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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炽刃 第13节

作者:满地梨花雪 字数:22659 更新:2021-12-18 00:37:46

    如果没有抚慰,那么给一颗糖也是可以的。

    懂事的孩子从来不会让大人难堪,有时还会体贴地送上一个台阶。

    如果不是四周的环境太血腥,叶隼几乎以为看到了孤儿院的孩子,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要惹人疼爱几分,因为长期缺乏关爱的孩子看起来总是更为可怜,也过于懂事。

    “把东西拿出来吧,其他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不太与开头相符的结尾,更何况这从来就不是一个童话故事。

    东方有晞并不擅长为孩子编造故事。

    东方有晞第一次看见古安丘的时候,还以为他只是个未成年。

    二十二岁的古安丘十岁之前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那是个传统的越南女人,有着大部分越南妇女应当拥有的美好特征,性格柔顺,勤于劳作,对丈夫千依百顺,孝顺公婆,疼爱孩子,从来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也不会干涉丈夫的工作。

    古家是越南一个古老的家族,树大根深,在军政两届的势力盘根错节,每一代的掌权人都是激进主义者,但在选媳妇这点上,都不约而同有着朴素的认识,身家清白、脾性优良是最重要的,学识与家庭背景都不甚重要,哪怕是个文盲,只要能把祀奉公婆和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就好。

    因此,女人在古家的地位很低,换句话说,他们不需要现代型的女性,女人不需要话语权,把丈夫的话当做圣旨就可安安稳稳过一生,能够享有绝对优越的物质条件。古安丘的母亲在结婚后也是如此做的,但这位娴静的女人只有一条底线,她愿意听从丈夫一切的安排,但却无法容忍他在婚姻上的不忠。

    古老爷子是个英俊霸道的男人,有着自己的庞大野心,没有什么精力留恋女色,四十多岁才结婚。他当然是不好色的,但也没有多么将自己父母为自己相中的这位媳妇放在心上,在性事上也比较随心所欲,不管是妻子还是其他女人,在他眼里哪个女人和他上床全在心情,并没有什么区别。

    对此,古安丘的母亲心里是介意的,但从未表露在脸上,对古老爷子的态度也始终如一,但她有意无意地经常阻隔古老爷子看望古安丘,直到古安丘十岁她主动提出离婚申请,古老爷子震惊之余痛快答应,她毫不留情地从古家净身出户。

    古老爷子决定把古安丘接回到自己身边抚养,却赫然发觉,他们这对父亲相处起来就像是陌生人。

    更令古老爷子感到愤怒和不悦的,是古安丘内向清冷的性子,以及他对于古家引以为傲的家业所产生的极度厌恶与恐惧。

    他古家未来的继承人怎么能是个害怕杀人的孬货

    古老爷子开始嫌弃古安丘,因为无论他挑选多么厉害出众的老师来教导他,这个孩子依然龟缩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用歇斯底里的态度大声叱责他的罪恶,大骂他是魔鬼和屠夫,不肯学习格斗,不肯练习枪法,不肯了解家族事务,简直算得上忤逆。

    时间一长,古老爷子自然有了放弃他的心思,除了每日把他打的遍体鳞伤之后痛骂一顿,就是物色女人给自己留种,想要重新培养一个完全顺应自己心意的儿子。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了后来的古小欧。

    古安丘有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是从东方有晞成为杀佛的那天开始

    当那个男人宛如地狱死神一般从蛇窟中走出来时,他的魂魄就像被一道光给摄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杀戮与血腥也能具有这样的动魄人心的美感,仿佛可以颠覆天地,神圣不可侵犯,从每根神经里抽离出的强悍,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众人身后,不由自主地软下双膝盖,虔诚膜拜。

    古老爷子绞尽脑汁想要给他灌注进脑子的强者的思想,没料想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不知不觉就融入到了他的灵魂里,张开了一张细密的网。

    无论一个人多么弱小,他们始终无法抵制自己仰望强者的视线。在这世上有一种弱者,平日里匍匐的越低,当野心与欲望得到雨水滋养之时,越是能够爆发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们的骨头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快点,再快一点,把他们踩在脚下吧,狠狠踩碎

    正因为这样,东方有晞在了解到古安丘的身份后,尽管丝毫不看好他在学习格斗和枪法上的天赋,还是做出了收他为徒的决定。

    他给予古安丘的训练绝不比古老爷子的仁慈,事实上要更加残忍,但他却也给予了古安丘从小到大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关怀。

    只这一样,就足够把他牢牢遏制在自己掌心,加以利用,成为自己潜伏在古家,接近古老爷子获取信任的最佳工具。

    那时的东方有晞每每看到古安丘歆慕的眼神,脑海里都会响起一句话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不,你没得选择,这是你所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必须完成任务,他是卧底,他是接替上一任杀佛潜入到越南间谍世家的终极间谍他的一念之仁,断送的就是每一代杀佛付出性命也要铸造的这条信息渠道。

    因此,就算他打从一开始便利用了古安丘,也没有必要感到任何愧疚

    东方有晞暗暗自嘲着,一声不吭地听着古安丘狰狞地对自己嘶吼“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只有我不相信你怎么会死你强大的能够帮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你这样狠毒残忍的人怎么可能死的这么容易哈,果然,那堆炸的满目全非的东西不是你的尸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啊师父,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我发誓要一辈子信任的人,你记得吗你还记得吗呵呵,却也是第一个背叛了我,教我知道什么是绝望的人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和我两清我告诉你不可能,东西我不会给你,就算我死也要让你这一生都生不如死我才甘心,我才甘心”

