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明显的忤逆动作彻底暴露了他现在心情不好的事实,相沢的姐姐微微瞪大了眼睛,悬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之间不知是进是退。
怎麽了
我淡淡开了口,他偏头避开了姐姐的手,却没有转开和我对视的视线,深黑色的眸子里晃动著矛盾和挣扎。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却碍於现在尴尬的场面没法说出来。
能不能去借一把轮椅来我想带他下去晒晒太阳。见他不回答,我转头对相沢的姐姐说了一句。
相沢的姐姐怔了怔後回过神,朝我感激地笑笑,转身出去了。
我回头朝相沢的父母微微欠身,他的母亲皱紧了眉担心地看著我,父亲则朝我点了点头。
你我间的第一次
轮椅很快被借了回来,相沢依旧不说话,我弯腰抱他,他没有反对。
他很轻,即便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仍然被手中的分量吓了一跳,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居然已经瘦到这种地步了。
即使从露在衣服外的部位就知道他已经瘦骨嶙峋,这样的重量,仍然让我禁不住手脚发颤,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像玻璃制品般碎了。
这是我第一次抱他,之前想都没有想过,居然这麽快就有能这样打横抱他的一天。
可是事实是,我宁愿慢慢延续时光,也不愿要这样残忍的惊喜。
我推著他去了庭院,一路上他都很安静,因为我在他背後,他不能再看著我,便低著头,又去看他的手。
我本以为我已经很懂他,但到了此时此刻,才意识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如果他不说,如果他不微笑,我便也没有能力去摸透他的心思。
那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其实本来就应该是难以琢磨的,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近了。
我突然有点迷惑,相沢真的喜欢我麽即便从他的种种行为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意,但是这样太过自信的自以为是真的对麽
庭院里有不少病人,大多都有家属陪同,我推著相沢到了草坪上。
今天的太阳明媚而温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却不会太热,是很适合晒的太阳。
草坪上坐著不少人,三三两两地晒著太阳聊著天,我站在相沢秀一身边,低头看他。
阳光为他晕开了一圈光晕,却苍白得仿佛就要消失,我忍不住蹲下身伸手捧起他的脸,到底怎麽了
我猜不透,就只能问,期望著他能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告诉我。
他神色疲惫地闭了闭眼又睁开,目光哀伤地看向我。
有风吹起他细碎的额发,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一种心碎的感觉,很深很深的心痛,从那目光中传了过来。
我长久以来练就的坚强几乎在这样的注视下土崩瓦解。
赤阪,20都不到,你怎麽这麽傻救不了我又伤了你自己的话怎麽办呢
他伸手抚我的脸颊,一点一点慢慢摩挲,全然的不舍,全然的哀伤,他冰凉的掌心贴在我的皮肤上,却深刻地仿佛是烙铁一般。
果然他知道了一切,我皱紧眉,知道所有的解释对他来说都是不该。
就像我舍不得他一般,他也舍不得我。
其实我听得见,我的意识一直不清醒,但是隐约能听见你们说话,那天医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拼命地想睁开眼睛阻止,却什麽都做不到。赤阪,我觉得心好痛,比做完透析的身体还要痛。我一点都不想你这样冒险救我,如果不成功我死了都不会安心的。
他的眉轻拢著,努力睁大了眼睛却仍然因为酸涩的泪水而颤抖,咬著唇,就这麽苍白地看著我。
我看到他的眼泪一滴滴砸下来,有几滴砸在了我捧著他脸的手上。
那泪居然像熔岩般灼手,我觉得双眼乾涩,这时候居然希望能有眼泪来冲刷它。
我伸手抱住了他,很紧很紧的拥抱,我想把这个人揉进身体里,融进血肉里,我想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他,毫不犹豫。
想了这麽久的拥抱,真正来临的时候,却沉重到让人不忍心。
我听到他的低泣声,压抑了太久,他已经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伸手用力回抱我,抱得那麽紧,几乎是用了整个生命的力气。
相沢,手术会成功的,我的命分给你,你要相信我们会在一起的。
我俯在他耳边低声说著,这样抱著他,我还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声,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死神一定不忍心带他走。
