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严谨而死板的世界里,每一条法律都有它存在的必要,并不仅仅是熟读熟记就能够运用得当的,有太多值得钻研的东西等著我们,所以很多人在这条路上焦头烂额。
我和相沢虽然是一个系,却不同班,因为大一大多是小班教学,所以其实并不经常碰面。
偶尔在走廊上遇到,会停下来打招呼,也有时候,会在图书馆看到他。
他每次都坐在固定的位置,靠著窗,在面前摊一本很厚的法学书,咬著笔尖,看一会,在笔记本上写一会,无比认真,敛去了平日里的狡黠和调皮,全然地投入。
我知道他是真正地爱著这个严谨的世界,和我一样。
一般,我不会上去和他打招呼,不知为什麽,看著他那麽认真的样子,便不忍心打扰。
我会在他附近安静地坐下,然後看自己的书。
或者有时候,是我先到,他也不会招呼我,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然後开始看书。
这种时候时间的流逝往往让人无法察觉,总是在老师说要关门的时候,我们才同时合上书,然後抬眼看向对方。
彼此眼中都没有惊讶,取而代之的是欣慰的笑意。
一起走回宿舍的路上,我会刻意放慢步伐,想多听他说说话,多感受他周身的气息。
我想我中的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戒不戒得掉。
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的感觉。
有些事并没有说的必要,在我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的感情面前,我不愿打草惊蛇。
即使知道也许这份感情会有完全脱离控制的一天,我仍然希冀著能够安然地度过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开学一个月後,和伦敦大学的交流生选拔考试正式开始,因为准备充分,我志在必得。
交流生主要从大二、大三的前辈中挑选,大一新生则需要做自我推荐,经由老师筛选之後再参加选拔考试。
我和相沢在十五位自荐生中脱颖而出,对於这个结果,我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见到,并且毫不怀疑。
选拔考试的前晚,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做著最後的准备。
这一次,我们没有隔开距离,而是紧挨著坐在一起。
第一次如此接近地讨论课业,我终於看清了相沢在专业上天才的一面。
无论是理论知识,还是案例分析,甚至辩论课题他都掌握得很好。
他并不只是一味地听老师讲解,很多问题他从根本上开始自己研究,坚持把所有的疑点都分析透彻。
这样追求完美的相沢,和截止那天为止我所看到的他,又都不一样了。
我一直以为,同龄人中只有我对於那些枯燥的学术抱有如此深的执念,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那麽一个人,有著和我同样犀利的眼睛,和坚定的心。
赤阪,和你一起讨论真是太愉快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跟上我这种跳跃性的思维呢。
那天图书馆要关门时,他笑著这样说了一句,收起了他面对我时总是喜欢带著的揶揄,完全的赞赏和认真。
看著他那样的神情,整晚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你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收拾著桌上摊开的书本,我微微勾起嘴角,和他在一起,似乎也越来越会吐槽了。
便听到他哈哈笑了起来,在安静的图书馆里略微有些放肆,当然是两个一起夸。
他笑得开心,对於自己说出口的话完全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那麽,就让我们永远站在同样的高度。
嘴角挂著不易察觉的笑容,我转头极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後带头往图书馆的大门走。
在那惊鸿一瞥中,我看到他深黑色的眼中闪过悠远深刻的笑意。
你我间的第一次
第二天的考试无比顺利,我知道那在很大的程度上应该归功於昨晚的讨论。
两个人在一起确实是可以做到互相补充,毕竟人无完人,我和相沢也终究只是凡人而已。
但是当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便觉得我们掌握了一切。
我提早交了试卷,出来的时候朝相沢看了一眼。
他低著头,刘海碎碎地伸展著,看不到表情,只能从那些细碎的缝隙中隐约看到他的脸。
但是刘海的阴影很快随著角度的变换隔绝了我的探视,终究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彩。
他一只手撑著桌子,另一只手却放在桌子下面,很古怪的姿势,我觉得奇怪,实在想不出那张试卷上能有什麽题目难倒他。
出了教室,惊讶地看到小林等在那里。
小林进的是商院,按理说是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除非,是为了相沢。
赤阪,你出来了,秀一情况怎麽样
一见我,小林便急急迎了上来,两条细长的眉毛几乎已经绞成了麻花,一看就是很担心的样子。
