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双刀被震落在地,半个身子猛砸在地面,呛了一嘴土。掌柜的呸了一声,擦去嘴角沾了血迹的泥土,“恶心。”
虚真含笑不语。蝼蚁的话也需要费神听吗?
掌柜的双眼狠狠瞪着虚真,苍梧却知道那两个字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些日子温水慢慢煮着,对方好歹态度软了一些,一遇上虚真,仇人眼红,暴躁尖刻的脾气又上来了。
第一次遇上对方,他明明不是这个样子。他是于澜沧江边斩杀一蛟的年轻修士,对方是劫镖而归的帮派主事。两人不过打了个照面,匆匆擦肩,他就记住了那人的心思缜密、处事圆滑。他自己也是这个性子,故而对这样性子的人都抱有三分好感。后来……哪怕对方因帮众被杀,性情大变,他也没能生出厌恶之感来。
苍梧毕恭毕敬地捧着手中不起眼的剑。只能算作中品的灵剑横置手中,像是将要用以奉天祭地的玉璜,亦或是请出家法时的戒尺。
人人都道他处事严正,即便对阵双方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就有了差异,他也要分个对错。
此时确是虚真错了。
戒尺一般平直的剑,阔身向着虚真头顶拍去。没有露出通常用以刺穿敌手的剑尖,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把尺子,在衡量是与非,赏与戒。
被双人夹击,虚真面色如常,直到苍梧的剑即将落在他的头顶,才发觉了其中蕴含的熟悉气息,掩藏不住怒道“你也修了庚戌一一”
这一剑去势平平,全无花哨,但那可以万事万物为剑的剑意,分明与庚戌习剑录中如出一辙!
虚真自己修习了前半本,颇有所得,当然能分辨出同源的剑意。虽则盛怒,他也极清醒地思考着,苍梧怎的会看过庚戌习剑录?难道十多年前他就心生反意,将伪书交给自己,转身偷偷修习了那正本上的功法?怪不得他甘愿生受自己一剑也要叛出宗门,原来是早有打算!怪不得他的伤势恢复地那么快,怪不得他敢与自己为敌!
虚真气极,长啸一声,手中剑光大盛。
千里之外的飞剑都能有浩大声势,这一瞬的剑光如何逼人更不必提。缠斗的萧道鸾和莫列都有刹那的失神,一愣后齐齐攻向对手。连站得稍远的沈恪,都不由伸手挡了挡双眼。
苍梧那戒尺般的长剑依旧固执地朝着虚真拍去,掌柜的手中伤势稍缓,也持双刀迎上。
虚真见他使出的刀法较先前更为狠厉,辨出那也是脱胎于庚戌习剑录的法门,怒意更甚。一时间三人交手,险况频出,苍梧和掌柜的身上都见了血,虚真的长袍也被割下了一截。
沈恪本欲援手,又放心不下身边的萧河,站在原地踟蹰,颇有些焦虑。场中五人战成两团,归一宗和连山宗的其余弟子暂时还没有插手,但一旦他们的宗主落了下风,那一对一、一对二的交手,顷刻就会变为单方面的围杀。
沈恪看向萧河。剑池中的老仆修为都不低,此时怎的不见踪影?
萧河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这一点出身剑池的父子两人都一样,不知是不是在那藏锋阁看多了书见惯了悲欢离合传奇琐事的缘故?
“他们在旁盯着。”
沈恪冷静下来,点了点头。这样也算留了后手,若是对方决意围攻,他们也有人手相救。
沈恪盯着相互分离,偶尔交错的五人,只恨自己没生了两双眼睛,将两场狠斗都看得清楚明白。
萧道鸾和莫列交手已有半柱香的时辰。以他的实力,早就该解决了对方,但情况与之正好相反。莫列在一阵密不透风的防守之后,转守为攻,逼着萧道鸾一退再退。
“他的剑慢了!”沈恪扼腕道。
萧道鸾有无数机会可以击中疏于防守的莫列,却因为出剑不够狠快,而被对方躲过。
他挥剑的速度无可置疑,慢,是慢在了出剑的一刹。
初次挥剑对敌的新手才会出现的迟疑。
沈恪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交握,脚跟稍提,似乎想要跨步向前。萧河将他的细小动作都收入眼底,在萧道鸾又一次错失机会时,道“你去他身边。”
“啊?”沈恪反应不及。
萧河一指遥遥点向萧道鸾“教他,该怎么出剑。”
沈恪难以置信道“我?”
