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南华气结,却不知如何反驳。
黑箬俯身抱起血泊中的南箓,踩着花海离去。
那桥上看戏的易真不知从何处弄出一把扇子,扇面开了几团菊花,如他面容般妖娆的三个大字“后庭花”随着扇子摇摆,这出戏,他似乎看得很是满足。
南华走上桥面,出手便是杀招,却被那扇子轻轻一档化了开去,自己反被制住,不由骂道“狐族败类我早不该相信你”
易真悠悠然道“我并未骗你,他们早晚会有这场诀别,我只不过安排他们提前一些罢了,我们时间不多,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才不会打乱计划。”
“呸老娘再不会信你,若是南箓再疯魔,南华梦已经无法压制他,到时还谈什么狗屁计划”
“啧啧,”易真拍了拍她的脸,“作为一个女王,怎能如此语调粗俗,崇恩帝君没教过你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么”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南华撇开脸,那眼中沧桑忽然一黯,不愿看他。
易真放开她,正色道“南箓不会疯,张至深也会回来,魔界还是魔界,天界依然是天界,今日一场诀别,只会对我们的形式更加有利。”
“当真”
“当真。”
“若让我发现你在骗我,我觉不会让你好过”
“我怎会骗你你我同是狐族,应当互帮互助不是”
“臭狐狸”
“别这么叫我,唤声舅舅来听。”
南华白了他一眼“下一步该如何走”
“没有下一步。”
“说清楚。”
“我们只需等待时机,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言罢,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空中。
南箓身中五刀,那最后一刀直插在心上,好在之前失血过多,那一刀力道已失,并未危及生命,否则黑箬不会不出手。
一个月后他醒来,南华的面容似乎消瘦了些,他宽慰笑着“我怎还没死”
南华心里一堵,不知说什么。
他们活了几千年,也曾相依为命,即便后来各自漂泊,她恨他情长难断,可那血浓于水的情义依旧不减,他还是她要守护的至亲,懂得他心中所苦。
如此,言语竟显得如此单薄。
“也是,我该活着。”他一手抚上包扎好的心口,面色平静,眼中无波无澜,赤红双眸微微垂着,依然美丽惊艳。
南华更是替他难受,那混蛋张至深说的话是让南箓记下了,以后的日子,便是活着受罪,也不知易真那臭狐狸说的话准不准,如此煎心折磨该到何时结束。
她见南箓垂头不语,眼中的平静还不如伤痛来得好,她静静坐在他窗前,将那颗低垂的头揽入自己怀中,轻轻拍打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们被其它妖怪欺负了,她总是这样安慰他,他们会变得强大,强大到所有妖怪都不敢欺负他们。
而如今,她成了魔界的王,再无妖怪欺负他们了,却是为情所欺,为命运所弄。
漫漫生命长路,在这红尘中滚上一滚,无论多么强大,总会身不由己。
然而活着,就得继续这身不由己。
狄旭不小心从窗外窥见这一幕,容貌绝丽的姐弟相依而抱,白衣墨发不染尘,真是绝美的画面,若是被她抱入怀中的是自己禁不住粗厚面皮上一红,心如鹿跳,赶紧悄悄离去。
南箓一直安静养伤,搬出了赤云宫,那里也同白麟宫一同封入尘埃,魔宫的耶梦伽罗不如往常一般妖娆火烈,甚至还有枯死的现象,听宫女们说,这是魔界又有大事要发生的征兆,就如五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
只要与那件事有关,南箓总会忆起那剜心之痛,心口那个地方疼着,又觉得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拥有半颗心的时候,总觉得那个地方是满的,可不知是谁把那半颗心拼回来时,他只觉得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却依然痛得难受。
