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段步法妖娆,扭起来真的跟风中的一截弱柳似的,要不是早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单看背影,恐怕还会以为是个貌美女子。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能清楚分辨出提起脚跟、脚尖落地的动作,却眨眼就到了萧道鸾面前,连什么时候和挡在萧道鸾身前的沈恪错身而过都不知晓。
九央一手拉住萧道鸾的衣襟,让他靠近自己。
那么近的距离,足够萧道鸾闻到他身上的清淡檀香。没有女子喜爱涂抹的脂粉那么浓重的香气,却因为好似总隔着一段距离,让人想要靠得更近一些去探个究竟。
九央的指尖在他的胸口打了个转儿,轻声道“你既知婆须蜜多那可愿度我”
萧道鸾不置可否。
九央笑笑,足尖点地,轻巧转身,避过沈恪从背后刺来的一剑。
“既然那么信你那位菩萨,便到西天再让她度你罢。”一剑落空,沈恪随即又挽了个剑花,死死守在萧道鸾身前,不让九央再靠近半步。
到了元婴期的剑修,应该能够和灵剑建立起感应,就算灵剑脱手,也能重新召回。至于剑气,就算不能随手用来斩人于无形,也应当能在战斗中有所功用。可惜沈恪此时一概不会,空有元婴期的境界,挥舞铁剑的样子和筑基没什么两样。
九央分明是个男子,但步法鬼魅,身体的柔韧度比女子还好,在沈恪的严防死守下,也能从匪夷所思的角度避过剑锋。
“你不就是想要和他双修吗”沈恪又一次反手用剑鞘拍开九央,对他的紧缠不放感到烦躁。他好不容易遇上个看着合心意的,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和他抢人
沈恪挽住萧道鸾的脖子,压着对方的后颈,让他微微低下头。
“看清楚这是谁的人。”
吻上萧道鸾的时候,沈恪还能看到九央眼里的错愕和算计,但很快他就无心关注旁人了。
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他一向偏爱冷冷淡淡的人,却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萌生出那么大的兴趣。他想要那双什么也不能停驻其中的眼睛,因为情动而迟疑、惶惑,最后只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吻上萧道鸾是怎样一种感觉
柔软的推拒,隐秘的快感,只是轻轻碰到都像是凭空生出莫大的喜悦。
那么不真实。
沈恪想,他可能还需要一些实在的东西,来证明这不是又一个荒诞无稽、终将会醒的梦。
舌尖在对方的唇齿间扫过,离开稍许,鼻息交缠。
沈恪抚着萧道鸾的下颌,轻声道“我还想吻你。”
“不是这样的轻。”
“也不会那么快。”
“想要把你的每一寸都好好尝过,这里,还有这里”
沈恪猛然抽回手,将铁剑逼在对方颈侧“如果你真的是他就好了素心姐。”
短短一会儿工夫,九央已经揽住了萧道鸾的腰,将人抵在墙上。
九央“真的不想试试”
萧道鸾“若你有化神期的修为,可以考虑。”
九央的这点儿单薄修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就算双手都被缠住,看着尽处于下风,但越歌出鞘,只需要他一念意动。
九央眯起眼。他因生在乐籍,自小在贵人府上流转,对察言观色一向敏感得很。哪怕如今信了那尊菩萨,日日跪在蒲团上对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这点无数打骂磨练出来的直觉也没有抛下。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身形急退,口中飞快念道“若有众生,暂见於我,则离贪欲,得菩萨欢喜三昧。若有众生,暂与我语,则离贪欲,得菩萨无碍音声三昧。若有众生,暂执我手,则离贪欲,得菩萨遍往一切佛刹三昧”
随着快如连珠的低吟,九央的暗红色僧袍无风鼓胀。
僧袍的后背被撑得极满,几乎成了一个浑圆。圆弧撑满到了极致,衣衫乍然碎裂,从僧袍的破口处赫然伸出四只手臂。
一执偃月刀。
一执骨念珠。
一执三叉戟。
一执金刚绳。
加上两手中的骷髅钟和虎牙鼓,正是金刚伏魔时的六臂忿怒相。
自九央背后伸出的手臂较常人要粗上一倍,颜色黑青,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偃月刀拖地,发出刺耳的鸣声。石板铺成的地面上,自与刀口相接处,出现一道平整的裂口,继而四散开去,整块地面开裂有如蛛网。
