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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别撩我的剑[修真] 第12节

作者:壑舟须臾 字数:19320 更新:2021-12-13 04:44:26

    不能回头。也不该回头。

    林子由加快了脚步,不再有意避开水洼,仿佛疾行便能甩脱些无用的负累。

    走到城西谷神祠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上只有一个包袱和一把剑。包袱里装的,是他这么些年攒下来的灵丹灵药,没有大用处的法宝,几百两银票,还有些归一宗发给弟子的下阶功法。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他确实也拿不出更多了。

    谷神祠残破不堪,连流浪汉都不屑光顾。门口的旧符纸迎风哗啦作响,祠里的水洼不比外面少。

    林子由绕到神像之后,幸好那一片的屋瓦还算完好,散落的干草没有潮湿。他将包袱取下,埋在一堆干草底下。

    “差点忘了。”

    用脚尖拨开干草堆,他若有所思地从包袱中取出半本古卷。古卷的后半焦黑,像是为火所焚。林子由将这半本古卷挑出,上面的字句他早就烂熟于心。刚拿到手时如获至宝,但现在当然知道了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这种不求长生只求痛快的人可以看看,沈恪还是免了吧。

    随手将古卷撕碎,抛洒在谷神祠之外。

    风雪渐大。

    清凉山的轮廓在夜晚显得峥嵘。

    林子由孤身负剑,载雪上山。

    关中城西大小十三峰,归一宗独占其七,正映北斗七星之名。

    清凉山正是七峰魁首。

    “本尊等你多时了。”

    此次上山,林子由早没了初次与众人一同拜入宗门、拜见宗主的惶恐。然而再平静的内心,也因为这一句猛然生了波澜。

    清凉山顶,万仞阁前,宗主莫恒隔着一帘风雪,朝他缓缓伸出手。

    身着乌衣,那人就像上好的松香墨,溶在这雪夜里,将一方天地都染得深沉。

    林子由谨慎地在离他四五丈时便站定。

    阁下屋檐遮挡,风雪丝毫沾染不到。反观林子由,全身几乎湿透,发丝都贴紧了脸颊,无暇伸手拨开。

    一片雪花落在莫恒伸出的手中。

    他缓缓收回手。

    林子由跪倒在雪地之中,取下身后骨剑,放在面前,叩拜道“弟子无能。”

    “连叶正都没活着回来,偏偏你一人上了山。你有能耐得很。”

    林子由沉默着磕了一个头。

    冰雪浇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莫恒道“此事本尊可既往不咎,但你须再做一事。”

    林子由压抑着不让自己颤抖,将身子俯得很低,几乎都要低到尘土里。在此之前他做过最坏的打算,不过是杀死叶正和众多同门的事败露,被莫恒一剑刺死罢了。如今对方将这事重重提起,却又轻轻放下,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听闻早年混迹江湖的时候,你很是有一些朋友,其中有个姓沈名恪的,是吗”莫恒淡淡道,“你替本尊取他一物。”

    林子由心下一惊,强作镇定道“可是那把墨剑”

    莫恒看了他一眼,笑容中满是嘲讽“你果然知道。”

    林子由心思转得极快,应对道“弟子早就留心,只是没得吩咐,不敢擅自动手。”

    “九品灵剑,呵呵。”莫恒道,“忍气吞声了二十年的叶正想要,连山宗那个最擅长用大义做遮羞布的伪君子也想要,可本尊偏偏看不上眼。”

    “你替本尊取他的命来。”

    宛若惊雷。

    林子由忘了低伏,抬头看了莫恒一眼。

    莫恒道“杀了他后,那把剑你也可顺便取来。”

    林子由沉声道“他那种小人物,也亏得师尊看得上眼。”

    这话已是逾越了,但莫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子由很快又低头试图隐藏的表情,道“若是无事,你便下山。明日取了他性命,本尊自有重赏。本尊记得,你出身林家”

    林子由专注地看着面前雪地上的骨剑,剑雪皆白,不分彼此。

    “旁支庶子,不敢高攀。”

    “太原林家虽富可敌国,但在本尊面前,也算不了什么。”莫恒缓声道,“本尊此言,你可明白”

    林子由再次叩首,道“弟子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

    修剑近十年,他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富可敌国或许只是一句空言,但富逾一州确是不争的事实。便看那关中的府衙,无一人不与林家沾带,不是门生,便是故吏,再不便是那拐了十里八湾也要拉扯到一块儿的亲戚。

