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和江南重经学,两地的才子也多榜上有名。像祷雨镇这样的西边小镇,年轻人不是被送去做学徒,就是跟着父母学做生意,读书的本来就少,能中举的更是没有几个。
“呵。”胭脂笑了笑,将酒杯握在手心,转了几圈,“他当然不容易,天下还有比他更不容易的人么。”
“啊,是是陈公子”沈恪依稀记得当年自己离开之前,一名姓陈的公子天天混迹秦楚楼。那公子肤白腿长,看着斯斯文文,在一群豪迈的行商中很是打眼,是以沈恪到现在都还隐约能记得。
“就他再给他十年,恐怕也考不上状元。”胭脂对这位自己曾经的追求者嗤之以鼻,“是个你没见过的人。他的行商老爹被马贼砍死了,一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饭都吃不上,真不知道素心看上他什么。”
又是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沈恪想明白了因果,问道“这位状元公子没再回来过”
胭脂不屑道“听说是在皇都那边做了大官了,哪还会稀罕回来。”
沈恪有些为素心惋惜。当年两人情正浓时,想来也有过山盟海誓,但是时过境迁,竟然都做不得真了。
胭脂也为好姐妹感到不值,一拍筷子道“快吃。吃完走。在这地方坐着,浑身都难受。”
沈恪问“吃饱了么”
胭脂才发觉除了相熟的沈恪之外,同座还有一位小哥。她昨日见过萧道鸾之后便觉得此人不错,可惜听沈恪的说法,这人出身关中世家,那种书香门第想来不会接纳一个风尘女子,便也没再生出旁的心思来。到了她这种年纪,已经不会再幻想什么郎情妾意,只求个安安稳稳了。
“这位小哥,这家只有酱香鸭还算能下肚,你多吃些。”胭脂笑着夹了一筷子,放到萧道鸾碗中。
萧道鸾吃了。
沈恪发觉一件有趣的事。萧道鸾对旁人的请求很少热烈回应,但也很少推拒。两人一路走来,有时吃的好些,也没见他多吃两口。有时吃的难以下咽,也没见他少吃两口。只要是端上来的菜,他都会夹上两筷子,但也就那么两筷子。
无欲无求和仙人似的。
沈恪也夹了一筷子素菜,先前他觉得没有半点味道的那样,放在萧道鸾碗中“你也尝尝这个。”
萧道鸾看他一眼,默默吃掉。
沈恪笑了“道鸾,你莫不是尝不出味道吧。”
到了化神期的修士,可以有选择地辟谷。萧道鸾倒没有把心思花在这种琐事上,该吃的时候便吃,该喝的时候便喝,有意让自己变得不像个凡人没有太大意思,只要一日不证道飞升,终究是土鸡瓦狗。没有辟谷,他的舌头还是能尝出菜的好坏来的,但好坏也差不多就那样。如果说这辈子他还有因为吃产生情绪波动的时候,那就是在凌云镇的面摊上。那时他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剑就在附近,清淡的面汤都被品出了甜味。
胭脂拍了一把沈恪的手,道“说什么呢。小哥,你是不知道,这家伙习惯了蹬鼻子上脸。这菜你要是不爱吃,放着就是。”
沈恪笑着搭住萧道鸾的肩膀,有意让自己的鼻尖擦过对方的脸颊,道“我还就真的蹬鼻子上脸了,胭脂姐你要替他教训我吗”
胭脂道“好大的脸,不干这位小哥的事,我也能好好教训教训你。当年的烂账,今儿个就来好好算算”
胭脂一撩袖子,显然是不打算等沈恪求饶,要好好算算总账了。
这时状元楼的门口慌慌张张跑进来个使女。她看到了一桌三人,直直跑了过来,险些撞翻桌椅。
“小桃,怎么了”胭脂认出那是新来的使女小桃,看她一脸焦急的样子,心道恐怕出了事,“别慌,有什么事都慢慢说。”
小桃摸了把眼角,哽咽道“醉玉醉玉姑娘她”
沈恪比胭脂的反应还要快,脸色飞快黑沉了下来,话中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醉玉出什么事了”
“醉玉姑娘她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可爱又迷人的存稿君╭e╰╮