    古小欧拿手遮了遮耳朵,走到他面前吐了口唾沫“啊呸大哥啊,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三年了你还不明白就凭你,能玩的过杀佛吗他当年能把你耍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何况是今天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真给我们古家人丢脸东西拿出来吧,啊,我还能保你一个全尸,回头好好烧了和你家阿母埋在一起”

    “滚你这个杂种,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古安丘阴冷地笑着,只当他是一只臭虫,目光仍然没有从东方身上偏离分毫。

    古小欧一扬手给了他正反两个巴掌,“我没资格老子就让你看看,到底谁有资格拿刀来,我们来给古大少爷松松骨头”

    说着,就要举刀向他的右腿砍下去。

    “够了”东方有晞大喝一声,手指瞬时掐住他的刀背,“不需要那么麻烦,古安丘我再问你一遍,东西在哪”

    古安丘两眼通红地瞪着他,“我、不、知、道”

    东方有晞松开手,对古小欧挥挥手“想怎么处置随便你吧。把他脱干净之后带走,别在我眼前动手,我要烧了小蓝楼。”

    众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叶隼“我先搜搜其他人身上。”俯身,给一个个的死人摸身。

    古小欧嘿嘿一笑,低头拍了拍张大了嘴再也说不说话来的古安丘,“喏,我可怜的大哥,你快求我给你个痛快吧是爆头还呢,还是一弹穿心好呢”

    “哈,哈哈哈”古安丘面如死灰地弯下脖子,“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可以威胁到你的师父啊,你还记得蛇窟背后的那个开满兰花的小土坡吗”

    东方有晞笔直的背脊顿时一僵。

    古安丘道“你以为把他埋在那里就没有人找得到了吗”

    东方有晞

    古安丘“每一任杀佛在临时前,都会指定一个任务,让下一任杀佛完成。五个候选人之中,只有你做到了,其余四个都死了,所以你杀佛的地位无可动摇。但父亲后来还是怀疑过你,因为你对神经性毒品的抗药性太强了,他分明偷偷让人给你加大了剂量,你却还是没有染上毒瘾,这实在是过于神奇的一件事对吗偏巧那个时候出了奸细,父亲忙着进行大清洗,最终死了一个莫冰天,你身上的嫌疑彻底解除我记得那时,父亲吩咐手下人把他的尸体送去喂狗”

    东方有晞的心口突然没有征兆地抽搐起来,慢慢抬起手,还没抚上眼角,眼前就浮现出了一片血雾。

    古安丘继续道“也许是那段时间被送去喂狗的尸体太多了,没有人注意到少了那么一个,但事实上确实少了一个那天晚上好像是残月吧,我看到了,我好嫉妒他。因为你看着莫冰天时的样子好温柔,好痛苦。你从来没有那么看过我,哪怕我在杀人时被对方削掉了整整一块肉,你也只是安慰地拍拍我,那么廉价的关心。但你却对着一具冰冷的尸体露出那样的表情,还亲手把我求也求不来的竹蜻蜓和他埋在了一块儿”

    如果不是古小欧挡住了视线,那一瞬叶隼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东方有晞哭泣的脸。昏暗的灯光完美掩盖了他略微抖颤的嘴角。

    他大爷的,一定是他眨眼的方式不对

    这时,古安丘对着东方有晞灿然一笑,又道“你想知道现在那个小土坡变成什么样了吗”

    54、终局

    谁也不清楚这个变故是怎么发生的。

    一直身居劣势的古安丘仿佛一瞬间抓住了翻身的砝码,挑衅地凝视着东方有晞。三年的痛苦与迷茫让他的精神经常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现在的他就是个变化不稳定的化学分子,随时有可能发生激烈的爆炸。

    釜底抽薪这招,东方有晞在教授他的心理课程时随口说过一次,因为古安丘坚持要求学习一些古老爷子不会的东西,东方有晞就想到了用心理学来忽悠他。没料想古安丘还真把他说的每句话听进去了,如今还招呼到了他的身上。

    “你说过,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一个人,越是做我们这种勾当的人,越不能培养心腹。心腹和兄弟出卖自己的机会,有时候比一个普通的手下更大”古安丘边说边笑,耐心欣赏着东方有晞慢慢变幻的脸色。

    “师父说的每句话都是有道理的,不管你背叛我与否,我都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好老师,你教我的那些东西,我都用上了,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学生”

    东方有晞

    古小欧晃了晃手里的勃朗宁,打断他的话“大哥,你不是以为凭着一个死人,就能逼退杀佛吧”

    古安丘没搭理他,狞笑着犯了个白眼,“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杀佛在杀人时再怎么不像人,他仍然不能摆脱自己是一个人的事实,当然人形兵器是没有感情的。但是可惜,你对我都有同情心,绝非一个合格的人形兵器,可见你要比我父亲好对付多了,不是么师父”

    古小欧有些担忧地看着从刚才起就默然无语的东方有晞。

    叶隼忽然直起身子,走到他们中间,对东方打起了报告“他们身上都没有找到文件”

    东方有晞轻微地点了下头。

    古安丘道“都说了你们找不到的,不用白费功夫了”

