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鸡毛掸子在手中挥了挥,老伙计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光彩。
和独臂剑客使出那一剑时,极为相似。
萧道鸾握拳与二人别过,飞身上船,墨剑毫不犹豫地搁在畏畏缩缩躲着的船主脖上,道“开船。”
一群船客不敢再拿正眼看他,连带与萧道鸾一同上船的沈恪,也被人用既敬且畏的目光扫了好几遍。
萧道鸾拉起沈恪走出舱室。船工都被支使开了,船板上只有沈恪与他两人。
沈恪正待问些什么,忽见萧道鸾从袖口拿出一枚传音符。按说各大宗门弟子都随身备着,他之前却从未见萧道鸾用过。大概是也没什么值得他千里传音的事罢。
萧道鸾的声音冷冷的,让沈恪一时没想到他传音的对象是萧河。听了两句后,沈恪不由暗道,难道萧河也就由着他什么样的人才能这样和自己的养子说话呢
还不是和萧道鸾一样的人。
沈恪恍然大悟,若是将传音的人换成萧道鸾和他的儿子,似乎能想出来的画面也就是这样。
萧道鸾冷声说了两句后,捻起传音符看了看,道“无用。”
传音符没有感应,看来剑池那边也有人下了手。
沈恪咂摸道“剑池出事了”若非如此,萧道鸾怎么会放下江边的追杀者,急着上船。他先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在虚真那老不羞以大欺小的那一剑之前,萧道鸾和他的伙计们完全压着追杀者打。
他对这些宗门间的争斗约莫比萧道鸾还要熟上几分,毕竟是话本传奇中被编排得多了,他光是听着一小段,都能胡扯出个三天三夜说不完的前因后果来。
“嗯。”萧道鸾将那传音符又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用。
沈恪安慰道“别担心,顺风顺水,到剑池也就天的功夫。”只要无人阻拦,这只在江上来往惯了的游舫,很快就能顺流而下,直抵东南。
萧道鸾明白沈恪是在替他担心,他倒没有沈恪想的那样焦急。比起剑池众人,倒是之前在江岸上出现的女子更让他挂怀一些。
“你看见了”萧道鸾学不会委婉,既然心中有事,便直接开口问了,“追杀我们的人”
沈恪笑了笑,夺过他手中那枚传音符,眯眼问道“这传音符你一直放在身上之前怎么不给我留一枚亏我在家想你想的紧,真是一日不见”
萧道鸾直直盯着他。
沈恪无奈道“看见了。胭脂姐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他与胭脂相识近十年,在这之前和之后,他对她的人生都不了解,无权做出更多评判。
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事实就是,她和萧道鸾此时站在了对立面。而他,会始终选择站在萧道鸾身边。
心软只会拖累身边的人,对着昔日好友,他能做的或许只有在尘埃落定的那天,问一问她,有什么隐衷,他又能为她再做些什么。
沈恪故作平静的模样,非但没让萧道鸾安下心来,反而有种更加琢磨不着的忧虑。
“你不担心”三大宗门无数修士都牵扯到此事之中,险恶不言而喻。
“担心啊。”沈恪坦诚道,“但我难道能因为担心,把剑架在你脖子上么。”
“不能。”沈恪自言自语道,“既然不能,为什么我还要想那么多呢”
萧道鸾抬手在自己的颈侧摩挲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立即放下。他沉思片刻后道“我以为,你很看重那些人。”
那些在这一世他与沈恪相识之前,沈恪便已熟识,乃至交心的人。就像林子由,祷雨镇上的那些女子,客栈掌柜的
亲眼见过沈恪为了林子由连命都不顾惜,萧道鸾没办法确定,这些人在他的心中到底有多重。有没有他那么重
前生今世加起来八百年,沈恪在萧道鸾心中的地位,绝不是旁人能比的。但是只记得这一世的沈恪会如他一般看重这段感情吗
重愈一一
所有。
沈恪知萧道鸾是想到了他为林子由杀上归一山门的事,但偏偏对这件事,他没办法辩驳。
自然胭脂和林子由不能相比,那时的他与此时的他也不同。胭脂与他们是争斗,而林子由却是为他身陨,这其间的情分也差得大了。
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只能说自己绝不会为了旁人与萧道鸾为敌,却难保证不会了挚友做出些冲动的事来。
“我并非”
“我是有很看重的人。”沈恪伸出手,一一屈指数道,“爹,娘,大哥,往日交的朋友”
他摇着两只已握成了拳头的手,笑得有些无奈“人生在世,要是连个看重的人都没有,未免太别问我你和他们孰轻孰重,我不知道。”
萧道鸾点头道“我不问。”