他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地抱紧我。
许久之後,我听到他深深吸了口气,拉开我,直直看了我半天,又开口赤阪,如果手术没有成功,帮我照顾我的家人。
我会的。
赤阪,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突然就喜欢上一个人,还陷得这麽深。
他看著我低声说著,有些出神,声音吟唱一般地传过来,就好像是上古的颂歌萦绕在心头。
我点头,凑上去和他额头抵著额头,相沢,活下来,我们要在一起。
我知道他说的人是我,有些话不用讲得很明。
我也知道,现在的相沢,没有直接面对这份感情的勇气。
就算说明白了又怎麽样,在明天的所有都未知之前,我们没有谈这份感情的资格。
赤阪,抱我下去坐一会,也许以後就没有机会了。
情绪稳定後,他终於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眯起眼睛笑弯了眉眼的样子,还是好看到让人不想移开视线。
我抱他坐到草坪上,自己在边上坐下,他靠在我肩上,脸上挂著笑容,那笑容里竟然是隐隐带著满足的。
呐,赤阪,我突然觉得就算明天死了也没什麽了。
可我不会觉得没什麽。我冷冷答了一句,有些负气。
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死这个字实在沉重到我无法接受,一丝一毫都不能。
我眼角的馀光看得到他的发顶,那里被阳光照成柔和的金色,每一个细小的角度都能改变那里的折射,和著空气里银杏的味道,纵人痴狂。
嗯,我知道,我会努力的,赤阪的肾脏应该很衬我才对的嘛,它一定不会跟我闹别扭的。
晃了晃脑袋在我肩上摩擦了下,他笑著说道,语气调皮,还带著撒娇的意味。
我被他发顶晃动间产生的金光灼伤了眼,只能抬头看天以防眼中的液体落下。
嗯。
赤阪,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学校,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发展起来了
不会,不是那天,就是另一天。
赤阪相信缘分说
嗯。
一直都相信,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所以有的人一见面就喜欢,有的人一见面就讨厌。
世界上的人有太多种,但是能成为知己的只有那麽几个,而能爱上的,也许就只有一个。
如果不是缘分,又为什麽在那麽多人里,偏偏爱上这一个呢
你我间的第一次
呵呵,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脸怒容要去推柔道部的门,那个时候我想,又是一个满腔正义却做事不经大脑的傻小子。第二次在cd店里,看你那麽认真地听我喜欢的歌,我就知道,你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我常去那家店,每次都是静静地听歌,从小就被告知的病情让我对这个世界很绝望,所以我宁愿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难怪老板说你怪怪的。
是的,没有一个学生像我这麽潇洒吧,但是大概也没有人像我这麽拘泥於生命的流淌,即便那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是,当时的我因为佐山的关系处在一个不想和任何人接近的阶段,所以我本想和你保持距离。
所以期中考试那天早上你对我的态度很冷淡。
是的,没想到这点也被你看出来了,不过看到你义无反顾地冲下来要帮我时,我就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和你保持距离了。赤阪,你让我觉得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现在不是,以後也不是。
嗯。
那天我们在草坪上聊了很久,相沢意外地精神,大概是因为这一周多的昏睡积聚了太多能量。
快傍晚的时候我送他回病房,对於明天的手术,我们每一个人都心里没底,他却像局外人一样安慰我们。
晚饭後没多久他就累得睡著了,叔叔进来查房,给他做了检查後说他的身体明天可以接受手术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相沢的家人并没有过於兴奋,只是点著头向叔叔和我道谢。
叔叔陪我回了我的病房,他告诉我明天来为我们动手术的是现在日本最好的移植手术医生,他说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隔天一早,我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
在门口看到相沢秀一和我的家人,我朝他们每一个人微微点头。
母亲走过来笑著拥抱了我一下,眼中却是含著泪的,我有些心酸,却终究没说什麽。
进了手术室,相沢秀一躺在那里,他已经被麻醉了,闭著眼的样子好像只是睡著一般。
护士和医生忙著做最後的准备工作,而我也趁著麻药夺去意识前最後看他几分钟。
相识以来,似乎总是我在看著没有意识的他,命运的齿轮总是喜欢转出扭曲的轨迹,它总喜欢看相恋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磨难。