他明明步步小心,事事谨慎,可依然将那人逼上了绝路,将自己也逼上绝路,如何小心谨慎,依然躲不过那所谓的命数已定。
冥界的重华,早就看出他的命数,所以许他相助破天。
南华与易真在谋划什么,他也知道,更知道自己在其中所发挥的效应,魔界又该变天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是一颗棋子,按着指定的路走下去就好,管他心痛不心痛,生死不生死。
于是,有一天易真对他说“南箓,你该发挥你的效应了。”
他也只是淡淡地点着头,并未睁眼看这个自称是他舅舅的狐狸,他有点恨他,从小便是如此,若不是他,或许他早已羽化登仙,不会堕入这尘世滚滚红尘煎熬。
可是,也许该感谢他,让他堕入这尘世滚滚红尘煎熬七情六欲,爱恨离伤。
那只狐狸一来魔宫便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对他们指手画脚,南华虽是冷着一张女王脸,偶尔骂他臭狐狸不要脸,却还是对他言听计从。终究是活了上万年的老狐狸,在他面前,南华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聪明,但他却一直披着张至深的那张脸,真是不要脸,难怪南箓正眼都不瞧他。
如他所料,事情在往他们计划的方向发展,于是某天,他指使起了黑箬。
“你去冥界中曲之山走一趟。”
“所为何事”
“还东西。”他若无其事答道。
黑箬与南华惧是一怔,互看一眼。
易真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捧着茶碗,身旁的紫淮香烟丝缕缕,声音把握十足“把南箓的过去还给他,而且,我还有一份礼物让你一起带去给我的外甥媳妇。”
那只狐狸弯起眼睛笑着,不怀好意。
第二百零八章浮世梦
中曲之山,处于冥界之西,东靠英鞮之山,西近邽山,山中多金玉,出门散个步还能捡几块金子美玉回来,只是这东西在冥界不怎么用得开,游魂鬼魅来来往往,钱财已是身外物。
离开魔宫,浮生在不归桥旁徘徊几个日夜,看那流水潺潺,日升月落,终归不得过桥,那整日徘徊在桥对面的女鬼飘了过来,着一身红裙,墨发垂肩,身段妖娆,若不是那张完整的脸,还以为是故人,不,故鬼。
“你还要在此犹豫多久”
浮生抬头,看见那张漂亮脸蛋也不惊讶,只问“你在此等了多久”
徐昭佩道“等了许久,已经不想等了。”
“那就过桥罢。”
过了桥,就会到冥界,罗明在中曲之山等他,实现他说的诺言。
其实许多事,浮生稍微一想便会明白,他在重生时意娘封住了他的记忆,罗明在魔宫的最后一别里,送他的礼物便是将那记忆封印解开,南箓在察觉后又封印了他尚未苏醒的记忆,直到易真的出现,唤回他所有的记忆,便是注定离别。
真如罗明所言,他会去中曲山找他,再也不会踏足魔界。
可是为何是冥界浮生看着徐昭佩那完好的脸,心中已无疑问。
感受他的目光,徐昭佩主动道“生前我只匀半面妆侍奉夫君,他因此恨我入骨,而我也不得好死,化作厉鬼也是半面倾城半面脓溃,只有罗明不弃我,他并非特别,只是我愿意示他姣好容颜。”
浮生静静听着,并未言语,浮世太多造化,无人能料,即便他曾是个算命先生,如今才知,这命数,是怎样算也算不透的。
他们走过黄泉路,一路的彼岸花通往看不见的远方,与魔界的耶梦伽罗如此相似。
入了冥界,竟然经过了弱水之畔,奈何桥头依然排着长长的队伍,各色各样的鬼魂等着喝那碗忘却一切的汤,再轮回生的彼岸。
那桥头的红衣女子双手捧着汤碗,低声吟唱“生之时,千般蹉跎,离于世。死之时,万般嗟叹,留于世。轮回之时,万千荏苒,化于世。”
那鬼魂抬头饮尽,再不回头。
一女鬼走至她面前,孟姑娘道“你又来了。”
女鬼道“是,我又来了。”
“我已无药方可换,只在其中加了一味彼岸花调调味,想来是对你无效的,你若图个痛快,可当水喝上几碗。”
“那便喝上几碗解解渴。”
孟姑娘为她盛了几碗汤,看着前面道“下一个轮到你了。”
浮生远远看着,徐昭佩道“冥界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鬼魂轮回投胎,奈何桥只有一座,孟婆也只有一个,那女鬼名唤桃姬,暗中恋慕孟婆,偷偷服下了结岁草,因此孟婆汤忘不了她的记忆,她便可时常借此与孟婆相见说话。”