沈恪不知怎的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点失落,正踌躇着要不要说的话就从嘴边溜了出去“但我很清楚,若是有人想杀你一一不论是谁一一我拔剑时都不会迟疑。”
萧道鸾将沈恪还在半空挥动的拳头握住,包在手中,放在心口。
“好。”
萧道鸾想,为我拔剑吧。不要为旁人,只为了我。
沈恪不明白他无端说了个“好”字,到底在应承什么。打算开口问问,又见萧道鸾严肃的很,像说的不是孤零零没头没脑的一个字,而是什么山盟海誓。
因着自己的猜想感到了一丝窘迫,沈恪挣开萧道鸾的手,甩了甩,不自在道“”
话还没说出口,船头便传来断裂的巨响。
而沈恪则被人从身后一拉,跌进了密闭的小舱室之中。
、第80章 黑面
“谁”沈恪急声道。话音方落,便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傻气,若是对方有意隐瞒,这么问一声,难道还想着对方会如实回答么。
因着对方拉了他一把的同时,船头剧震,沈恪在看清这人的面目前,心中已经生出了些敌意。
大概是个预先埋伏在船上的追杀者,见同伴被拦下,便决意孤身犯险,在他和萧道鸾两人中挑了个软柿子捏。
一片黑暗之中,沈恪悄悄扣紧了右手的两指。如果对方以为他看着修为低微,能任人欺凌,那就大错特错了萧道鸾不让他动手,是害怕被旁人看见。这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舱室,只有他和拉他进来的两人,出手将对方解决,也就没什么能“看见”的旁人了。
屏息听着细微动静,确定了对方的位置之后,沈恪倏然转身,并指作剑,直取对方心口。
他能感受到从窗缝中穿进来的江风在他的指尖萦绕,好似成了一片边缘锋利的落叶,看着慢慢悠悠从空中飘落,但若是叶尖正落在人体薄弱处一一比如颈侧一一也足以致命。
而且无从察觉。
暗室之中陡然亮起一簇光。
豆大的光,将两人的表情与动作都照了个分明。
沈恪的两指正举在半空,手肘还未完全伸直。
那人的黑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平日常被忽视的五官也一笔一画都看得清楚。快要连成一道直线的浓眉,下垂的眼角,略塌的鼻子,因为含笑二显得歪了半边的下唇。
沈恪失声道“黑”
那人将舱室壁上的油灯点亮,熄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拍开沈恪的手,道“嘿什么嘿。”
“黑黑。”沈恪摆脱了初见面的震惊,喊出了让对方非常头疼的名字,“怎么是你。”
此人姓郑名玄朗,因面黑似炭,熟识的人都称他为郑黑,像沈恪这样更熟一些的,便爱省去了姓,直唤黑黑。
真要算起来,沈恪与他相识比林子由还要早。三人一起过过醉生梦死的日子,他和林子由还会拌两句嘴,和郑黑却是真正的臭味相投,一句带冲的话都没说过。可惜后来这人不愿跟着两个没志向的剑修瞎混,立志要自己寻遍大陆芳丛,趁着个月黑风高的天,卷了三人的细软跑了。
他这一举的直接后果是,沈恪和林子由两人连吭了半个月的馒头。是以后来他的大作寻芳谱卖遍了大江南北,沈恪和林子由这种花丛老手,也不愿翻开看上一页。
郑玄朗抹了把黑脸,文绉绉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在下与君一别数年”
此人在变成个混子之前,据说也考过功名,有个秀才的名头傍身。后来不知怎的,许是嫌弃小地方没什么漂亮姑娘,跑下了私塾和一私塾学生,和沈恪等人混到了一块儿。
沈恪懒得搭理他。这人是绝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打他的主意的,更不会是什么追杀者。方才船头那一震来得蹊跷,萧道鸾又迟迟没有露面,他还是出去看看为妥。
郑玄朗拉住他,说话好歹少了些学究气“外面正打得欢,你此时出去,不妥,不妥。”
沈恪甩开他的胳膊。以前他的力气不如黑脸汉子大,毕竟对方是身长八尺的壮汉,一声腱子肉没白长,但现在他用些巧劲,甩开对方的动作简直不花力气。
“我相好的在外头,你说我要不要出去”和郑玄朗说话若是客气了,对方便会百倍客气回来,到时候两人你一句君安我一句无恙,不知能唠叨上多久,还是单刀直入来得有效。
郑玄朗一愣,随即写书的毛病又犯了,从怀中摸出支墨有些干了的毛笔,伸舌舔了舔润湿,道“你相好的样貌如何可有七品若有七品,便值得我一画”
署名兰陵欣欣子的寻芳谱中,依着灵剑的品阶,将天下女子也分为了九品。自七品至九品为上品,也只有上品的女子才能在寻芳谱中占得两三句评语。