辣鸡作者这个时间应该在挣扎是起床呢还是翘课呢还是翘课呢
、醉玉
醉玉和素心、胭脂是一样的年纪,当初三人都在差不多的时候进了楼子。
阿娘去世后,胭脂因为性子泼辣成了楼里的主事,素心和醉玉照样是楼里最红的姑娘。
三人的感情极好,是以一听醉玉有事,胭脂便急着往回赶。
沈恪顾忌萧道鸾的感受,落后了一步,对他点头道“我和醉玉姐有旧,不能不过去看看她。你若是不愿去,可在外边儿逛逛。出了楼子往东边走,有不少好玩的地方。”
萧道鸾道“无妨。”
当初他不过是慢了一步,剑就落到了沈恪手中。现在若和沈恪分开一时半会,指不定沈恪和剑就被人带跑了,他再到哪里找去
沈恪边走边和他交代“我和胭脂姐她们都认识快十年了,知道她们的性子都极好。你就算不能接受也不要把她们想的太坏。”
“嗯。”
沈恪就是害怕萧道鸾用礼法廉耻教训楼里的姑娘,听他答应下来便放了心。
“醉玉姐”
沈恪看到醉玉的时候,险些没有认出来。听胭脂说她偶感风寒,他以为只是小小的不适,没想到醉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醉玉原本的个子就小巧,风一吹就能吹跑的柔软模样很是惹人怜惜,现在更瘦一些,简直不用风吹,自己站着都能倒了。
她半靠在床头,脸上染着病态的潮红,见到沈恪之后瞪大了双眼,巴掌大的一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了那泛着水光的眸子。
“小恪”
沈恪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怎么病成这样大夫开的药有好好吃吗”
一旁侍奉着的使女哽咽道“吃了,可没什么起色。”
胭脂又急又怒“换个大夫看祷雨镇上那么多医馆,总有个能看病的大夫吧。”
沈恪转头瞪了她一眼,胭脂转怒为笑“怎么,我不过是声音大了点,就开始心疼你的醉玉姐了”
“我没有”
醉玉捂住沈恪的嘴,虚弱道“别说话。”
多年前,同样温柔似水的眼神也曾经一样长久地注视过他。那时他的选择是落荒而逃。嘴上说着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看看,总有一天要成为真正的剑仙,心里却时时对这座西部边域的小镇回望。
性子泼辣见不得旁人软弱的胭脂,矜持自爱待人温文有礼的素心,还有像一株不依附他人便无法生存的藤萝般的醉玉当被酒馆的老板扫地出门,流落街头的时候,是楼子里的阿娘暂时收留了他。
当年刚刚能勉强扛起大铁剑的他,连当个打手都不称职。被喝多了撒泼的客人揍的鼻青脸肿,还要靠着胭脂挺身回护拦下醉客,素玉安抚阿娘不要把无用的少年赶出楼子,最后被醉玉带回房中温柔地上伤药。
整日和楼子里的姑娘玩闹,彼此间的玩笑开了不少。如果当年说的话都要当真,只怕他和胭脂的小孩都能滚满一堂了。
在众多笑闹中,只有关于醉玉的最让他头疼。
朦朦胧胧的,当年的沈恪觉得自己对醉玉并未怀有那种感情,但是因着她分外柔弱的缘故,总想要再多回护她一些。无论是胭脂还是素心,都有保护好自己的手段,只有醉玉,仿佛什么也不会,只拿那双眼活生生将人的心看软。
沈恪咳了一声,将她的手塞回褥子,问道“一个风寒也能把人折腾成这样”
“醉玉姑娘这些天没有出门,就在楼里呆着,吃的喝的也都好好的。就是就是站在窗子边上吹了会儿风,起来就喊头疼。请了大夫来看,都说是风寒。这两天一直没好,也就是没力气,旁的症状都没有。但今早不知怎么了,咳个不停,我们不敢做主,只能来请胭脂姐看看。”
“醉玉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你们平日里不多劝着,真出了事哪里还来得及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看她这样子,还不知道要躺到什么时候呢。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胭脂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
