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在他的床头站了半日没有动作。沈恪等得有些心焦,闭着眼又摸不清状况,只能用香艳的幻想来打发时间。轻疏的衣衫摩挲声,似乎让幻想不再是两根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
早被夜风吹散了温度,此时因为摩擦又微微发烫。
比他的手腕要热。
或许比他心尖的那点血也要热。
沈恪将两指并起,与拇指轻轻擦过。那些寒夜中的温度,好像能够撑着他度过余生所有的严冬。
哪怕此时黑云压山,暴雪即至。
“我这样冥顽不灵的人,莫宗主说再多,也是听不进的。”沈恪柔声道,“萧道鸾要剑,我给。要剑气,我也给。万般事也大不过我乐意。”
他的语调轻缓,像是情人低语,但在“乐意”之后便陡然变了调子,厉声道“莫宗主若是想要,我却不愿拱手相让。”
一直绕着莫恒,不远不近浮空的墨剑,在沈恪陡然拔高的语调中,撕裂了近旁气流,鸣声大作。
莫恒像是早就料到了,也早就等着他出手。
不动尚好,一动便满是破绽。
“左三,进一,黄精格。”
莫恒并未理会朝他袖口疾刺而来的墨剑,不徐不缓地念了一句剑决。归一宗弟子自拜入门下便日日诵读,熟习于心的剑决,讲的是再简单不过的攻防招式。
在场的只有两个归一宗门人,莫恒之外,剩下的便是与沈恪对了一剑的莫列。
莫列听到师尊口中报出剑决,脑海中还未有清晰的概念,身子却先一步动了。上步,曲膝,抬肘,压腕,一套招式行云流水使出,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已将墨剑格开。
两剑剑锋对上之时,因他步法略斜,卸力不少,先前如巨锤砸心的压力消失不见,拂开对方墨剑时只觉易如反掌。
不须师尊再多提点,莫列在格开墨剑之后便自如地接上了一套宗门低阶剑法。这套剑法讲究的就是一个轻快灵便,四两拨千斤。墨剑急于破开他的防卫,却被一次又一次拂开,不免急躁。
莫列一吐胸中闷气,畅快地将墨剑逼退数丈。
莫恒在旁观战,从始至终就没有出手的意愿。若不是看到门下弟子因这一战生出些魔障,他也不会出言激沈恪动手。沈恪可以凭一腔热血胜过莫列一剑,却不可能剑剑都力压这个归一宗首徒。只要再给莫列与之一战的机会,沉重应对,自然可以大败对方。
修剑之人,各有脾性。唯有至极,才近天道。
莫恒有意养着莫列一身傲气,三年前被萧道鸾磨去不少,如今又怎么能再折戟于个小人物身上。
看莫列已然占了上风,莫恒道“此时用引剑决更佳。”
莫列应声变招。
沈恪若是足够机变,就应抓住这个空隙反击。但他显然也晃了一会儿神,当莫列的剑招再次如狂风骤雨般袭来之时,墨剑便不再如方才一般防备地密不透风。
沈恪想起,萧道鸾也曾在对敌之时,悠然指点他该如何如何。
他一时疏忽,便被莫列近了身。
在这人身上吃过亏,莫列第二次出手时便不会再留情,拙溪剑大开大合,光是碰着点剑光,都能皮开肉绽。
沈恪不敢撄其锋芒,连连后退。
山径狭窄,就算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沈恪摸了摸面颊上被剑气割开的口子,龇牙道“让爷破相,万一被人嫌弃了,你负责吗”
趁莫列被他的闲话所扰之际,沈恪暗中扣紧了藏于身后的一手。他也不知道该出怎样的剑招才能胜过对方。无论是剑术还是剑意的领会,这个归一宗的大弟子都强过他太多。
况且还有个宗主在旁指点。
莫恒约莫是将他当成了给弟子喂招的好手,一直袖手旁观,偶尔出言,便是提点。
若是萧道鸾也在他身边就好了
“莫列,退开”
一声厉喝,正在交手的两人避闪不及,都被一道剑光笼罩。不同的是,那道剑光不是冲着沈恪去的,他尚且能抬头分辨,这道剑光他在哪里见过似的。而莫列,已经被迫与之对上。
那道自远天垂落的剑光已近在眉睫。
拙溪剑也横在面前。
看似没有多大动静,但两道交缠的剑光顷刻之间已过了数十招。剑身的每一次轻微颤动,剑锋愈发凌厉的鸣声,都让莫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翻滚不定。
他认出了这是谁的剑
他的战意也因此更加高涨。
拙溪的剑锋颤抖地愈发厉害,精铁锻造的剑脊似乎都承受不住这般交锋,濒临了断折的边缘。