因着这本书被奉为浪荡子、江湖客的必读之书,多少世家千金,宗门女徒,都盼着能忝列其中,可惜黑脸汉子性子极傲,眼光又极高,多年来愣是陆陆续续只出了三卷本。
他开口便给沈恪的所谓相好定了个七品,算是对老友的审美表示了肯定,奈何沈恪不领这个情。
郑玄朗被沈恪推了个踉跄,依旧不急不躁的。他的性子天生比较慢,读了些古书之后就更急不起来,哪怕自己出于满腔好意拉了老友避祸还被嫌弃,他也没恶言相向。
两人相交多年也没争吵过一次,多半还是黑黑的功劳。
小舱室没有木门,只挂了到黑布帘子。沈恪之前就站在帘子外边,被郑玄朗一拉就拉了进来。如今要走出去,也只是一掀帘子的工夫。
郑玄朗在他身后道“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沈恪不自觉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还没走出舱室,黑布帘子又被人拉开。来人没说一句话,沈恪已从身形上分辨出那是萧道鸾。
一声血腥味让沈恪登时就急了。他与萧道鸾不过分开那么会儿工夫,对方就又受了伤
萧道鸾握住沈恪的手,简单道“船上有埋伏,人被我杀了。”
沈恪将他拉到烛台旁边,用袖子擦去墨剑上还未干的血迹。萧道鸾靠在舱壁上歇息,闭上了双眼,像是有些疲惫。沈恪挽了萧道鸾一只手,给他借些力,自己默默擦完剑,把剑插回剑鞘之中。
郑玄朗“”
行事讲究个礼法的黑脸汉子上前招呼道“此君我却是没见过的。”
沈恪道“你还是没见过的好。”
郑玄朗不解道“此君与你既是知交,那我自也可结识一番。”
萧道鸾眼帘微动,像是要掀起看上一看。沈恪安抚般摸了摸他的手,转头对郑玄朗道“给你看看已经是客气的了,还想结识怎么结识像拐那些小姑娘一样滚到床上谈心么。”
郑玄朗此人虽则好美色,但出格之事是一桩也未曾做过的。别说和小姑娘牵扯不清的风流韵事,他画了三卷寻芳谱,连一位被评为上品女子的手都没拉过,堪称克己守礼的楷模。但偏偏江湖众人都爱将“兰陵欣欣子”目为万花丛中过的老手,沈恪也正是拿这一点嘲笑他。
郑玄朗连连摇头,正色道“非也非也。此君既非女子,我又无断袖之癖,如何能在床上谈心便是此君身为女子,此时扮了男装,我等举止轻佻,也是不妥”
“他们或有后手。”萧道鸾先前在船头斩杀了两名修士,靠在沈恪身上,还有些无力,但语气却是坚决的,“在船上安插了人手,下一处渡口也未见得安全。”
沈恪想了想道“他们既然有办法找到你,那我们换船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搏上一搏,就乘着这艘船尽快回剑池。若是他们追上来了,打便是。”
“不行。”萧道鸾将沈恪的安危看得更重,若是在船上等着那些人追来,双方交手之际,难免暴露。
萧道鸾压在沈恪肩上的手,轻轻动了动。手肘曲起,上臂还搭在肩头,手指却已能碰到耳廓。
“他们用的追踪秘法,我在萧河的书上看过。”其实是剑池藏锋阁的书,不过因他自小看的都是萧河从中替他选出的书,所以萧道鸾更习惯称那为萧河的书,“截留了我的一股剑气,寻着同气相应的路子追过来。只要切断了这头的剑气,他们便再寻不到踪迹。”
就像某种能感应彼此的子母蛊,不管携带蛊毒的双方相距多远,子虫和母虫都能寻到对方的位置。一人身上的剑气同出一源,只要用些秘法,相互之间也能产生此类感应。
萧道鸾看沈恪若有所思,便知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将我身上的剑气暂时封住”
沈恪打断他道“不行。”剑气哪里是说封就封的,万一萧道鸾真的这么做了,路上又出了些什么意外,沈恪一时护不过来,他岂不是任人宰割
萧道鸾笑了笑,缓缓摸着沈恪的耳廓,道“避不开他们,让你出手,我不愿。唯一能避开他们的法子,你又不愿,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的苦恼,面上的笑意却没有减去半分,想是吃定了沈恪最终还是会依着他。
“不过封住小半个月,无损修为。”萧道鸾淡淡道,“你若是担心,这半个月,别离开我身边就是了。”
沈恪想了想,讨价还价道“那若是到了紧要关头,我可顾不上那么多,该动手就动手了。”眼看萧道鸾是不会退让的,大不了这些日子一步不离地跟着对方好了。就把自己想做是萧道鸾衣裳上的腰带,紧紧缠着,怎么也不松开。
萧道鸾似乎也退让了一步,松口道“也可。”心中想的却是,若真到了那样的关头,任那冲破封穴于经脉有何残损,他总不会让沈恪一人对敌。
沈恪拨开萧道鸾的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朵,沉声道“那我便封了你的剑气。”
