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道鸾离开藏锋阁时,犹自神思不属。萧河咳得十分厉害,他不得不唤了老仆过来照看。萧河挥手让他离去,他便没有再留下。
他也需要静下来想想。
他面对沈恪的时候,是不是受了八百年前的影响,依旧将对方视作了无所不能的师傅,而把自己摆在了受到庇护的位置?他对沈恪身上发生的事,采取了堪称消极的态度,是不是在暗中期待着对方能够一日想起前世,自行妥善处理?
他和沈恪的关系,犹自乱成一团。他以为明白无误的剑道也像是出了差错。
他前世是为了摆脱卑琐低微,为了追上对方的脚步,才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剑。
八百年后呢?
他的剑道还一如往昔吗?
“你总算回来了,叫我好等。”
不知不觉间,萧道鸾走到了被临时清出用作客舍的屋子前。倚在门边望穿秋水的沈恪见到他的身影,四望一周确认没有旁人,便松下了挺直的腰背。
“关上门,替我疏通下气血。”
沈恪将萧道鸾拉进屋中,掩上房门,自己趴在了软榻上,招呼道“那两位老伯好生热情,送了吃的喝的不说,还坐着陪我聊了小半天。我又不能懒摊摊地倚在榻上,强忍了好久。”
萧道鸾心中尚且乱着,却依言坐到了沈恪身边,解开他的外袍“想躺就躺着,他们不会见怪。”
沈恪笑道“话虽如此,我初次上门,总得客气些吧?怎么样?萧……剑主有没有说些什么?”直唤萧河不太合适,叫岳丈更是不可能,剑主不失为一个中规中矩的称呼。
“没说什么。”
“你……对他说了我们的事?”沈恪回头认真问道。
“没有。”
“……”
“他早知晓了。”萧道鸾在沈恪的腰侧重重一按,随后将人抱起转了个身。他为沈恪疏通气血多次,早就记得每一处该用多大的力道,什么时候该换个位置。
沈恪习惯了他恰到好处的力道,随手撩了撩萧道鸾垂落的发丝,道“我道那两个老伯怎么拐着弯儿要我的生辰八字。一个说是近来有妖物作祟,得拿了客人的八字去测测是不是犯了岁星。一个说是自家孙子快要周岁了,想找个八字相合的长辈认义父,保一生平安顺遂。原来是萧剑主早就漏了口风。他们知晓我是剑池的少夫人,这才……”
沈恪及时住了口,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了。
萧道鸾笑道“少夫人,嗯?”
沈恪只恨那郑黑黑塞给他许多可看不可说的话本,无事时看多了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闲话,脱口而出悔之莫及。
“虽说你我这样……”沈恪哽着口气摆了个一上一下的手势,“但既然是我先说了要娶你,那自然依我。你就等着八抬大轿过我沈家的门好了。”
☆、第87章 纳吉
倦意微微上来的时候,沈恪的脑袋止不住地往下耷。萧道鸾将他翻来覆去气血也疏通地差不多了,便把人抱到了床上,自己解衣在一旁躺下。两人像是一同缩在洞穴里御寒过冬的土拨鼠,手脚缠着松散,额头抵着额头,就差一身松软皮毛,可以相互抚慰着取暖。
困扰着萧道鸾的问题在夜深人静时分愈发难解。他闭眼沉思了许久,不自觉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声。
“为什么修剑?”
“为了你呀。”沈恪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一句问,便顺口答道。
这话若是情人间说来,算是甜言蜜语。对于苦思冥想索而不得的萧道鸾,就不能算作圆满的解答了。
萧道鸾恍然觉得自己好像还躺在八百年前的小巷中。窗边透进来昏暗的光,他一动也不动,时间就这么过去,从春到秋,从冬到夏。
他其实想要问的是八百年前从小巷中走过的那个人。
他想问他,你为什么修剑。修行之法千千万万,你为何单单选了剑。对为了追上你而修习了剑道的我……你可曾有什么话要说。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沈恪没有办法回答他。记得那段往事的只有他。同门的师兄弟若是渡劫飞升,此刻就该在九天之上嘲笑他的怯懦与游移;若是没能渡劫……以那群人的坦然和懈惫,想来不会以兵解这么残酷的方式再来换一个轮回。而八百年后他唯一还能见到的故人,却把那些事全都忘了。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直到他有困惑未解,需要人引领的时候,这个问题才暴露在眼前,无法忽视。
“前世呢,你也为了我修剑吗?”萧道鸾问道。
沈恪低低“嗯”了一声,缩在褥子里不言语了。
萧道鸾心中有些酸涩。怎么可能呢。在遇上他之前,他手中就已经握着剑了。沈恪前世为了什么修剑,他恐怕永远也不能得知,更无法从中找到印证自己剑道的途径。
动作轻巧地替对方将被角掖好,萧道鸾缓缓回忆前生今世所有修剑的经历。第一次持剑破甲,第一次越境对敌……而后一夜无眠。
……
次日一早,客房房门被敲响。沈恪正要从床上起身,被衣着齐整的萧道鸾按住。将夏天亮的早,还不到沈恪这些日子惯常起来的时辰,萧道鸾将褥子拉高遮住头脸,沈恪又静了下来。
拉开房门,跻身出去,反手关上。萧道鸾拦下捧着一物的老仆,道“何事?”