众人虽是关心,但到底对医术了解不深,只能嘴上安慰两句。胭脂软言劝了两句,便让众人都先回去,拍板说过会儿就让楼里的杂使跑一趟邻镇,去请个老大夫过来把把脉。
醉玉拉着沈恪的衣角不肯松开,沈恪只得在床边坐下。
“当年你”
胭脂将众人带出门外,推了还留在房中的萧道鸾一把“这位小哥,人家有私房话要说,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萧道鸾看到沈恪眼中的情意,神态有片刻恍惚。
随后,他道“不是风寒。”
“什么”沈恪猛然回头。
萧道鸾道“她身上的阴气很重,像是服用了逼阴的丹药。阴气过盛,阳气不足,一点小病才会久治不愈。”
八百年前他生活过的时代,是一个各类修真门派奇巧百出的时代。丹修在当年,也算声势浩大,他虽然不精此道,但也略有耳闻。
丹修之中也分不同流派,其中有一派信奉采阴补阳之道,以人为鼎炉,因为行事手法过于阴毒,同魔修一样被修真界的主流排斥。
但此道依旧有人修行,而且层出不穷。
八百年过去,丹修的功法和他当日见过的已经完全不是一副模样,但根子上的东西还是相同的。他只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位醉玉姑娘,只怕是被当成了采阴补阳的对象。逼阴的丹药,只有在丹修急于求成的时候才会给他人服用。服用下丹药之后,体内的阳气会被压制到最低,而被逼出的阴气外漏,可以一次采集上甚多。但此法有违阴阳调和,被逼阴过的人,轻则体质亏虚,重则一病不起。
听萧道鸾说完丹修之事后,沈恪默默抽出身后铁剑。
从凌云镇外得来的灵剑也佩在身上,但他还是习惯用这把随身多年的老剑。
胭脂惊斥道“沈恪”
沈恪摸着铁剑上的锈痕,沉声道“当年我被客人抽了大嘴巴子,都是醉玉姐一手上的伤药。现在有人敢伤她,我”
“小恪”醉玉认真地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目光里满是崇拜,好像在看一个真正的大英雄一样,“别和人动刀动枪你有这份心,我我就够了。”
眼看醉玉就要流下泪来,胭脂一把将沈、萧二人都推出了房门。
“去去去,装什么装,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啊。别和姐逞能,这事怎么也轮不到你出头。”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沈恪摸了摸险些被夹到的鼻子,对萧道鸾点头道“多谢。”
萧道鸾淡淡道“不谢。”
沈恪抱着剑靠在醉玉的门口,大有一副谁敢来伤人就先和他较量一番的架势。其实当年有关醉玉的事,他能记住的已经不多了。就像胭脂说的,男人嘛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该忘的都会忘的。所以他挑在彻底忘记了这里的姑娘之前,回来再看上一眼。她们若是都活的好好的,那他也就放心地把这段过往抛却了。但她们若是活的不好
以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现在至少还有一剑。
元婴的剑。
萧道鸾陪他在门边杵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自己预期中的反应,思忖着该如何继续。这段日子沈恪吃吃喝喝过的太过安逸,两人一路西行,竟然没有和人交过一次手,剑气在沈恪体内依旧运行地平稳。其实如果他想要,随时都可以不顾沈恪的性命取出那把剑,但他也说不上来直到今日自己也还没动手的原因。
可能是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动手,特别愚蠢。