    在这样的人家受了委屈,无处可说。

    他娘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忍。

    做了大半辈子洗衣妇的女子,到死前也没能明白一个道理。在这样的人家,你退一步旁人便进一步,生前如此,死后亦然。旁人的棺材用的是金丝楠木,她只有一块杉木板,还要靠着幼子在家祠前长跪一夜,才能入土为安。

    林子由在亲手将他娘埋进那个背阴临河,风水大凶的坟里时便明白,经商再有天赋,也比不过林家数代积累;应举为官,更是抵不过关中官官相护。唯一能压倒那个林家的方法只有修道。

    那些人毕竟只是凡人,血肉之躯,挡不住的除了老朽,还有一剑之利。

    若是归一宗宗主愿意出手那么无论是他负心薄幸的爹,逼得他娘郁郁而终的官家女子,还是林家道貌岸然的家主真是他想杀谁,便可杀谁了。

    林子由仰天大笑。

    莫恒“怎么”

    林子由笑过之后,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撑着面前雪地,低声道“弟子只是太高兴了。”

    莫恒“本尊一向公平的很”

    撑在雪地之中的一手,紧紧握住了鲠刺剑柄,另一手则暗自盖住翻天印的光芒,催动体内剑气。

    翻手为印,淡黄色的光芒瞬间将莫恒笼罩在内。

    覆手出剑,骨剑去势极快,直取要害。

    漫天风雪都被那一剑的剑气掀起,迷乱了莫恒的双眼。

    但他用不着看。

    只凭双耳辨音,挥袖便挡下了这精心筹划的一剑。单手拂开剑锋,就像拂去了肩上的一片落叶。

    “有点意思。”

    那轻轻一拂,到底有没有夹杂剑气,林子由无从分辨。但他知道,这一剑过后,他最多只能再出一剑。

    以莫恒的自傲,不至于立刻杀死自己,但也不会再给自己更多的机会。

    他的杀招,也正是第二剑。

    上山之前,林子由突破后达到元婴后期的修为,又跌回了元婴前期。既是按着古卷修习了偏门功法的危害,也是有意掩盖。

    仅凭元婴前期的修为,哪怕手中握有翻天印,他也没有半分胜算。

    若是元婴后期对着大乘期的剑修,也只能搏命一战。

    他愿意搏命,再入元婴后期。

    鲠刺光芒再盛。

    旁人严父慈母尚且不满足,自己苦求而不得,热望只会招来讥讽的不甘。

    在大家族的夹缝中求生,白日受尽了欺辱,夜夜磨刀方能消磨的压抑。

    他的过往,胸中块垒,如鲠在喉无法求个痛快的半生全在这一剑中。

    莫恒眼神一变,身形急退,双手齐出。

    鲠刺已近在眉睫。

    而莫恒也终于出了一剑。

    介于化神和大乘之间的一剑,剑气直接碾碎了万仞阁前两只石狮,荡尽一坪积雪。

    林子由的身影被那剑激起的落雪掩盖。

    莫恒看着气势已竭的骨剑,毫不留情,一脚踏碎。

    雪花缓缓落下。

    莫恒走到阁前雪坪之中,单手拂上依旧半跪着的人的头顶。

    一手拂顶。

    授的却并非长生。

    啪啪啪。

    按说再无旁人之处,响起一阵掌声。

    万仞阁中缓步走出一人,身披鹤毛大氅,身形曼妙的女子为他撑起竹伞。

    那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柔声道“好一出师徒相残。”

    莫恒没什么表情,出鞘的剑还未收回,持在手中缓缓抚摸“本尊在想若是此时出手,有几分把握将你杀死。”

    那人道“哦莫宗主有几分把握”

    莫恒归剑入鞘,淡然道“旁人说你超拔绝世,我却以为修为全无。若此剑出手,该有八分把握。”

    那人道“那宗主也不出手”

    莫恒道“若无十分把握,本尊不会冒险。”

    “莫宗主高瞻远瞩,在下万分佩服。”那人笑道,“先前商量的事便算定下了,在下在灭魔岛恭候宗主佳音。”

    那人径自走过林子由的尸身旁边。为他撑伞的女子脚步一顿,又很快跟了上去。

    莫恒目送两人的身形消失在夜幕之中后走回阁中,垂首自语道“此时想来方才似乎应当出剑。可惜了。”

    清凉山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无人关心那具渐渐变得冰凉的尸体,最后对着漫天苍茫,想了些什么。