金刚怒目,不取六尘,自然性无可摧。
萧道鸾留他到现在,正是要看看密宗和尚的本事。有些门派人数不多,但传承多年,总有些压箱底的功法,初次见到往往让人咋舌。
九央的面容扭曲,肤色泛青,想来平白多出四只手臂,不是什么好受的事。他抚胸轻咳一声,低头蹙眉,只是身有六臂,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人觉得娇媚了。
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九央身形一滞,钩指如爪,直扑萧道鸾。
竟是引诱不成,便要将对方击杀当场了
九央来势快如电光,暗红色的僧袍拖成一道残影,在房中一晃而过。六臂六般法宝齐齐招呼,常人早就看得眼花缭乱,无从应对。萧道鸾指尖木华一闪,越歌在九央右手第三臂轻轻一点。
左手第二臂臂弯,第一臂手肘刹那间已在六臂上连点六下。
青黑色的六臂上留下了浅浅的白痕。
越歌本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利剑,但光华一闪即逝的瞬间,却足以将六道剑气打入九央体内。初时细微难以察觉,却会渐渐阻碍对方体内的气息流转,直到在关键的时刻拖垮对方。
萧道鸾修持的本是一往无前的剑意,一切出现在面前的对手都当斩于剑下。此时面对九央,不知为何却随手使出了这样的手段。
有些取巧的、无赖的
怎么看都像是某个撒泼不成拔腿就跑的人。
越歌造成的外伤对九央而言不痛不痒,他不过被逼退片刻,又欲再次迎上来。然而他一臂持握的金刚绳被人扯了一下。又一下。
刚刚挣脱幻术,还分不清幻术和现实的沈恪,在看到六臂时不过是一惊,待发觉六臂指向的是萧道鸾时,瞬间就惊醒了。他近乎粗暴地推开了被自己用剑逼着的素心,一把拉住了九央“别动我的人。”后三个字说的几不可闻。
铁剑直劈九央的一臂,被三叉戟架住。
沈恪手中的铁剑险些被震落。
伏魔金刚力大无穷,六般兵器皆是法宝。沈恪收回铁剑时,看到剑刃上崩了一个大口子。
多生出的六臂没有让九央行动迟缓,六样兵器一同横扫,很快让房内一片狼藉。沈恪闪避不及,被迸裂的木屑砸到数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狭小的房内他不易闪躲,况且两人缠斗还容易误伤旁人。尽管放着萧道鸾在屋中对面素心他并不能放心,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沈恪心念一动,在又一次用剑格开偃月刀之时,借力后退,从窗口翻身而出。
九央眼色泛红,显然是被他激起了怒气。一臂击响虎牙鼓,震裂满屋门窗,追着沈恪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讲到六只胳膊啊 就想到一首歌
是他就是他我们的盆友
怕大家觉得打架无聊 就加了一段打♂架内容 我的标题都是乱取哒 为了凑两个字整齐 不代表本章主要内容
、素心
萧道鸾正准备追随沈恪而去,忽听得素心开口道“公子,请留步。”
那声音里有些柔媚,有些娇羞,仿佛一般心思百转千回之后方始被唤出。
萧道鸾的脚步一顿。
“等到了元婴,再对我用此术不迟。”
九央的修为不过是金丹,而此人更是才堪堪筑基。哪怕密宗功法再有奇效,在绝对的境界碾压之下,都发挥不出哪怕三成作用。只有沈恪这样空有一身境界,却不懂如何运用的人,才会屡次中招。
或许还因为他对素心全不设防。
萧道鸾先前看得分明,素心两次试图迷惑沈恪的心神。第一次是两人在厢房之外时,沈恪看到房内有女子沐浴,俱是幻象。第二次是素心拉住沈恪之时,不知那时他又看到了什么以密宗功法推想,大抵也不离爱恨几字。
被人直接点破了企图,素心苦笑一声,抹去脖子上的血痕,转而道“我从未见过小恪对一人如此上心。往日他哪里舍得为人对我动这个手。”
萧道鸾本已走到门口,这句话成功留下了他。沈恪上伏魔观,乃至和伏魔观中的修士起冲突,都是他预料之中、甚至隐隐推波助澜之事。但他以为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应该是沈恪对胭脂、醉玉、素心等人的在意,正如他在对方眼中看出的显而易见的关心。至于为了他对素心动手这在萧道鸾看来是个非常难解的谜题。
一番混战之后,房中凌乱,完好的仅剩下一张石桌。