沈恪闭着眼睛,但是仿佛察觉到了萧道鸾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般,忽然开口“我知道是什么人要害她。”
“哦”
祷雨镇虽然热闹,但那只是世俗的热闹。从古至今,这地界上就没出过几个修士。要论起门派,就更少得可怜。一共两个,都在镇子西南边的山上。
一派修的是剑道,据说和剑修界的名门大派归一宗有些关系。但看他们的长老也只有金丹期修为,便知所谓的关系应该也很有限。
一派修的是丹道。挂着道观的名头,住的都是光头和尚。此地信佛的人不多,所以这派在镇上的名头还没前一个大。剑修还能拿把桃木剑挥舞两把驱邪镇魔,但这光头和尚念的经,镇上的人都听不懂。
他们修的是佛门的密宗心法。
数百年前被其余门派追杀,遁入西域的丹修留下的法门。
讲究的是采阴补阳,修的是个欢喜禅。
而这个门派的名字,他们在昨日也才听闻过。
“伏魔观。”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不动
、伏魔
伏魔观在镇外二里的伏魔山上。
不是观以山名,而是山以观名。
祷雨镇上的居民也说不清,为什么一个没什么信众的观子,能够占据了半片山头,养活一观子的修士。
在他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中,镇子附近原本有一只女魃,年年大旱,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知从何地来了个大和尚。这大和尚的法名已经无从知晓,但他在镇外高山上大开法会,驱走女魃,天降甘霖,这镇子才改名叫祷雨镇,那和尚修的观也有了伏魔观这么威风的名字。
沈恪站在伏魔山的山脚,望着层层林涛,心中生出隐隐的敬意。
连山和归一宗的山门他无缘得见,但想来气势应当远超于此。也许历来修士喜欢把道观修建在高山之上,就是为了让求道者仰望高山,心生自卑,从而能放下凡尘执念,一心虔诚向道。
“你真要上去“沈恪问同行的萧道鸾,对方怎么看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己此番前往伏魔观,如果发现那些老秃头真的居心不良,双方定然要动手,乱局之中不知道他有没有自保之力。
萧道鸾淡然道“我与你同去。”
这句话他在昨晚已经说过一遍。
沈恪有意问起,便是想要听他再说一遍。萧道鸾对万事都兴致缺缺,似乎连换一换回答的念头也没有。然而同样的话,沈恪再听一遍,心里还是荡漾的厉害。
他带着点甜蜜的心情将昨晚的情形回忆了一遍。
昨晚回到房内已是深夜,萧道鸾正靠坐在床头,像是在闭目养神。
他好是端详了一阵,连对方的睫毛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蹲下,拉了拉萧道鸾的手。
他一个人在醉玉的房门外徘徊了良久,还是决定孤身一人上山探探那个伏魔观。
这段时间他也有依着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修行法门修炼,但不知是境界高了之后初级的功法已经失去了作用,还是他在修行的过程中误入了歧途,总之修为没有一点提升。
他隐隐感到体内的剑丹圆润饱满,是金丹已经大成,步入了元婴期的征兆。但传闻中元婴期修士能够一剑破敌数十的能力,他似乎远远没有具备。伏魔观里的那些丹修不知到了何种境界,也不知以他这种伪元婴真炼气的修为,与之有没有一战之力。
但无论如何,要他看着醉玉重病却什么也不做,他做不到。
将烦心事抛在一边,尽管萧道鸾闭着眼看不到,沈恪还是冲着他笑了一笑。
美色当前,正当好好把握,才不辜负良宵。
他俯下身,拉着萧道鸾的手柔声问“睡了”
便是真的睡了,让他这么一晃 ,也得清醒过来。
沈恪知道他还没有睡着,只是性子喜静,能不说话便不说话。既然萧道鸾不愿意说,只有他多说一些。