莫列屏息,心道,闭关两年,他不可能再次败于同一人的剑下。他的拙溪,比起两年前,更快,也更强。
然而他快,对方比他更快。
他强,对方根本没有将这点强度放在眼中。
如果说先前沈恪带给他的压力,像是个古人抡起巨锤猛砸,这时他能感到的,便是山岳拔地,转瞬翻覆,万顷碧波,当头泼落。
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拙溪哀鸣。
剑锋摧折,莫列在断剑落地之时,也软瘫在地。
交手只是片刻,他便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恐怕不是这个人的对手,无论是两年多前,现在,还是往后。
莫恒出手到底是迟了,没能阻止拙溪剑断,也没能阻止弟子心死。看了眼莫列灰败的脸色,他知道,若是没有契机,这个首席大弟子,恐怕就彻底废了。
心中略冷,莫恒望向御剑而至的某人时面如寒霜“萧少主。”
萧道鸾翩然落地,不知是否有意落在了沈恪身前。他背对着沈恪,虽然没转头,但知道对方就在身后,先前看到他差点为剑锋所迫跌倒时的心焦终于被抚平。
越歌被收回手中,轻鸣不已。在那样毫不留情的交手中,他悍然断了对方的剑,自身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至少越歌是许久不能用了。
莫恒打量了眼剑脊崩出裂痕的木剑,又看向跪坐在断剑旁的弟子,漠然道“萧少主或是这位的剑,本尊该断哪柄”
沈恪握紧了墨剑,知他敢说便敢做,真当是想要为弟子报断剑之仇了。他不愿因为自己让萧道鸾又结上一门仇,归一宗不比林家,同在剑修界有超拔地位,不会畏惧剑池的名头。断他的剑若能解仇,自然没有问题,但
萧道鸾摇了摇头“你想断剑,我想杀人。不如各自出剑,分个高下。”
莫恒笑了,浑身如墨般凝结的寒意愈发浓重。他不做没有十分把握之事,答应了那人要取剑,便做了完全准备。和这位剑池少主或会过手,也在意料之中。在莫恒心中,这是一盘未下便胜负已分的棋局。无论他执黑执白,对方都只有被屠了大龙剩下残兵败将缴械的一个下场。
“萧少主焉知本尊只想断剑”
、第54章 借剑
萧道鸾一战莫恒。
剑池推崇以战养剑,萧道鸾外出游历以来,与不少同辈高手过过手,但无一能与莫恒相提并论。和萧道鸾一样,他们至多只能算作年轻一辈剑修中的翘楚,比起成名多年、放眼整个修真界也难寻敌手的莫恒,还是差了一大截。
若是此战走漏了消息,必将引来无数剑修观战。
这是自从十多年前越王剑池剑主萧河一人独战九名化神期魔修之后,修真界中少有的巅峰对决。
尽管萧道鸾如今还未入大乘,算不得最强者之一,但近二十年前,萧河以一己之力斩杀九名化神期魔修之时,也不过化神后期
一样是出身于剑池,一样要迎战看似不可战胜的对手。惊人相似的场景,让人对这场对决充满期待。
沈恪望着萧道鸾的背影,双眼灿若明星。
他不是不知道萧道鸾和莫恒之间还相差了足足一境,也不是不清楚莫恒隐藏在云淡风轻之下的实力,但他就是觉得,萧道鸾能赢。
不是因为他也从剑池走出来,带着萧河一战奠定的光环。
只因为他挡在自己面前,为自己而战。
萧道鸾和他不同,不会整日将暧昧撩拨的话挂在嘴边,在今日之前也从未有过逾矩之举,沈恪唯有在这种时刻,才能感觉到对方潜藏的坚定与情意。
哪怕两人激吻之时,沈恪都没有现在那么确定,萧道鸾也是喜欢他的。他觉得喉头发紧,恨不得马上就把在客栈中没做完的事都办了。
“你上归一,是想杀他”
脑海中被自己压倒在方桌之上吻得满面绯红的人,提剑转身问了自己一句。
沈恪愣了愣,道“是。”
他是抱着和能和莫恒同归于尽也算对林子由有了交代的念头,这才上的归一宗。没见到萧道鸾的时候,还能将心中的牵挂系在枝头,只作不知,但见到了人,便又有些舍不得走的那么潇洒了。
只是萧道鸾问他这话的意思,是想替他出头
十年来但凡有了本事,总以带头大哥自居的沈恪,为着这点被人置于羽翼之下的暖意,心中一酸。而后是喜。
沈恪的眼眶微红,却觉得自己不能那么没出息。好歹比人家大几岁,况且又是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正该好好涨涨己方士气。
他郑重道“你会赢。”
萧道鸾对着他弯了弯眉眼,伸出一只手。
他的五指并拢,手掌平平舒展,像极了承露像中仙人伸出的一手。只是这只手想要接住的,不是从天而降延年益寿的甘露,而是一把通体墨黑的剑。