    待到明朝日出时,约莫连尸体也看不见了。

    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求祝福的一只作者,昨天自己留了条评论然而并没有人理我tt。

    之前参加了一个面试,嗯,比较重要,要是过了的话,国庆七天就每天双更,另外再尽量精简虐身虐心的描写,好吧nn

    、第42章 神祠

    沈恪从噩梦中惊醒。

    震天的爆竹声,让他意识到这是新年的破晓时分,而不是他梦中那个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黑夜。

    过了许久,他才把堆在身上的厚棉被推开了一些,直流的冷汗已经将棉絮浸得沉重如铁。

    “怎么”

    沈恪起身去拿衣裳,才发觉这张床上不止他一个人。萧道鸾也许是才被他的动作惊醒,眼神不像平时一样冷冽,反而有些朦胧不知所以然。他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中略微荡起的水雾。

    此情此景,沈恪无心欣赏。他甚至没听清萧道鸾说了什么,匆匆越过对方下床,披上外袍,连带子都没系好,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萧道鸾看了眼凹陷下去的棉被,也跟着下了床。他走得没有沈恪那么急,更像是一边穿衣,一边思考着什么。

    沈恪出去不多时又冲了回来,喘着气道“林老二不见了。”

    萧道鸾慢腾腾将软巾放在铜盆里,然而没有人像沈恪一样为他准备好热水。

    沈恪在房门口来回踱步,道“总不会因为昨晚喝输了就恼羞成怒吧,包袱都带走了。就算有急事,也可以留一封信好让我知道”

    萧道鸾的手指陷在软巾里,道“嗯。”

    “昨晚你没喝酒对不对”沈恪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如果留了话,你一定知道。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

    沈恪揪着自己的头发,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个思绪。清晨的噩梦,让他根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林子由只是出客栈散散心。只要一想起对方被漫天风雪覆盖的身影,他就觉得万分难过。

    好像那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什么不详的兆头。

    他迫切需要找到对方,证明噩梦到底只是一个噩梦。

    沈恪拿上墨剑,塞了几两银子在怀中,打算出门去碰碰运气。

    临走前他回头对萧道鸾说“年前我就和掌柜的打过招呼,他会熬些热粥做些小菜备着,你若是饿了只管下楼去吃,饭钱已经付过了。”

    萧道鸾“你呢”

    “思来想去,只能去归一宗找找。要是那边没有线索,再去探探那个林家。”

    关中虽大,但和林子由有关联又势力颇大的只有这么两处。如果林子由不是自愿离开,能够无声无息胁迫到一个元婴期剑修的,只会是它们中的一个。沈恪不敢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害怕一语成谶。

    萧道鸾“先用饭。”

    他半挡在沈恪面前,沈恪一时没法走出房门,急得推了萧道鸾一把,道“我吃不下。”

    沈恪情急之下出手的力道不轻,萧道鸾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推了一个踉跄。

    沈恪懊恼地捂住自己的额头,伸手想要扶住萧道鸾,但对方在他的手伸出之前就站定了。

    “抱歉,我和林老二这么多年早就不只把他当朋友如果今天是我不见了,他早就算了,你可能不懂,我走了。”

    说完沈恪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房门,过道的木板被他踩得咚咚作响。

    萧道鸾按着自己的心口,沉思。先前沈恪便是在那里推了一把,不如何痛,只是有些堵。他问掌柜的要来一壶热水,浸了软巾将脸颊擦过一遍,又下楼喝了半碗热粥。

    粥的味道不对,软巾覆在脸上的暖意,好像也仅仅只停留在了那么一小块地方。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波动,是他能隐隐察觉到的墨剑的气息。这股气息从客栈一直蔓延到城西,像是一条暗藏的细线,将两端的人连在一起。

    “这都没怎么吃啊”掌柜的见客人离座,上前来收拾碗筷,发现白粥少了小半碗,煎包却一个没动。他正为自己的手艺而愁眉苦脸,转头见到门外天色还是那么阴沉,不由拔高声音提醒道,“客官您拿把伞再出门啊”

    那位身形看着就不能抵御严寒的客人,早就不见踪影了。

    掌柜的拿了个煎包塞到自己嘴里,摇头道“一个两个的都赶着去投胎么又要下雪咯”

    萧道鸾在离西城门只有几百步时,追上了沈恪。

    沈恪埋头赶路,根本没留意到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直到萧道鸾将一件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