素心将被拂落在地的两只茶盏拾起,用袖口细细擦干净,放在石桌上。茶壶已经碎了,两只茶盏只能是空空摆着。她轻轻叹息一声,似乎觉得这幅场景太过凄凉了一些。
“既然此术对公子无用,我便也不会再施。此番出言留下公子,是有一事相求。”
“这些话原本不该对公子说,只是”她望着空茶盏又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我想小恪会需要一个解释,但我又实在是等不了他了。”
沈恪和九央此时虽然斗得正酣,但尘埃落定不过是几炷香的工夫,素心却已经不想再等了。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此时发觉一直吊着自己的念头落了空,也并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不过是,世间生死,人走茶凉。
“我和他相识,便是因着一盏茶”
萧道鸾听得分明,也记得清晰,但确是不明白这些兜兜转转的。见惯了风月的女子如何因为一盏茶爱上了落魄的公子,处处温存,倾囊相助,公子一夕高中却抛尽从前种种痴心。
“我常以为楼里三个姐妹,胭脂看似精明,一旦用情便陷得极深,早晚得狠狠栽上一回。醉玉无甚决断,没人帮持便不知如何是好,哭哭啼啼总归也得嫁个行商作妾。唯独我”素心缓缓道,“唯独我一向清醒,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等了那么久,没想到换来的也是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下场。”
萧道鸾“就这些”
素心将两指大小的茶盏托在手里,目光流连不肯离去。
“约莫三个月前,我和几个姐妹到镇外踏青,因着心里苦闷,我便想一个人走走。路过这伏魔观时,遇上了九央。九央也是个可怜人罢了,想来你不想知道。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伏魔观早变了个样。现下主事的哈什上师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只要信了这位上师的道,上师便可以助人达成心愿。”
萧道鸾问“他的道”
素心道“婆须蜜多。也是九央说了我才知道,这位菩萨,和我竟是一样的出身呢。我对成佛成仙没有兴趣,只想着若是上师愿意相助,那么和士清便能有个了断。”
素心没有直说那个“士清”是谁,但从那一顿中,已经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
“你想和他百年好合”萧道鸾想起沈恪之前和掌柜的谈话,忽然有些好奇。那二人和这位素心,都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修真界的任务,为什么镇日里肖想的却是这些琐事
“百年好合”素心捂嘴笑道,“我早就不盼着那个了。士清高中之后数年未归,我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他若忘了我,那便万事皆休。他若心中还念着我,却又娶了旁人那便杀了他。可惜此去皇城山高水远,我又是个女子,只能另想办法。”
“上师允我,若是留下今日来观中的远客,便助我实现心愿。我只没想到来的会是小恪。”
萧道鸾皱眉道“他早知我们要来”若没有他点明逼阴之事,沈恪也不会上伏魔观。难道这位上师真的神通广大到连这都算计到了那为何此时不在观中守株待兔,只派出了两个修为不济的徒子徒孙
“这些我便不知了。上师很少在观中露面,九央或许知道得多一些。”
“劳烦公子将这些话转告小恪。他会懂我。”
见萧道鸾点头,素心笑了一笑,起身走出厢房。
素心的笑真心实意,和这些年来为了接客,强作出的淡然不同。她自小要强,便是出身卑贱,在楼子里也要争着做最红的那一个。只是面上常常云淡风轻,旁人都以为她不甚在意。
她在意得很。
既然接客,她就要接最阔的。任他们追着捧着,也不会轻易放低了身价。
既然要爱一个人,她就要爱最好的。哪怕旁人眼中的士清不过是个落魄书生,他在自己眼中,也是最好的。
即便不好,也要是好的。
不过现在都放下了。她没有办法对沈恪下手,或者说她对沈恪下了手却失败了,那位上师想来不会愿意帮她达成心愿。
多年心念,一朝落空,她只觉得轻松。
萧道鸾看着素心离开厢房。从对方转身时空寂的目光中,他察觉到了一丝死志。那种对人生再无留恋的,只求一死的念头。
但他没有拦下素心。
伏魔观后崖,一袭白衣迎风跌宕。
两只手的到底打不过六只手的。