老王头昨晚也没睡好,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见面礼派不上用场,他干躺在床上想了大半晚,才想起还有个物什可以拿来借花献佛。
“少主您前些时候送回来一张朱方兽的兽皮。剑主吩咐下来,让我等去寻南边最好的制甲师,上旬才制好取了回来。”老王头掀开包袱皮的一角,摸着那柔顺至极的皮甲,“如今少不了和外面的人动手,我一想起就赶忙把这皮甲拿了过来,您该是用得着。”
萧道鸾接过皮甲,点头道“有劳。”
老王头歪嘴笑道“我有啥劳的,都是剑主吩咐。这皮甲上头的金线,用的是藏锋阁地下藏的老丝,往日我们商量着要给剑主作身符甲,老剑主都没答应……”
“我会亲自向他道谢。”
“这话说的……您和剑主之间,算那么清楚做什么?”老王头有些感慨,自己家的混账儿子虽然讨嫌,好歹会在大冷天紧着买身厚棉衣给他和婆娘,也没见把情分算的那么清。不过说来剑主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真是王八对上绿豆,凑一块儿也省的旁人来消受。他如此妄议剑主,不好不好……
老王头站在客房门口摇头摆脑,萧道鸾见他再无别话,就回了屋中。
沈恪还是被敲门声吵醒了,此时站在床边,外衫披上了一半,正在伸手穿着另一边的长袖。
萧道鸾将皮甲放在桌上,走到沈恪身边,将他穿上的半边外衫脱了下来。
“穿上。”
“这是?”
沈恪转身见着萧道鸾手中的皮甲。像是一团烈火的兽皮经过鞣作,呈现出凝血般的暗红,垂长的兽毛被剔去了大半,只留下薄薄一层覆在甲上。
沈恪捻起一角,用指腹轻轻搓了搓。柔中带刚,软硬适度。虽则没有试过,也知道该是件能抵御众多伤害的宝甲。
“朱方兽兽皮制的。”萧道鸾如实道。
沈恪笑了笑,也没问明明是萧道鸾猎到的兽,怎么把兽皮制成的甲衣让自己穿上。萧道鸾待他但凡有一分好,他都愿意受着,在心中记成十分,往后寻机会报上。
甲衣要贴身穿才好,沈恪便将穿好的里衣也脱了下来。萧道鸾没像在关中时一样回避,默默看对方套上了甲衣,伸手将里衣甩了甩,拂平折痕,提着等沈恪将手伸进来。
萧道鸾低头看见甲衣不大不小,恰好与沈恪的身子相贴合。肩缝上的金线褪去了珠光宝气,但显然是伸缩性极佳,随大随小,无有断裂之忧。
“萧河请人制的甲。”萧道鸾不会掠人之美,既然萧河在这皮甲上尽了些力,就该让沈恪知道,“缝甲的线用的是剑池藏了百年的金丝。”
沈恪笑道“这就算是萧剑主给我的见面礼了?”
……
“剑主。”老王头送了皮到客房,转头走到了藏锋阁,萧河果然已经坐在阁中观书了。
萧河早年还是为了点痴,日日观书,几乎不寐。但这些年,多是成习惯了。不能出剑池,在这高不过百丈的小山之上,他能做的也只有守着一座藏锋阁。
老王头欲言又止,一只手缩在袖子里摸索着什么。
萧河对这些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仆,比对着萧道鸾还要多些和善,至少不冷硬的好像一句问候也是例行公事。
“怎么?有话要说?”