    “古二少想开什么条件不妨直说吧”叶隼实在看不惯这人好像毒蛇一样盯着东方的眼神。亏他先前还觉得这家伙是个可怜人,原来就是个心理变态的

    古安丘肆意地笑了笑“只要师父愿意留下来,待在我身边,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一个军方文件算的了什么,就算让古家跟着你们叛国,也没所谓”

    众人

    古小欧片刻跳起来“我去大哥你失心疯了吧”

    幺蛾子使得多的敌人见得多了,但这么奇葩的敌人还是第一次见。

    叶隼摸了摸鼻子,蹲下来与他平视,突然伸手扳起他的下巴“哟呵,这条件诱人的可以啊你什么都没所谓,叛国对你来说也算不了多大点事是吧你只是想要你师父从此以后跟着你”

    古安丘纠正道“是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

    这货是没断奶吧,还在一起艹他妈的在一起

    “但你想过没有,你师父为什么会潜入古家,做了那么些年的卧底嗯”叶隼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拍他的脸颊,就像逗弄一只无法反抗的小兽。

    古安丘不情愿地哼哼“我知道,他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

    “哦,你知道啊,那你现在这么任性地要求他留下,他就不用服从上级的命令了”叶隼这时的口气,毫无戾气与威慑力,就像哄小孩一般。

    古安丘道“所以我才提出那么优渥的条件啊让你们上头的人把他给我,其他的都好商量”

    叶隼无奈地叹口气,“小朋友,我看你还是没搞清楚一件事,古二少说你天真你还真是杀佛愿意跟着你吗他愿意跟你在一起吗你觉得你这么做是为他牺牲了,他就应该领情而且对你死心塌地了嗯”

    “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这由不得他选”古安丘恶狠狠道。

    叶隼轻蔑地一挑眉,转头问东方有晞“喂,你听见了想了这么半天了,你还没个决定”

    东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多事

    叶隼回瞪那你犹豫个屁

    古安丘就见东方嘴角噙笑向自己走来,期待地仰起脸,“师父,我要的不多,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我知道又能如何你要的我永远也给不起,也不能给

    东方挥手让叶隼后退,直直站在古安丘面前,“除此之外,你不准备选择任何一条其他的路了”

    古安丘坚定道“师父,不要逼我”

    “好,你的性子我也是明白的。一旦认定了什么是很难改变心意的,无论是非对错,就算是死”东方有晞欺身而下,宽阔的背部挡住了身后所有人的视线,好似把古安丘紧紧拥抱在怀里一样,不留下一丝缝隙良久,他从鼻腔里慢悠悠地舒了口气。

    叶隼哑然愣在原地。

    古小欧激动地冲了过去,在地板上跺脚,“哎呀,你怎么这就把他给杀了不是说好了留给我的吗”

    何狡、周一、陈坎坎和端穆尔都愕然地上前几步,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理解不能。

    曾伟对古安丘的死倒是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是来帮衬一把,既然东方这个当头的要杀了他,那他一定有必须杀了这个人的理由。

    东方有晞松开臂膀,从嘀嗒着的血液地板上缓缓站了起来。

    古安丘两眼无神地倒了下去,眼底还残留着一份不可置信的惊恐。他的脖子仿若折断成两半,扭曲地向上弯曲着,胸口上一个被洞穿血洞赫然展示在众人面前,一股股新鲜的粘稠液体噗噗向外流淌。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不懂。

    东方有晞闭上眼,低声道“依你的脾性,不该早就拖了那具尸骨去喂狗吗要是放火烧成了灰,反倒合了我的心意,我又何必执着地再去寻找。至于文件,你根本不会将它转移,正如你自己所说,你不相信任何人,自杀佛之后,你已经没有了可以信任的同伴,把它放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是不会放心的,但你也不能将它交给别人,所以你一定把它藏在了这里,所以我只要烧掉整个小蓝楼就够了”

    你不懂,你确实不懂。

    古安丘含着最后一口气,静静地注视着东方有晞的下颚,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看的再清楚一些,却再也没能挤出一丝力气

    他输了,其实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他只是不敢面对,不敢面对由始至终自己从未真正强大过的事实。

    原本他以为杀佛是他的救赎,结果,他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东方有晞再次蹲下身,伸手阖上古安丘的眼睛。

    “娘的,太不爽了”古小欧踹翻椅子,对东方道“这和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现在你杀了我大哥,怎么办吧”

    “我帮你动手铲除了最大的对手,你应该感激我。”东方有晞把右手血淋淋的匕首在裤腿上擦了几下。

    说实话,刚才谁也没有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出手扎了古安丘的。

    “看玩笑吧你那帮老头子又没看到你杀人,这笔账自然会算到我头上”古小欧不想善了,“你们想就此拍拍屁股走人,没门”

    叶隼一侧身挡住东方,用暗号示意全体警戒,道“看样子古二少是想过河拆桥咯”

    古小欧痞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么,大哥的确不是我杀的,你们要是走了,那帮老头子认为我弑兄夺位怎么办我要名正言顺地执掌古家,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功亏一篑不是”

    东方直言道“有道理,你说怎么办。”

    “很简单,杀佛的事迟早要有个交代,你留下就是最好的解释,你的属下可以走”古小欧冷冷一笑。

    叶隼“腾”一下就火了,抬起枪对准他的脑门,“你td再说一遍”

    古小欧脸上没有任何惧意,道“你觉着和我们硬拼,胜算是多少”