沈恪在观中四下逃窜。要不是他的衣衫凌乱,模样狼狈,便颇有当年被酒楼老板追债时的风采。但当年追债的老板,好说歹说也只有两只胳膊两条腿,比起现在追着他不放的这位,可差得海了去了。
一人都抱不过来的古柏,被九央手中的三叉戟划过,轰然倒地。
隐于古柏之后的沈恪只能继续苍皇逃命。
他对伏魔观并不熟悉,再这么不假思索地逃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就钻进死胡同。
打不过的时候要想办法跑。
如果连跑也跑不过,那还是要想办法打。
这是十年间沈恪和无数地痞混混斗争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沈恪搓了搓双手,握好铁剑,转身。
身后九央眼珠浑浊,掺着连片血丝,一转不转地盯着他。
九央的脚步声沉重,像是愈发不堪承受全身的重量。
金刚绳再次凌空打来,沈恪觑准时机,挺身而上,拉近两人的距离,生生受了一击。
金刚绳抽打在肩上,衣衫碎裂,血肉模糊。
沈恪吃痛,怒喝一声,将铁剑往九央的臂上一送。
嘎嘣。
铁剑又崩出了一个大口子。
沈恪看着剑刃上此起彼伏的崩口,十分无奈。他在逃命的过程中,也觑准了时机偷袭九央数次,每次偷袭都可以算是成功的,因为都成功击中了九央。只是这个成功也非常有限。
剑砍在九央的身上,九央没事,铁剑已经快崩成锯齿了。
一晃神的工夫,三叉戟和偃月刀双双砸下,眼看就要在沈恪的脑壳上开出四个血洞。
沈恪咬牙扔下发挥不了什么用处的铁剑,转身再跑。
但他这么停上了一会儿,和九央的距离已经拉近了。一串骨念珠抛落在地,沈恪不提防摔了一跤,眨眼九央就扑到了身前。
六臂当头砸下,沈恪都分不清到底先落下的是对方手中哪一样法宝。
身后的小径幽冷。
硌在腰间的一物尤其冷。
沈恪打了个激灵。
那把剑
在凌云镇上得来的、传说中剑仙步虚的那把九品灵剑因为抱着财不外露的心思,他虽然一直将它带在身上,却没有在人前用过。
他怎么把它给忘了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出墨剑,迎面上挑。
沈恪只想着能阻上一阻,好从九央手下脱身,没料到对方长号一声,跪倒在地。数只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敌人。本就狰狞的面孔愈发可怖,当真能让小孩夜啼。
而他的右手第二臂断落在地,血流如注。
作者有话要说 整个星期六都在“老砸的收藏怎么不动了”的悲愤中度过
然后不知不觉就码了一万字嘤嘤嘤
并没有指路你萌取消收藏激励我的意思绝对没有
、骨阵
断臂的颜色黑青,像是被连根拔起的草苗,很快就失去了生机。血肉片片从骨骼上脱落,如同瞬间崩解开来的残花,骨骼也逐渐消融,渗入地面。
断臂和躯体的连接处,青红色的血液奔涌而出,将同侧的两只手臂淋湿。那血液似乎带有腐蚀性,沾上血迹的部位露出森森白骨,紧接着是手腕、小臂
施展秘法后,九央的神智一直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此时剧痛终于将他推向了其中的一个极端。
完好的三只手臂奋力往相反方向探去,抓住仅存的上臂,向外一撕。
更多的血液迸溅,九央整个躯体都泡在了血泊之中。
在化为白骨之前,那颗别扭的弯折的头颅,正对着沈恪。铜铃般大小的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
真正的死不瞑目。
沈恪感慨了一声,决意等会儿就地给他挖个坑。横竖铁剑都废了,还能当个铲子替人收尸,也算攒个功德。
他弯下腰,捡起扔下的铁剑。
“躲开”
一声疾呼。沈恪来不及站直身体,幸好反应极快,干脆蹲下滚翻,险而又险地逃过一劫。
倒在血泊中的白骨竟然站了起来,走动时咔咔作响。
沈恪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出声提醒的萧道鸾一抱拳“多谢”在萧道鸾面前,他想要维持如果有的话那么一点儿风度。
萧道鸾负手站在厢房门口,缓缓点头。
他不明白沈恪哪里来的自信,面对这样的阵仗,金丹以下的修士都该吓白了脸才是
数十具白骨自走道尽头逼近,和九央的白骨混在一处,再也分辨不出哪一具才是他。白骨之上,布满黄褐色的斑痕,像是在土层之下深埋过许久,方才重新“活”过来一样。
看这些骨骼的大小似乎生前都是成年男子。
沈恪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时间毛骨悚然。