“逼阴的事你又怎的知道了也是看书得的”
随意起了个话头,问完自己也笑了。
“问你这些作甚。明日我去探探伏魔观,你要是闲来无事,可以去找胭脂姐,让她带你在镇上逛逛”
“我与你同去。”说完这一句之后,无论沈恪怎么千呼万唤,萧道鸾都不再回应。
沈恪笑道“你若要来,那便跟在我身后。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会护你周全。”
萧道鸾道“好。”
萧道鸾虽是应下了,但心中对沈恪的话不以为意。要是真遇上了什么连他都不能应对的场面,就凭沈恪连元婴期修为都不能全部发挥的水平,也做不了什么。
沈恪右手持剑,走在前面。他微微侧着身子,好照顾到身后的人,时不时回头问一句有没有累着。
蜿蜒的山道,在萧道鸾行来只如履平地。别说无名小山,大陆第一高峰他也曾缓步登顶。那座高逾千丈的名山被年少气盛的他一剑劈开,后来渡劫的时候恰巧又被劫雷轰成平地,也可算是命途多舛。
沈恪对这位同行者照顾得极为体贴,就在他第三次提议歇一歇的时候,伏魔观的琉璃瓦在林梢露出了一个角。
明黄色的琉璃瓦,更显眼的是高处檐脊上的鎏金立像。金刚怒目,仿佛要将来者一剑斩于座下。
“两位施主,可是来进香”
一名知客僧笑容可掬,站在观门处迎候。他的年纪看着比萧道鸾还要小,身板只是半大的青年,但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极深,整张面孔犹如风干的橘子皮,怎么也得有半百的沧桑。
更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他的样貌。一身暗红色镶金边的僧袍,与佛门中人一意求素的打扮极不相协。他的头顶没有灰白色的戒疤,只有短短一茬青发。
知客僧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咧开嘴笑道“施主可是来进香”
沈恪装作镇定道“不知贵宝刹要在何处进香”
知客僧道“请施主随我来。”
沈恪一脚跨过伏魔观的门槛,低头时看到门槛上刻有暗金色的法丨轮状图案。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在他进门时,静止的法丨轮似乎动了一动。
他忙退回半步,拉住萧道鸾的手,道“莫担心。”
萧道鸾一脸茫然。
沈恪看知客僧仍走在前面没有回头,飞快抽出铁剑,在暗金色图纹上划了一道。法丨轮的中轴被砍成两段,没有再出现其他异象。
“施主请随我来。”知客僧语调平平重复道。
沈恪一手握剑,一手拉住萧道鸾,朗声道“来了。”
枉伏魔观有一个霸道正气的名字,观内却阴气森森。行道两侧的古柏参天,斑驳树影在知客僧的僧袍上淌过,竟像是无数爬虫在蠢蠢欲动。三人行了一路,也没再见到一个活人。不知道观里的僧人,是都在房内修持课业,还是
知客僧在一座大殿前停下。
沈恪仰头望去,先前在观外看到的鎏金立像正站在大殿的屋脊顶端,怒目金刚似乎又变了一张脸。紧抿的大嘴不知什么时候裂开,现出满口尖牙。
“到了。”
知客僧的这两个字,在这样的氛围下,被沈恪听出了许多也许并不存在的意味。大概鬼差前来索命的时候,也是以这样森幽的口吻说“你的时辰到了。”
大殿内只供了一尊法像。
沈恪走遍四方,见过不少庙宇,但没有一座供奉这样的法像。
莲台之上的妙龄女子衣衫半褪,仪态妖娆,然而神情肃穆,左手手掌向外翻出,五指下垂,结的正是施愿印。慈悲心施,普度众生。
“婆须蜜多。”萧道鸾道。
“什么”沈恪不解。
知客僧深深看了萧道鸾一眼,在蒲团上跪倒,口中默念“若有众生,欲意所缠,来诣我所,我为说法”
萧道鸾“颜貌端严,色相圆满,皮肤金色,目发绀青,不长不短,不麤不细,欲界人天无能与比。音声美妙,超诸梵世,一切众生差别言音,悉皆具足,无不解了。深达字义,善巧谈说,得如幻智,入方便门。”