萧道鸾柔声道“嗯。”
沈恪盯着积蓄剑气的丹田,迟迟下不了手。那位置实在有些
郑玄朗“恕我多问一句,你们在被人追杀”
、第81章 红妆
郑玄朗问这话的时候还扶了扶头上的方巾,口中念念有词道“君子正其衣冠”
沈恪把他刚理好的四方平定巾又扯歪了,道“连山归一都在后头撵着,我们还是分开跑路的好。约个时间地盘,回头我请你喝酒。”
郑玄朗倒是没觉得沈恪这样和他说话,有什么懈怠的意味。如果他真是那种凡事都要讲究合不合礼度,把人心和情分都要拆了开来一分一毫放在秤上称个清楚明白的老学究,他也不能和沈恪做了那么长时间朋友。
在沈恪抛下这么句不讲情意的话后,郑玄朗好声好气追问道“甩不掉追杀者,很麻烦”
沈恪的脚步一顿。被他拉着往外走的萧道鸾用探询的目光望向二人。
沈恪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便是生吞了只,只怕他的表情也不会那么复杂。不自在地打量着萧道鸾修长却不壮硕的身材,沈恪转头对郑玄朗道“你是想说”
“我也许能帮上点小忙。”
黑脸大汉小心翼翼地解开随身包袱,用爱抚情人般的轻柔动作,一一取出其中的脂米分软膏时,也不由有片刻怔忪。
敷米分涂朱的小玩意儿显然不是那包袱的全部,郑玄朗将瓶瓶罐罐按大小高低摆放齐整后,继续拿出的东西,就不是萧道鸾所熟识的了。
沈恪像是认出了那是些什么,不过完全没有和萧道鸾解释的念头。他是个多话的人,此时闷不做声,全然是因为想起了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郑玄朗收好只剩下层皮的包袱布,折得方方正正放在膝上,对萧道鸾笑道“莫要见怪,我自小就喜好这些。”
他的脸上神色飞扬,眼中含光,和痴迷剑道的修士谈起自己的剑时如出一辙。
“这是”
郑玄朗小心拔出瓶塞,低头细嗅瓶口,似是觉得气味有些不对,便倒了些米分末在掌中,滴了两三滴水,使之晕开。
他这一番动作,让萧道鸾想起多次看到沈恪用一块软布轻轻擦拭剑锋的场景。只有对着心爱之物,才会露出如此专注的神色。
郑玄朗道“是些胭脂水米分。”他的神态毫不扭捏,不似作假,像是打心眼里不觉得一个八尺男儿如同小姑娘般喜爱捣鼓这些,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沈恪瞥了眼萧道鸾,用种介于幸灾乐祸和心有余悸的口吻道“他这些胭脂水米分,不只是涂在脸上好看些而已。”
“易容”萧道鸾一猜即中。
沈恪闭眼道“算是吧。”闭眼的时候,他心中的小算盘打得飞快。郑玄朗的这门手艺,确实对他们摆脱追踪有些帮助。但这个忙,绝对不能由他开口提出要郑玄朗来帮。但凡此时他流露出一点认同的意思,以他和郑玄朗的交情,对方马上就会用他的名义留下。那到时候,他就得担上些挑起事头的责任
沈恪自认是个坦荡荡的汉子,但有些事,被迫做过一次就够了。
萧道鸾揉了揉沈恪的眼角,问道“不舒服”他原不是个会顾及身旁人情绪的,但与沈恪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对方撇一撇嘴,他都心领神会那是在想些什么。
沈恪抓住对方的手,温度正好,不黏不腻,怎么握都非常舒服。
“那是怎么了”沈恪不是那种有意拿捏、折腾旁人的人,此刻将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只能被萧道鸾解释为有口难言。
从某种角度上看,他并没有猜错。
以为沈恪舍不得与旧友分离,又因两人麻烦缠身而不得不为之,萧道鸾细细思索一番后道“他们见过我,便是封了剑气,也可凭着画像搜寻。这位”
黑脸汉子道“在下姓郑名玄朗”
萧道鸾道“这位既然有易容的手艺,又是你的旧友,同行自然便宜。”
沈恪抓着萧道鸾的手,放在嘴边碰了一下,笑道“你既开口了,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三人在下一个渡口换了艘小舟。在渡口的时候,以萧道鸾的眼力和另外两人老江湖的经验,都不难看出混在一群散客中的几个盯梢。
沈、郑两人不用彼此打招呼,很有默契地一个搭上另一个的肩膀。沈恪将脸埋在郑玄朗的肩上,郑玄朗用他那扇子般大的手掌使劲拍着看似昏昏欲睡的人,含糊道“这就晕了”
萧道鸾收好剑,隐了气息,只如一名最普通的行客一般,低头穿过人潮。
三人在狭小昏暗的船舱碰头后,萧道鸾见无外人,便道“不如趁此机会,麻烦郑兄为我二人易容。”
郑玄朗欣然应允。
沈恪抓着舱壁上的小窗,不让自己的身子跟着船身一起晃荡。听到萧道鸾开了这个口,沈恪深深看了他一眼,连身子被甩到舱壁上,重重砸出了一声闷响,都没察觉。