    单单就人数和火力配置,他们一个都走不了。

    东方有晞淡淡地看了叶隼一眼,压下他的枪,“听他的。”

    “什么”叶隼不敢相信地扭过头,“你开什么玩笑,这种撇下战友自己逃命的事情,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做不出来”

    “但我做过”东方轻声呢喃着,把手掌按在叶隼的头上,“知道莫冰天是怎么死的吗为了掩护我,他故意露出马脚让古老爷子怀疑,死的过程很痛苦,被钉在木桩上活活鞭打致死,咽气的时候身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他的脸,就像腐烂的猪头那么难看,令人作呕你没法想象,我是怎么把他残缺的身体拼在一起,装进一个破烂的麻袋里像埋畜生一样把他埋进了泥巴里”

    “你不要说了闭嘴,不要说了”叶隼害怕他再继续说下去,会忽然拿起枪

    他想告诉东方,那不是他的错,莫冰天的死不是他的错,他到最后连他的尸骨也不能带回祖国也不是他的错。然而,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东方漠然地看着他,“走吧,你们不是撇下我,而是我甘愿留下这是我必须承担的后果。而且,这是命令”

    叶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力气摇着头。

    东方狠狠推了他一把,声色俱厉地喝叱道“都给老子滚”手指掐住他的腕子,极为快速地在他掌心上写了两个数字。

    那是一个坐标一个秘密地下掩体的坐标。

    在肢体接触的最后一瞬,叶隼看到了他传递出的唇语相信我。

    相信你吗好我相信你。

    叶隼逼退眼底的辛辣,大吼一声“全体都有,走”

    55、尘埃落定

    陈旧的小蓝楼就像一只蓝色的冥蝶在夜幕中燃烧出炽热而疯狂的火焰。

    从黑暗中爆裂而出的,是一双猩红的双眼。

    它不可一世地嘲笑着每个从火舌中的重归故里的灵魂,却用更加滚烫的温度拥抱住他们,不再有冰冷与恐惧,只剩下这足以毁灭一切的温暖。

    叶隼从一片火烧的热浪中惊醒过来。

    他大口哈着气,漠然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身旁没有一个人,手腕之中有一股冰凉的寒意,两只腿像捆上了十几尽的铅块,脑袋有些痛,也像是刚刚参加过铁人三项的拉练,身体里的每个器官都不像是自己的。

    “喂有人在吗”他这是在哪。

    房间的装修很普通,他勉强够起脖子往四周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动了动左手,一根透明管子慢慢晃动起来。

    “呵,还真是医院哪”叶隼无奈地举起右手,反盖住自己的眼睛。

    大冬天的,居然是晴天骄阳,护士小姐也没说帮他这个病人把窗帘拉上。

    不过,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叶隼费力地回忆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

    记忆是从看见小蓝楼的爆炸那时断开的,他没有看见东方有晞最终从火场里奔跑出来的影子。他想,可能他早就出来了,这种地方大多都有些地道什么的吧,怎么可能只有前后两个出口,但他是怎么说服古小欧放了自己的喔,他手上或许还有什么古家的砝码可供交易,要知道东方那个人在关键时刻总有些龟毛,平时神神叨叨不说,命令他们时也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那副嘴脸真的很欠揍。

    叶隼想起来自己说过要请他喝酒,哦不,是请他吃饭不过这附近实在没有什么好酒店,要不然请他去自己家过年

    屁呃他有家的好不好,那么背景强大的家族,过年肯定不止一般的热闹,说不定还有美女环伺,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真被驴踢了

    对了,过年这段时间应该没有特殊任务吧他们能回家过年吗这事儿东方还没通知他们呢,这领导工作真是做的不到位,过年也不知道有没有奖金,过去两年他的年终奖都挺丰厚的,现在到了这个小组是怎么回事啊,每个月工资是多少也不知道,还让他们厚着脸问不成

    也可能,是他住院了,没人有空告诉他一声

    叶隼胡思乱想着,静幽幽地数着点滴数,思绪不由得又走远了,东方答应他回来之后有问必答的,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他可得在过年之前把人逮住,把事情彻彻底底给整明白了。不过那会儿真整的有些吓人了,那一瞬看到小蓝楼突然爆炸时,他几乎就以为东方不可能回来了

    尼玛,他东方是什么人哪,他如果回不来,那他们也都回不来了

    叶隼愤恨地扯了扯输液管,也懒得按铃了,打算自己拔掉针算了,刚要伸手,门被猛然推开,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冲了进来。

    “哎,你小子醒了”何狡提着一兜苹果,惊讶道。

    周一大惊小怪地对他瞪眼睛,“小叶子你终于诈尸了”

    还是陈坎坎比较含蓄,把手里的小米粥和几样小菜放在他床头,贴心地问“刚醒,饿了吧,趁热吃点”

    端穆尔一向是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今天也笑的热乎乎的,嘿嘿道“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叶隼挨个把人囫囵瞧了一遍,点头“不错,都四肢健全,看来只有我光荣负伤了”

    “呵呵,那是你都躺了一个多月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医生说你身体没事了,就是脑震荡后遗症有点严重,让我们每天安排一个人陪着你说话,是不是非常感动啊你小子是舒服了,天天躺在这里挺尸,啥事都不管,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哎哟,愁得啊,就差去庙里求神拜佛了”何狡凑近了,看了看叶隼的脸色,还是不太放心,“你一个月没吃饭了,肚子里全是营养液,我去让医生来看看,要是能吃了,哥几个每天给你煲汤”