然後很突然地,看到他的左手上戴著我的手套。
春末夏初,那只厚厚的棉手套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这样的情景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已经成为他整个生命的支点。
这样的认识让我觉得异常忧伤,无法言喻的哀愁流连在我们身上,看不见的羁绊把我们紧紧联系到一起。
麻药注射进身体後,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帘开合间,我没有转开视线,我在心里轻轻对他说相沢,活下去。
然後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眼前总是有一片白光,有恍惚的影子在白光里移动闪烁著,身体没有任何知觉,飘飘沉沉地像是浮在水上。
我在那片迷蒙的世界里寻找相沢的影子,好几次看到他,却一闪而过又消失。
有时候离得很近,有时候又隔得很远,却总是摸不到也抓不著,最终只能看著他消失。
我感到有些害怕,心心念念地叫他不要离开,却每一次到最後都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我害怕这个梦变成现实,甚至害怕醒来,至少在梦里,一切都是未知的。
意识恢复的时候,腹部传来的疼痛让我意识到麻醉已经过去,刀口很疼,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著身体上的痛苦,我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拓也,你醒了
耳边很快传来母亲的声音,我挣扎著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她正坐在我的床边,一脸担忧。
他怎麽样了顾不上自己,我现在只想知道他的情况。
手术很成功,相沢君目前还在加护隔离病房里观察是否有排异反应,你叔叔说情况还算乐观,整个手术过程中都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以後应该也不会很坏。
母亲开心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我只觉得悬著的心终於放了下来。
果然,我的肾脏适合他,果然,我们不会互相排斥。
这样想著,便觉得肚子上的伤口似乎也不疼了,我几乎想立刻去看他,即使只能隔著隔离病房的玻璃远远地看他。
伤口疼得厉害吗这里有止疼药,你叔叔说如果你疼得厉害就吃一片。见我露出安心的神色,母亲笑得更欢了。
我看著她手里的止疼药,想了许久後摇了摇头。
疼痛忍一忍就过去了,止痛片这种东西,终究是不能依赖的。
因为知道他没事,我也安心养伤,他的家人经常来看我,然後把他的情况告诉我。
他似乎一直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但是也不知道为什麽,一直没有醒。
一周後我拆了线,身体基本恢复正常,母亲和叔叔谈话的时候,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去看相沢。
因为过了观察期,他已经被移回了之前的病房,
叔叔说他之所以没有醒可能是因为身体还太虚弱,手术虽然成功了,但是对他的影响毕竟还是很大,身体的负担过重导致精神无法清醒。
我想这没什麽关系,只要他没事,我愿意多等一段时间,他想睡就让他睡,多睡才能把身体养好。
我开始期待他醒过来的那天,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他一定会很高兴。
你我间的第一次
相沢醒过来的那天下午,我正在辅导员办公室。
两个半月後有个全国律法辩论赛,我们专业要派三个人参加,我因著期中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被辅导员直接推荐。
还有两个名额会在其他有兴趣参赛的同学中进行选拔,辅导员把比赛资料给我後,又嘱咐了一堆要注意的事项。
毕竟是全国级的比赛,既然是代表学校出去,就要为学校争光。
谈话还没结束手机就震个不停,我本来不想理它,但是因著它的坚持不懈最终妥协。
抱歉地和辅导员打了招呼,我拿出手机,看到萤幕上跳动著的小林的名字,心跳一瞬间加速了。
小林今天在医院,现在找我,一定和相沢有关。
我甚至忘记接电话应该跑出办公室,就当著辅导员的面按下了通话键。
赤阪,秀一醒了,你快过来吧果然,听筒那头传来小林兴奋的声音,边上似乎松田也在,正在和人说话的样子。
嗯,我马上就过来。急切地说著,我挂断电话转头去看辅导员,相沢醒了。
真的吗太好了辅导员激动的情绪一点也不在我之下,说完,周围教过我们的几个老师也都眉开眼笑。
那个人毕竟是所有老师的宠儿,发生那样的事,大家之前都很难过。
那你快去医院吧,这事回来再说,代我们向他问好,希望他早日回来上课。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辅导员笑得开心。
我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却又突然想到选拔的事,又回头,老师,选拔可以推迟些时间麽他一定也想参加的。