沈恪盯着那因常年习剑而生出了薄茧的手掌,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知怎的便想起当它扣住自己后脑时,仿佛要将一切都揉碎了融进骨血,燃尽了成灰痛饮的感觉。
光是想想,就浑身发烫。
所以萧道鸾张口说了四字时,沈恪想也没想便连连点头。就在他点头的一瞬,墨剑像是被引到了满月弦上的箭支,隐忍到了极处,一触便发。
无可匹敌的力度。
墨剑飞向萧道鸾之时,沈恪的身子也向前一扑,不止是他手中的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就连他
他体内的剑气也失去了控制一般,一泻千里。
如果说他的剑气是一道飞瀑,瀑布的起始便是四肢百骸,而落处,尽归于墨剑,归于萧道鸾之手。
沈恪应当感到惶恐,感到无力,因为剑气从他体内涌出之后,受损的经脉爆发出比先前强烈百倍千倍的痛楚,因为无论是他是丹田还是全身各处,全都空空如也,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剑气,此时他比一个从未修行过剑道的凡人还要脆弱。
但当他看着萧道鸾,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便觉得这都算不了什么。
萧道鸾对他说,借我一剑。
但沈恪能借的、愿意借的,绝对不止是那把墨剑而已。
莫恒说,这叫你情我愿。沈恪心想,或许换个说法会更让人心喜。
那叫甘之如饴。
墨剑落在萧道鸾手中,轻如鸟羽,薄如蝉翼,却与漫天墨色融为一体,仿佛只要一动,便能牵引清凉山大小七峰,关中方圆百里的气机。
九品灵剑出世,天地为之色变。
原先散于沈恪体内的剑气回到了墨剑之中,让墨剑的气势一瞬暴涨数倍。哪怕它只是被握在一名炼气修士手中,也能让金丹期修士见而败退。
而萧道鸾已然化神。
莫恒饶有兴致地看着墨剑入手后浑身气象便为之一变的人,猛虎出柙,苍鹰振翅,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剑池少主的实力。
一把越歌傍身的萧道鸾,已经罕逢敌手。
持有墨剑的他,才真真正正无惧于天下。
八百年后终于能再次用自己的剑与世间最强者之一一战,萧道鸾甚至没来得及感慨一声,或是看慷慨借剑的人两眼,便已出手。
旁人或许需要养剑,养剑气,也养剑意,为了出剑时最饱满的状态。
他却不必再等。
黑云承载了过多水气,终将落雨。弓弦引到了极处,羽箭必发。
提剑,平递,一往无前。
莫恒不像与沈恪交手一般退后,面对萧道鸾这样的剑,他退无可退,也无须再退。
唯有出剑
剑名太白。便如夜幕之中最亮的那颗星辰一般,出剑时莹亮的光彩全都在剑尖绽开。此时黑云压顶,遮天蔽日,那点剑光便是天地之中最为耀眼的所在。
带着宗门数百年传承的沉淀,独掌一宗大权的威压,仿佛连整座清凉山都能一剑破开,何况挡在它之前的,也只是一剑。
后出先至,太白迎上墨剑。
剑尖对剑脊,全都聚在锋尖一簇的剑气,在一片墨黑之中映出一点苍白。像是在夜间擦亮了一块火石。
萧道鸾却在这时抬头望了一眼。
天色早就昏暗地分辨不出时辰,黑云连缀成了兼覆无遗的巨幕,只待人轻轻一扯,就能落下。
萧道鸾屈指一弹。
墨剑的剑脊受到了外力冲撞,翘首冲天。太白在剑脊之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自中端至末梢,金石声震耳。
墨剑长鸣不已,起初还带着被太白划过时的艰涩,当冲入九霄之后,便是与天地同振的肆意淋漓。
一剑之威,竟至于斯。
莫恒应对极快,在墨剑摆脱了太白的锋对,冲天而起之后,便将剑锋对准了萧道鸾。墨剑再势不可挡,只要用剑的人不在了,便也只是任人处置的死物。
太白迎面刺来。
剑修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当住臻于大乘的一剑
无量无边,是谓大乘。
莫恒这一剑不说尽了全力,也是数年间最得意的一剑。实实在在的大乘境界,若是换了其他低境的剑修,恐怕已在这一剑迫近之时膝软跪地。
整整高了一个境界的威压,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况且大乘已是剑道修行中至高的境界。若再往上,那便是平地飞升,再非凡尘中人