那天在cd店外遇到相沢时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又冒了上来,我盯著小林的眼睛,淡淡开口出什麽事了。
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完全不容置疑的肯定,如果是在平时,知道相沢来考试,小林只会为他高兴。
没事小林一听我问,立马抬头否认,但是双眼中闪过的犹豫和惊讶,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见我没反应,他又补了一句他昨天跟我打电话时说今天很有把握,所以我想你出来了他也应该出来嘛
迟疑地说完,他继续很不自然地说那,赤阪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秀一就好了。
说完转身想走,我没有拦他,我要知道的事,未必需要他开口为我解答。
我只是站在原地,等在这个相沢一出门就看得到的地方。
他有事瞒著我,这样的感觉让我异常无法接受,明明已经如此贴近,为什麽还要故意隐瞒,什麽事是我不能帮他的
所谓的同样的高度,难道不应该是我们并肩站立著的吗就像那天打架时一样,紧贴著对方,把背後的所有,都安心地交付。
那麽为什麽,要瞒著我
小林看我不走,眉头皱得更紧,咬著唇想说却不能说的样子,实在暴露了太多。
结果,我们一直等到了打铃,中途大部分人都出来了,我走到後门透过窗子望进去,教室里最後只剩下相沢一个人。
监考老师就站在他边上看著他的试卷,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相沢并没有在答卷,他单手撑著脑袋,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下面,在我看不到的角度。
一直到铃响,他都维持著那个姿势没有动。
监考老师在铃响後收走了他的试卷,摇著头一脸惋惜的样子。
相沢依旧没有动,好一会儿後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经过监考老师身边时,老师跟他说了句什麽,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似乎是想扬起笑容般地努力勾了勾,却最终没有勾出一贯的弧度。
那麽勉强那麽无力的动作,牵动了我的心脏隐隐作痛。
我看著他走出来,看著小林迎上去,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布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明明只是4月,就算紧张也不可能出这麽多汗。
然後他转头,徐徐扫过来的目光让我刚要迈开的脚步彻底怔住,我在他深黑色的眸子里看到了遗憾和伤痛。
藏得很深的情绪,却在那一眼中全部暴露了出来。
那情绪一闪而过,他再次勉强勾了勾嘴角,我快步走过去,目光牢牢锁在他苍白的脸上,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
你我间的第一次
也许是无意识中语气很差,我注意到小林明显打了个寒战,然後用很惧怕的眼神扫了我一眼。
今天似乎突然感冒了呢,小林担心我才会来接我的,没什麽大事。
他看著我微笑,语气倒不似脸色那麽虚弱,说完顿了顿,见我不接话,又开口赤阪,我考得不太好呢,可能没法和你一起去英国了,赤阪一个人去的话也要加油啊。
说什麽呢秀一,你怎麽可能考不上。小林最先发出不满,扁著嘴一脸的不服气。
相沢朝他笑笑摇摇头,转身往楼梯走,我和小林对视一眼跟了上去,从那一眼中我知道小林其实并不知道多少内情。
相沢没有再过多地解释他为什麽如此失常,也没有说他到底哪里不舒服,被问起时,他总是笑笑说没事,只是感冒而已啦,很快就好的。
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却无法得知任何详情。
那样的焦虑让我日益烦躁,积累在胸腔里的不满甚至汇聚成洪流,却怎麽也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三天后,学校张榜公布了交流生入选名单,不长的名单上,只有我一个一年级生。
看到名单的刹那,心底深处涌上的失望几乎要冲破喉头宣泄出来,却最终被我强忍了下去。
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希望能拿到的交流生机会,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赤阪,恭喜你。
背後突然传来一道轻柔带著笑意的嗓音,我木然地回头,对上相沢秀一隐隐含带了失落的忧伤眼瞳。
胸口靠左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刺痛,如此清晰,让人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应该回答什麽,谢谢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看著他,看他明明很失落却还要强装出笑脸对我说恭喜,看他勉强把嘴角拉开一个很僵硬的弧度却没办法让微皱的眉梢恢复平复。
看著这样的他,我不知道应该说什麽,如果周围没有人,我一定紧紧抱住他,让这具身体用行动去表达关切和疼惜。
只可惜,连这样小小的希冀都只是奢望而已。
相沢,不想笑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己。