郑玄朗将一应物什都备好,对二人道“谁先来”
“我。”沈恪没争着开口,多少是有些不愿,萧道鸾如此想着,便先坐到了郑玄朗身边。
郑玄朗在黛板上细细调着脂米分。沈恪看着一派坦然的萧道鸾,艰难道“黑黑你下手轻点。”
郑玄朗一旦脂米分在手,便不为外物所动,一板一眼道“经我之手,能有什么轻重之分。”
他一辈子就两个喜好。一是看美人,二是用脂米分涂抹出美人。见多了高矮胖瘦身段姿容各不相同的女子,他不许多想,便知怎么装扮,能衬出一人的风流。富态端庄,媚眼逼人,素朴雅正各依情势而定。
郑玄朗端详了小半炷香,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人无须过多修饰,只要将眉修得更细挑一些,眼角勾出上撩的线来,轮廓更柔和几分,就会是副能上寻芳谱的好样貌。
炭条在眼角滑过的时候,萧道鸾斜眼看向沈恪。
如果说之前萧道鸾的眉眼只是一幅细缓勾勒秀色天成的工笔画,此时便是匹浓墨重织银线的锦缎。
沈恪的心猛地一跳。
“涂米分,能让他来吗”
不习惯陌生人的碰触,就算这人是沈恪的旧友也一样。炭笔在眼角勾勒,他已有些不自在,过会儿要用双手在脸上抹米分,他恐怕会忍不住推开。
沈恪多看了几眼后,心跳也没平缓下来,笑道“旁人同你那么亲近,我也不自在。能让我来吗”
郑玄朗沉下脸,但黑脸总之也就那样,看不出什么来。
沈恪知他在这事儿上拗得很,只好旧事重提“我也不是没做过这档子事,上次自己涂得不也挺好的。”
郑玄朗不及回应,就被沈恪夺过了调好脂米分的黛板,一把推开。
沈恪用指尖沾了点米分,侧头问道“这些都搽上”
郑玄朗见自己没了亲自动手的机会,不愿沈恪胡来毁了他的脂米分,耐下性子道“都搽上。我再调些嫣红,等这层敷完了,点染几处。”
沈恪“嗯”了一声,将指尖上的脂米分按在了萧道鸾的脸上,用指腹将脂米分细细抹开,笑道“都说相公该给新妇画眉,这活儿却被个黑脸汉子抢了。”
萧道鸾的眉眼都已画好,沈恪小心避开,又将些脂米分抹在了他的额上。脂米分本就滑软,沾上了那紧致的皮肤后,就更像是有了股吸力,沈恪半晌移不开指尖。
一点一点看那珠白的米分末晕开,凡是浓了,便再推开些许,若是淡了,就再点上一些。因为任他涂抹的人是萧道鸾,便怎么都觉得兴致盎然。
郑玄朗在一旁看得直皱眉,提醒道“用不着那么小心,一次多涂些。同一处不用来回抹,容易脱米分。”
沈恪瞥他一眼,复又只挑上一点,慢慢地抹着。他舍不得这么快就放开,等萧道鸾看清了自己的模样,恐怕就再也没“易容”的机会了。
为了方便动作,沈恪此时便跨坐在萧道鸾身上,两人挨得极近,彼此的呼吸都几可闻见。肢体间的摩擦躲避不开,沈恪更是有心让两人的碰撞更多一些。
萧道鸾的目光也许还和往日一样平静,但因眉眼被修饰地极为勾人,眼波也多了些盈盈一转的滋味。沈恪心道,怪不得那些弹词里要唱,只为你临去时秋波那一转。
趁郑玄朗低头调米分,沈恪吻了吻萧道鸾轻颤的睫毛。
为了方便抹米分,沈恪方才让他闭上了双眼。擦了些胭脂而显得双颊微红,双眼紧闭,不时轻颤,这副任人宰割的姿态,让沈恪不由想起了某些特殊的时刻。当然是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时刻。
周身的温度有些高了,当着郑玄朗的面,他也不能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沈恪强压下百般绮思,镇定地站直身子,将铜镜摆在萧道鸾面前,道“可以睁眼了。”
沉默。
郑玄朗还在低头调着怎么都不满意的颜色,沈恪与萧道鸾的肤色不同,该用的脂米分也两异。也许该再加些珠米分
沈恪屏息等着萧道鸾的反应,他会觉得自己有意捉弄吗,会因此气愤吗,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郑玄朗一般,觉得脂米分上脸只求好看,不拘男女。
萧道鸾看着镜中人,眨了眨眼。很好,便是萧河亲至,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该你了。”
、第82章 艳压
沈恪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镜。镜中人的目光一如他那么专注,但若留神细看,还是能看出一点点羞赧与闪避。
“数年不见,风韵见长。果然有些人,就是要等到徐娘半老之时,方见动人处。”
郑玄朗在旁端详,放下手中脂米分,翻开随身画册,往前翻了数页。画册上赫然是位妙龄女子,眉眼清秀,自是一派艳丽之外的天真。
“当日评为七品,却是我识人未明。如今看来,怎么说也该有八品。不过自古美人如英雄,时也势也,不可概而论之”