    叶隼的脸色有些变换不过来,愣了愣,“我躺了多久”

    何狡顺手给他拔了针,手法还蛮熟练,撇撇嘴“不说了嘛,一个多月,准确地说是一个月零五天。”

    怎么会这么久叶隼不解地掀开被子,又摸了摸头,“不是吧,我得伤成什么样要昏迷一个多月”

    “其实没太大的事,但当时你被送来时看着特别吓人,浑身上下都是血,就没一块干净地方”周一敞开大嘴巴,跟他讲述当时的精彩画面,“我们几个也以为你没救了,那阵子丢人喏,蹲在急救室外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扛着枪,灰头土脸跟土拨鼠似的,估计也把医生护士吓的够呛,最后听说你脱离了生命危险,端穆尔差点没给医生跪了还有曾伟,他这一个月的变化可大了,现在在他老团长那儿,什么都挺好的,适应的还不错,还发生了许多特别搞笑的事情等你出院了我们带你上京城看他”

    陈坎坎给叶隼抽起枕头,让他靠坐起来。

    叶隼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舒心的笑“谢了,兄弟们。”

    “打住打住,煽情就免了,那天我们的眼泪都为你飚干了,再要老子挤出来一滴来,没门”何狡拍了拍他的肩头,哈哈笑道,考虑到他的身体也没敢用力。

    叶隼又和他们掰扯了几句,深吸一口气,问起了正事“任务圆满结束了”

    四个人对视了一会,道“嗯,结束了。上头说,有可能给个一等功,但也可能只是二等功让我们把心态放平和些。”

    “哦。”几等功他不在乎,本来也不是冲着这个去的。

    “这一个来月,有别的任务吗”尽管受伤,叶隼也不想做个拖后腿的人。

    何狡让他安心,“橙色级别的任务没有,只有两个红色任务,随随便便就搞定了,上头也说了,如果不是接近年关特警有些不够用了,也不会拿我们大材小用。”

    “哦快过年了么,我们能有假么”

    “这个还不知道,要等腊月二十八才能有通知。上头也说了,如果人手安排的过来,我们这次立这么大的功,是该放假休息的。”何狡小心着措辞,生怕叶隼听出来一点什么。

    “哦,那我们要一起吃顿年饭吧”叶隼暗自鄙视自己,孬啊,你要问就问,扭扭捏捏干啥啊这是

    周一赞同地拍大腿“那当然了,吃什么我都想好了,八大菜系,一样都来两碟,再弄两瓶茅台,美不死你们”

    “嗯,茅台是现成的,昨天上头刚给送来了一箱,说是过年福利。”陈坎坎笑着补充。

    四个人一人一句也不嫌闹得慌,热烈地开始商量吃年饭的事情。

    叶隼听得心里也挺熨烫的,可就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哪里不舒坦呢,他也闹不明白。

    “小叶子你现在的任务还是修养好身体,其他的都不用管。上头说了,集体二等功肯定是有的,还会帮你申请个人一等功,我估摸着也是差不离的,你就高高兴兴过年,要真能放假,好好陪你家老头子过年”何狡一眼就看出他有心事,也猜得出他心里那疙瘩是什么,但眼下谁也没法主动去跟他说。

    叶隼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重要觉察到是哪里不对了,微微一笑“你们刚才老说上头上头的,我们上头不就是东方嘛,你们怎么改称呼了”

    四个人俱是身躯一震,久久没有说话。

    叶隼皱着眉头身子前倾,“东方人呢,我都躺了一个多月,他就算不待见我,我醒了你们至少也该通知他一声吧”

    为什么从他苏醒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提到东方

    “那个,我们打算回去就告诉他的,呵呵小叶子,你肯定饿了吧先喝点粥这粥很好吃的,来尝尝”周一有心转移话题,但痕迹太过了。

    何狡的反应也十分蹩脚,“瞧我,看到你醒了开心的都忘了叫医生过来我,我这就去喊医生”

    说完,火烧屁股一般溜出门外。

    叶隼盯着生性老实的陈坎坎,“东方上校现在在哪他是不是跟我们一起回来的”

    陈坎坎面色纠结地盯着脚尖,不敢回答。

    “你也瞒着我好,端穆尔,你说东方上校人呢东方有晞他人现在在哪”四个人串谋好了是怎么的,一个个古古怪怪的。

    端穆尔挪到周一身后扯他的袖子,被叶隼一嗓子吼住“躲什么躲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周一,他们都听你的是吧你说实话,东方有晞人呢他一回来就躲着我做什么,老子能吃了他不成”

    周一不想骗他,但也不敢说真话,只得推诿道“你你问上,上头吧我,我们是不知道的”

    “你们都不知道好,你把我的手机拿给我,我给东方打电话”叶隼就不信了,东方敢对自己食言,翻脸不认人

    周一磨磨蹭蹭地从包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他,“那个,小叶子啊,我劝你还是别打了”

    叶隼摁下一个快捷键,瞬时拨号出去,里面传来机械冰冷的女声。

    “他关机了。”在开会么叶隼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沉默片刻,对周一伸出手,“不是说给我喝粥吗还愣着做什么”