就算是萧道鸾的剑出了问题,无论是从修为还是身份看,都该是萧河前去指点,而不是他。
“你。”萧河那骨节分明,瘦弱见青的手,在沈恪手背上轻轻一拍。这个动作可以说是信任,也可以说是交托。
身为父亲,他本该在小辈惶惑之时指点迷津。但眼下这个场合,沈恪比他更适合站在萧道鸾身边。
沈恪面色微红,随即郑重道“好。”
快步走出,又回头道“萧……多保重!”
目送沈恪的身影加入战团,萧河侧头对着远处山林,神情像是有些哀伤又像是极冷酷。
“旁人我都支开了。”萧河扶着石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肺腑伤处涌入冰冷气息的刺痛感,让他的面色愈发像是结了一层薄霜,“你不是一直等着么?你我之间,欠这一场。”
树影融成一团如墨,随着萧河话音落下,黑影中生出一条细弱的枝丫。枝丫在风中摇曳,缓缓长大,有了人影粗细。
从树下走出的那人,与萧河一样,穿着常人在初夏绝不会披上的狐裘。苍白的面色、臃肿的衣袍、带着寒意的眉眼,乍看两人便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隔数步,对视彼此。
咳咳。
那人轻声咳着,连蹙眉按住胸口的举动,和萧河都有六七分神似。
止住了咳声,那人在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萧河,萧河站在石碑旁沉默看着。
两人相距十数步,那人停了下来。因泛红而显得邪性的眸子,注视着上书“剑池”二字的石碑,目光中有多年未见的了然,还有更多难以言尽的情绪。
“我便站在此处,你又能如何?连剑池都不能走出一步,你拿什么同我一战?”
☆、第92章 战五
沈恪不知萧河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就算此刻知道了,他也只能选择留在萧道鸾身边。
萧道鸾的状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莫列在顺风之时愈战愈勇,几乎压着萧道鸾打,而明明有着破局反手之力的萧道鸾,竟任由他纠缠,甚至一时不慎还会为其所伤。
沈恪寻隙插入战团,凑到萧道鸾身边,急声问道“怎么了!”
萧道鸾抿紧双唇,脸色铁青,沈恪毫不怀疑如果此刻伸手去探他的眉梢,会被那上边儿的寒意冻僵半只胳膊。
这到底是怎么了?
沈恪问了一声萧道鸾没有回答,莫列也不会给他们漫谈闲聊的机会,剑剑紧逼不饶。
太白剑在莫列的手上,焕发出与被莫恒所握时全然不同的光芒。一步一回首,生怕行差踏错,与太白这柄利剑的剑意相去太远。还不如一醉,不如醉眼朦胧时的睥睨,尚未清醒的傲然。
莫列一剑挑破萧道鸾的手背,三两点血珠沿着剑锋滚落。
他仰头大笑。
好叫那些说他比不上萧道鸾的人都看看,他们两人究竟孰强孰弱!