郑玄朗拿出画册之时,沈恪便有些坐不住,等到萧道鸾洗净手上脂米分,似乎也有上前一览的意思,他便一跃而起,劈手夺过那本盛传一字千金的寻芳谱原稿。
当年为情势所迫,他不得不扮了女装。本以为此事除了三两好友外便无人知晓,谁知郑玄朗一册寻芳谱,竟将他也画入其中。若不是这人还知些分寸,没写上他的名姓,两人此刻恐怕早已拔刀相向,不死不休了。
脂米分味袭人,沈恪未及躲避,就被人从身后环住。
萧道鸾就这沈恪的手,翻开被合上的画册,在榜题为“忘忧”的一页停下。
手指划过天头,在画中女子的身侧顿住。
“是你”
若非属意红尘浪荡,就凭一手丹青,郑玄朗也可入供翰林。不施米分彩,只用浓墨淡笔,半是青涩半是微恼的神态便跃然纸上。初看时断不会将其错认为男子,但若是以沈恪本人参看,又觉得神情姿态无一不像。
不觉之中,萧道鸾的手指覆在了画中人身上。
沈恪恼道“有甚好看的,我人不是在这么。”
他发恼时眼角微红,从镜中窥得自己这番模样,又忍不住抬袖去擦。
“晕开了。”萧道鸾拨开他的长袖,轻点眉梢,将晕开的脂米分补上。他眼中看不出杂念,但那忽而错乱的脉息,全说着与此全然不同的消息。
郑玄朗原想夺回视若珍宝的画册,却在看向环拥着的二人时一怔。随即他便无心其他,忙着找纸笔将此情此景画将下来。
世上众人百相千面,唯有眉目含情处,最是动人。
此后数月,兰陵欣欣子寻芳谱第四册再现江湖,榜题为“画春”的一页,尤为众人所喜。
画中二人似是闺中密友,但那眉目缱绻之间,十指流连之处,像上还有百千柔情难诉。
江湖中不乏此画此情的传闻,就连最新的话本都出了好两本。不知谁人评定却口口相传,这一副美人图,艳压群芳。
沈、萧二人扮作女装,虽说惹了些登徒子寻衅,却总是避开了更大的麻烦。郑玄朗与二人同舟共渡了小半个月,在离剑池只有一日之程的时候,却收拾起包裹来。
沈恪没有留他,自己都还心焦着不知怎么见萧河是一个原因,郑玄朗给出的理由也让人无可辩驳。他对打打杀杀的事不感兴趣,想多留些时日再看看天下的美景美人。
临走前他特意叮嘱二人,新上的脂米分不用水洗,足够撑到二人回剑池之时。沈恪嘴上说是,心中却盘算着等他走了,转身就洗个干净。
“这人我见过。”
沈恪正接了盆水,准备将嘴上的胭脂擦去,听萧道鸾开口,只简单回了声“嗯”
“在西南的一间客栈里。他的修为不低。”
沈恪看着软巾上的一抹嫣红,心中发麻,道“他家是书香门第,上头有个小叔却独独修了剑道。当年家中闹得厉害,亏得这个修剑道的小叔功成名就,才没被逐出家门。此后他家读书不成的,便都扔给他小叔带着修剑。黑黑小时候也跟着学了不少。”
把软巾浸入水中,一盆水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沈恪将水哗啦一声倒出船舱,接着道“他在他家这一辈中,读书是头等的厉害,习剑也被他小叔许为大材。不论是走了哪一条道,怎么都能混成个中翘楚。”但这人偏偏不愿,带着他的脂米分瓶罐离了家,和沈恪等人混到了一处。
“他的手极稳,敷米分涂朱时从不发颤。若是有意修行剑道,单论剑术,有望登进天下三甲。”萧道鸾淡淡道。
沈恪听闻此言,没有为友人扼腕叹息,只道“他志不在此。”
萧道鸾道“这人身上有些痴气。”
这些日子他也见了,郑玄朗终日蒙头大睡,只有到了个渡口,才会骤然醒转,下船看看。大多时候,黑脸汉子会高呼“无趣无趣”,回到船上继续躺下。只有极少的时候,碰上个样貌不错的女子,他会坐在船头一言不发地看上许久,回到舱中画上两笔。
沈恪笑道“你是没见过他早些年的样子,光是看看美人,就能顶上三日饱腹。”
说话间沈恪又洗去了一盆水,想起郑玄朗不厌其烦地琢磨着这些脂米分玩意儿,那见识便是深闺女子也要自愧弗如,感慨道“人若无癖,不可深交。”
他这么随口一说,没料到萧道鸾问了句“你呢。”
“我”沈恪想了想,笑道,“色癖”
郑玄朗爱看美人,讲究一个发乎情止乎礼,从没有轻薄之举。至于他么,就没那么多忌惮了。
萧道鸾以为他会说剑癖,结果等来了这么个答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来给爷笑一个”
沈恪洗去了一脸脂米分,萧道鸾却还是勾画俱在。日日对着看起来比往常要柔弱三分娇艳三分的萧道鸾,他能按捺到现在,也亏得郑玄朗在。
“你早知道郑玄朗所谓易容,便是扮作女相。”
萧道鸾任沈恪动作,看似动手动脚,实则投怀送抱。
沈恪心下一横,反正萧道鸾的扮相他也见过了,此时就算要秋后算账,也不会赔本,坦然应道“嗯。”
“让他跟着上路时,心中就存了这个打算。”伸手一压,让对方跌坐在自己腿上。
“是你让他跟着的。”沈恪道。
萧道鸾从善如流,改了口“你装着不愿,让我开口留他,心中就存了这个打算。”