萧道鸾不闪不避,任太白剑光在眼前愈近愈亮。
就算如今他只有化神修为,八百年前却是只待渡了雷劫便可入那神仙境的人,断不至于为了这还称不上大乘圆满的一剑,就受了惊。
墨剑在手,大乘圆满以下,遇上谁他都可以一战。
太白剑轰然坠地。
墨剑宛若一道惊雷,将莹亮通透的太白重重砸入了地底。两剑坠落处,大地瞬间塌陷,现出约十丈的圆坑。不远处的归一宗山门牌匾,受了巨力冲击,摇摇欲坠。
萧道鸾站立之处,正是塌陷的边缘。
他瞥了一眼一角下滑,只剩半边还掉在楣上的牌匾。牌匾正要下落,被莫恒抬手止住。
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不需费力的动作,停下之后,莫恒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他挥手将牌匾重新定好,然而在先前的交手中,万岳朝宗四个大字上有了不少被剑气划出的横横道道,再不复往日那般夺目张扬。
莫恒看了半晌,用袖口擦去嘴角血迹。他身着墨青色长袍,血迹染在袖上,也看得不甚分明。待到擦干血迹之后,他推开上前想要搀扶的大弟子,面上毫无挫败之意。
他这般淡然的表情,让观战的沈恪心生疑惑,先前那剑,到底是谁赢了
莫恒吐了口血,萧道鸾像是无碍,是萧道鸾胜了
两剑同时坠入神坑,又或是两败俱伤
还是
莫恒似乎想要唤出深坑之中的佩剑,一抬手却又吐出一口血来。凝聚在他指尖的剑气是那么微弱,连太白都感应不到。
莫列顾不上会不会被师尊再次推开,伸手扶住莫恒。在他的手扶上莫恒的后背之时,莫恒沉声道“拾剑。”
他的声音极尽压制,沙哑不堪,每个字出口时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像是随时都会呕出脏腑来。
莫列小心翼翼地防备着萧道鸾,见对方没有追击,便飞快唤了剑来。与此同时,他激起了宗门内的传声符,门人正往山门汇聚而来。归一宗还有数名长老俱在,只要结成剑阵,便是萧道鸾还能使出那样的惊天一剑,他们也还有一战之力。
萧道鸾有些失神,直觉在胜了莫恒这样的对手之后,该和一个人分享内心满溢的喜悦。
但是和谁说呢
脑海中有个朦胧的身影,似乎故作淡然地将败在手下的高手一一说出后,那人便会含笑点头,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
像是尊长对后辈的欣赏,却又远比那要亲近。
是萧河不,不会是他。萧河从不关心他修剑的进境,就算偶有谈起,也只是提点两句,让他莫急莫躁,免得落入下乘剑道。
是八百年前的哪一位师兄不,那些比他先拜入师门的人,一个比一个懒散,炼丹的炼丹,打铁的打铁,观书的观书,压根不会管这小师弟的闲事。
那还能是谁
萧道鸾忽的转身。
于是他看到了沈恪倒在山道上的身影。
、第55章 灰线
沈恪虽然支撑不住倒地,却没有失去意识。五感因为剧痛而迟钝了不少,但还是能听到大地的震动,脚步声的靠近。自己不是第一次倒在萧道鸾面前,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抱起了。
陡然凌空的感觉让他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因为无力握紧双手,手指只能在萧道鸾的衣袖上滑过。
沈恪重重喘了一口气,道“方才谁胜了”
萧道鸾低头看了眼他无力下垂的双手,觉得那双手应该环在自己的颈上,而不是就这样空垂着晃荡。他抿紧双唇,替沈恪擦去额头上不断冒出的细密汗珠,笃定道“我。”
萧道鸾站着不动却没等来对方的赞扬。
明明只是些剑气跟着剑跑了,怎么觉得从头顶到脚心,浑身上下就没个不痛的地方。沈恪忍痛开口道“那还不跑路”
他们在归一宗的山头上扫了归一宗宗主的面子,就算拔腿就跑,也少不了引来一番追杀,萧道鸾难道还打算站在这里随人家砍不成沈恪要是现在自己能走,早就拽着人下山了。
砸场子就需要注意两件事。一是得挑个好时候,别撞上了铁板,砸场不成反被虐;二就是在赶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速速溜走,否则被人围住,双拳难敌四手,一顿痛打自然免不了。