    狐裘本是他年前买下,准备在天冷的时候披着出门玩乐的。不只是他有,他顺手给林子由和萧道鸾都备了一件,挑的都是雪白的色儿,想着要是正巧碰上下雪,就能调笑对方身上肿了。

    “你吃过了”

    萧道鸾“嗯。”

    沈恪便不再多问。走到靠近西城门的谷神祠时,想起自己和林子由过去的窘迫日子,他苦笑道“这个谷神祠我们也睡过的关中大概都没有更破的了。”

    他边说边不由自主地走向谷神祠,右眼皮猛然跳动了一下。

    沈恪断断续续说着话,以缓解内心不安的情绪,萧道鸾不时点一点头,总算给了他些许安慰。

    他走进谷神祠,神像还是多年前那一个,彩漆早就脱落干净,木胎因为风吹日晒开裂了数处。记得就在这个木胎面前,自己和林子由还嘲笑过彼此,是不是除了女菩萨,就没有摸过其他女孩子的手。

    “那时候我们喜欢把宝贝藏在神像后边,反正除了我俩”

    沈恪猛然停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萧道鸾看见沈恪的脊背瞬间挺直,而后便迅速塌了下去。在萧道鸾的记忆中,沈恪从来是圆滑的、随心的,少有这样锋利如剑,又一瞬如剑锋被摧折的颓废。

    沈恪胡乱扒开干草堆,从包袱中取出那方眼熟的端砚。

    林子由从来不会丢下他送的东西,哪怕是开玩笑时随手摘的一朵花,他也会插在瓶中,等到枯萎。

    端砚的棱角硌得手掌生疼,沈恪听见自己在说。

    “萧少主,这么说也许不太合适。当初说好把剑给你,我也没求过什么。你既然愿意为了这把剑跟我那么久,它应该算是个好东西吧。”

    萧道鸾皱眉道“然后”

    那把墨剑就在沈恪身上,当初和萧道鸾约好,等到自己看过想看的风景,做完了想做的事,就把剑给他。说的时候沈恪是诚心的,但事后也不是没有盘算。

    看了哪些风景才算看够

    做了哪些事情才会满足

    沈恪原本想着磨到萧道鸾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再把剑给他。在那之前,能多和对方相处一时是一时。

    但如果在林子由生死不明的时候,他还抱着这样风花雪月的念头,那也枉自为人了。

    生死不明

    沈恪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却有种无比强烈的直觉,林子由也许已经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把墨剑解下扔到萧道鸾脚边,仰头道“我现在就可以把剑给你,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从清晨醒来便压抑的心情,到这个时候变得不能更差。萧道鸾心想,沈恪没有以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他也没有见过沈恪以这种语气和任何一个人说话。就是对着出言讥讽的小贩,沈恪也只会牙尖嘴利地回敬。这样冷冰冰地把一切都摊开来,让萧道鸾有种错觉,对方下一刻便会说,我有几两银子,想买你的几样货物,若是成交,当即钱货两清;若是不成,便一拍两散。

    萧道鸾的沉默让沈恪误以为是拒绝,他抿唇看着林子由留下的包袱。包袱里自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林子由和他一样,都是修真界无数挣扎在烂水沟里的老鼠中的一只。偶尔抬头时,会被夜空灿烂的星光迷惑,却常忘了夺目的星月往往也偏爱高门大户。

    他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沈恪一字一顿道“这些日子,我也为你做了不少事。如果你有一点记得就帮我这一次。”

    萧道鸾深深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帮你。”

    沈恪撑起身子,慢慢站直,没有再去捡起那把墨剑。要萧道鸾帮忙,自然得有些诚意。

    无论是和归一宗还是太原林家对上,都是万分凶险的事。沈恪不惧,但在那之前,他要替林子由把没能做完的事都做完。

    沈恪缓缓闭上眼,好像还能看见多年前容貌比今日更艳丽的林子由站在尚且有几分稚气的自己面前。

    少年不识愁滋味,刚入江湖,眉眼中满是笑看天下英雄的豪气。也许还有终于离开了沉闷的大族,得以一展平生志向的畅快。

    手里的剑还没有开刃,却像已经斩落了无数大好头颅。

    他说,总有一天,要给冤死的娘寻个最好的风水宝地,再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一个个都跪在坟前磕头。

    沈恪擦了擦眼角,还好,是干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失眠,怕一觉醒来就中午了,干脆早点替换了。

