沛找到的好几个出色的家庭,都因为沈霆激烈的抵触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