相沢已经因为生病错过了交流生,如果身体状况允许,这次的机会他一定不想错过。
我知道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我也知道他很喜欢辩论课题。
所有应该属於他的机会,我都会帮他争取。
好吧,我会跟院长申请的,但是不管怎麽说,他现在先把身体养好最重要。
嗯,谢谢老师。
出了办公室,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医院,心情太过激动,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近两周。
相沢的病房里气氛热闹,他的家人、叔叔、松田、小林,居然连我的家人也在。
病房里的气氛热火朝天,兴奋激动的情绪流泻在整片空间里。
相沢被围在中间问长问短,甚至没人发现我已经到了门口。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靠坐著的他身上,他脸上还带著不可置信,微微睁大著眼睛看著大家,满目的惊喜。
很明豔的神色,真的又是那个清明温柔的他了。
然後很突然地,他转过了头,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很恬美的笑容从嘴角开始绽放,蔓延到整张脸上,像是画纸上一朵被渲染开的墨莲,即使看清每一步过程,依然被结果深深震撼。
即便已经看习惯了他清秀优雅的面容,那一瞬间仍然是值得惊豔的。
呐,赤阪,你来了。
他笑著开了口,简单的一句话使我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俊二激动地走过来拉我过去,嘴巴里第一千零一次地道著谢,我只是点头。
我并不需要这些感谢,我只是忠於自己的感情而已,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这些正在感谢我的人,而只是为了我自己,和他。
我走过去,殷切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手掌很乾燥,却还带著冰冷的触觉,让我想起寒玉,沁入人心。
感觉怎麽样我们的动作做得很自然,我却明显地感觉到就在我身边的母亲震了一下。
她微微瞪大的凤眼中有不可置信的神色递过来,相沢正笑著看著我,所以我选择了忽视母亲的视线。
很好,总算又活过来的感觉。
他眯起眼睛笑得柔和,温润如玉的脸色让我欣慰地点了点头。
我看著他,眼睛里应该也是带著笑意的。
学期末前有律法辩论赛,我已经跟辅导员说延迟选拔时间了,也许你能赶上。
真的
嗯。
太好了。
果然,一听到可以参加辩论赛,他两眼放光,积累了太久的兴奋瞬间爆发,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大概会跳起来欢呼。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我不禁想笑,果然我懂他,一点都没错。
边上其他人却同时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俊二第一个开口哥,你才刚好,还是安分休养一段时间吧。
是啊,秀一,比赛以後机会多的是,你现在养好身体要紧。相沢的姐姐也接了话。
秀一啊,不是家人不体谅你,实在是我们都不放心。相沢的母亲皱紧了眉头。
可不是嘛,别胡闹了,你的命是赤阪君帮你抢回来的,不好好休养你怎麽对得起他。
相沢的父亲更为严肃,甚至把我搬了出来,却不知道,这样只是让他更按奈不住而已。
他怎麽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就退步,如果在这里犹豫了,他就不是我爱的那个坚韧执著、骄傲地说著只有我才跟得上他的相沢秀一。
从学校底楼的柔道部更衣室前开始,我就一直知道,他有著傲视一切轩昂非凡的大气,和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信念。
正因为是他抢回来的,我才想和他一起努力。
相沢抬头看著他的家人,温和的笑容却是不容拒绝的。
只勾起一点点弧度,却展现所有的决心,对他来说,所有的阻碍,都抵不过心底的向往。
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具重生的身体,能够任他肆意挥霍的时光并不多,也许哪一年,哪一月,它就又甭坏,而且再也修复不了。
所以要趁著还能挥霍的时候,好好把握青春,那麽即使未来短暂,也绝不会後悔。
就是嘛,而且赤阪很会照顾人的,把秀一交给他可以放心的。
众人都沉浸在相沢的坚持中时,小林兴奋地开了口,笑容狡黠,说完还不忘对著相沢挤眉弄眼一番。
边上松田也笑著点头,看著我的目光似乎明析了一切。
你我间的第一次
我紧了紧和相沢秀一交握著的手,我感动於他刚才的话,也感动於他此刻看著我的目光。
那种全然寄托的温柔,让我愿意守护他一辈子。
我的父母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想有些事,也许他们之前就意识到了但是不愿意面对现实,还有些事,等他们真正了解了他们不能接受。
但是我终究也是硬骨头的人,我不会让步,也没有让步的馀地。