    “哦哦,你喝味道确实挺好的,你要喜欢,明天再给你买”周一把勺子放在碗里递到他手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三下五下喝干了粥,医生正好也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小护士,上来对叶隼就是一阵折腾,据说要做一些数据检查,检查完毕了,叶隼也感觉疲累了。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叶隼冲他们摆摆手,既然事情尘埃落定,他想睡一觉起来再仔细想想这些事情。

    四个人如释重负地滚了,在门口听了一阵动静,没发现异常,这才放心地离开。

    刚出医院大门,何狡接到一通电话。

    周一看他忧心忡忡的表情,忍不住问“怎么,上头还是那句话”

    何狡红着眼眶点点头,“有关东方有晞的一切事,都已经被列入橙色档案,我们一概不许过问。”

    56、萌动

    东方有晞随着任务的结束消失无踪,是死是活直到一个月后也没有人能够确认,他们想要自己去查,却受到了重重阻碍。

    不过问只是一句不过问就真的抛之脑后了哪有这样的蹊跷事,他们六个人去,只回来五个人,东方生死未明连尸体都找不着,他们如何对自己交代,又怎么对叶隼交代

    而且上头仿佛早就做好了应激准备,事情一发生,下派领导代替东方工作的动作迅速的透着一丝诡异。

    上头这么处理,如论如何不能使人信服,也实在不合情理。

    连端穆尔都闻出来一股阴谋的味道。

    叶隼陡然缺失的那几个小时的记忆也令他们格外介意,不知道是希望他想起来好,还是彻底遗忘了好。

    出于私心,他们不愿意叶隼回想起来。

    但客观来说,他们亟待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而且上头有没有人派人寻找东方有晞,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医生不是说了么,叶隼现在的情况不出意外就是战后创伤后遗症,加上脑震荡的影响,想要完全恢复记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或许”周一不确定道“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能比较容易接受”

    “接受什么还记得叶隼失去意识之前,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返而复回的叶隼身后没有任何人,他神智涣散地栽倒在地,掌心里紧攥着一支被炸掉一半的竹蜻蜓,嘴里反复呢喃着一句话“东方有晞,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信”

    “接受东方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事实”何狡凄惶地摇摇头,“换了我们谁也接受不了,更何况他是叶隼。”

    他是他们之中,唯一有资格成为东方搭档的叶隼。

    对于一直肆意于天际的叶隼的而言,东方有晞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极光,擅自为他拉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绚丽天幕,但这片景致停留的时间未免过于短暂,教人难以承受。

    “我觉得,我们不应当把叶隼想的太脆弱了。”陈坎坎难得说一句蕴含深意的话,此刻颇有些一针见血的味道,“就算他有一天真的回忆起来又如何,他如果真的接受不了,那他就不是我们认识的叶隼,也不是东方上校认可的那个叶隼”

    周一颇有感触地赞同道“的确,叶隼虽然是我们之中最小的一个,但他的心智成熟,性格沉静,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东方这次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对他的考验,他是否能飞的更高更远,就要看他能不能跨过这道坎。”

    叶隼是在腊月二十九回到家的。

    除夕当晚的年夜饭,只有叶家父子两个人一起围桌坐在电视机前,慢吞吞地相互夹菜,没有人交谈的声音,只有电视机里春晚的嘈杂声响,才给这间屋子平添了一份年味。

    不知道为什么,叶隼突然想起了东方有晞,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他最后望着自己默读唇语的情景,嘴角带着一抹笑,很浅很淡,甚至不可察觉

    但他就是莫名感觉他对自己笑了,很奇怪的想象,却让心底异常柔软。

    说起笑容,父亲才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吧叶隼不自觉对比起父亲和东方的面部表情,惊奇地得出一个事实东方虽然经常勾起嘴角,但一点也不给人温柔可亲的感觉;父亲虽然很少改变表情,自己也从未觉得他面瘫的模样冷酷而怖畏。

    说到底,东方有晞不是个善于表露真实的人,他把自己深深隐藏着,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这个人都略显虚伪。

    叶隼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他这种虚伪下的真实吸引着,这与好奇心无关,更不是想要猎奇,只是东方有晞与自己曾经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真实的一面有可能相当危险,不止有尖刺利刃,还有阴谋诡计,尘沙暗流,因此他的世界拒绝他人的进入,是处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也是为了保护他人。

    军方给他加密的档案标上橙色,还真是无比贴切危险且诱人觊觎。

    “爸,橙色档案一般需要什么级别才能查阅”叶隼放下筷子,碗里的饭菜还有一半没有消灭干净。

    叶父没想到大过年的,这孩子还要问跟工作有关的事,不悦道“这关你什么事。”

    “爸,我想知道。”他认真道。

    叶父皱起眉头,“军长以上的级别。”这小子为什么对橙色档案感兴趣

    叶隼正儿八经地伸开手掌数指头,计算道“依照我现在升官的速度,爸你觉得我四十岁之前有办法做到军长吗”

    “咳咳咳”叶父一口饭呛进喉咙里,见鬼似的看着家里唯一的独苗,受什么刺激了这是

    “不是,你跟爸说,你怎么突然想要做军长了”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但这军长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开玩笑,自己从军多年也没动过这等心思哪他不记得曾经对儿子灌输过这种思想啊

    有上进心是好事,但他们家没有根底,要坐上那么高的位置,实在是不大可能。

    叶隼沮丧地叹息道“不然,我五十岁呢”他要是六十岁时还没法当上军长,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知道东方的死活

