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皱眉,又问他“你可爱我?”
“爱。”
“那便可为我展颜一笑。”
于是南箓展颜,微微一笑,此时光华万丈,繁华失色,不知倾了多少红尘,一双眼却是深邃悲伤的,不知藏了何样心事。
一笑倾城,他笑得太早了,故失去的也早。
纵使万般荣宠,依然敌不过凡尘俗世,人心险恶。
纵使万般荣宠,在凡人心中,南箓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妻妾成群,上有高堂健在,下有儿女承膝,纵使荣宠万般,南箓是所有人的眼中钉,他与女子争风吃醋,玩弄阴谋,摆弄诡计,做他最是厌恶的愚蠢凡人,为了那卑微的万千荣宠。
当所有人都韶华不再,美人迟暮,只有他容貌依旧,他以为可以得那人承诺的一世荣宠,可那人却渐渐疏远他,那人道“南箓啊南箓,你是如此美丽年轻,岁月不曾在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而我却老了,我配不起你,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谪仙人物,我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那时南箓才恍然,竟是自己又错了,凡人善变,他从来就不知人心,总是输在此处。
即便如此,他还是可以留在他身边的,就算没有荣宠。
直到那个疯狂的女子出现,出现在南箓身边,她说她要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令他不再伤心不再难过,他这般绝世容貌的男子,值得所有人膜拜在他脚下。
她叫他南箓公子,用疯狂而热烈的眼神望着他,脸颊上暗隐的莲花纹依稀可辨被灼烧的痕迹。
南箓认出了她,这是当年的碧玉。
碧玉的疯狂毁了他的所有,因为她毁了那个男人的所有,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对一个骄傲一世的男人来说这意味着结束。
他对南箓道“我不恨你,却无法继续爱你。我所拥有的一切,就像你说的那般,终将化为虚无,拥有时有多高兴,失去时有多悲伤,可是不悲不喜又有何意义,箓儿,你的心中究竟有着怎样深沉的悲伤?”
“如今,我已失去所有,最怀念的却是你那展颜一笑,那笑容真是美丽,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南箓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些话,直到看见他嘴角溢出黑色的鲜血时已经太晚了,他再一次看着所爱之人死在面前,依然无能为力。
就算在拥有时不曾展露欢颜,在失去时也会悲痛欲绝。
他恨透了碧玉,那疯狂的女妖还说要献上这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给他,他将她杀了,尸骨埋在寒冰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于是他又在人世无尽的轮回中等待,等一个魂魄转生成不同的肉体凡胎,然后与他结一段尘缘,可这样的尘缘竟不得一个好结果,就像被诅咒了一般,他去质问重华,重华厚颜无耻道,这是你们的劫。
他在心中将重华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却不知那样的冥主是否有祖先。
那人轮回为商人时南箓便是他的客人,生意往来,相处融洽,却被人挑拨反目,最终老死不相往来。
那人变作秀才时南箓是他的同窗,相遇相知不可相守,只能看着那人在父母的逼迫下成家立业,郁郁而终。
那人再转世竟成了孤儿,南箓干脆当了他的养父,日夜相伴,再无人将他们分开。可是呀,他这养子长大后却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他说,我们是父子,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藏着怎样龌蹉的念头。是啊,在凡人眼中,那确实是龌蹉的念头。
再后来,那人竟敢转生成名动京城的一代男妓,重华竟敢给他这样的身份!于是南箓便化作那闻风而来的嫖,客,可那人却嫉妒他有一张比自己还美的容貌,最后竟想毁了他的容颜。
世事无常啊,总不由人意,一世又一世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他果真如重华所言,便是那徘徊红尘的蜉蝣,卑微度日,这样的等待,悲伤愈重,绝望越近。
那人曾道“你若真对我无法割舍,那便寻着我的来世去,直到你绝望为止。”
南箓一旦想起这话便觉恐慌,可心中的绝望愈加浓烈,令他痛苦又不能放手,生生受这轮回在红尘中的煎熬。
他每一次狼狈退场的时候,南华都会出现,默默地看着,有时说上一两句,更多时候不发一语,那双美丽的眼中愈来愈多的是宁静与沧桑。
直到某一次,她来到他身边,带着不可违逆的决绝“南箓,断了这一切,重新修仙吧。”
他惊讶地望着南华,这个曾为了他的任性愿意独自承担一切的姐姐,她的眼中染上了苍凉,神情不再温柔,而是绝望。
她道“我这一生,都不可成仙了。”
他跟着南华回到石印山,山中没有了紫淮,她偷入天界被抓了个正着,从此再不能回来,这四季变化的山中,只余他姐弟与黑箬三人。
南箓道“那就我来修仙罢。”
他没有问在南华身上发生了何事,何事可令他那温柔的姐姐变得冷硬沧桑。那这尘世又是发生了何事,令他们的心都变得百孔千疮?