    国庆快乐,

    、第43章 老宅已修

    林家老宅。

    粉墙黛瓦隐于闹市街头,曲径通幽的诸般妙处都被两扇木门掩盖。秉持着财不外露的祖训,老宅的内里处处刻意窥见这个传承百年的家族的底蕴,但外表却不露寸分。

    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林家的嫡系都住在老宅,知道这个辛秘的人,也未必有资格上门拜访。

    要敲开那扇挂着青铜夔纹双辅首的木门,至少需要一州之长的引荐。便是有幸跨过了那道看似不高的门槛,迎上来的也只是面色冷淡的管家。若身份更高一些,或是和林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才能经过通报见到几个倨傲的林家人。至于能见到林家如今掌事的人那便是真真应了非富即贵几个字了。

    林家老宅的门房,比起别家的,也别有几分傲气。不恭恭敬敬弯腰候着,就端了把藤木摇椅悠悠哉哉躺在大门边,裹着厚实的羊皮裘,眯着眼要睡不睡的模样。

    能在老宅坐稳门房的位置,他自然比旁人多一些本事。主子们要见的人,上到大房主事的昔日同窗,下到三房嫡孙穿着肚兜的玩伴儿,只要是他见过一面的,就不会忘。此外,见的人多了,来到这门前晃荡的,他也用不着问,光是看看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心底就对对方的身份和来意有了判断。

    譬如今日这个站在门外,盯着老宅高耸的山墙看了许久的青年。

    身上披着的狐裘皮子倒还过得去,但脚下蹬着的云靴就不是什么上乘货色,勉强能算个小富之家的公子。这种出身的人,第一次上门来都拘谨得很,有些胆怯的从清晨站到落日,最后还得低着头讪讪地回去。

    门房看透归看透,可不会上前招呼。

    正月里这种被长辈逼着、或者自己抱了些别样心思上门来的人又不少,要是每一个他都得招呼,嘴皮子非得磨破不可。他揣起怀中的一壶喝茶,浅浅啜了一口,等着那受了冷遇的青年自己作罢,打道回府。

    那青年遥遥看了半晌,回头对自己身后一人说了些什么。他身后一人门房倒是有些看不透,要说打扮,也就那样,但身上怎么就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比上回来拜访的少将军还要让人忌讳呢。

    两人低语了几句,门房琢磨着,该是商量着回去了。

    然而青年非但没有走远,反而走向了大门。青年身后那人随即跟上,不落半步。

    人都走到跟前了,门房才懒懒从摇椅上站起身道“公子可有备下名刺在下可代为呈”

    青年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从他身边路过,双手拉起桐木门上的夔纹辅首。

    门房惊道“唉碰不得”

    老宅的正门平日都是紧锁的,只有来了贵客或是办家祭之类的大典时才会打开。那花了大价钱收来的青铜夔纹辅首,据传有着镇宅驱邪的大用处,更是无人敢随意乱扣。

    青年闻言毫无反应,重重叩响木门。

    门房快步上前想要阻拦,却被青年的同伴一手按住肩头。任他如何挣扎,也动弹不了半分。

    青年重重叩了三下门,回头木然道“没人开门,怎么办。”

    门房心道,哎哟没有人通传,您在这儿扣门有什么用,别说庭院深深里面的人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没人敢来开啊。

    青年的同伴淡淡道“那就破门好了。”

    门房觉得自己的饭碗可能就要不保,万分后悔没看出这两位不是常人,是不要命的主。老宅里多少护院,这样硬闯不是送死是做什么他苦着脸道“您二位想要见哪位主子,小的代为禀告不成吗”

    他的话被两人一同无视。

    青年道“你来我来”

    “我。”

    老宅里正是热闹的时节。平日里在外跑生意的人,此时就算不情愿,也要遵循祖礼回来。三房上上下下几代人都凑到了一块,除了用饭的时候要换上大桌,明枪暗箭也较往常多上了数倍。

    大房正主事,但这些年的进账不如往常,正被野心勃勃的二房盯着。二房想着拉拢三房,却又顾忌着被反戈一击,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老三看着乐呵呵胸无大志,但两位兄长却无人不提防着他,毕竟老爷子生前最疼的就是幼子,至今两人都怀疑老三手里有份藏得很深的家产。