他和萧道鸾二人分明数过,伏魔观有九间厢房,但哪怕他们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也没有看到一墙之隔的房中有人出来围观。如果那些厢房中原本都住满了僧人
他们去哪里了
这伏魔观之所以阴气森森,会不会就是因为,它早已经变成了一座死观
数十具白骨各占一处,似乎排列成了奇异的阵法,空洞的眼窝齐齐盯着沈恪。
沈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烈日炎炎之下,妖魔鬼怪应该都无所遁形才对。可是他先是被六臂妖邪追杀,后是被白骨阵包围,怎么看都像是沾上了了不得的大事。
白骨们紧盯着沈恪的时候,萧道鸾也在默默打量它们。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大乘期的大能,也仅能在命数将尽之时,利用种种秘法苟延残喘,妄图在油尽灯枯之前参悟无上天道,从此飞升,不死不灭。
这些白骨生前想必未到大乘,身后也无大乘期的修士操纵,是怎么做到活动自如的
密宗果然有些手段。
但萧道鸾隐隐有些自得。化为白骨后依旧能行走又如何生前尚且没有一战之力,死后还能作甚么妖。任万般诸相惑心,只需一剑,便可破敌。
他便是有这种自信。
只是他忘了,有人的自信一向比他更足一些。
沈恪持剑立于白骨阵前,朗声道“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哈什上师”
九央已死,伏魔观中能主持白骨阵的唯有那位出门远游的哈什上师。
白骨中腾起一股薄雾,雾中隐隐有个身着黑袍的人影。黑袍将对方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样貌年纪。
沈恪想来对方应当是老一辈的修士,心中虽然对他的行事手段和诡谲功法不甚敬重,但话间还是添上了几分客气。
“我等本不欲与上师为敌,但奈何上师先是算计友人,后是刀刃相向”沈恪道,“上师若是不给个说法,就休怪沈某不客气了”
黑袍人桀桀大笑。
笑完之后他的喉咙咕咕作响,像是千百只多足爬虫竞相挤出,使得喉管壅塞不堪。
身处一堆白骨之中,加之如此怪异的行为,让这位上师看着也不像个活人。
黑袍人举起双手,齐齐伸向天空,仰头祷告。和九央生出六臂之前一模一样的祷词。
若有众生,暂见於我
若有众生,暂与我语
若有众生,暂执我手
数十具白骨的下颌无声开合。它们的双手已成枯骨,不见皮肉,却也像黑袍人一般伸向天空。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白骨聚成的海洋,波涛直欲掀上青天。
无声吟诵着祷词,白骨拖动着僵硬的躯体,将沈恪团团围住。
白骨被一剑砍为两截,仅存的两腿却依旧在走动。失去了双脚的上身,便以手代脚,撑着头颅和胸膛向他逼近。
被砍落的一只手、一颗头颅沈恪的身上像是有着无比吸引它们的东西,无论被斩成了怎样的形状,只要还能活动,都无所畏惧地继续向沈恪靠拢。
除非将这数十具尸体都真的“粉身碎骨”,否则沈恪迟早要被他们困死
他的胸口已经被一只利爪扯下一大片布料,长衫下摆还有颗大脑袋死咬着不松口。
沈恪深吸一口气,一剑将吊在长衫上的头颅砍为两半。颅骨开裂,失去咬合力,啪嗒从他身上掉了下去。
原来围着他的数十具白骨,此时已经变成了上百个碎裂的白骨残块,它们将沈恪的周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黑袍人许是见沈恪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伸臂一挥,一小半白骨残块转向萧道鸾。
萧道鸾持剑以待。
一剑出鞘,白骨化为齑粉。
萧道鸾弹去落在衣袖上的粉屑,一时间有些怔然。
方才他没有出剑。
出剑的是沈恪。
他曾以为自己的佩剑落在沈恪手中,注定将沉寂上一段时间。但这熟悉的气息,分明就是它无误。
一剑斩尽数十尸,境界已破金丹,直逼元婴
正是剑气入体后,沈恪该有的气象。
沈恪双手拄剑,似乎没想到自己一剑的威力竟至于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使出了这一剑。
漫天白骨将他围住的时候,他感到恐慌。但这份恐慌,比起看到它们围向萧道鸾时的心情,又都算不上什么了。
说不上是惶恐更多,还是愤怒更多,只觉得萧道鸾在他面前被白骨撕裂,这一幕光是想想就不能容忍。