沈恪暗中着急,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将上归一宗时的死志全都忘了,只当作两人前来耍了耍威风。好像心底积郁了那么久的浊气,都随着那些剑气消散在空中了。
“嗯。”
萧道鸾挥手招来墨剑,交到沈恪手中。
沈恪二话不说便把剑紧紧抱住,心疼地摸着剑脊上的灰白划痕。划痕边缘微微卷起,粗糙不平的感觉从指间传来,一瞬间压过了疼痛。
“别走”
莫列眼看萧道鸾抱着人便要离开,有意拖延片刻,好等到山门中的长老和其余弟子赶来。但他此时搀着莫恒,只能出言恐吓,怕是对方根本不会为了干巴巴两个字而停下脚步。
可就算他能空出手来,怕也没法再对萧道鸾出剑。
输了一次还可以说是一时不慎。
输了两次就只能是技不如人了。
十数年来养成的骄傲,毁去却只需要一瞬。就算他自己不愿意面对也不愿意承认,但刚出关时,觉得再过数十年天下便无一人是对手的人,已经和现在大不相同了。
人就是那么经不起折腾的玩意儿。
山门不远处,一座凉亭。
昨夜与莫恒道了别的男子,却没有他所言一般,离开归一宗,在灭魔岛上等候音讯。比起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他更喜欢在近处细细品察众多棋子的生死。
遥遥望着山门之下的四人,他评点道“莫恒心存退意,已输了半招。萧道鸾这剑入了大乘,他便再无取胜之道。输,理固宜然。”
随侍身旁的女子疑惑道“师尊既知莫恒必败,为何还要”
男子瞥了她一眼。分明是孱弱到无人搀扶便难以长时间行走的人,目光依旧如刀剑般犀利,仅仅一瞥便让她熄了打探消息的心思。她早该知道,这人虽然不计价往事将她带在身边,却不会容许她还有二心。
“萧道鸾借剑之前,莫恒未必败。不过他败了,也未必是坏事。”他固然存着利用莫恒拿到墨剑的念头,但若拿不到,能重创萧道鸾也是好的。若是连重创萧道鸾也做不到那莫恒似乎也没必要还在归一宗宗主的位置上坐着了。
男子冰冷的两指捏住身旁人的下颌,力度不大却阴寒刺骨。
“你既花了心思与莫列搭上了线,便别浪费了罢。”男子仿佛已经看到了如今相互搀扶亲密无间的师徒两反目成仇的画面,“莫恒重伤难愈,宗主也该换个人当了。”
莫恒确实在这一战中遭受重伤,但是否难愈就要看他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有足够的魄力和野心了。
女子点头称是,看似望向了莫恒莫列师徒,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关注下山两人的身影。她知道自己远远没有放下,看到沈恪险些遇险的时候,差一点便忍不住出手。但她不敢。若是她出手,未必能救下沈恪,自己在师尊面前却是绝对没了活路。
重回师尊身旁,她为自己想得更多,也更深。越想,便越觉得这人深不可测。从自己被派去夺剑,到如今归一宗山门中事,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所有的人不自觉地沿着线走到各自的位置,或消亡,或颓败,或崛起。
至于那个埋线的人
女子既敬且畏地看了师尊一眼,她实在猜不透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走到半路,开始落雪。
沈恪昏昏欲睡,觉得冻得厉害了便往萧道鸾的怀里使劲缩了缩,汲取暖意。直到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嘴边,为热度所化,浸湿了双唇,这才睁眼哑声道“下雪了”
萧道鸾出客栈时替他带的狐裘,在与莫列打斗的时候嫌弃碍手碍脚,便脱了丢了。如今身上的衣裳轻薄,不够御寒,沈恪反而觉得有些轻松,冻得僵了,手脚便不那么痛了。
他的嘴唇冻得有些发青,自己不觉得,但在萧道鸾看来便有些可怜。之前沈恪跟着他的时候,除了练剑就没吃过什么苦。就算练剑练得手臂僵硬酸痛,他也有法子找些有奇效的灵果灵药,敷敷揉揉便好了。若是两人一直这么处着,才不会生出这许多事
萧道鸾如此想着的时候,有意遗忘了,沈恪之所以现在这么凄凄惨惨,不是因为自个儿上归一宗找事才被人打得下不了地,是因为当初就被墨剑将经脉穿了百十个窟窿,怎么填补也无济于事。
