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叶思睿惊奇自己还能发出平静的声音,“以臣的身份,断断不够查这个案子,且时隔多年……”
“不过五年罢了!朕记得清清楚楚!”皇帝猛然抬高声线,又低下来,“哦,朕都忘了,已经是天显六年了。身份?什么身份?不错,他是朕的皇叔,可也仅此而已了。”他语气轻蔑,“朕已经清算了他的罪过,天下皆知,他已经是个罪人了!你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查罪人之死,有什么身份不够的?”
皇帝顿了顿,又换了较为温和的口气,“破了这个案子,你就是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了。”
看来他是铁了心了。叶思睿深深吸一口气,第不知多少次的跪下,把头埋得深深的。“臣接旨。”
走出暖阁时,叶思睿的腿肚子还在打颤。
冯公公依旧命人带他们走出宫城,再坐马车回去。马车里,两人都一声不吭。
等回到酒楼的屋子里,关上门,叶思睿立刻抓住周毅的胳膊,压着声线说“你快走!”
周毅摇头“我不走。”他搬来方凳坐下,“你可知道我走了,你就抓不到凶手了?”
叶思睿的走上前,用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抱住周毅,用力地,用力地把对方按到自己怀里,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头,按住自己微微发热的眼眶,和翻滚的泪意。连他的声音都被染上了哭腔“我不走了,你也不准自投罗网。”
第114章 113
他们用力地抱了好一会, 才慢慢平静下来。
叶思睿成功了憋住了眼泪,手上放开了一些,看周毅眼圈红红的, 料想自己也是这样狼狈, 终于笑了出来。“先洗把脸,下去吃顿好的歇歇, 再想怎么办吧,总是能想出办法的。”
周毅也点点头, 跟着放开他。
叶思睿唤对面屋里的茶茗打热水给他两人洗脸, 又提前下去点一桌好菜。等到他们缓过来, 又洗过脸,恢复了ji,ng神,才下楼用饭。
状元楼的老板还认得他们, 听到茶茗来吩咐,就把手里不急的单子都停下来,先赶他们的菜,做好了也不上上来, 放在灶上温着,看到他们入座,才一样一样送上来。
进宫一趟花去不少心神, 又接了个烫手山芋,叶思睿早就饥肠辘辘,见到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也不管那么多, 抄起筷子就要饱食一顿,偏偏有人不让他痛快。
“叶大人。”叶思睿听这一声唤,心里莫名。这声音并不熟悉,这里又有谁认识他。他放下筷子,拿手巾擦擦嘴,才转过身看。
是解清,苏州的那个举子。做出的文章叫叶思睿叹为观止,但是论及德行,还不如死去的万成朓。他是苏州人,想是回家太远,留在京中过年,准备会试。
叶思睿心中百转千回,解清的表情非常纠结。“叶大人。”他放低声音又叫了一次,拱手说道“学生谢叶大人追查舞弊,为学生和其他同榜试子正名。”
他声音不大,周围吃饭的人都听不见。叶思睿见他拱手道谢,心里也有些吃惊。上一次见面,解清可是与马庐、茶茗频频冲突,见了他不愿行礼,还当面骂他纵奴敛财,如今却会道谢,可见是长进了。
长进归长进,叶思睿急着吃饭,也没有同他叙旧的意思。“这是本官分内之事。你专心备考,来日会试殿试金榜题名,步入仕途时,勿忘为民分忧。”
解清又谢他吉言,才步向自己的桌边。
叶思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眼,看不出究竟,便专心吃饭去了。
吃了一顿美味,回到屋子,叶思睿又不顾仪态伸了几个懒腰放松身体,整个人平躺在床榻上,终于恢复了活力。“我们也不必太紧张了,这个案子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只不过结局必定是什么都查不到,或是查到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反正他也不想当劳什子的按察使,他只要周毅和旷儿好好的,自己有些事干,不至于饿死,也就罢了。
周毅坐在床榻边,把玩着叶思睿铺了满床的头发,将黑色的发丝在指尖绕了绕,“可是他让你查这个案子,当真只是为了叫你立功,好提拔你?”