全身都因为那想象中的画面而微微发抖,从四肢百骸汇集而来的热气,和小腹处的剑丹交融,磅礴的剑气自五指传入墨剑,喷薄而发。
扬扬洒洒的白骨碎屑将那一剑的光华遮盖。
沈恪半晌才回过神,拄着剑走到黑袍人身前,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用剑尖撩开黑袍人的头罩,看到的是一张早已腐烂的脸。半张脸颊上还挂着腐肉,另一半则早已成了枯骨。
沈恪喃喃道“不对”
眼前一黑,委顿倒地。
倒地前的一瞬,突如其来的痛苦是那么熟悉。
可惜了,他想,还没和萧道鸾帅气地道声别呢。
作者有话要说 桀桀大笑t
帅气三秒t
写了那么多章打架终于写完了,下次再打,就是好久之后了吧大概
高能预警因为周二、周四的课程安排都比较满,所以以后不出意外一周保持五更的频率。当然也有可能辣鸡作者嘴上说着不更,最后还是巴巴地码好字放上来了。总之先和大家说一声,不要见怪呀,么么扎。
、骤雨
萧道鸾有些为难。
沈恪在昏迷之中呕出了一口血,沾湿了大块衣领。他的眉头紧锁,五官仿佛都快拧在了一块儿,让人即便没有切身体会,也能想象他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扬扬洒洒的白骨粉末在小径上铺了薄薄一层,随着沈恪不自觉的滚动,沾满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和蜷缩着的姿势,仿佛就像个无处过冬的流浪汉,缩在漏风的破庙里,等着雪停云开。
萧道鸾听沈恪说起过,在十年漂泊的日子里,他没有少睡过谷神祠、土地庙一类的地方。能有干草那是意外之喜,更多的时候,把包裹往地上一抛当作枕头,席地便睡。远离门窗的角落是最抢手的,非智谋高超、武力过人之人,还抢不到手。
沈恪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神情得意,似乎抢了个暖和干燥的铺位,比练剑突破了一个瓶颈更值得开心。
萧道鸾不能理解。
关于沈恪这个人,他能理解的就不多。
他所知道的、能用来判断一个人的经验,放在沈恪身上,似乎都失效了。
懒惰、幼稚、怯懦这些品质沈恪都具备,换句话说,对方缺乏作为一个剑修所需的最基本的素质。
但他同时又执着、单纯、冲动,如果能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剑道上,未必会一无所得。
萧道鸾揉了揉额头。沈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并没有关系。从再次见到这个人开始,他所关心的,就只有他的剑而已。不管是出于记忆中一点模糊的、对于生命的珍视,还是八百年没有杀过人便生出了忌讳,之前他没有直接杀人夺剑,此刻却没有任何理由不蛰伏等待。
只要他不出手,以沈恪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出多时就会控制不住体内剑气。上次那样的意外,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思及此处,萧道鸾走到沈恪身边,盘腿坐下。
一弹指,一次呼吸,一炷香每日静修的他,对时间的掌控了若指掌。但今日的时光总显得格外悠长。
八百年,他在心中默念。
轰隆。
轰隆隆。
乌云聚合,闪电划破天际。万里无云的晴空顷刻翻覆,竟像是被沈恪那一剑引发了异象。和沈恪不高不低的修为无关,能牵引如此大的气机,无疑是因为那把剑。
那毕竟是陪他渡过雷劫的剑。
自重修之后,八百年前的一些片段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眼前。他知道自己是忘了些什么事的,可能重要,也可能不重要,他无从判断。
他看到过自己渡劫失败的一幕。
黑云漫天,低沉地好像要和大地重叠在一块。他站在群峰之巅,在一道又一道撕裂天幕的劫雷中傲然屹立。
迅疾的电光好像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群鸟归巢,百兽蛰伏,但他无所畏惧。
那又怎么失败了呢
为什么最后他迎来的不是第九九八十一道劫雷,而是自己手中的剑
墨剑自天而降时,兵解重修已经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或者说,正因为他选择了兵解重修,那把墨剑才会自天而降。