    三个亲兄弟斗得好不热闹,各房中的女眷和小辈也不遑多让。看着最势单力薄的要数三房。大房和二房中的人都扎了一堆,属于三房的那一圈,只坐了个眉角红痣艳丽逼人的妇人。

    那妇人轻轻掀着茶盖,眉梢带笑,勾嘴笑道“我家那位没本事,自然做不成像样的衣裳。哪里能和二嫂比这桃红的色儿,正衬玲珑腰段。回娘家的时候,凑巧碰见王州牧的闺女,穿的也是这么一身,羡煞旁人。”

    王州牧的闺女多大年纪,她口中的二嫂又是多大年纪况且那丫头正闹着要嫁个穷书生,把王州牧搅得焦头烂额,成了整个关中商宦家族中的笑话。

    林家老二的妻子绞着帕子,面上却还是一派和气。老二要拉拢老三,自然和她打过招呼,她对上这泼妇的时候也不能不让着点。她嘴上不咸不淡应了几句,心中却厌恶道,到底是出身下等人家,没什么礼数。

    当年林家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给三位儿子都指了亲事。老大老二的媳妇都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自幼女戒女则都读熟了,学的就是个相夫教子的本事。唯有老三的婚事,指给了同样是关中大贾的杜家。这位出身落了下风的女子,读书识字比不过两位妯娌,但论起牙尖嘴利、明嘲暗讽,却有十足的大将之风。

    她也不痛打落水狗,轻讽了一句率先发难的老二媳妇,便将矛头转向了长房中那位总是以端庄示人的妇人。

    “大嫂,前些天沛儿就吵着要见子文。我琢磨着近了年关,子文这长房长孙有的忙,随口两句搪塞过去了。如今这年都过了,再怎么忙也该忙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妇人在一众女眷中坐了上首,面庞圆润,眉目端正,举止长期浸染,自有大家风范。知道这话是有意挤兑,她答得也不慌不忙“小辈的事,我们何必事事都管。”

    老二媳妇接道“是呀。子文都二十好几了,下面几个弟弟妹妹平日里都是他带着,哪里用得着大嫂操这份心”她话锋一转,看向老三媳妇“我倒是听说,昨日子沛又把护院给伤了”

    “小孩子打打闹闹,伤着碰着岂不是常事”

    “那护院的胳膊都给卸了一只,也算常事”老二媳妇故作惊讶道,“难道三房的护院,都是缺胳膊断腿的不成”

    坐在上首的妇人也发话道“林家虽是商贾,也讲仁爱之风。子沛的心性还需要多磨磨,否则将来也不好处置。”

    “大嫂都发话了,我哪里敢不听。”妇人冷笑道,“赶明儿就罚他在静室跪上一天,好好和老太爷反省去。”

    老二媳妇笑道“可别回头老太爷要是托梦,还不得问我们他的宝贝孙子怎么染上了这一身蛮气这让我们怎么说呀。”

    蛮气两字刺痛了妇人的神经,她将端在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放下,冷声道“我却不知,子沛也是林家堂堂正正的孙子,旁人都沾不来的蛮气,怎么就他一人能沾上了。”

    老二媳妇记恨着她先前的挤兑,知她忌讳什么,偏偏往那处说“自是从那不怎么堂堂正正的人”

    “够了。”坐在上首的妇人道,“小辈都在,提那些事做什么。”

    老二媳妇捂嘴道“呀,是我不该。这么多清清白白的姑娘在呢,哪里能污了她们的耳”

    一个堂堂正正,一个清清白白,分明都是有意挑出来往妇人心上扎针的。

    放下了茶盏的妇人,不再参与女眷们谈起胭脂水粉的话头。她面上冰冷,心中将自家男人咒了成千上万遍。要不是他早年不洁身自好,她哪里要在这种地方受旁人的气

    和老宅的洗衣妇厮混也就罢了,还弄大了人家的肚子,闹得满宅皆知。林家太爷那个老糊涂,舍不得幼子的长孙,守着护着把那娘儿俩保了下来。嫁进林家的那一天,就发现目光阴涔涔的小孩盯着她往死里看,她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好不容易逼死了那没什么容貌也没什么心眼的洗衣妇,想要再对那小孩下手的时候,她偏偏怀上了。相士都说要为腹中胎儿积德,她便想着等过些日子再动手不迟。一晃几年过去,小孩不知从哪得了消息,也许是自己机警,居然学会了躲着避着,直到偷偷溜出林家之前,都没再给她机会。

    走便走了,早些年在林家的时候,不知怎么让他和自己的孩儿混到了一块,搞得子沛从小就无心读经,偏偏好上了舞刀弄枪。在林家这样的人家,不读经倒是无妨,出门行商也一样被看成是继承家学。但要是做了那江湖客