“你还是担心……?”叶思睿正欲坐起,周毅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腕,叫他乖乖躺好。“我不是担心自己,但是说不定他是为了试探你呢?试探你会不会发现是我,会不会……偏袒我。”
叶思睿感觉手腕上痒痒的,周毅的话全没听进耳朵,仰起头来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周毅把他的头发缠到了手腕上。叶思睿又好气又好笑,“快解开,你干什么呢?”
周毅难得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耍赖不肯解开,反而珍重地绑好,摩挲着他的发丝。“你的手腕真白。”
“你难道还想说‘皓腕凝霜雪’?”叶思睿瞪他一眼。
“我可不知道这句子,不过这是谁做的?说得可真贴切。”周毅着迷一般,隔着一层头发握住他的手腕。叶思睿慢慢坐起,周毅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轻声呢喃“你的脸上也白。”两人身体越靠越近,刚刚的话题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周毅。”接吻时,叶思睿喃喃叫着他的名字。周毅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cha在他的发里,停了停,稍稍松开他,脸离开一点距离。“子奇。”
他们目光交织,只停顿了片刻,便又痴缠起来。
缠绵后,叶思睿躺在榻上,微微喘着气。周毅把他手腕上的头发解开,小心翼翼,生怕拽疼了他。叶思睿欣赏着他认真的侧脸,“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
“我说,他这么做可能是已经知道了是我,想试探你会不会把我交出来。”这一次周毅说得很平静,手也很稳,将他的头发完全抽了出来。
叶思睿沉思着。“不是没有可能。”他坐起身,满不在乎地说“就算是试探吧,我不应,他又能怎样?”他拢了拢衣服,走到桌边梳起头发,“如果真是这样,他既然现在不处置你,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你也不要巴巴凑上去让人家处分你。”
原来绕来绕去还是叫他不要自投罗网。周毅嘴角泛起一丝淡笑,走上前拢住他的头发。“我答应你。”
叶思睿梳了两下,便觉得不趁手,索xi,ng放下篦子,叫茶茗进来帮他打理。周毅放开他的头发,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冯公公走前跟我透了气,说晚一些就有人找我来供我驱使。”茶茗利索地帮叶思睿挽起发,戴上头巾。
话音刚落,便传来敲门声。叶思睿站起身,“这可不就来了?”
门外是一个小太监,看上去没多大年纪,至多十五岁,穿着内宦服色,水嫩嫩的脸,一双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又黑又大。他的声音清脆,“阁下可是叶思睿大人?”
叶思睿答“正是。”
小太监行礼,“小的是冯公公手下的元德,冯公公叫小的来伺候叶大人。”
叶思睿说“正等着你呢,你可知道哪里有当年湘王死后的验尸单?”他就这么随随便便把这等话说出口,元德看上去也不惊奇,规规矩矩地回道“回叶大人,湘王薨了之后按规矩由太医院的太医前来核实,确认无误后由宫女为他净身换衣,入殓,并没有什么验尸单。”
这倒是。叶思睿沉吟片刻,元德又接着说“当时的太医院院判来查验的尸体,院判大人去岁已经逝世,但他查验尸体后的手书还在太医院。”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郑重地呈上。
这是意外之喜,叶思睿接过纸一看就失望了,院判的字迹照例写得龙飞凤舞,内容却十分简单湘王已薨,伤口乃是匕首所致,仅此而已,连伤口的位置形状都一字不提。
叶思睿把那纸还给元德,“冯公公还交代了你什么?”
元德把一块象牙令牌双手呈给叶思睿,“冯公公说叶大人若是想去哪个衙门查卷宗,或是去哪个衙门要人,只管拿着这块令牌便是。”叶思睿接过令牌,元德又说“别的小的暂时想不到了。叶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暂时没了,就先勉强你和我的小厮同住了。”叶思睿给茶茗使了个眼神,茶茗便上前,“公公,小的给您带路。”
“麻烦了。”他二人正要出门,叶思睿突然又想起一事来,“太医核查尸体的时候,身边可带了学生?”