他盘腿静坐蒲团之上,历过的红尘百种走马灯般浮现眼前,到头来也不过一场虚空,拥有之时不应快乐,失去之时不应悲伤。
于是他将一切抛之而去,闭上眼,开始真正地修仙。
然而,那红尘所经历的一切虚无总是跑进他脑中,那些如梦般的悲喜纷纷乱乱地纠缠他的心,忘不了,逃不掉,于是他入了歧途,走火入魔。
待他再次清醒的时候,看见黑箬一双漆黑如墨的眼,那双魔魅的眼盈着浓浓的悲伤,对视一刻,心如刀绞。
“我将你的悲伤封印在我的眼中,这样你就可静心修炼。”黑箬沙哑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南箓恍然,难怪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抽离了一部分,可那沉痛的心也变得不再沉痛了。
“你可会将悲伤还给我?”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
只是在几千年后,黑箬的话依然令他记忆犹新“待你需要时,我会将你的悲伤还给你。”
这句话定了他的心,于是坐直了身子,重新闭目,双手结印,继续他的修行。
那一坐,便是两千年,他已历过了四次天劫,待得第五次天劫到来,熬过了,便可飞登仙界,承接这几千年前早已策划好的棋局。
重华说他会成魔,全是屁话!
可是啊,他在某天夜里做了个梦,梦中纷纷扰扰,醒来也记不得经历了什么,只是他对南华道“我想再见见他,就这一世,最后一世,就算伤痕累累我也认了。”
南华道“你不能去。”
“若心有执念,怕是成不了仙。”
南华久久不答,最后咬牙道“我恨他,是他让你变成这样!”
是吗?可是他自己却恨不起那男人来。
于是,在那二月暖风徐徐的十陵镇中,喧嚣的凡尘,吆喝声声,车水马龙,万千人群里,他只一眼便看见了那人,一袭艳红衣裳十分夺目,可那眉眼鲜艳,又胜过了红衣十分,唉声叹气地站在小桌旁,眼角染上了桃花意。
南箓提步,缓缓走了过去,迎面而来的暖风里,是蔷薇花的芳香。
第二百五十二章天魔战
张至深猛然睁眼,黑箬一双漆黑深瞳里只余了魔魅,再无悲伤。
他一跃而起,冷然问“他在哪里?”
“昆仑之巅,白夜与紫薇星君逃离天界,魔界与天界早已开战。”黑箬侧开身子让出一个“请”的姿势,“天界全力以赴,这一战凶多吉少。”
张至深大步向外走去,他的宠物駮本跟在身后,却见他右手向虚空中一伸,惊恐地止了那老虎爪子,发出“咚咚”的叫声。
宁静的中曲山中忽然升起一声长鸣,东方天际一团金光急速靠近,那样的光芒万丈生辉,照耀这万年阴沉的幂界,一时间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这样的光芒中灰飞烟灭。
那金光自然照到了幂界中心的冥府,冥主仰望那一缕金灿灿的光芒渐渐远去,耳边传来嘹亮的长鸣,其声锵锵,悠长洪亮,如珠玉磬音。
这一刻,终于到来。
冥主深沉的眼中渐渐浮出笑意,万年情劫,终得一度,他算大功告成了。
归兮剑一出,冥界轰动,中曲之山更是鬼哭恶灵怒,声啸沸天,张至深抬手向虚空中挥出一剑,一道金光以己为中心四散开去,满山鬼哭顿时休止,静如一片死地。
罗明闻声急忙从山外回来恰好看见这一幕,心中吃惊他怎会有如此强大的法术,已伸手拦住了他“浮生,你要去哪里?”
张至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让他没由来地身体一寒,那眼神太过于威慑,似乎蕴藏了无尽的力量,高高在上。罗明这才发现浮生的变化,朝夕之间,竟换了一个魂魄似的,陌生得令他害怕。
张至深道“罗明,我们的缘分到此,从今后起,我是张至深。”
“你要去找他?”罗明失声问道,心中充满不甘,“他令你如此,你说过永不见他!”