    她可就真的成了大房二房的笑柄了。

    妇人恨恨地想,贱人的儿子果然是贱人。死人她可以不计较,但若是他有朝一日活着回来,她非得

    作者有话要说  全章后两千八百字已修。没看过宅斗,所以写得不好,不过后面就没有了。放在这里主要是给大家感受一下林老二恶劣的生存环境。

    谢谢大家的支持,辣鸡作者有点缓过来了。

    、第44章 供奉

    沈恪走进林家老宅的那一刻,心中轻轻地哦了一声。

    哦,原来林子由哭着出生、忍着长大、恨着离开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积淀着百年岁月的桐木门被萧道鸾一剑破开。前朝末年战乱,宅子里的主人携家带口出逃,它曾被叛军一拥而上破开过。新朝初立,皇帝的使臣也曾骑着高头大马从中经过。它大开的日子总是少见,更多的时候,两门对锁,将一整个家族的喜怒冤仇都掩在了身后。而今日,它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门房哭丧着脸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扯着嗓子喊“来人”

    林家老宅的护院都围了上来,一个个长着满身腱子肉,手中长刀寒光凛凛。

    萧道鸾冷眼一觑,众护院颤颤不敢上前。他们的修为并不高,有的甚至没有修行只是寻常武夫。为一柄木剑所震慑,在两人靠近的时候悄然后退,派人往宅子里面传消息,请那些个供奉过来。

    太原林家这样的富贾,除了养着些空有蛮力的武夫,自然还有真正的修士。这些修士通常被称为供奉,地位远非一般护院可及,平日里也用不着出手,只有遇上扎手的点子才会被请动。

    此时在老宅内便有两男一女三位供奉被惊动。

    须发皆白的道袍老者缓缓捋着长须,道“这热闹可是好久不见了,老夫气力渐衰,不如两位小友先请。”

    年轻些的男子摇一把折扇,在寒风过堂的冬天很是有些名士风范,可惜长得不尽如人意,三角眼八字眉一露,再怎么翩飞的青衫也挽救不了。

    他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道“大姑与我同去”

    三人之中反而是唯一的女子最为爽快。她身长八尺、膀阔腰圆,板起脸时便是男子也要心尖打颤。李大姑生有巨力,使一柄重逾百斤的砍马刀,正是元婴期的体修。

    她扬眉看着一老一壮互相推脱的男子,冷笑一声,提刀随着来通风报信的护院往外走去。

    三角眼讥笑道“悍妇。”

    老者笑而不语,但脑袋不时轻点,以示赞同。

    李大姑一步便胜寻常男子两步,很快昂首挡在了萧、沈二人面前。拦下二人之处离内堂已经不远,若是动手时动静稍大,恐怕就要惊扰到里面的贵人。

    如果来的是三角眼,此时会不着痕迹地将两人引到别处再交手,否则即便胜了,只要众多贵人中被惊扰了一个,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李大姑的心思显然没那么多弯弯,见到二人后,一声怒喝,横刀在前。

    “兀那小儿,莫再往前”

    砍马刀落在青石板上,登时压出一道狭长的裂口。百斤精铁的压力,毕竟不比寻常。

    护院们见来了帮手,都退得更远了一些,以免动手时被误伤。他们虽然瞧不起这个身材高大、相貌丑恶的妇人,但是不得不承认,就算在场的老爷们都加起来,力气也比不过人家。

    众人如潮水般后退,空旷的小道上便只剩下三人。

    沈恪沉声道“此番前来只为解决与林家的私怨,与阁下无涉。”妇人行事光明正大,他便礼尚往来。

    李大姑朗声笑道“我既拿了林家银两,自然要替他们办事。你来寻他们的仇,怎的说与我无关”

    沈恪道“也是。”

    李大姑道“拔剑吧。”她的砍马刀无鞘,但沈恪的墨剑还挂在腰侧,她不愿占这个便宜。

    沈恪想要和妇人堂堂正正战一场,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今早解决这些麻烦,见到林家人。他按捺住渴战的念头,默默看着萧道鸾手持木剑迎上妇人的砍马刀。

    和木剑相比,砍马刀显得那么钝。而薄如蝉翼的剑锋又那么锐,像是能一剑穿透老宅背阴处的青苔,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代代深埋在土下的腻味、烦闷都涤荡干净。