    艹尼玛的加密机制

    不然,他从现在学习黑客技术,就算自己脑子笨,苦学十年黑客技术,应该有能够偷偷突破军方档案库防火墙吧就怕留下痕迹被人抓到,自己无所谓,连累到老头子就不妙了不行不行,他等不了十年,还得想其他办法。

    “叶隼,你看着我”叶父觉着有必要和儿子好好谈谈心了,“遇到什么难题了有问题就跟我说说,老爸帮你参考参考”

    不过看儿子这副困窘的模样,也不像是工作烦恼,莫非是啊,感情问题

    叶父当爸又当妈的这么些年,想问题的方式和双亲家庭的父亲是很有些不一样的,以前那是叶隼小,所以即使他有什么出格举动也从未往这方面想,但现今他也是谈恋爱的岁数了,若是普通大学生什么的,就凭着这相貌、这身材、这气质,大概早就勾搭上无数女孩子。

    念头这么一转,叶父立时郑重其事起来。

    不料叶隼没有和他交心的意愿,犹豫了一下,只道“没什么爸,我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就这么苦恼,一张脸可劲向包青天靠拢了叶父想了想,心说别是女方家瞧不起儿子的军衔,狮子大开口提出了什么伤害他自尊心的要求吧,格老子的,这年头的女娃娃真不像话,也不想想他们军人保家卫国多么的不容易

    “儿子,别泄气军衔高不高的不代表什么,你在老爸眼里永远是最棒的”叶父给爷俩都满上一杯酒,率先仰起脖子闷了,“干了”

    叶隼哪知道老头子心里弯弯绕绕想了那么多,心说当爹的都干了,当儿子的不能怂了,想到今天是除夕,喝点也正常,立时动作潇洒地干了。

    叶父这下更确定他是遇到感情的烦恼了,不然怎么一贯不爱喝酒的儿子,今天这么喝的这么干脆呢

    于是,爷俩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掉了一瓶老白干。

    最后叶父喝高了,扯着嗓子唱起了军歌,那嗓门嘹亮的,把叶隼耳朵震的差点直接摔到桌子底下去。

    叶父唱着军歌挥舞着筷子当枪杆使,迷迷糊糊中还喊着“儿子,别发愁愁啥你是老叶家的宝贝疙瘩,还愁以后没人没人稀罕我们是军人,军人军人就要有军人的骨气有军人的气节不跟不跟我们军人一条心的,我们都都都不要”

    叶隼听得一知半解,只能好生哄着“好好,是”最终也不晓得老头子为什么激动了一晚上。

    十二点军区大院鞭炮震天的时候,叶家院子里的烟火爆竹堆在原地没人去动,叶隼躺在床上缩成一团,一瞬不瞬地看着手上的竹蜻蜓。

    一半翅膀没了的竹蜻蜓,再也飞不起来。

    他现在又想起来一些零碎的片段,这东西是东方亲手塞给自己的,但他为什么塞给自己,自己还没来得及问,眼前就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自从知道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叶隼私下翻看了很多这方面的医学报告,有种说法是,当有些人的心灵受到极度创伤时会出于强烈地自我保护,大脑自动删除那部分痛苦的记忆,选择性失忆。

    说是自我保护,其实也可以解释为一种拙劣的自我逃避。

    逃避么叶隼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头,不,他有什么可逃避的哪怕事实是他能想象到最坏的那一种,他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没什么禁受不起的,他绝对不是在逃避

    那他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叶隼轻轻摩挲着竹蜻蜓,一笔一划描摹着竹条上笔直的纹路。

    过去的某个时刻,东方有晞是否也是如他这般,手握着竹蜻蜓,专注地凝视着它,漫无目的地任由思绪宛如无垠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那样渐渐沉浮

    又或者,静静地投入一段他自己也未有察觉的思念。

    57、转折

    除夕夜,蒋家四合院。

    蒋未明站在大院门口,对身后的几个军官挥挥手,笑道“都回去过年吧,家里老婆孩子都该等急了。”

    “来都来了,要不我们先进门给蒋老拜个年”好不容易搭上顺风车和蒋未明一起回京,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哪怕只有半分钟呢。

    几个军官都没有挪步,笑盈盈拿起年货打算从车上下来。

    蒋未明亲和一笑“哎,今儿个是除夕,哪有除夕夜先进别家门不进自家门的道理。回吧回吧,又不是没放你们假要老爷子真的看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下属。”

    “那”话说到这份上,不走就太不识趣了。

    蒋未明目送几个人表情悻然地告辞,转身拍了拍军装,大踏步向院内走去。

    “爸妈,我回来了爷爷呢”把军服顺溜地脱下,伸手递给保姆阿姨,蒋未明朝着主厅走去。

    蒋父和蒋母正在主厅喝普洱,刚才就听见门口的动静了,动作划一地放下青花茶盏,招手让他过来“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眼见着你又瘦了”

    开口的是蒋母,蒋父只略微抬了下眼,但也对自家儿子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把肩头。

    蒋家人相处不见的多么热乎,长辈关心晚辈一向是点到即止。蒋未明习惯地笑了笑,把酸枝木的官帽椅搬近了些,凑在二老跟前说话。

    “哪里瘦了,前段时间琴玥还说我胖了,这几个月忙着军演的事,肌肉又练回来了。”蒋未明顺口提到老婆,“她要晚一个小时来,宋部长有工作要交代她,据说是新年发布会的事,临时有点变动”