沈恪听他这语气不像是恼怒,但又觉得不完全是平静。下意识觉得有些危险,便撑着对方的胸口,让两人隔开些距离。
“不如商量商量明日回了剑池,该做些什么”按沈恪的想法,剑池恐怕此时也岌岌可危,他们回去恐怕有不少事要忙。
萧道鸾却道“是该想想,见了萧河说些什么。”
沈恪眉头一皱,怎么忘了,剑池里还有这么一号让他头疼的人物。他还没带着萧道鸾回乡见公婆,自己就要先对上岳父了还是只手便可撼山断江的岳父。若是剑池剑主知道他的儿子和自己搅和到了一块
沈恪在发愣,萧道鸾却清楚得很。他和萧河名为父子,彼此的情分却没到那个地步。不说萧河对他的私事不闻不问,即便对方想要插手,他又哪里会同意
不过这话他不准备对沈恪说,权算作这几日被他算计了一番的报答。
脸上脂米分未卸,伸指在唇上擦了抹胭脂,涂在沈恪嘴上。
沈恪在为明日剑池之行发愁,竟也没有拨开。等到他回过神来,想要推开之时,为时已晚。
萧道鸾脸上的妆容乱得一塌糊涂,眼中却亮如晨星。沈恪看不过眼,想要打水给他擦擦,还没起身又被按住。恍惚间沈恪想,那分明花了的妆,怎么还能妖艳得那么好看呢。
“别动”沈恪再是愚钝,也知道萧道鸾心中有气了。被折腾到天快破晓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用仅剩的气力撑在萧道鸾肩头,问道,“你若是不愿作此打扮,就凭我和郑黑黑的本事,能强迫你”
“你封了我的剑气。”
沈恪清醒道“但只要你说不愿,我”
“如此可掩人耳目。”
“但这几日你都没下过船,也还是”
“”
“你是有意的。”就像他所说的,萧道鸾若是自己真的不愿作此打扮,根本没人能强迫他。沈恪松了口气,既是这样,那萧道鸾也没有为了这个生气。
没有生气
那自己为什么遭了一晚上的罪
“涂了脂米分之后”萧道鸾垂眼道,“你看我”
沈恪明白了。如果说自己之前看向萧道鸾的眼神算是隐晦,这些日子便是裸的如狼似虎。
看对方此时因那妆容,极像是含羞带怯的模样,沈恪恶向胆边生,顾不上酸痛不已的腰身,东方发白的天色,狠狠撩了一把。
天将垂暮的时候,多年未归的少主,抱着个人回了剑池。
、第83章 书抄
南岭。
剑池藏锋阁之中,不辨春秋,毋论冬夏。
萧河的一身衣裳,若是在严冬见着,没什么出奇,但在南方的暮春时节,就显得过于臃肿。在街头巷尾见到这样打扮的人,不是疑心他有些痴傻,便是觉着这人莫不是重病在身,吹不得风。
萧河自认为两者都占齐全了,不过剑池中没有闲杂人等,老仆们也不会拿他的伤疾说事。
“剑主,山外来人还是没有走。”
萧河坐在窗边,目光落处,正是株在春光下伸展腰身的杨柳。细嫩的枝叶像是被镀了层金,亮闪闪的很是讨喜。回过头看见老仆也换了身短衣,一抬手抱拳就露出手腕,看着就动作灵便。他自己有多年没能做此打扮了。
“看西南那边来信,似乎少主遇上了些麻烦。归一宗牵的头,一些早年被您教训过的小人,几个没死心的也跟在后面蹦哒。”萧河的眉眼之间,倦意倒有几分,担忧一丝也无,老仆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连山宗像是也跟着挑事。那么多年没被教训,胆子也肥了。”
西南边的暗桩来信,已经是月余前的事。老仆一接到来信便匆忙报与剑主,但剑主像是没看出信上的紧急语气,就连他提议派人前往接应,都被淡然回绝了。
老仆在一旁看了十多年,也没有弄明白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剑主偶然还会关心他们这些老伙计过得如何,对于少主萧道鸾,则除了练剑之外便没有他话。若是只将少主看作了剑池的继承人,那年初收到关中来信时,剑主不加掩饰的关切真情,又难以解释。
养在身边十多年,就连他个仆从,多多少少都对少主有了些感情,听闻少主有了心上人,给新人的见面礼都早早备好了。老仆不相信亲自把少主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剑主,会对养了那么久的小孩儿一点感情都没有。
萧河屈指在书卷边页空白处点了点。藏锋阁内不乏古籍善本,有些前朝版印的书卷,用的是北边的松油墨,极易沾手,他平日翻看便会多加留意,以免损坏书页。
手指轻点,没发出多大声响。老仆絮絮叨叨的声音消失后,藏锋阁中便静了下来。
萧河心道,老王头今日话却是格外的多。
这些仆从都跟了他不少年,年轻时或许也是个张扬蛮横的刺头,但整天整天在这没什么人烟的地方磨着,什么脾气也给磨光了。剑池中除了自己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儿子,二十年来没再收过人,老脸对老脸,日渐沉闷也是自然的是。有时他有心想和他们多说几句,可惜话一说多,就咳嗽不止,把几个老仆吓得熬药、运功、炼丹连轴转,忙完都憔悴了不少。身体稍有好转之后,萧河也就只能在藏锋阁翻翻书了。说是要沉心静气,动不得怒,最好能活活坐成一尊菩萨。