    萧道鸾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他心中却有些不得劲。以妇人的修为,本就不配做他的敌手,动起手来毫无趣味,这是其一。沈恪对他最后干脆利落的一剑毫无反应,这是其二。

    沈恪总是毫不吝啬对他的赞美,哪怕出了在他自己看来不值得一提的一剑,也总能在对方含笑的眉眼中找到钦慕之情。

    但妇人甘拜下风之后,沈恪只是对他说了句“走。”

    也许是他把头低得太低的缘故,萧道鸾心想。

    两人走向内堂,无人敢阻。

    李大姑尾随其后,若是他们要对贵人下手,就算技不如人,她也还是要出手拦上一拦的。林家给她银子,她把命卖给林家,就算负伤身死,也天经地义。至于背后偷袭这种手段,她是绝不会用的。

    但她不用,不意味着旁人不会用。

    余下两位供奉早已隐在一旁,见李大姑出手落败,也不上前相帮,只是互相递了个眼神。用那个悍妇做试探,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估摸出了来人的实力,可以伺机下手了。

    老道从怀中摸出褐色锦囊,将一把浸过异兽鲜血的灵石握在手中。借着林木隐藏身形,将灵石按五行八卦方位四下摆好,老道冲三角眼微微颔首。

    三角眼扯了扯嘴角,将折扇缓缓展开,阴气瞬间从中弥漫开来。他的面目有一瞬间扭曲,很快恢复如常,无数看不见的幽魂绕着折扇游荡,露出青面獠牙。

    李大姑似有所觉,冲两人的藏身之地看了一眼。

    三角眼心中恨恨道,悍妇坏事。他猛地一挥折扇,幽魂受了驱使,纷纷扑向后心没有设防的两人。

    老者在同一时间点上一支白烛。白烛由九位出生在阴年阴日的女子皮脂凝成,点燃后激发了灵石,淡红的血雾腾起,阴阵瞬成。

    他虽身着道袍,但修的可不是什么正宗道家功法,和以炼魂为喜好的三角眼正臭味相投。老道设下阴阵,三角眼驱幽魂杀人,两人在被林家请为供奉前,便以此法伏杀了不少仇敌。进了林家老宅当供奉,也少有人能入宅寻事,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在宅子里联手。

    此法阴损,有违天和,但在林家那金山银海不断的俸禄前,便也无伤大雅了。

    沈恪觉得身后一阵阴风扑来,他反手将墨剑后挡,迅速转身。阴风中夹杂着幽魂的啜泣哭喊,让他一阵颤栗恶寒。这阵法来路不正,恐怕为了成阵伤了不少人性命。

    林家老宅里也不知埋了多少冤魂,这阴阵一成,反将那些平日里被狠狠压制的冤魂暂时摆脱了禁咒。

    内堂中交谈甚欢的女眷们不由打了个寒颤。其中以三房的那位反应最过,她摔碎了身边茶盏,任瓷片四分五裂,喊声嘶哑道“你你,还有你离我远些”

    她性子本善妒,最见不得旁人抢占自己的东西。偏偏男人又喜爱追逐莺莺燕燕,外室不断。但凡被她知晓的,总会寻个由头除去。十多年间死在她手中的女子,一只手恐怕数不过来。

    看到阴气甚重的内堂,沈恪心想那些作孽最多的人大抵就在那处,他要找的那些人,自然也在那处。

    他手持墨剑护身,对萧道鸾道“别纠缠,去那里。”

    萧道鸾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如前般那样听一是一。

    “若是以往,你见了这样的事,定会插手。”

    萧道鸾很笃定,今日之前,沈恪要是碰上这种用生人魂魄炼制法宝的人,定会出手,哪怕自知不敌,也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教训。但沈恪如今分明看出了这阵法和阴风的来历不善,却只催着他离开。

    萧道鸾情愿沈恪是往日见到热闹便心痒难耐,遇上不平之事便义愤填膺,哪怕碰着样貌好看的男子便忍不住多看上几眼,也远远胜过现在。

    难道林子由的死萧道鸾心想,也还算不上死,只是个下落不明而已就能让他的心性变化那么大吗

    他不懂。

    沈恪哑着嗓子笑了一声,道“是吗”

    他抬起头时,萧道鸾看得分明,黑得深沉的眸子里,全是藏也藏不住的恶意。自嘲、怨恨、放弃、不甘、失落种种不一而足。

    沈恪盯着萧道鸾不管怎样都好看的面容,缓缓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会日日行善。这宅子里的人,该死的,我一个也不会救。你若是看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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