最终,我说了一句其实在这个时候一点都不适合说的话,又有谁喜欢强颜欢笑勉强自己呢,他只是不愿意我为他担心而已。
果然,他还是没有收起一脸落寞的笑容,只是把视线从我脸上别开,落在远处不知名的某一点上。
这样的他,让我异常心疼,可是我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我甚至开始有些痛恨这样无能的自己。
赤阪,要连我的份一起努力呐,当然,我也会在这里继续努力的,明年说不定我就去找你了。
时间停顿了几秒後终於又重新开始走动,相沢转过头来,朝著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神色里的落寞和失望已经全部收拾了起来。
我依然觉得很心疼,却不再为他过分担心,我知道他一定能调节好自己,并且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那天之前,我没有想到後来发生的事,会是那麽大的变故,我也没有想到,人脆弱的程度,居然远比想像得要严重得多。
相沢病倒了。
知道的时候,我正在做去英国的最後准备,印象里那段时间一直没看到他,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很忙所以没有去图书馆。
交流生出国前要接受语言培训,所以那段时间我都没有正常去上课。
那是我出发去英国的前一天,上完最後一节语言培训,想到明天就要走了,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想至少应该去找相沢道别。
只有这个人,我不想什麽都不说的就分开,甚至在还没有分开的现在,我就已经可以预见以後的想念。
我给他发短信,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打电话过去,关机。
我去了他的寝室,敲门後等了两分钟,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懒洋洋地来开了门。
除了报导那天我并没有去过相沢的寝室,所以他的室友也不认识我。
你找哪位见到我,男生皱著眉头狐疑地问了一句。
我的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投进室内,落在相沢秀一空荡荡的床上。
你我间的第一次
原来他不在寝室,图书馆里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那麽他到底去了哪里
请问,知道相沢秀一在哪里麽开门见山,我并不想继续浪费时间。
男生一听我提到相沢的名字,神色怔了怔,随即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相沢已经请了一个多礼拜的假了,听说是病了。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惊讶,他又补了一句这件事在系里早就传开了,下周就是期中考试了,他估计也参加不了了吧。
说完,他还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却仍被他的话震到动弹不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著想要沸腾,却被因震惊而呆滞的神经完全压制。
这件事在系里早就传开了,为什麽我不知道
相沢居然病重到要请这麽多天的假他到底得了什麽病
我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就走,我需要能给我相沢确切消息的人,不管他是谁。
一直走出了寝室楼,我才想起来我没有小林的手机号码,我打给松田,他却还不知道这个情况。
小林似乎和他在一起,对这件事居然也是茫然未知的。
不顾松田还在电话那头追问相沢到底怎麽了,我强行切断了电话。
那瞬间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我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情况,却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我看著远处的夕阳,那麽红那麽红,像火般将整个天际燃烧起来,在那团火中我看到相沢的笑容,那样云淡风轻,仿佛可以平复所有的难过和忧伤。
我不知道被病魔折磨著的他,是不是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我觉得突然很想他,想得几乎要发狂。
为什麽偏偏在这种时候疏忽了他,明明察觉到了什麽,却在忙碌中忽略了。
陷入深重自责的我在精神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远远传来的声音里带著喘息和焦虑。
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掉,僵硬地转头,有过两面之缘的男孩正朝我跑过来。
赤阪跟我去看看我哥吧你明天就要走了吧
相沢俊二喘著粗气在我面前停下,大口呼吸著空气以减轻心肺的压力,他的脸上都是汗,起伏的胸膛和连不成句的话都显示了他的疲惫。