原来竟是如此,浮生在脑中慢慢描摹她的容颜轮廓。
“那孟婆可知此事”
“谁知道呢,或许知,或许不知,那又有何关系,她们只能这样说几句话喝几碗汤,知与不知都是一样。对于每日只能远远看着她的桃姬来说,或许那样的亲近已经很满足了,舍弃轮回,只为这样看着她,那份心意岂是红尘中凡人所能比的,爱得再深,也不过一碗孟婆汤,下一世便已意属他人。”
“你又是如何得知她服了结岁草”
“是我给她的,那种草,生在中曲之山。”
“你吃过么”
“没有,我将来也要过那座桥的,待我轮回为人,长发及腰之时,我会匀着艳丽红妆,等罗明娶我为妻。”
她语调一如平常,可那眼中绽放的光彩莹亮美丽,盛满了希望。
“就算轮回,他是妖,你是人,不可长久。”
徐昭佩道“我只要他许我一世姻缘便可,无论他爱不爱,那一世他都是我的”
这浮世的缘由啊,便是如此,无论生死,皆有变数,岂是月术能算的。
浮生从外面捡了两块玉石回来,他那刚刚驯服的坐骑便欢乐地蹭了过来,这是中曲山特有的异兽,形状像一匹白马,却拖了一条黑色的尾巴,头顶长了一角,爪子跟老虎牙似的,平时不叫,一叫起来跟打鼓一样,罗明道,此兽名曰駮bo。
浮生初见此兽,足足嘲笑了这野兽一个时辰,可人家虽是野兽却也是有灵性有尊严的异兽,浮生的嘲笑大大伤了其作为异兽的自尊,因此被其追跑了半座山才逃掉,不料这异兽还记仇,以后他每当出门都会遇上这冤家埋伏,一魔一兽斗智斗勇,弄得大半座中曲山不得安宁,最终,浮生靠一只烤羊腿将其征服,骑着出去散步可拉风了。
罗明哀叹,再凶猛的异兽,终归有其弱点,駮就不该是个馋兽,活该为浮生做牛做马。
浮生扔了一只烤羊腿给駮,它便立刻丢下主人欢乐地吃了起来,浮生骂了一声“笨马”,駮抬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苦吃。
浮生盘腿坐在一旁案几前,拿着刻刀雕琢尚未完成的美玉,他手法并不精炼,雕得极是缓慢,以他之前的性子,万万是做不来如此细活,如今,却是要用它来静心。
心一静,便不知时间长短,可渡漫漫长夜,可忘踽踽白昼。
忽而响起咚咚鼓声,是駮在叫,这异兽极少发出声音,大概它自己也知自己叫声有多难听,一旦出声便是有异动。
浮生放下刻刀,但见罗明进得屋来,神色有些奇怪“有人自称是故友,坚持要见上你一面。”
浮生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只觉那地方又郁郁地痛了起来,刻刀有些拿不稳了,却道“不见。”
“问都不问是谁,怎就知不见”那声音从门外传来,有几分耳熟。
浮生冷静下来,心道若是魔宫的妖魔鬼怪来此,料是罗明也不会带路。
只是这声音
离别太久,闻声已不识。
直到那人露出庐山真面目,浮生从案上惊起“赵毅”
那人站在门内微微笑着,一如往昔“是我。”
浮生走至他面前,上下看了看“你是人是鬼”
赵毅欢喜的神色有些寥落“是人。”
“可你明明已经死去很久了。”他的语调顿了顿,看向随后进门的欧阳复,“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欧阳复一如从前模样,冷硬的面容,薄薄的嘴唇抿成寡情的模样,那双眼深邃又尖锐如刀,浑身戾气倒是淡了一些,下巴左侧的伤疤让他看上去又是沧桑的。
他淡淡瞥了浮生一眼“让他复活。”
“这就是你当初投靠南箓的原因”
“是,谁能让他复活,我就投靠谁,只要能让阿毅复活。”
“你真是”浮生咬牙切此,他瞧着赵毅三魂七魄俱在,可却毫无生人气息,也无鬼气环身,非人非鬼,非妖非魔,已是流于六道之外,脱离生命之数。
“你复活多久了”
“已有三十年,至深,我本命数已尽,想不到我们竟还能在冥界重逢。”
浮生道“我也已死过一次,你叫我浮生罢,张至深早死了,倒是你,你可知你这复生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复活后回过一次家,什么都已变了,我失去了所有,只得这样一具身体,不死不灭。”
浮生深吸口气,看向欧阳复“那他如何他还是人,会生老病死。”