“是我令他如此。”
张至深越过他的身子出了门,步履决绝,连声音都是如此陌生。
异兽駮一跳一跳地跟着主人走,它的主人却在门口停下,半回了头“在此陪着罗明,不许跟来。”
“咚咚,咚咚咚。”駮哀怨地叫了几声,可怜兮兮地望着它的主人,但主人却没有像往常般摸摸他的头,而是化作一道清风离去,身后那黑漆漆的男人也化作一片影子消失在空中。
“咚咚咚,咚咚咚。”它追出门去,看着空荡的地面,又叫了几声,却显得山中更加寂静,再也无人笑着骂他笨马然后丢来一只香喷喷的烤羊腿,他的主人就这般走了。
“过来,笨马。”
它惊喜地回头,却看见罗明一脸落寞,手中拿了一根不知何时烤好的羊腿。
“咚咚,咚咚。”駮眼中一亮,摇了摇尾巴,欢快地走了过去。
昆仑之巅四季落雪,冰冻几百万年,皑皑白雪不知埋下多少光阴白骨,仙魔交界之处,被看做修仙圣地的冰雪世界。
这般圣地,此刻却被鲜血染得遍地通红,尸骨累累,兵戈杀伐之声响彻天际,俨然一副炼狱景象。
十日前,在六界到处游荡的易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流放在仙界荒岛的从云仙人拐到了魔界,就在天界派兵向魔界讨要从云时,紫淮仙人竟胆敢闯入十重天放出白夜。去往十重天途中机关陷阱重重,关押白夜的囚笼更是用各种术法包围,比铜墙铁壁更甚不知多少倍,可她却能毫发无损地带走白夜,这其中不知存了多少算计预谋。
从云仙人被带走只算犯了天规,可白夜逃离十重天,这将预示着天界的灾难即将到来,一万年前的预言将会实现!
白夜出,天魔现身。
天界陷入惶恐与震怒中,天帝立时派遣所有可用兵力,全力攻打魔界,务必将白夜就地斩杀!说到此句时他顿了一下,想起万年前的那个交易,那只狐狸漂亮的眼中露出的哀求竟是异样的美丽动人心弦,可是……他心一横,告诉自己再不可心慈手软,大不了将他抓回来囚在身边一辈子!
天界倾兵而来,魔界虽早有应对准备,奈何兵力相差悬殊,魔王南华虽有用兵奇才,可天界还有一个曾手把手教她用兵的崇恩帝君,魔军能坚持七日七夜实属不易,可她不得不坚持,直到最后一个魔族倒下。
前方防线又被击溃,天兵如潮水般涌来,轻而易举地便可手刃她的子民,尸骨铺满了前面的路,血水融入了这万年冰山。
南华不忍去看,急速调换军队阵型抵挡,狄旭愁道“就算再好的阵法也不能抵挡如此多的天兵,我们不能这样打!”
“你有更好的法子?”南华冷然看了他一眼。
“这……没有……”狄旭被那一眼看了,只觉浑身过电一般,又觉欢喜又是悲伤,再一想到战场上的败势,焦躁,担忧,无奈,愤恨都涌了上来,恨不能自己冲到前线去杀他几个天兵。
“传令下去,再坚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冥界的援军就到了。”
“冥界援军?”狄旭咀嚼这几个字,随即兴奋道,“有援军!太好了,我马上去传令!”
然而,那一个时辰煎熬过去,魔军的尸首铺满了昆仑颠的冰雪,援军还没有来。
南华传令,再坚持一个时辰!
可是半个时辰后,这魔界的兵力已经再无法坚持了,再不退兵,便是全军覆没,连她这个女王也不可全身而退了,狄旭不断地劝说着,南华俯视战台下厮杀的魔军们,以一怎能敌百?她的子民各个都奋不顾身,英勇凶狠,可依然逃不过被众多天兵屠戮的结局,确实,她等不了,也等不起。
“传令退……”
她的话语被四面而来的呼啸声掩盖,那欢呼嗜血的叫喊兴奋地从四面八方传到昆仑之巅的厮杀场上,她沉静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向四面搜索,只见天空中渐渐浮现大批的鬼怪恶灵,露出狰狞的面孔兴奋地飘向了战场。
是援军!冥界的援军到了!
从那西方慢慢御风而来两个人影,一黑一白,那黑的一身玄袍银发如月,赫然便是冥主重华,远远看着,那一身空华之气已经遥遥可辨。
重华看着脚下战场,对南箓道“虽然你不是了魔王,但本座的大礼依然送到。”
南箓冷然“这是你欠我的。”
“你这小孩,开口闭口总说本座欠你的,几千年了都不改口。”
南箓淡淡看了他一眼,俯身冲向战场厮杀,他一出手,周围的天兵立马倒了一大片,可随即又有更多的天兵压倒而来,喧嚣的杀戮声中,魔兵与南箓不曾知道的是,每个天兵都接到了崇恩帝君的命令,务必活捉南华与南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