太医院的大人们出诊,身边往往会带着侍药的童子和学生,学生都是在太医院听差的,平日上课,或是认些药材,偶尔遇到师父提携,才会被带到贵人面前。这些学生在太医院带上十多年,就会逐渐成为新一批御医。所以说,当年的院正若是带着学生去的,说不定那人现在还在太医院。
元德一听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小的这就回去帮叶大人问个清楚。”他又行一礼道别,便急匆匆地下楼去了。叶思睿看了一眼愣住的茶茗,“你也回去吧。”
茶茗退出去,关上门。周毅突然就说“你若想知道湘王是怎么死的,我便可以告诉你。”
叶思睿坐到方凳上,拎起茶壶,往两个杯子里注水。“你说。”
“匕首正中喉咙,一刀毙命。”周毅毫不含糊地说,“喏,匕首就是这个。”他把入宫前放到桌上的匕首扔到叶思睿面前。叶思睿稳稳地借住,把匕首从鞘中拔出,刀刃雪亮,还开了血槽,从把手的光滑圆润可以看出,的确有些年头了。
“你是怎么带着利器进到皇宫里的?”叶思睿忍不住出声相问,把那把匕首装好,又扔给周毅。
周毅轻轻松松接住匕首,叶思睿眼前一花,就不知他收到哪里去了。周毅随意地坐在方凳上,倚着桌子,伸长了手把一个杯子从叶思睿手边抢走,利索地一口灌下,又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叶思睿呆看着他喉结上上下下。
“我提前探过路,搞清楚湘王被关在何处,卫兵何时换防,何处最为薄弱,也算我走运,我挑的那一日,关押湘王的宫殿人手不多,凭我的本事,想出入皇宫,也不算什么难事。”周毅翘着二郎腿,看着玩世不恭,言语间却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傲然。
“卫兵……换防……”叶思睿也喝完自己杯里的水。“有道理,那我们便去查湘王遇刺那一日宫中的卫兵换防。”
第115章 114
“都五年了, 这要从何查起?”周毅好奇地问。
论起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一般的官员还真未必清清楚楚,然而却没有几个能比叶思睿更熟悉这个的了。“京卫指挥使司掌统卫军, 拱卫京师, 守护宫禁。”
周毅点点头,他知道有这么个衙门就够了。叶思睿又说“其实我真不想找他, 这位也是个老相识了,京卫指挥使万纶就是万成朓本家叔伯。”
“那他必不会给你好脸色看。”周毅随口说。
叶思睿连连冷笑道“我还不想给他好颜色!我何必惧怕他?”他想到北党的所作所为, 负气起身, “既然想起了这个, 不如今日便去!”
周毅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京城有几个衙门,是官员没事都要绕着走的,北镇抚司算一个, 京卫指挥使司也算一个。锦衣卫固然可怕,需要绕道而行,京卫指挥使司门前冷落,却有避嫌的缘故。京卫指挥使司负责护卫宫禁, 指挥使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往往都坐着皇帝的心腹之人。既然是心腹,就必须是直臣、孤臣, 人家既然注定要当孤臣,自己又何必巴巴凑上去呢?
叶思睿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他把公服换成了常服,便大摇大摆直接上门了。京卫指挥使司的门子都是高大俊朗的金吾卫士兵, 见到居然有文官敢上门,无不瞪大眼睛。
叶思睿也不废话,直接掏出冯公公转交他的那块牙牌,“本官奉皇命办事,请几位不要阻拦。”
金吾卫是天子亲卫,而且大多从贵族公子中选出,个个是百里挑一的战士。往日即便是清高的文官,见到他们高大俊朗,佩刀保驾,也没有不羡慕的,这是哪里来的五品小官,如此无礼?