赵毅道“是啊,他会生老病死,等他死了,我就在这六界中徘徊游荡千千万万的年头,不死不灭,是不是很可笑”
浮生道“是很可笑,你们的孽缘到死都没结束。”
“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浮生忽然拍了拍额头“你看,我们站着说了这许久,都忘了让你坐下喝杯水。”
赵毅止住倒水的浮生“我此次来一是想见见你,二是向你道歉的。”
浮生抬头“道何歉”
“这事还得让欧阳来说。”
浮生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不要说了。”
欧阳复没听到般,只顾道来“当年带你去泗水是早设好的阴谋,我背叛南箓投靠了琅邪,他要让你和南箓彻底决裂,才会演出那场戏,一切只是阴谋罢了,其实南箓”
浮生打断他“是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
欧阳复不语,赵毅道“冥界并不大,要找你也不难。”
浮生道“我有些头痛,恕不能相陪,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浮生你”
“你走罢。”
赵毅还欲再说,欧阳复抢先道“张至深,我曾怨阿毅,故远走战场,直到真正失去他,才知什么是后悔,望你莫要像我阿毅,我们走。”
人走片刻后,一直在旁边静听的罗明才道“浮生,你不会是”
浮生闭目凝神,答道“他们与魔宫有关,你放心,我不会再心软。”
“那我就放心了。”
“这几日怎不见徐昭佩娘娘”
“她已过了奈何桥,投胎去了,去得匆忙,并未与你告别。”
“投胎这般重要之事,怎不说一声就走了,我好去送送她。”
“她说她做鬼这么多年,悲欢离合见得太多,哭哭啼啼的太不好看,你若想见她,就见她十八年后的春华灿烂,真正的红颜倾城。”
“十八年后,她会成为你的妻子”
浮生低低说着,似乎谁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唯独他自己
浮生对赵毅二人的来意并未猜错,三日后,魔宫黑箬黑大人亲临他中曲山的小小茅屋,当真是蓬荜又暗了一层。
那时浮生正躺在长椅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逗弄着宠物,看了眼来人,闲闲问候一声“黑大人光临寒舍,贵干如何”
黑箬沙哑的声音只吐出二字“送礼。”
他伸出右手,张开的手掌上浮起一颗金黄小球,顿时蓬荜生辉,满目光彩琉璃绽放,时光穿梭来回如同雨幕落下,隔断了外面的世界,也隔断的浮生的世界,光阴如落花飘散,记忆纷乱。
原来,他所做之浮生梦,还没有完。
第二卷魔缘完
番外卷二
第二百零九章赫苍传
夜半子时,又是一个月圆夜,修炼中的炎弈再次睁开眼,那双眼珠子雪白透亮,微一看过去就像两粒雪珠子,冰冷又无情,事实上他也差不多如此,活了太长久的生命,总免不了会变得麻木又麻木,空虚又空虚。
身下这块玄玉石已是第七次异动,他在此石上修习有一千年,从五百两前开始,这块石头就开始有异动,且越发频繁,特别是在月圆之夜。
炎弈活了两万年光景,见过的听过的东西太多,便也不理那异动,重新闭目打坐。
可今夜那玄玉石动得更频繁,到第十八次异动时,炎弈雪白的眉微锁,再次睁开那两粒雪珠子。
“罢了,便成全你一次。”
言罢,起身离开那玉石,一手按上最聚天地精华的石心,淡如烟丝的光芒自手掌心穿入石块,半柱香后乎地一收,凝神吐纳,护住元神,也并未传送多少修为。
“出来罢。”
那石头已不再异动,高挂的红月落在玄玉石上,投下厚重的阴影,那片阴影中逐渐凝聚成一片白光,最终形成一具人形跪在他面前“见过主人。”
一身雪白衣裳,银色长发,低垂的头颅露出稍许肌肤也是雪白的。
“抬头让本座看看。”
他抬头,炎弈果然看见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证实了先前的想法。
“你不是玄玉石修成的妖。”
“我是主人的影子。”
月光从背后照来,炎弈身前的地上一片空荡,已没有熟悉的黑影,那同他一模一样的妖驯服地跪在他面前。