“你家的孙子,该会跑了吧”静养十多年,萧河的一举一动都带上了点缥缈的仙气。如果落在外人眼里,这持卷沉思的模样,该和神仙差不多了罢。可惜问的话,却让这尊菩萨沾满了人间烟火气。
被众人随意叫作老王头的仆从一愣“还不到一岁大的小娃娃,哪里会跑,能走就不错了。”
老王头说起家里新添的宝贝孙子,话头有些收不住“上回我家婆娘拿了个拨浪鼓逗他,小娃娃走了没两步,一头磕在了门框上,肿了好大一个包,摔在地上只会大哭”
萧河似乎对他说的家长里短也分外感兴趣,问道“拿拨浪鼓逗他小孩儿都爱玩这个”
老王头也不知道小孩儿是不是都爱玩,反正自家孙子是爱的。鼓锤咚咚咚敲个不停的时候,小娃娃就直乐呵,口水能流一大揦子。
萧河又道“他就不爱。”
“谁”老王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河敲打书页的手指一顿,目光像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神情说不上是怀念还是落寞“周岁抓阄,他就拿了把剑。”
老王头想起来了,剑主说的大概是少主。十多年前,他还没现在那么老,剑池中也都群正当壮年的大老爷们。剑主出门一趟,把两大剑修宗门都挑了一遍不说,还一人独战九名魔修,闯出了好大名头。一群壮汉都觉得面上有光,备了好大一桌酒席准备好生庆祝一番,没想到剑主孤身出剑池,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抱回来个小娃娃。
丁点儿大的娃娃,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缩在萧河的怀里后头他回家学着剑主的样子抱自家娃娃,被婆娘一顿痛骂,才晓得那样抱着,小孩十有都要哭闹的,剩下一两成,只怕已经憋气憋得哭不出闹不动了一一眼珠子偶尔在众人腰侧转一转,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剑主说他打算养大这个小娃娃,一众糙汉直呼“好”,至于一群糙老爷们要怎么养孩子,就不堪回首了。
等到少主萧道鸾长到差不多周岁的时候,几个家中有了孩子的仆从凑在一块儿商量,觉得周岁宴不办了,抓阄总要抓上一抓。当下拿了些银两,下山买了一堆用不着的小玩意儿,都堆在了娃娃面前。在藏锋阁观书的萧河也被叫上观礼。
众目睽睽之下,少主迈着小短腿,走到萧河身边,抱住了他挂在腰侧的长剑。
众人纷纷乐道“少主看来也是个习剑的大材,剑池可算是后继有人了”
萧河把萧道鸾抓在剑鞘上的手掰开。剑气偏寒,小娃娃的手已经被冻得有些发青了。
“兵者凶器,过几年你才能碰。”
老王头想起了抓阄的事,也没忘记那时候剑主冷冷淡淡的反应。按说抱养了个天赋上佳,心属剑道的小孩儿,剑主该满意了才是,但当时他就觉得一一
“三岁看小,六岁看老。少主那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修剑的天分了,往后成就定然不低。”老王头道,“剑主也可以早些卸下重担,安心养病了。”
萧河摇了摇头,不知是在说萧道鸾将来的成就未必如何高,还是在说他不会放心将剑池的担子交出去。
覆手将书合上。
老王头这才发现,这卷书竟然是初学篇。他被剑主收进剑池之前,是个乡野村夫,不算大字不识一个,但学过的也就那么几卷书,其中就有开蒙的初学篇。剑主在藏锋阁观书数十年,怎么会没看过这卷书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卷书剑主已经一连看了小半个月。
“他既是我剑池的人,就没有让外人欺负的道理。”萧河看着蓝底竹纸上宛如幼儿初提笔时写就的书名。三岁看小,六岁看小剑池剑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这手全然看不出风骨,只一味笨拙生涩的行笔,能看出些什么来
老王头听得此语,心道,剑主果然还是担心少主安危的,之前不说,许是面皮薄。毕竟头一回要给孩子撑腰,心中有些犹豫也是寻常。
看剑主站起,他忙贴身跟上,只待对方一声吩咐,就喊上几个心急如焚的老伙计,奔赴西南。
二人还没离开窗边,藏锋阁外便响起高呼。
“报一一”
“少主回来了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