沈恪听得一头雾水,萧道鸾只能抛开诘屈聱牙的原典,解释道“婆须蜜多,密宗供奉的一位菩萨,双修证道,双修度人。”
沈恪恍然大悟道“若是真信这位菩萨,念经是虚,早日找个美貌尼姑双修才是正道。”
“”
沈恪站在女菩萨的法像下端详了一会儿,总觉得面目有些熟悉,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见过。他吩咐萧道鸾站在原地别动,自己绕着大殿走了一圈。除了四处遍布的法丨轮和莲花纹,没有别的发现。
沈恪靠在萧道鸾的身旁,轻声道“古怪。”他不是没有见过边域的密宗门派,却没有一个像伏魔观这般驳杂不纯。约莫是受了遁入西域的丹修影响,连菩萨的衣裳都是中原地带右祍的样式。而且其余密宗门派,供奉的都是双修的法像,没有单供一个女菩萨的。说起来,到底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
“不妨四处看看。”萧道鸾不动声色地提议。
沈恪挥手道“也好。”
那位知客僧自从在蒲团上跪倒后,便闭目不再搭理二人,似乎将“香客”彻底抛在了一边,有些走火入魔的前兆。从不停蠕动的双唇,可以猜测他在默念什么经文。
沈恪和萧道鸾离开大殿后,知客僧猛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俯身在法像前,谦卑道“上师,远客已至。”
菩萨法像的右手缓缓曲肘向前,五指舒展。
施无畏印。
凡信我者,无所怖畏。
知客僧抬起头时,似哭似笑,面相男女莫辨。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佛教密宗什么的都是我随手摘来用的,莫考据,更别打脸。
就当78星云上确实是这样的好了 么么
、女相
僧众休息的地方在大殿后面,绕过一片古柏便看到青幽一色的廊房。
“一、二、三九。”沈恪数出九间厢房,但不知为何他们先前只见到了知客僧一人。
路过西厢第一间时,听到其中隐约有水声。
沈恪抬手做了一个稍等的动作,靠近厢门,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只往里面探了一眼,他赶忙偏头不再看。
萧道鸾上前一步,正准备也看看,被沈恪错手推开。
“沐浴。”沈恪尴尬道,“女人。”
确切地说是女尼姑,在匆匆一瞥中,沈恪只看到光滑白嫩的后背。凭他多年练出的眼力,可以确认,那样的身形定然是个姑娘无疑。
看背影还得是个漂亮姑娘,不知怎的想不开。
可惜了。
两人屏息在厢房外等了一会儿,房内的水声渐息,继而响起的衣鬓摩擦声。
沈恪放轻了呼吸,还是觉得有些面红心跳。但偷偷看向萧道鸾,对方还是一脸淡漠,似乎里面正在出浴的是个美女还是只蛤丨蟆,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等里面终于传来走动的脚步声,沈恪轻咳一声,敲响了房门。
“打扰。”
里面的人安静了一瞬,道“无妨,进来吧。”
沈恪心道这声音也好生熟悉,推门一看,端坐在矮榻之上,双脚盘起,一身素白僧袍的,正是素心。
“素心姐。”这回沈恪是真的感到了尴尬。动身前往伏魔观的时候他就想过也许会和素心不期而遇,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尴尬的场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到先前他们在房门外面。
素心点了点头,道“你和上师有缘,不如留下与我等一同参道。”
又是被他嗤之以鼻的有缘论,沈恪正要哂笑而过,却发现素心的双目正盯着的是萧道鸾。
一同参道
伏魔观中人修行的是什么道法那是双修证道啊这话和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相邀有什么区别