“玄玉石可助吸收日月精华,本座在靠他修行时竟连影子也修出了灵气,也罢,你终究只是个影子罢了,以后可在此伺候本座。”
“是,主人。”
“你还没有名字,为以后方便,本座便唤你赫苍。”
“多谢主人赐名。”
一个影子也能修炼成精,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这本像是天方夜谭之事就这般发生了,炎弈一心修炼,并未深想,他活过漫长岁月的生命,对许多事情都失去好奇心,他只要变得强大,不断地强大。
魔宫北面的花草迷阵中乃魔宫禁地,殊不知这其中有一处山洞,地脉灵秀,集日月精华,是炎弈修习闭关的秘密场所。
赫苍在此伺候他起居饮食,毕恭毕敬,炎弈极少与他说话,两人的相处,似乎还是一人与影子的孤独,只是在需要时,那个影子会动手干活。
对一个影子,炎弈没有戒心,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不需要时可随时收回,所以无需任何防范。
只是在时光的慢慢发酵中,任何事物并非一成不变,就像这个影子的诞生,就像他即使不会背叛主人,甚至比从前更加忠心耿耿,对他伺候得细致入微。
可还是有些东西变了。
那双雪白的眼变得不再单纯,可依然清澈,清澈得什么都是一清二楚。
在这五百年的时光里,他只注视着炎弈,也只能注视着他,那双雪般透亮的眼染上了眷恋,化作烟丝,卷入红尘。
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影子;在此之后,才有了灵魂,为爱而生的灵魂。
那样的感觉,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想不停地靠近那高高在上的王,目光离不开他的身体,他像着了魔似的,想不断靠近他的王,想让他的王也能这般炙热地注视着他。
那时他还不知隐藏自己,那愈发炙热的目光终于让炎弈那雪白莹亮的双目落在他身上,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不再看他。
“你只是一个影子,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能有。”炎弈慢慢道。
赫苍诚惶诚恐,匍匐在他脚下,五体投地“赫苍明白了。”他温顺地低着头,依然毕恭毕敬,话语不多,一如他的本体,只是一个影子。
可影子爱上了主人,是注定无法成全的心事。
他可日日看着他守着他甚至幻想着他,可他的王从未正视过他,距离这么近,又是那么远。
影子生了情就有了心,有了心便会痛,有了心,有时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赫苍遵从他的王,他在他面前垂首低目,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半步,可是在转身之后,他化身为一片影子,贪婪地窥视着他的王,而那时,他始终不明那是怎样一种感情。
无论任何生灵,一旦有了欲望便会变得贪婪,一旦贪婪,便会一发不可收,欲望这东西,可驱使飞蛾扑火,只为那要命的灼热光明。
在炎弈的修炼进入冥想假死状态时,赫苍终可肆无忌惮地贪婪,他膜拜在王的脚下,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王的身体,体内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碰触这个魔王的身体,他偷偷亲吻了他的王,胸腔里的心跳得狂烈,脑袋鼓胀,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他终于,终于能够碰触他。
下一瞬,身体飞在空中,撞上洞壁,直到落在地上许久,他才觉察剧痛的到来,炎弈已睁开双目,目空一切的无情。
“本座说过,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能有。”
赫苍痴痴看着他,慢慢爬起身,匍匐在他脚下“但凭主人处置。”
“本座已容不得你,那要么死,要么走,你选一个。”