    蒋母握住儿子的手叹口气“我当初就说她这工作最好换掉,新闻部好则好矣,怎么逢年过节比你们还忙一个个都不着家,真不像话”

    “这不都是为了工作么,她这两年升职升的太快,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您也体谅些”蒋未明的婚姻观很直接,娶个只能放在家里的老婆对他的仕途没有帮助,聂琴玥虽说是个女强人,但对他还算上心,两人的政治立场和价值观不谋而合,平日里像合作伙伴多过夫妻。

    事实证明,这两人的结合也让两个家族互为唇齿,在军政两届拓展出更大的活动空间。

    蒋母蹙起眉还要训教,被蒋父瞪了一眼,“好了,都是为国家工作的人,哪还能先考虑自己。孩子们都不容易,工作上你就不要唠叨他们了”

    “好好,就你会做好人。”蒋母佯装嗔怒地扫了这爷俩一眼,低眉往后头抬了抬下巴,“你爷爷在有晞房里说话呢,你先过去请安吧。”

    “是。”蒋未明看了看蒋父的脸色,见蒋父没有对自己使什么眼色,放下心里一块石头,扬起眉梢起了身。

    因为小厨房在忙活年夜饭,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有些复杂的菜式已经上了蒸笼,开始进入第一道制作工序。

    蒋未明耸耸鼻子微微勾起嘴角,看来今年的菜谱定然错不了,果然把有晞接回来这件事是做对了。

    掀开门帘进了南边最清净的屋子,蒋未明朗声道“爷爷,有晞”

    蒋老回头瞄向门口,眼角拉起半寸来,“回了。”

    “是,刚和爸妈说了会儿话。嗯,这屋还挺暖和的”说着往炕上瞧了瞧,就见蒋老的一只手正摸着被角,往里面掖也掖。

    “有晞他”都这个时间了,是刚睡下还是没有醒

    蒋老面色沉重地站起来,示意他再轻些说话,“有晞前两日精神好多了,冯老也来把过脉,说是大劫总算逃过去了,索性是底子好不然哪里撑得住,但往后不能再由着他这样了,必须慢慢静养,中药要每天吃着,肾源也得继续找,两手都不能放松。”

    蒋未明认真听着,“那就在家里将养着,我看是不错的,就怕有晞他您也知道他那脾气”

    “哼,依着他依着他,明儿个我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蒋老这回是真的动了气,这次的任务派遣他事先不知道,有人故意往上瞒了消息,等知道的时候东方有晞已经这样了,直升机把人拖上去时,光在路上就休克了三次。

    蒋未明赶紧劝慰“唉,这事儿也不怪有晞,要怪还得怪我。爷爷您要是还气,就打我几巴掌出出气,千万别自己闷坏了身子”

    蒋老没好气地那眼角瞪他,操起手边的拐杖就要往他头上招呼,“你还知道有错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还是要把有晞送到那儿去你不是不知道那对有晞来说是什么地方,那是他的噩梦,再也不想回去的噩梦你这个当大哥的,怎么就这么狠心,啊怎么,现在翅膀硬了飞上天了,就不把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当回事了”

    “爷爷您,您小点声。”蒋未明挨着龙拐头冲上前,扶着老爷子坐下来,“如果我仅仅只是有晞的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他,但我您也应该明白,当年莫冰天的死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毒瘤,我们没有办法帮他,只有他自己解开,这次虽然危险但在我看来却是个最好的机会。说句残忍的话,爷爷,我们都知道有晞没多少好日子可活了,希望是有,但过于渺茫。他是个军人,是个成熟的成年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他有权利做出任何一种选择”

    “你这,这是哪一套歪理邪说”蒋老气哼哼道,若不是有晞还睡着,定要把蒋未明好好教训一顿,“他自己想送死,你就让他去送死”

    “爷爷,那如果是在战争时期,一个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却毅然决然决定扛枪上战场,情愿死在战场上,您会拦着他么他不也是故意送死么”蒋未明反问道。

    “这能是一码事吗现在是和平年代再说再说他那也不是绝症”蒋老一张老脸气的通红。

    “但就有晞的状况而言,这是一样的”蒋未明残忍道,“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亲自做这种决定,但以我如今的立场,根本无法做出对有晞绝对有利的决定。作为家人,您和爸妈的确很难接受,但从大局上考虑,我只能让有晞冒险。”

    自从走上这条路,他就注定成为不了一个称职的大哥。

    蒋老听闻这一席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尽管他现在的身体还算健壮,但心早已经累了。或许不久之后就有人要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人老了,只想放下一切桎梏,看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年轻时他不懂得家人的重要,心怀天下,国事大过天。

    如今呢越是年老越是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蒋未明是小一辈里最争气的一个,但蒋老也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这个孩子比起军人更像一个政治家,目光深远,城府艰深野心太大

    未来的路会走成什么样,已不再是他这个老古董能够预见得到的了。

    “未明啊,只是最后一次你记住,最后一次”蒋老意味深长地看向蒋未明,少顷,背着手踱步往门外走去,“你也该守守有晞了,这孩子从小就可怜,但比起他为蒋家所做的牺牲,我们养大他的恩情又算的了什么”

    “爷爷,我明白的。”蒋未明恭恭敬敬送老爷子出门,把门帘紧紧拉上。

    一转头,就见一双眼睛程亮如星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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