沈恪没想过有一日素心会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
在楼子里,胭脂泼辣,醉玉娇羞,而素心则是最端庄的一人。在别的姑娘都拼命往脸上涂脂抹粉的时候,只有她依旧是素面朝天,短裙荆钗,犹如从大家中走出的闺秀。
萧道鸾也看着她“我”
素心道“正是。”
萧道鸾“不感兴趣。”
沈恪满意地将他挡在身后,觉得自己在楼子里要担心被人挖了墙角,来了寺庙还要面对强大的敌手,真是辛酸。
他打了个哈哈,道“素心姐,我们这趟来到这观子,说来还是因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醉玉姐昨日卧病不起,道鸾说是被人暗算了的缘故。我思来想去,祷雨镇方圆十里,只有伏魔观”
素心转头看着他,目光空洞。
她微微张嘴,红唇翕动,但吐出口的话却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缥缈又空忽。
“到了。”
“什么到了”沈恪问。
“时辰到了。”
素心双掌一翻,齐齐按压在矮榻之上。房中忽的起了一阵微风,将墙上的壁画都吹动起来。
走进房中的时候没有留心,风一吹才发现,那墙上满满画着的都是密宗的欢喜佛。一个个都在做着快活之事,然而面目狰狞,仿佛厉鬼。
沈恪下意识伸出双手,将萧道鸾的眼睛遮住,厉声道“素心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素心的长袍也被微风吹动,露出光洁的小腿。
她伸出一手,平摊做邀请状。
“来。”
四壁之上的欢喜佛齐齐开口“来。”
千万个声音在一瞬响起,有的沧桑有的清脆,都在重复这同一个字,同一个邀请。
那样上天入地都无从逃避的邀请,让你觉得拒绝都是罪恶。
沈恪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不管做出怎样妩媚的姿态,那都是素心,他怎么可能对她生出妄念更何况这是在萧道鸾的面前
萧道鸾道鸾
沈恪用剑尖划破掌心,勉力保持一丝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被他拦在身后的萧道鸾,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矮榻旁,俯身靠向素心。
素心的嘴角勾起个暧昧的笑。
“来。”
她说。
他们说。
“来个屁”沈恪伸手抓向萧道鸾的后领,将他整个人带的往旁一斜,空出的间隙,一剑劈下。
鲜血在素心的面容上蜿蜒而下,她双目血红,望着沈恪。
“小恪,你为何杀我”
“我不知道。”沈恪觉得脑海一阵刺痛,好像同时插入了千万根金针,分辨不出最痛的到底是何处。咬牙说完这四个字,他握着铁剑的双手一松,人也瘫倒在地上。
“好了。”
房内的声音已经沉寂了好一阵子,都没见沈恪有所反应,萧道鸾只能出声提醒。
沈恪木然道“我不知道。”
萧道鸾皱眉,将沈恪背对着房门的身子扳了过来。
瞳孔放大,没有焦点,像是中了幻术。有些修真门派精习幻术,以善于蛊惑人心著称。丹修之中也有人是丹道、幻术双修的,他竟一时忽略了这点。
沈恪是在什么时候中招的呢
刚才那阵颇有节奏的声响,还是更早一些,从他们离开大殿,绕道而行的时候就开始了
不过这样就中招,确实也太弱了一些。
为自己的佩剑感到不值,萧道鸾抿嘴在沈恪额头一点。
“我真的”沈恪瞪大双眼,“我怎么在这里”
萧道鸾沉默。
“你也在这里”沈恪望着房门喃喃自语,“那素心姐”
房门从内打开,素心站在门口浅笑“在里面就听见你的声音,怎么,喜欢偷看人的毛病还没改”
素心巧笑倩兮,和满目鲜血的她,判若两人。
沈恪捂额道“素心姐”
素心对萧道鸾抱歉道“我们自来这么玩笑惯了的,让公子见笑了。”
素心一对萧道鸾说话,沈恪就满心警惕,似乎她下一刻就会吐出那个不可抗拒的“来”字。
“要是早知道你们会来,就该把这厢房收拾收拾。现下里面乱的很,真是”
沈恪心想正好,他不想踏进这个厢房一步。