赫苍并不惊惧,依然垂眸,恭恭敬敬跪着,并不答话。
“你若不选,便只有死路一条。”
赫苍直起身子看着他,雪珠子般的眼睛澄澈透亮,与炎弈的并无二致,接着俯身磕头,再起身,磕头,起身,磕头,磕长头于他脚下,那无情的魔王眼中依然无悲无喜,在他脚下的,只是个影子罢了。
“主人保重。”
那是个无月之夜,与他诞生时完全不同,这五百年来,赫苍见过最多的景致便是月升月落,那时他还不知生而有灵,缘起缘落无定数,花开花落是常时。
他在魔界游荡,听说冥界有一种汤能解千苦,能忘百忧,于是去了冥界。
然而奈何桥头的姑娘看了看他,道“喝了此汤你就要过此桥,过了桥就要投胎到人界,可你并非冥界鬼魂,也没进阎王殿判官府,所以这汤你是喝不得的。”
“进了阎王殿判官府就能喝你的汤了”
“理应如此,只是”赫苍转身便走,那红衣姑娘说了什么并未听见。
可是没有鬼差领他去见阎王,于是他硬闯阎王殿,还误入十八层地狱,打翻了油锅,铲平了刀山,烧了拔舌地狱,放走大批鬼魂,阎王终于出现,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大叫着把他抓起来,赫苍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摆平那些鬼差,又道“判官在哪里”
阎王身后出来一个拿笔的青年,诚惶诚恐地跪在阎王脚下“大人,他他他好像是是”
阎王怒道“像什么都不管,把他抓起来打入十八层地狱”
“不可啊大人他好像是魔王炎弈”
阎王一惊,他新上任不久,从未见过炎弈,但听说过其相貌,如此一说,上前一看。
“你是炎弈”
“我不是炎弈,我是赫苍。”赫苍道,“你认识炎弈”
阎王一挥手“既然不是,那就打入十八层地狱”
青年道“大人”
“催判官不必多说,长相与魔王相同的本王也见过,魔王炎弈不会如此无礼”
“你就是判官”赫苍看着那青年,“我见了阎王,也见了判官,就可以喝孟婆汤了。”
言罢,身体一闪,早没了影,留下阎王吹胡子的咆哮“快点追,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赫苍再到奈何桥时,排队的鬼魂没有了,桥头空荡荡的,早没了那红衣女子,问了问,才知是过了值班时辰,孟姑娘回家了。
接着就有鬼差认出了他,一呼百应,赫苍成了整个冥界要捉拿的魔,于是他潜入孟姑娘家,偷喝了孟婆汤,然而,心中郁郁的痛不能减少,脑中心中还是他那魔王的身影,淡漠的眼里,从未正视过他。
“这是让冥界鬼魂喝了就能忘却一切的汤药,你不是鬼,所以喝了也无效。”
孟姑娘换了一身白衣,站在门口看他。
“有什么药能让我不再痛苦”
“忘却你想忘却之人,忘却你想忘却之事,只记得让你开心之人,只记得让你开心之事,便不会痛苦。”
“如何才能忘却我想忘却之人,忘却我想忘却之事,只记得让我开心之人,只记得让我开心之事”
“不念过去,不想未来,便是忘却。”
“可那让我痛苦又快乐之人都是他,我又该如何”
孟姑娘走近几步,打量着他“你可是爱上那人了”
“爱”赫苍第一次听说这个字,并不明白其中意思。
“你可去过人界”
赫苍摇头。
孟姑娘道“你应该去人界走走,那里红尘百态,俗世万千,你去看一看,或许便可忘却你想忘却之人,忘却你想忘却之事,只记得让你开心之人,只记得让你开心之事。冥界只是那个红尘纷扰的一个终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里真有这般好”
“那里既好也不好,权凭你如何看。”
赫苍道谢离去,身后跟了大批鬼差前赴后继,直到真正达到人界为止。那是个与魔界冥界完全不同的地方,他未看见红尘,只看见纷扰。
第二百一十章寻红尘
赫苍的外表在人界算是异类,即便他有一张同人类相似的容颜,他不知这样的外表有何可怕,直到有人告诉他,他在太阳下没有影子,以及那银色的长发与雪色眼眸。
他并不想改变容貌,那是与他的王一模一样的容貌,他唯一能拥有的思念。
直到他使用术法后,那些人惊恐地指着他尖叫“妖怪你是妖怪”
赫苍好心解释“我非妖,而是魔。”
那些人更是尖叫着散了,他莫名其妙,几日后,有几个秃头男人柱着法杖要来杀他,赫苍问“为何要杀我”