两人这时已入了城。归一宗人或许忙着应对宗主重伤后的事务,竟也没有追来。萧道鸾见到近旁便有一家成衣店,未经犹豫便抱着沈恪走进店铺。
买了件最厚实的棉衣,将沈恪裹得整个人都变大了一倍,抱在怀中沉甸甸的,萧道鸾觉得无比踏实。先前抱着总嫌空荡,如今胸口的棉衣挤挤嚷嚷的,便没什么空隙了。
给他穿上棉衣的时候,沈恪还努力睁了睁眼,见是萧道鸾在动手动脚,便又闭上了。
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萧道鸾也觉得很不错。至少不会四处折腾乱跑了。先前都忘了计较,说好在客栈等他,结果却拿剑跑上了归一宗。要不是他正好也去寻九转丹,指不定
要不是这人现在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非得好好教训一通不可。萧道鸾为自己还能如此波澜起伏的心思惊了一惊,随后释然,转而开始思考该如何教训的好。
每日练剑的工夫再加两个时辰好了,如此他们便可待许久。
萧道鸾将棉衣的盘扣一一系好。许是动作不熟练,手指便在沈恪身上多纠缠了一会儿,招来成衣铺中伙计的侧目。
他在看什么
那样的目光萧道鸾回忆起了,他和沈恪刚到客栈的时候,沈恪给自己夹菜,让自己多吃一些,大堂中的客人也是用这般目光审视二人。
萧道鸾回视那道隐藏着探寻的目光,伙计便故意大喊了两声,朝着另一边走开了。他或许以为萧道鸾不会紧盯着自己,走开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再次被捉个正着。
伙计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萧道鸾没有继续盯着他不放。
萧道鸾将最后的扣子系好,看着倚在自己身上的沈恪,用冰冷的手掌碰了碰他没被领口遮住的半截脖子。
沈恪被冰的一激灵,瞪眼不解地看着萧道鸾。他还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自己冷不丁被人捉弄了一下,却没反应过来做出这么孩子气的动作的人,是萧道鸾。
“领子,塞好。”
萧道鸾虽然这么说,但也知道沈恪根本没有力气替自己塞好领口,说完便伸手替他将领口掖好。其间冰冷的手背时不时蹭到沈恪的脖颈,让他的身子颤个不停。
伙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先前看来人出手阔绰,另一人又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原以为两人是富家公子和被养着玩儿结果玩过火了的小厮。但看这两人间温温热热的气氛,又觉得实在不像。
将领口塞得严严实实,确认一点风也透不进了,萧道鸾才放开沈恪,没有继续用自己冰冷的手掌折磨这个特别畏寒的人。
摆脱了冰冷的手掌,沈恪还没满意地眯起眼,脸上便又被冰冰凉凉的东西碰了碰。
萧道鸾把人抱起,对伙计道“好看”
伙计心道,您有本事就来一场活春宫啊,轻轻那么一下算什么本事。
、第56章 钟情
兵器铺的老伙计捧着暖炉,舍不得将手伸出袖子,去拈了鸡毛掸子,处置处置入冬后又多积了几毫的灰尘。
数十年来依旧没有适应的干燥天气,让他的脸一到冬天就布满细小的裂痕,就算涂了几层厚的羊脂膏也不顶用。灰黄的老人斑都被冻裂成了两半,乍一看像是两个半圆中间隔了一线,有点阴阳鱼的意思。
不过老伙计可不敢自认什么道修高人。他自小跟着剑主修剑,眼看对方从丁点儿大的小娃娃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修为也从炼气涨到了大乘,那速度比他一沾烈酒便醉都来的快。当看到剑主独战九名魔修,修为像是江潮拍打岸头一般,冲破化神藩篱直达最高境,他就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到不了这样的境界了。
不过也没什么。小时候他蹲在自己土院子里看鸡鸭鹅,有的红毛大公鸡,一开嗓子就是比旁个叫的响,有的长得气势汹汹的,却是个哑嗓,这都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没有钻牛角,当年还是个英俊中年的老伙计,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天赋有限的消息,自愿被外派到了关中,一驻就是二十年。