老王头犹犹豫豫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片,道“昨日少主带回来的人……我琢磨着该是……就问了他的八字。”
“八字?”萧河问道。
“您看是不是找人给算算,万一这八字不合呢,往后他和少主处起来不和顺,也怪难过的。”老王头将纸片放下,拿自己给儿子娶媳妇的事儿说了一通,末了道,“看相先生说我家那两个小人八字也就凑合,这些年小打小闹没少,但总是过下来了。我想着常人休妻还有些难处呢,少主万一和那人……”
萧河拿起薄薄的纸片,觉得颇有些新奇。八卦命理之说,他也是精通的,若是要算,用不着找外头的看相先生,他自己就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轻轻叹了口气,萧河将纸片上的八字扫了眼,便折起压在书下“你莫不是忘了,他的八字,我们却是不知。”
老王头一拍脑袋叹道“啊,这真是……”
萧道鸾是萧河抱回剑池的。抱回来的时候,一众汉子只知道是个小孩,请了有经验的产婆来看,才知道约莫三四个月大小。连年纪都是随意算的,哪里还能知道生辰八字。
萧河道“他决定的事,也不必算了。”
其实不用八字,萧河也知晓不少吉凶卜算之法,但这么做全然没有必要。世人占卜问卦,不过是想听些吉祥话,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给自己寻个去这么做的由头。摆摊算命的先生,多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捡着不着意的好话说,说的人得了好处,听的人也欢喜。
但萧河不是以此为生的相师,萧道鸾也不是会为了求个心安会去问卦的人。他把沈恪带回剑池,便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彩礼我早就备好,放在阁里,倒是他若要娶亲,你们几个便可抬了送到那人的娘家。他若……他若是出嫁,便算作是贴给他的嫁妆。”
老王头咋舌道“剑主您,您早就准备好了?”
萧河点头。
把萧道鸾抱回剑池的那一日,他就将前前后后能想到的事都想了,要做的事也有一有二列了张单子,从十余年前到现在,早就做完了。
从萧道鸾幼年修剑该服用的微量丹药,到他将来渡劫也许用得上的护身法宝。其间婚丧嫁娶一应用度,即便只有几分可能要派上用场,他也都备下了。
这是他第一次养孩子。
大概也是唯一一次。
总要事事考虑周详,让对方过得顺遂才好。
☆、第88章 战一
围在小秋山上的那些归一、连山宗门人会不会为了同剑池必有的一战而紧张,沈恪无从得知,但他身处剑池之中,每日见着众人来来往往,神色寻常,似乎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萧河除了在萧道鸾回到剑池那一日露了面之外,再没有在二人面前出现。和老王头闲聊的时候听他说,剑主平日都在藏锋阁观书,不见外人。几年前归一宗宗主虚真拜访,萧河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沈恪当初能见上他一面,还是托了萧道鸾的福。
“剑主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想着要为少主掌掌眼的嘛。”老王头叼了根油爪子,边咂巴嘴边道。
老王头在被剑池老一辈的剑主领上山前,祖祖辈辈都是小秋山下的耕农。他上山的时候都有二十好几了,为人老实本分,平日里耕田,农闲时上山砍柴进城卖些小钱,怎么看都和他的祖辈没什么两样。
老王头有儿有孙,在剑池中找不着小辈唠叨,便和沈恪混到了一处。沈恪也乐得同他天南海北地胡扯。
老王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孙,对他的人生大事格外上心,不时就要见缝插针提上几句。他问的明明是剑池众人打算如何应对围山的修士,老王头还是能将话头引到萧河对儿媳妇的看法上。
沈恪笑问道“那萧剑主掌过眼后……觉得如何?”
萧道鸾虽然同他说无需多虑,但他对萧河的态度还是非常在意。如果换做是他带了萧道鸾回家,那定然是要百般叮嘱讨好,务必让父母兄长都对萧道鸾留下个好印象。
老王头大摇其头,叹道“剑主怎么想的,我是不知。但就我老王头看来,沈小子你啊……配少主还是差了点。”
“怎么说?”
“想当年跟着剑主闯天下的时候,多少厉害的女子剑修,都眼巴巴望着能,嘿嘿,和剑主春风一度。”老王头每当提起壮年时跟着萧河的峥嵘岁月稠,都红光满面兴致盎然,“少主虽然没闯出剑主当年那般大的名头,但怎么也不能差太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