大乘期的剑修,若是在渡劫时感到不济,除了身死道消之外,还有一种选择兵解。任由自己的剑将肉身分解,元神得以保持不灭,转世重修。
兵解之时,他的元神并未受创,用不着再多花时间来涵养。那为什么他白白等了八百年
想到最后都没有结果,萧道鸾只能暂时放下这些疑惑。不论八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意外,但最后的遭遇既然是兵解,说明当时的他依旧没有放弃在剑道上的追求。已经浪费了八百年的光阴,此世他应当更加勤勉修炼,才不负
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
沉重,冰冷。
头顶的乌云像是饱吸了墨汁的纸团,再也承受不了水珠的重量,将其在瞬间尽数挥落下来。
雨珠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泥点。萧道鸾的衣襟很快湿了一片,更不用说昏迷之中、避无可避的沈恪。
肌肤紧贴着潮湿的地面,寒意争抢着钻进了他的骨缝。无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地更紧一些,却抵挡不住自天而降的骤雨。
萧道鸾伸出手,想要抹去脸上的雨水。他的睫毛沾满了水珠,让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雷声忽作,比之前更大,仿佛就落在身旁近处。
沈恪的身子一颤。
萧道鸾觉得自己眼前的水珠,也随之颤了一颤,而后滑落。
他看见了沈恪。
他扶起了沈恪。
是人都有恻隐之心,萧道鸾想,他虽修了剑,但要证的也不是那太上无情的道。
像是感觉到了熟悉的体温,沈恪下意识伸手抱住萧道鸾的腰。这让萧道鸾想起今早从入定的状态中醒来时,也发觉自己被人手脚并用缠得几乎不能动弹。
八百年没和人同榻而眠的萧道鸾觉得这有点糟糕。
就像现在一样糟糕。
两人离那座供着婆须蜜多的大殿不远,萧道鸾一手扶着沈恪,半抱半拖,给两人找了个头有片瓦的去处。
雷声依然响个不休。没有当年渡劫的威力,单单只是动静大。萧道鸾看着一道道或赤青或亮白的闪电,镇定自若。
但被他抱在怀中的沈恪,似乎颇为惧怕雷声,每每轰鸣声稍大之时,便把萧道鸾抱得更紧。
比浑身湿漉漉更难受的事,是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贴在一块儿。
沈恪不安分地把脑袋往他的怀里蹭,大概实在有些痛了,忍不住小声呻丨吟。雨水冰冷,怀中的人却热得有些发烫,萧道鸾皱了皱眉,倒也不觉得这般状况有多么难以忍受了。
他能感觉到剑气在沈恪的体内四处奔涌。也许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靠近,那股奔涌的劲儿卯得更足,几乎就是撒了蹄子在沈恪的经脉中狂欢了。
它们大概也想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吧
萧道鸾另一手缓缓抚摸着墨剑,陷入了沉思。此时他手中的墨剑不过是把普通的剑,至多锋利一些,若要重新发挥出前世的威力,势必要收回寄存在沈恪体内的那些剑气。
但没了剑气沈恪会死。
要人吗
还是要剑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纠结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也没有纠结,手上的动作比思绪来得更快。手指疾点各处,引导着沈恪体内四散的剑气回归。因着对方这些日子修炼的剑气远远不够补上今日一剑的消耗,他还将自己体内的剑气渡了一部分过去,以修补那些残破不堪的经脉。
他的剑道素来霸道,是以剑气入体时,尽管处于昏迷状态,沈恪还是不满地皱了皱眉。
萧道鸾看到他有些难受的样子,觉得心中的不快稍稍散去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要人吗还是要剑
保大还是保小
不要吐槽感情戏
要是吐槽
我就卖萌给你们看o
这几天在思考一个深沉的哲♂学问题
要说些什么才会炸出评论呢
得出了几个选择
夫夫联手打怪,新地图即将开启
学业繁忙,断更一周
下章开车。
然而以上三个都不现实 :
、良人
“然后呢”
萧道鸾站在离床约五六尺的距离,看着沈恪。对方此时还有些虚弱,半靠在床沿,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