那些人只顾叫道“魔物,归你所归之处,否则休怪老衲下手”
“我已无处可去,孟姑娘让我来人界走走,你们为何如此怕我”
他很不明白人们的想法,交流不通,那几个人类要杀他,于是他杀了他们,带着满身鲜血离去。
一路走过,凡夫俗子们纷纷逃避,来不及逃的跪在他脚下惶恐求饶,他不懂,温和地问那人为何如此害怕,那人却大叫一声晕死了过去,于是周围的人们都在叫喊杀人了他又杀人了
赫苍看拿着锄头镰刀石头朝他汹涌而来的人类,不明白为何他们一定要杀他,于是他也将他们杀了。
孟姑娘说的人界红尘百态,俗世万千,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样子。
后来,又有几个长胡子的男人将他围住,自称是道人,也要取他性命。
赫苍道“我不想杀你们,你们还是走吧。”
可那些男人不听,赫苍也将他们杀了,他看着满手鲜血,也觉得厌恶,莫非人世的红尘只是满手的鲜血
“既然到了人界,为何不将自己掩饰一番,竟惹的满手鲜血,举步维艰。”
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赫苍抬头望去,那是一个少年斜躺在树枝上,绿色裳子迎着微风荡漾,面容清秀,一双黑眼珠闪着碧绿光华,嘴里叼根草,脸上带了几分笑意看着他。
“你是妖。”
少年轻飘飘从树上飞下来,衣袂翩翩然,像一只巨大蝴蝶,近看时,笑容是如此清澈,如同他的眼睛。
“这里不同魔界,人类只认同自己的同类,异类都会被当做危险邪物消灭掉,你若想在人界生活,就得伪装成他们的同类,瞧瞧你这模样,怕是什么都不懂罢。”
赫苍道“我不想改变我的容貌。”
“那你就不能留在人界,恰巧我要去妖界,你可愿意一同前去”
“妖界可有红尘百态,俗世万千”
少年顿了一下,继而笑道“是谁与你说的”
“孟婆。”
少年哈哈大笑“那老婆子在冥界呆久了,目光短浅,你莫听她的,无论妖界人界还是魔界,只要有生灵在的地方便有红尘,缘起缘灭,何处又不是缘,你要见那红尘,我可带你去看看妖界的红尘,与人世的纷扰也并无二致。”
“好,我跟你去妖界。”
“我叫青莲,你叫什么”
“赫苍。”说出这二字时,他的心猛然一跳,整个灵魂都跟着这两字在震颤。
到了妖界后,赫苍看到的还是纷扰,他们遇到各种各样的妖精,前仆后继来要他们性命,赫苍都将他们杀了,他渐渐对杀戮感到平常,展露一个魔的本性。
后来,他才知他们是冲着青莲来的,青莲对此事坦白,眼睛依然清澈透亮,带着微微调皮,他道“你看,你帮我对付敌人,我教你如何行走江湖,看遍三月红尘,你若觉得不值,大可一走了之,自己悟你的红尘去,我是死是活你也不用管了。”
赫苍道“什么是红尘,我根本就看不到。”
青莲道“因为你身在红尘,所以看不到,待你离开红尘时,回首往事,无处不是红尘。”
彼时,他们围着火堆,有夜蝶翩然而至,冲向灼热的火苗,“噼啪”一声便已化作灰烬。
“糟糕”青莲惊呼,双手一张,形成一张结界,后来的蝶围着火堆扑打旋转,始终冲不破无形的围墙。
他道“我是一只青凤蝶,只要是蝶,无论是什么样子的蝶,都喜欢光亮的东西,扑着翅膀就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可这是火,一旦冲过去了就会灼烧到死,我们蝶族有的认为这是最绚烂美丽的死法,有的却认为这是最蠢笨的死法,明明知道会死呢,还飞过去做什么”
赫苍看着他。
青莲又笑道“这就是我们蝶族的死法,也是我们的红尘。”
赫苍看那围着火焰旋转的蝶,看不出什么,脑中只有炎弈的模样。
“赫苍,我从未见过你高兴的样子,你心中可是压着苦楚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一定要去看那红尘”
赫苍答不出,他只是一个流浪的影子,孟姑娘说让他来看看红尘百态,于是他来了。
青莲便也不再说话,一掌熄灭火堆,夜蝶们围着他转了几圈,渐渐散了,天上一轮弯弯月牙洒下淡淡光芒,他的眼睛依旧很清澈。
赫苍喜欢那样的清澈,觉得那是一湾清冽的水,让他心安。