和相沢又聊了会後,叔叔进来给他做详细的检查,我本来想等结果出来,父亲却严肃地说让我跟他们回去,他们有话对我说。
我知道这件事终究要说清楚,所以便找了个藉口向相沢的家人告辞後,和父亲、母亲一起回家。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相沢一眼。
他躺在床上,护士正在摆弄仪器,他转著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身上,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只是看著我而已。
而这种专注,让我有沉沦的错觉。
路上气氛很紧张,父亲始终板著脸,母亲则是一脸不知所措。
一直到进家门,没有人说话,我在脑海中想了千百种可能,每一种的结果似乎都是支离破碎的。
我知道在我们这个传统道德观极为强烈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去爱一个和我同样性别的人。
拓也,我们以为相沢君只是你的好朋友。三个人围著桌子坐下,父亲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
我庆幸爷爷到邻居家串门去了,否则局面恐怕只会更难控制。
我即便已经做好了忤逆他们的决心,却仍然不想和家人闹得太僵。
我爱他。
低著头沉思了会,我简单直白到不会引起任何误会,很久的时间里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著,母亲的抽气声成了唯一的声源。
我拒绝抬头看他们,道德也好家教也好,那些都无法构成我让步的理由。
你在开什麽玩笑,他是男孩子父亲似乎站起了身,声音里听得出愤怒和失望。
我深吸了口气,淡淡开口对我来说,他只是相沢秀一而已。
我爱他,不因为他是男人或者女人,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
这样简单的理由,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的,只是在性别错置的时候,便成了不可原谅,又凭什麽呢我们谁做错了什麽
你我们赤阪家怎麽会出你这样的人你简直不可理喻父亲气得大声吼了一句。
我心里一片清明,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从小到大的生活。
我一直很听话,就像前面说的,循规蹈矩地长大,按著家人的期望把每件事都做好。
但是那其实并不见得就是我想要的,我没有反对但也不喜欢,我只是尽量去满足家人的要求而已。
我如此淡漠,只是因为我没有找到真正能抓住我心的人或事,而现在我找到了,我就绝对不放弃。
谈话陷入了僵局。
我的毫不退让和父亲的咄咄逼人几乎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母亲睁著惊慌无措的凤眼在一边看著我们,却什麽忙都帮不上。
她一直都是贤妻良母,甚至没有经历过什麽对抗,这样的局面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她甚至连张口讲话都是奢侈。
父亲脸色铁青,已经被我的沉默抵抗气得说不出话来,客厅里很安静,只听得到墙上的挂钟钟摆发出哒、哒的响声。
每一声都带起回音一般,在我们此时崩紧的神经上留下冗长的烦躁。
我脸上维持著一贯的淡漠,心里却在这片沉重的寂静中变得很乱。
如果他们坚持不同意,那麽在漫长的未来,我们就会受到很多挫折。
我并不惧怕挫折,却不忍连累刚刚开始好转的他。
他现在脆弱得像块已经出现裂缝的玻璃,还没有修补,一丁点的压力就足以导致他粉身碎骨。
心头便涌过千丝万缕的疼痛,我在沉默间不断思索著,企图找到解决问题的平衡点,却每每都只看到无望的绝壁。
爷爷却在这时候突然回来了,客厅里明显紧张的气氛让他感到不解,他用疑惑的视线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随後走过来坐下。
拓也,相沢那孩子怎麽样了
爷爷坐下後就问起相沢,一句话让父亲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我看向爷爷,他眼里满是关心,让我觉得有些惭愧,已经醒过来了,叔叔说一个多月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那太好了,那孩子真的很讨人喜欢。爷爷开心地说著,慈祥的笑脸让我感到了稍许的安慰。
我们手术前一天他也去了医院,见过相沢一面,虽然只不过简短地交流了几句话,爷爷对他的印象却非常好。
那麽,你和你父亲在吵什麽见我不再说话,爷爷又问了一句。
父母一听这问题神色都紧张起来,母亲朝我猛使眼色,大概是叫我什麽都不要说。
他们怕爷爷接受不了发脾气,也怕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我的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一一扫过,最後又回到桌上的芥末上。
爷爷,对不起,我爱他。很久之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带著歉意,也透著坚决。
我终究决定坦白一切,有些事既然一定要解决,那麽我不能以鸵鸟的态度去逃避现实。