那笑声过于诡异,像是从喉咙深处一点点挤出来的,沙哑粗粝,磨得人耳侧发痛。
沈恪觉得,莫列恐怕有些疯癫了。两次败于萧道鸾之手,又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弑师□□,他对一些事物的执念已经和常人迥异。
和这样神志不清的人交手,萧道鸾若还是这样失神落魄的状态,极有可能丧命于剑下。
沈恪一手拉了萧道鸾,一手并指胸前,指尖一道劲气同太白相撞。
也许因为出手的人不是萧道鸾,莫列眼中的疯狂少了一些,冷冷道“让开。”
沈恪警惕地后退一步,想着先带萧道鸾离开战场,好好问上一问。倘若不能解决,对方今日就算不出手,也好过这样送上门给人对付。
莫列见沈恪没有退意,不再多说,太白的剑芒将两人都笼在了其中。
萧道鸾一剑回护。
两剑相交,墨剑依旧慢了一步,脆弱无锋的剑脊迎上对方的剑尖,哗啦一声,那道长痕不像是留在墨剑剑身,而像是划在沈恪的心上。
没有被萧道鸾挡住的剑气外溢,擦着沈恪的衣带而过。沈恪将萧道鸾往后一推,自己随即急退,同时将被斩断的两截衣带缠在一块打了个结,死结。
他们本处于剑池之外小坪的西北角,身形一退,便逼近了虚真等人。
掌柜的双刀断了一把,不得不换上了插在靴边的匕首。两刀的长短不一,使起来不怎么顺手,况且匕首不如弯刀淬过数遍金火,质地稍软,挥出时颇多忌惮。苍梧的剑没断,但看那凹凸不平的剑身,便知也没能在虚真手下讨得几分好。虚真身着缺了一截的长衫,出手尚且算是游刃有余。
沈恪扯着萧道鸾的衣袖急退,正巧撞上了被虚真一剑逼退的掌柜。沈恪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顺势接下他身上受的冲力,轻抚后背,让掌柜的缓过一口气。
掌柜的胸口被剑气正面击撞,断了不知几根骨头,此时连吸气都十分艰难,话更是一句也说不出。
他面色铁青地看着被苍梧再次拦下的虚真,咬牙撕下一截袖子,绕着胸口缠了一圈。紧绷的裹布让剧痛稍稍得到缓解,但想要行动自如是不可能了。
掌柜的和苍梧两人联手,也没能让虚真露出破绽。此时一人已退,虚真应付起来就更轻松。
他与苍梧换了一剑,苍梧的剑刺中他的右肩,他的剑却几乎穿透了苍梧的左胸。
离心脏那么近的位置……掌柜的双眼像是瞪出了血来。
虚真没有再加杀手,也许是对昔日爱徒留了一丝善念,也许是在众人面前有所顾虑,一剑击中后便利落地抽出,转身向沈恪三人走来。
他的脚步极轻,但声声落下,于三人而言无异于催命鼓。
沈恪最先出手!
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力一搏!
何况他不是没有与虚真一战之力!
小秋山上,山风骤起。
尽数扣于沈恪指间。
虚真的右肩为苍梧刺中,却并不影响他的身手。在呼啸而来的山风中,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双眼眯起,沉腕出剑。
飞鸟在高空盘旋,一声啼破。
畜生!虚真在心中吐出永远不会说出口的两字,手腕一抖一振,修习数十年的剑招使出。冲他出手的年轻人看着有些邪性,异常凛冽的山风和那叫的凄惶的飞鸟让他感到厌恶,也让他愈发谨慎。
沈恪却不给他小意试探的机会。他与寻常修士剑气流转的方式不同,虚真一时间难以看清,他要的也正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击必中。
黑色的长羽缓缓飘落,飞鸟哀鸣一声,振翅飞远。虚真在山风之中寻得凝滞一停,反手一剑,像是将利刃砍入了骨肉之间的空隙,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山风不会无由而起。
无论怎么势不可挡的劲风,都有无力吹拂之处。
借了这山风出的一剑,也是。
虚真看出了这一点,抓住了这一点,没有为沈恪所伤,反而逼得沈恪为剑气反伤,弯腰吐了一口血。
单就这份眼力和修为,他就不愧对百年来有望飞升第一人之称。
这回换作了掌柜的扶住沈恪,没让他跌倒在地。
重伤的两人相互搀扶着,脊背相靠,凝神应对虚真的下一剑。
他们两人相识的时日不长,交情也不算深,但对对方都有着难言的信任,足以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互相倚托。
他们的出手也分外默契,比起同样修习了庚戌习剑录的苍梧更要配合熟稔。
沈恪方才干扰了虚真的视线,掌柜的双刀并出,齐齐斩向虚真胸口。
为了刀锋能恰好落在致命的位置,掌柜的接连调整数次身形,扎在胸口的布带上渗出了一大片血迹。才有了一点凝合迹象的伤口再次崩裂,他甚至能感受到断了的骨刺,随着他动作的牵扯,刺入内腑。
他以为自己会在半途倒下,血债血偿的信念却支持着他贴近了虚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