哥哥一直不让我通知你,可是你明天就要走了,再回来的话,哥哥甚至也许就不在了,赤阪,我不知道你对哥哥是怎麽想的,但是我知道他很重视你这个朋友,我好几次看著他盯著放在床头的你的手套看,明明都已经快要夏天了。赤阪,我求你跟我去看看哥哥吧,如果见不到你最後一面就离开,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俊二一口气急急说完,仿佛是怕我不肯跟他走。
天知道他在这时候出现对我来说是多麽重要,我不知道如果今天见不到相沢,我会不会真的陷入癫狂的状态。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速而颤抖地开口快带我去见他。
方才僵硬了的思维和神经在那一刻一起复活,我相信我此刻的表情比俊二更为著急。
他重重点了点头,带著我转身跑了起来。
跑出校门,俊二拦了一辆计程车,去医院的路上,时间开始成为一种凌迟,我不敢问相沢秀一的情况,生怕听到任何我不想听到的句子。
我清楚地记得俊二刚才说,等我从英国回来的时候,相沢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了。
即便已经想到他的病可能不轻,我依然不能接受死神已经站在这麽近的地方。
我甚至似乎已经能嗅到死亡的味道,死神的镰刀就停在相沢紧闭的双眼上方。
这样的幻觉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身边的俊二一言不发,只是把拳头握得死紧地放在膝盖上,我知道他现在心里的痛苦绝对不会比我轻。
但是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我知道我的话胜不过病魔,更胜不过命运。
生活就是如此现实,现实到残酷,我们注定没有任何力量去挽回注定要失去的东西,不管那对我们来说多麽重要。
即使再不愿意,计程车终究还是停在了目的地,到这一刻,我却突然有些怕了。
我会见到怎样的相沢我忽然对於即将到来的一切恐惧起来。
你我间的第一次
走吧,这个时间,哥哥大概还没有恢复意识。
俊二站在我身边,眼珠里流连出挣扎的神态,他深吸了口气迈开一步,脚步居然是微微颤抖的。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後,我们来到住院部三楼,相沢已然住进了重症区。
走廊上异常安静,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外我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大概是不断飘进鼻腔的消毒水味道太过刺激,看到俊二停在挂著相沢名字的病房前的那瞬间,我觉得鼻腔里不断冒上酸楚的味道。
湿意猛然涌上眼眶,我别过头去用力吸气,把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暂时打压下去,然後我向前跨了一步,看著俊二推开病房的门。
几乎是门被推开的刹那,我看到了相沢。
他就躺在离我不过三米的床上,周围全部都是白色,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墙。
在那一片雪白的世界里,他的脸色也是完全苍白的,几乎就要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
那种他下一秒就要消失的错觉,让我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身体再次僵硬到无法动弹,我被绝望钉在了那里,只能愣愣看著他紧闭的双眼和氧气面罩上因为微弱的呼吸而产生的白气。
我有一种感觉,眼前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挑战著我感官的极限。
瞪大了眼睛,双腿无意识地把我向相沢的病床边牵引,一直走到他身边,我的脑海中都还是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死死盯著他看,生怕我一个眨眼,他就消失在我眼前。
那种深重的恐惧和不安几乎要把我的意识吞噬,身体里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颤抖著不敢发出哪怕一丁点的悸动。
赤阪君,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边上传来略显沙哑的女声,那声音本来应该很好听,却因为积压了过多的疲劳和担心而变得暗哑而苍白。
我茫然地转头,看到相沢的姐姐正满脸忧伤地看著我。
她和相沢很像的眼睛里浸满了悲伤,淡雅的妆容无法掩饰她的憔悴。
她只看了我一会,便把目光调到了相沢的脸上,秀一他,今天去做透析之前还跟我说,你明天就要走了,他还想明天是不是能坚持一下去送送你呢,可是他其实已经没什麽力气走路了。
说完,她抿紧了唇慢慢呼出一口气,强忍著的泪水却已经汹涌地蔓延上眼圈,俊二走过去抱住她,却连自己也是在颤抖著的。
他到底怎麽了终究,我只是木然地这麽问了一句,我甚至开始在心里後悔自己当初怎麽没有去念医科。
常染色体隐性遗传性多囊肾,隔代遗传,爷爷以前有这个病,但是父亲、叔叔、我和俊二都没有被遗传到,秀一却
相沢的姐姐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她别开头不再看相沢,睁得大大的眼睛往天花板的方向看,那里面潋滟著的水色被渐渐强压下去。
我对医学知识不了解,我不知道这个病到底有多严重,我脑海中还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不知所措。