因为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出路只有绝壁,那麽我真的会选择跳下去,不管生死。
这下,连父亲也倒抽了口冷气。
我看到他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狰狞的样子。
我知道我让他们失望透顶,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相较于父亲的暴躁和我的冷漠,爷爷却显得很平静。
他脸上没什麽表情,伸手拂了拂下巴上的胡须,看著我问那他呢,他爱你吗
绝对出人意料的一句话,冷静如我也不得不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一时之间无法解析出这句话里到底隐含著什麽深意。
你我间的第一次
爷爷只是温和地看著我,好像他刚才问的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像我想的那麽悲观,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即使相沢秀一没有亲口说过,这个答案,我依然满怀信心。
相识以来点滴的相处,手术前他说的话,手术时出现的我的手套,所有一切,都彰显著他的感情。
他爱我,一如我爱他。
爷爷轻笑著摇了摇头,眯起的眼角上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鱼尾纹刻画出宽容的痕迹。
他转头去看父亲,玩笑般地开口你啊,怎麽还有精神去管他们年轻人的事,这两个都是很好的孩子,让他们自己选择他们要走的路吧。
父亲
父亲惊讶地看著爷爷,满脸不可置信,边上母亲也诧异地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我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爷爷的意思,居然惊喜到不知道要怎麽表达谢意。
太过突然,我怎麽也想不到绝壁下居然会是另一番天地。
拓也,爷爷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并不是老古董,幸福是应该自己去追求的,如果你和相沢确实互相喜欢,那麽谁都没有权力拆散你们,你们的幸福与别人无关。
谢谢你,爷爷。
你一直是我们家的骄傲,我相信以後也会是。
嗯,会的。
我之前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在这个家里一定有过不去的坎,那一定是爷爷。
从小到大一直很严厉的爷爷在我眼中甚至一直带著食古不化的味道,可是我没想到,居然是他给我带来了希望。
父亲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重新坐下,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既然爷爷同意了,我就不多说了。
本以为要长期战斗的难题如此轻易地解决,这样的事实让我觉得很振奋。
看来命运之神终究眷顾著我们,她在帮我们赶走死神後,又为我们迎来了理解和宽容。
晚上给相沢秀一打电话,他接得很快,声音听上去很精神,俏皮而清雅的呼吸声穿过听筒传进耳中,不知道为什麽让我想起悠然夜色中傲然盛放的昙花。
我放了心,却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麽,我不常打电话,就算偶尔需要也是开门见山。
但是和他,我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呼吸声而已。
那种透过呼吸确定对方存在的依赖的感觉,分外让人安心。
赤阪,你的家人,反对了是麽
静了片刻,还是他先开了口,很直白的话,他那麽聪明敏感的一个人,下午在医院时我父母的反应他全看在眼里。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家人对这件事不反对,不是因为理解我们这种不同寻常的感情,而是因为我救了他的命,他们觉得不应该再奢求什麽。
但是我的家人不一样,这个社会很现实,任何异类被揭穿之後都寸步难行,他懂这个道理,他不会让我为了他背负上道德的罪恶感。
本来是,但是爷爷同意了。
真的
嗯。
不是赤阪为了安慰我而骗我
我不会骗你。
我想我现在这样低沉的嗓音在他听来一定很好听,也很感动,他轻声笑了,一直笑著。
浅浅的呼吸声伴随著笑声透过听筒一声声地传进我耳中,我禁不住也想勾起嘴角,和他一起笑。
赤阪,我想说笑了许久,他又开口,话没讲完,清脆的嗓音起了个头又嘎然而止,只留下暧昧的馀韵纠缠著我的听觉。
其实我知道他想说什麽,如果原本我还不懂他,那麽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磨难後,我想我已经懂他了。
他的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我们从此无法分开,我们开始心灵相通。
遇见你真好,那是他现在的感慨,也是我的。
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