老伙计摸了摸头顶的毡帽,心道,这几年可真是越来越怕咯,身子骨大不如前,该找个机会和剑主提一句回家养老了。前几日刚将少主的消息传了回去,再等就得到下月月初,就在近日上了归一宗的神秘人的消息后边,再多加几行字好了。
“少主”
老伙计看见来了人,忙迎到店铺门口。外面飘的雪花都有鹅毛那么大了,萧道鸾的头顶、肩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看着就冷。
老伙计想把暖炉塞到萧道鸾怀里,让他也暖暖手,对方却摇了摇头,示意他把炉子给怀中抱着的青年。
老伙计瞟了一眼,将两人迎进店中,顺手关上了店门。
“这是怎么了”老伙计揣着暖炉没有松手,倒不是舍不得把炉子拱手让给个不相识的人,着实是对方被厚实的棉衣裹出了一头热汗,犯不着再暖上添暖了。
萧道鸾抿了抿嘴,不自在道“受伤。”
老伙计打量了一番,没缺胳膊没缺腿,脸色苍白了点,也不像是大出血的模样,那能是什么伤
萧道鸾出剑时感到的那股磅礴剑气,应该就是从沈恪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察看,但大抵是没了剑气涵养,沈恪的经脉到底是出了问题。
老伙计善解人意道“甭管是什么伤了,他这出了一身汗,怎么也得擦擦再换一身衣服,不然没病也迟早冻出病来。”
萧道鸾“嗯。”
老伙计忖度道“那我去烧水,等会儿好了叫你们”说完揣起暖炉,哼着小曲儿去劈柴了。
兵器铺子后面带着个小小的庭院,几间厢房都空着,只有老伙计住着的一间没有落灰。萧道鸾想也不想,把人抱进了房中。
老伙计也怕冷怕得紧,床上堆了小山一样高的褥子,把沈恪往上边一放,就快被埋得看不见人了。
萧道鸾见他还没有醒,皱着眉头拉住他一只手,从指尖渡了点剑气过去。
那缕剑气在沈恪体内经脉中游走,一路所见堪比风吹日晒的岩洞,满是坑洼。与其说那是经脉,不如说是筛子更贴切一些。至于沈恪的丹田,原来还能见到个模糊影子的剑丹早就不见了踪影,如今那里比全没有修过道的人还要干净空荡。
萧道鸾心中一紧,猛地抓紧了沈恪的手腕,力度之重,足以让沈恪这样皮娇肉嫩的人惊呼出声。
幸好他没有醒来不过他若是醒了,要苦恼的事还多着呢,怎么也轮不到这小小一件。
萧道鸾又替他擦了擦额间细汗,也不知道沈恪是冷着了还是热着了,怎么汗出个不停。指尖传来的脉搏跃动越来越轻,合着对方愈发轻缓的呼吸,竟像是将要陷入沉睡,再也不醒。
剑气都不安分地从这个壳子里跑出来了,壳子还没炸裂,也该说是万幸。但留下的烂摊子,不尽快处理,很快也会夺去沈恪性命。
萧道鸾看着墨剑,八百年来第一次,觉得它有些面目可憎起来。若不是它不老老实实呆着,被一撩就往人身体里面钻,如今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事
萧道鸾屈指弹了一下剑脊,墨剑抖个不停,瑟瑟缩缩的像是十分委屈。
总得想个法子萧道鸾想,等到沈恪醒来,还不如趁他昏睡的时候便动手,也可少遭点罪。
沈恪昏迷不醒的时候也抱着墨剑没放,这方便了萧道鸾动作。他的手指在剑柄、剑格、剑脊、剑锋上逐一滑过,将封存在墨剑之中的残余剑气都逼到了顶端。
剑修与剑修体内的剑气各不相同,贸然引入他人剑气,极易招至爆体而亡的下场。灵器内的剑气稍稍好些,但也不是谁都可以接受。
萧道鸾之前每夜给沈恪渡入的剑气都只有一丝,多了他会承受不住。但若是再这么缓缓温养,怕他熬不到时候,就会不堪忍受残损经脉的折磨。为今之计,只有将墨剑的剑气再引回去。尽管在先前一战中墨剑剑气受损不少,但加上他自身的一些,也能凑个十之七八,正好堵住经脉的缺口。
只是这样一来,墨剑再难保持九品的实力,他也很难再挥出归一宗对上莫恒那样的剑了。
萧道鸾如此想着,毫不迟疑地将滞留在剑尖的剑气,全都引入了沈恪体内。
比起墨剑到底还能发挥出几层实力,他如今更关心的是,墨剑剑气为何能在沈恪身体中进进出出,半点没有相斥的迹象在凌云镇的时候,他就以为沈恪会承受不住剑气,命丧当场,结果对方没事,还平白无故得了一身修为。在伏魔观中沈恪妄自动用剑气的时候,他也以为对方会爆体而亡,结果对方没事,只是昏了过去。这次也是同样一而再,再而三,让萧道鸾不得不想,这是不是真的只是意外。