医生说哥哥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得这种病的小孩很多婴儿时期就会死的。俊二慢慢开了口,声音里满是颤抖和哽咽。
听到死字,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我转头看向相沢,无法想像如果眼前的这个人就这样停止了呼吸我会怎麽样。
太过难以想像的事,让我连心跳都要为之冻结。
这麽多年哥哥都没有发病,我们本来以为他不会有事了,他从小练空手道,明明体质一直很好的。
俊二顿了会又说了一句,我这才明白为什麽相沢会那麽强,一直练空手道,他其实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吧。
什麽时候发病的
我在床边坐下,以极认真的目光注视相沢。
他的双目沉沉闭著,没有打点滴,如果不是脸色过分苍白和上著氧气面罩,几乎可以认为他只是睡著了。
他长长的睫毛现在看上去也毫无生气,一根一根分明地耷拉著。
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我有些狐疑地转头,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迟疑和为难,便一下子想到了什麽。
脑海中有猛然炸响的轰鸣声隆隆扫过,我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上次打架之後,是不是
很多时候,隐性的疾病都需要一个引子,点燃了引子,才会爆发。
原来我竟然无意中点燃了相沢的引子麽
你我间的第一次
他没有参加升学考试的最後一场,也是因为发病了对不对没有人接我的话,我又问了一句。
只是突然想起,那天在食堂,相沢神色逃避地说他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只是巧合而已,赤阪君你不需要自责的。
相沢的姐姐急急地说著,皱著眉还想说什麽,我却忍不住地打断了她对不起。
似乎是被我的道歉震住,她瞪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
我站起身,转身正面对著她,深深地鞠躬抱歉,可不可以让我,一直陪著他
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为什麽会如此冲动地做了这样的决定。
我只是对自己说,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痛苦,一个人被折磨,甚至一个人死去。
生平第一次,完全放任自己去牵挂一个人,放弃一切,满脑子里只有他。
我是喜欢上他了吧。
喜欢上了那个一脸冷然教训佐山的他,喜欢上了那个带著寂寞独自倚在试听柱上听歌的他,喜欢上了那个被十几个人包围依然无所畏惧的他,喜欢上了那个在神社里腹黑地捉弄所有人的他,喜欢上了那个总是在我面前云淡风清微笑著的他。
或许,我该说,我爱上他了。
十八年来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我以前总以为我不会爱上谁,我以为我的理智永远比情感坚强,但是碰到相沢,我输得落花流水。
也许从第一眼看到他,心底深处便蛰伏下了爱情的魔咒,然後在每一次的见面中,逐渐实现。
你不去英国了吗相沢的姐姐愣愣地反问,看著我的眼睛里满是惊诧。
我直起身,点了点头,有些事,现在不做,我也许会後悔一辈子,英国和相沢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相沢的姐姐和俊二在之後很久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我知道我所投下的是颗重磅炸弹,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听到的一切。
但是於我来说,不管他们同意与否,我都会留下来,陪著他。
就算这是一场没有胜算布满硝烟的仗,我也必须勇往直前地打下去。
那天傍晚,相沢的父母也来了,因为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所以需要24小时有人值守,他们分成两组轮流地守著他。
当他们知道我的决定时,也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我,我只是看著他们,用执著的眼神表示我的决心。
所以最终,没有人反对我的提议,我又像上一次一样,静静守在相沢床边。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去数他的睫毛,我只是看著他,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相沢在晚上醒了过来,那时我正在吃晚饭,相沢的姐姐和俊二回家了,相沢的母亲帮我打了医院的饭菜。
我就坐在他的床边吃,完全吃不出味道,我只惦记著他什麽时候能醒过来。
我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颤抖,那一瞬间差点砸了手上的饭盒,然後他以极缓慢的速度睁开了眼睛,薄薄的一层眼皮下深黑色慢慢绽开。
他的眼神里满是迷蒙,睁眼之後没有看我们,而是慢慢转头。
当我发现他目光的尽头是放在床头的我的手套时,翻天覆地的心痛突然汹涌地把我湮没了。