先前看到的、听到的都太过真实,以至于他现在都还分不清那是梦非梦,而现在所见所闻又是真是假
萧道鸾“无妨。”
素心笑道“承蒙公子不嫌弃,那就进去坐坐吧。旁的没有,一杯香茶还是备着的。”
沈恪连忙道“别”
素心回头看着他笑,不知是不是心有芥蒂的缘故,他总觉得素心的笑没有往常那股亲切的味道了。皮囊还是原来那一个,内里却像是换了人。
“都忘了问一句,你们今日怎么得了空,来这儿看我”
被素心一问,沈恪才想起他来这伏魔观,原本的打算是找到掌事的大和尚,当面质问醉玉的事。若是对方承认,那便正好动手。若是对方不承认,那就打到对方承认为止。但因为刚才所见震撼太大,他都将这正事抛诸脑后了。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沈恪道“说来话长。这伏魔观由谁主事”
素心道“哈什上师。”
“他在哪里”
“上师远游,不知何时归来。”
“那现在是谁在主事”
素心捂嘴一笑,道“小恪,你问的这样快,我险些都听不清了。”
沈恪急道“素心姐,不是我要着急,是醉玉姐经不起等。”他简单交代了醉玉病重的事,因着害怕接下来又发生令他恐惧的事,连措辞都换了一番。
“现在主事的是九央。”
“他在哪里”
“往日他都是站在观门迎客的,不知今日是不是也在。”
沈恪一惊,那岂不就是他们先前打过照面的知客僧他们竟然就这样放过了对方。幸好那僧人应当还在大殿念经,现在去找还找得到
他转身想要往大殿奔去,脚步忽然一顿,反手拉住萧道鸾。他怎么敢再让萧道鸾和素心单独呆在一块儿
“你不用去。”素心道,“他来了。”
厢房门口站着一个人,看身量和知客僧确是一般无二。
因为背光,沈恪看不清他的样貌,便上前两步,扬声道“你就是伏魔观的主事”
那人仰起脸,笑道“正是小僧。”
“你”你不是男的吗沈恪惊得说不出话。
那知客僧拇指和中指相扣,将一缕散落的青丝别在耳后。他的眉毛较刚才更细长了些,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嘴角上翘,五官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神态却已大不相同。
这分明是个女人。
知客僧笑道“是男是女又有何碍小僧所求,不过一夕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
感谢荼蘼姑娘的地雷么么
顺便好像100收了,感觉非常衬托这章那么喜庆的氛围呀
、六臂
一滴冷汗从沈恪的脸侧滑落。
这知客僧着实太诡异了些。
九央眼波流转,轻轻吐出一句让沈恪感到心惊肉跳的话“你和上师有缘,不如留下与我等一同参道。”
依旧是对着萧道鸾,该死的。
沈恪毫不迟疑,铁剑出鞘,正对着九央。
“少说神神叨叨的话。我只问你,是不是你们对醉玉下的手”
九央用食指绕着自己的长发,勾嘴笑道“小僧不知。”
沈恪道“少狡辩祷雨镇只有你们这些丹修,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是谁”
“丹修啊”九央拖长了语调,粗粝的嗓音带着别样的妩媚,“小僧修的不是什么丹,只是个欢喜禅。”
九央的眼神都跟带了钩子似的,一下下往萧道鸾身上飘。不论沈恪怎么费心遮挡,总好像不能完全将两人阻隔开来。
“好好说话。一个大男人,娘们兮兮的像什么样子”
听闻关中一些世家,子弟出门游历的时候通常会带上一两个面貌清秀的小厮。一来粗活杂使有人打理,二来也方便正值血气方刚年纪的子弟泻火。沈恪没有在萧道鸾身边看到小厮,却不知道他对此道感不感兴趣。面前这个九央,黏黏糊糊的还不是想要勾搭上萧道鸾,他怎么能看得下去。
“小恪”素心轻轻拉了沈恪一把,许是觉得他这样说话太冲。
九央似笑非笑瞥了沈恪一眼,缓步向萧道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