若要换作是他,那不足为奇,毕竟相互砥砺了八百多年,交融无碍。但沈恪的身体,除了最初经脉受损这是境界之别,与墨剑无关就再没什么不适的表现就好像剑气有意护着对方,没让对方因着自己的莽撞而受到伤害。
萧道鸾俯身察看,见到沈恪的眼皮轻跳,像是即将醒来。
沈恪睁眼吐出的第一字便是“痛”。浑身上下都像被打碎了拆散了又重新拼在一块儿,就没个地方是好的。
他还分辨不清到底是哪儿痛,就被铺天盖地的痛感淹没了,连个泡儿都冒不出。
萧道鸾柔声道“哪儿痛”
沈恪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哪里都痛。”
萧道鸾将他手中的墨剑拿开,把人全都揽在怀里,低头便在眉间落了一吻。
“这里痛”
沈恪反应不及,脸上便被亲了数下。
他忙拉拢领口阻止对方继续在脖子上肆虐,颇有些色厉内荏道“你做什么”
他只不过是昏过去了一会儿,怎么觉得萧道鸾变了个人似的,热情的让人有些消受不住。
呵斥了一声,沈恪才忽的想起,自己似乎在不久前为了能多揩点油,非得让萧道鸾在自己受伤的手上他大概信以为真了
沈恪攥着褥子松开也不是,抓紧也不是,只觉得这张床太小了些,和萧道鸾两个人坐着,手脚都舒展不开。
抬头也是他。
低眉也是他。
全部全部都是他。
就连痛的一揪一揪的心口,好像也写满了萧道鸾三个字。
房门大开,吹进一阵冷风,让沈恪暂时摆脱了热得发闷的窘境。
老伙计提着半人高的水桶,气定神闲道“热水好了。我这屋子屏风后边有个浴桶,就在屋里洗”
萧道鸾点点头。
老伙计将热水哗啦一声倒进桶内,又挑来一桶冷水兑了兑,伸手确认水温后,翻出一套干净衣裳放在床边。
萧道鸾对沈恪道“你自己行吗”
虽然痛得冷汗不止,但比先前直接昏过去还是好了不少,沈恪琢磨着自己这个脆皮样已经够糟糕的了,要是连擦擦身子都要萧道鸾搭手,可就真的一点脸也剩不下了。
再说他这个样子万一两人要这样那样似乎没什么机会那样这样
“行。”说完沈恪沉声重复了一遍,“我自己可以。”
萧道鸾看着他匆匆拿上衣裳往屏风后走去,急得险些跌跤,便觉得有些好笑。
老伙计默默等他将脸上的笑意敛去,才识趣道“少主,我去外面等着”
萧道鸾听到屏风后迟迟不传来水声,有些担心沈恪出了意外。在他准备起身去看看的时候,哗啦一声,似乎对方踏进了桶中。
松了口气,但好像有些失望
萧道鸾“我和你一同出去。”
、第57章 风雪
一老一少两人站在檐下。
萧道鸾站得笔直,好似雪松;老伙计缩脖弯腰,歪瓜裂枣。
方才提水时分明两手都空了,这时却不知从哪儿又摸回了暖炉,捧在手心。老伙计瞥了面无表情看落雪的萧道鸾一眼,感慨道“转眼少主都那么大咯。”
萧道鸾没答话。
“当年剑主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整日就缩在阁里看经,对小姑娘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那北海王家的姑娘多好看呀,两只大眼睛扑眨扑眨”好是感慨了一番,老伙计擦擦眼角的泪痕,道,“好在你不像他。”
“嗯。”
伙计老怀安慰地拍了拍萧道鸾的肩膀。他这辈子没娶妻生子,就把剑池当成了自己的家,看到子侄辈过得挺好,自己便也满足了。
这一拍便拍出个不好来。
老伙计不敢相信地收回手,诧异道“少主上次见你,似乎是化神前期修为”如今怎么是元婴,而且还不到后期
萧道鸾对自己的修为了若指掌,自然清楚为什么化神的修为会跌到元婴。和叶正一战后,他的境界便开始不稳,在元婴和化神间徘徊不停。后来断断续续给沈恪输送了不少剑气,境界便稳在了元婴后期。这日和莫恒一战,为了使出大乘气象的一剑,又强行提境,反噬之后境界一跌再跌,并不意外。
修道之人都看重境界,但如果萧道鸾一路顺遂,二十不到入了元婴,老伙计断不至于如此担心。各人修行天赋不同,有人前期进境快些,有人厚积薄发,但只要一直在提境,便不足为虑。若是跌境,那就大不一样了。况且看萧道鸾这样子,是一跌再跌,连跌了两境
老伙计欲言又止,萧道鸾道“无妨。”境界跌了还可以再升,对上叶正和莫恒的两剑,他却是不能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