于是他又为他一路保驾护航,打败无数妖族,终于到达蝶族巢穴。一路行来,他也确实见过各式各样的俗世,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人生八苦,他也知有心相悦,重逢欢,血缘浓,世间种种,他总算一一看过了。
青莲道,这就是红尘。
赫苍道,这是纷扰。
这便是红尘纷扰啊。青莲依旧笑着,又问,赫苍,你为何从来不笑,你的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悲痛
赫苍依然不答。
在到达蝶族的巢穴后,他又看到了阴谋。
青莲是蝶族的王位继承者之一,先王在时,流浪在人界避难,先王一去,继承者之间的王位争夺便是一场鲜血与权谋的战争,这是他们蝶族的惯例,活在最后的才有资格统领整个蝶族。
蝶族之间的战争也充分体现了它们的本性,奋不顾身的扑火之态,无论生死,都是他们此生最耀眼的光芒。
赫苍莫名就成了青莲皇子的心腹大臣,这个看似清澈单纯的青莲有着出乎意料的聪明,然而依然清澈,也就是在这场争夺战中,赫苍发挥了他自己都不曾意料的权谋之术,帮助青莲一步步铲除障碍。
在一次重伤后,青莲问他“你可有未曾实现的愿望等我当上蝶族的王之后,我来帮你实现。”
赫苍想了想“没有。”
青莲道“你的眼睛是如此寂寞,你总说要看世间红尘,其实是你心中有所缺憾罢,你的心里究竟有怎样的苦呢无论是什么,我一定帮你。”
赫苍道“若是一个影子爱上了自己的主人,你说他该如何办”
青莲透澈的双目一沉,忽而笑道“世间怪事真多,是你爱上了影子还是影子爱上了你等我当上了王,我一定帮你弄到他。”
赫苍看着他,那透亮的雪色眸中看见的又不是他,穿过他的身体,青莲不知他看见的什么,可是他要寻找的红尘
飞蝶扑火的绚烂之后,留存下来的皇子将是蝶族的新王,青莲站在那个最高的位置时,如同站在红尘的巅峰,他看着身边的赫苍,那雪白透亮的双眼中,依然只有纷扰。
待到蝶族稳定,已是一百年后,青莲已由少年变为略带青涩的青年,年轻的王,碧绿的眼睛清澈明亮,却依然不懂得隐藏心思,奋不顾身地遁身红尘。
这是蝶族的天性。
他问赫苍“你可愿永远陪在我身边”
赫苍点头“愿意。”
青莲却并未高兴“可你并不会高兴,你的眼睛还是会如此寂寞,因为你心中的缺憾不是我能弥补的。”
赫苍不答,他早已身在红尘,摸透人情世故,怎样的话会如何伤人。
“那个影子的主人是谁我帮你找到他。”
“找到也无用,青莲,好好当你的王罢。”
青莲认真地看着他“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若你依然无法回到他身边,那你可愿敞开心扉让我走进去,赫苍”
那双碧绿的眼望着他,充满期待。赤诚而浓烈的心意,问他要不要;哪怕一点点的爱意,问他给不给。
赫苍道“这不可能。”
没有给青莲辩解机会,转身离去。
第二日,青莲已离开,留书让赫苍等他回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错相识
魔都随处可见一种火红的花,跟人界的草似的,这种花有时红遍整片土地,像是火海,魔界称此花为耶梦伽罗。
青莲并不喜欢这种花,像火一样的红花让他想到毁灭,绚烂的毁灭。
他在魔都城外遇到了赫苍,那一身雪白倒在花海中,几乎被血染了一半,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青莲既是高兴又是担忧,赫苍能来找他,可见心中还是有他。
他找了一处偏僻之所,三两下搭了一间简陋茅屋安置赫苍,便开始处理那满身伤痕,从前为了王位之争,赫苍受过无数次伤,他为他包扎过无数次,处理起来得心应手,配什么药,如何煎熬,何时吃,他都记在心中。
不久,赫苍醒来,雪珠子般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青莲身上,无波无澜,一如往常。
青莲道“都说了让你等我回去,你还偏来,你在魔界遇到了什么,可是仇人若是因为结仇而离开魔界,你就更不应来了。我说过,等我帮你找到那人,我便马上回去,可你又不曾告知我你那主人长何模样,真是不好找,你要不现在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