秀一,你看看,谁来看你了。相沢的母亲俯下身,在他脑袋边上轻声说著。
他似乎听到了,眼帘扇了两下後慢慢转过头来,我紧紧抓著手中的饭盒,生怕一松开我会做出很荒唐的事情。
我想抱著他,紧紧地抱著他。
然後他看到了我,深黑色的仿佛蒙了层雾的眼睛在看到我後瞳孔收缩了下,随即从那里面有光一点点亮起来。
我似乎能看到氧气面罩下他扬起了苍白无力的笑容。
相沢的母亲帮他取下了氧气面罩,他确实在笑,还是笑得那麽好看,不输给之前我见过的任何一次。
赤阪,我刚才做梦,梦到了你
他轻笑著吐出这句话,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现在要我为他放弃任何东西,我都会义无反顾。
相沢,为什麽不告诉我。
晚上,在相沢的坚持下,他的父母回家了。
我知道他其实也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决定放弃交流生的机会。
即便到了这一刻,我仍然有些後怕,如果不是执著地想在走前见他一面,我们会不会就此错过。
如果真的就此错过,我会不会後悔一辈子。
所以大概冥冥之中,我们命运的齿轮已经紧紧搭在一起,它们一起在转,转动时的任何细枝末节,都成了我们的直觉。
赤阪,有些事,知道了未必好,现在你坐在这里,我虽然很高兴,但是我却宁愿你什麽都不知道地上路。
他想了很久,深黑色的眸子直直看著我,眨也不眨,全然的专注。
他的气色比下午好了一些,至少不再苍白到透明了。
我已经决定放弃去英国了,我会留下来陪著你。
沉默了半晌,我终究决定告诉他,即便这件事已经决定,不会因为他的反对而取消。
我知道他一定会反对,如果交换立场,我也会这麽做。
果然,他在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後,挣扎著要撑起身你开什麽玩笑,我不需要你留下来
我伸手想扶他,却被他一把拍开,他用一条手臂支撑著上半身,咬著唇看我。
你我间的第一次
半晌,见我不说话,他又开口赤阪,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我说不出话,只是伸手扶他靠好,这一次他没有再拍开我,只是睁著一双浸满了忧伤和失落的眸子直直看著我。
那样的眼神让我心痛异常,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麽,但是这一次,我也绝不会退让。
即使过了很多年,回忆当时的一切,仍然觉得那时的我们是疯狂的。
为了自己都说不清的莫名吸引,就这样孤注一掷地守著对方,甚至没有去考虑任何後果。
相沢,你不会有事的,等你好了,我们下次一起去当交流生。我握著他的手,慢慢说出这样一句自己都没有底的话。
他的手冰凉,因为瘦而显得指节分明,我第一次握他的手,却没想到会是在如此沉重的情况下。
他很久的时间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我,双眸里有慢慢凝聚起来的水气,像蒙了一层雾。
我看他的眼瞳有雾里看花的感觉,心里一阵阵的刺痛怎麽也无法平复。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撑不过半年了,半年之内没有合适的肾脏给我移植的话,我会死。
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开了口,声音里隐隐带著绝望和苦涩的味道,沉重到我连呼吸都要停止。
怎麽会这样为什麽会这样他到底做错了什麽,上天要这样折磨他
赤阪,最近,我不止一次地憎恨命运,既然让我得了这样的病,为什麽不在小时候就让我死掉,为什麽要把我留到现在受这样的痛苦。可是每次我看到你送我的手套,我就不憎恨它了,至少,它让我活到现在,让我遇到了你。可是,现在我又不这样想了,如果我注定要死,那麽我们并不应该相遇。
你不会死的。
赤阪,我们没办法为违抗命运的
不是的我霍地站起身,大声打断他没有说完的话。
我不想听,那之後的每一个字我都不想听,我不管什麽命运,我不允许他死
相沢被我震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转头看向窗外,那里朦胧的月色让这个到处都是白色的房间更显得凄凉。
夜凉如水,却抵不过我们心里的绝望。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麽,我满脑子都是他可能会死那句话。
这样的认知逐渐超出了我可以接受的范围,我觉得呼吸困难,心脏跳动的频率大幅度提高,我几乎无法再在这里坐下去。
我突然开始怀疑,这样的自己,真的可以一直冷静地陪在他身边麽
那之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快十点的时候相沢睡了,我守在床边开始发呆,目光怎麽都离不开他的脸。
明明已经深深印进脑海,却依然贪恋地不想离开。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我静静坐著,直到身後传来推门的声音。
直觉地回头,走进来的是一个穿著白大褂的医生。
拓也医生在我做出反应前惊讶地开了口,我在看清他的面容後也诧异地站起了身,叔叔
进来的人是父亲的表弟,也是我的叔叔,我一直知道他是医生,却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工作。
没想到,居然这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