然而那块牙牌的分量,他们还能掂量出来,只好忍辱负重地让开路,顺便问道“大人要找京卫指挥使司的哪位?”
“万指挥使。”那名官员收起牙牌,目不转睛直视前方,大步而出。
士兵又被他的态度气到了。万指挥使是三品大员,岂是他一个五品小官说见就见的?
他正暗自腹诽,那个文官终于扭过头,迈近两步,堆起笑,态度温和了许多,“敢问万指挥使在何处办公?”
卫兵想出言相讽,那官员的随从却投来一瞥。那一瞥寒冷彻骨,犹如腊月冰霜,卫兵浑身一激灵,收起戏弄的心,回道“穿堂过去,正堂便是万指挥使的衙门,只是大人若是办正事的,还是去找指挥同知李大人吧。李大人的衙门就在万大人的旁边。”
那官员听到这话,却皱了皱眉。细看之下,卫兵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一副姣好的面容,比起外面的那些头牌名妓也不差的。“李大人?可是清远伯李氏?”他的声音也清脆悦耳。卫兵连忙握紧了□□提醒自己,娘们兮兮,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男人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当即正色回答“李大人是武举出身,并非清远伯一脉。”
官员和颜悦色地道了谢,飘摇而去,卫兵还是半天没移开注视他背影的视线。
叶思睿按照卫兵指的路走,心里已经摸得门清。万纶毕竟是万家人,就算他再怎么摆出孤高清介,不涉党争的做派,皇帝又怎么可能用得安心?只是按照惯例,指挥使须是世家所出,才能安抚那些老臣。真正掌权的这位指挥同知李大人,才是陛下真正的心腹,骨鲠之臣。
不用跟万纶打交道,叶思睿的心情轻松了几分,对这位李大人的态度也更加恭敬。到了衙门门口,他礼貌地请门外的副官代为通传,将那牙牌呈上。不一会,副官便出来交还牙牌,只说李大人有请。
叶思睿叫周毅留在门外,独自进内,行礼问安“下官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叶思睿见过同知大人。”
这位李启李同知的态度却很冷淡,“本官知道了,叶大人有什么吩咐?”
对于他的态度,叶思睿不以为意,依旧礼数周全,“下官奉皇命查案,能力有限,还需与贵司通力合作,若有冒犯之处请多海涵。敢问五年前京中的值守的名单可在?”
李启依旧冷漠地说“值守的名单按律都有存档,只是不知叶大人要的是哪一天?”
叶思睿报出日期。
李启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变化,“叶大人的所负皇命不轻啊。”不过也只此一句,他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模样。“本官这就叫人查。”他唤来属官,把日期和档案所在告诉他,让他去找,接着看了叶思睿一眼,说“叶大人不介意本官在此办公吧?”
叶思睿自然不能说介意。李启便把他晾在堂下,自顾自看起了公文。
不一会,属官便转了回来,将档案交到李启的手上,李启一目十行看了过去,说“叶大人那去看吧,依本官所见并没有问题。”
叶思睿道谢后上前接过档案,径直看向钟粹宫,钟粹宫那日值守由羽林前卫负责,与平日的布置一般无二,都是由坐更将军带着卫兵巡视。那日钟粹宫的坐更将军是羽林前卫指挥佥事陆江辰。
“陆江辰如今何在?”
李启已经知道叶思睿在查什么了,连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都没有,“因为湘王遇刺,陆江辰和那队羽林卫都被陛下惩处了。陆江辰如今……已经辞官归隐了。”
“辞官归隐?”叶思睿又锁紧眉,“那他家在何处呢?”
“陆江辰是京城本地人,至于他家在何处,本官也不知。”李启冷冰冰地说完,便摆出送客的模样,“叶大人,还有何贵干?”
叶思睿借来笔墨将那些羽林卫卫兵的姓名一一记下来,“下官还想见见羽林前卫的卫兵,特别是当年与陆江辰相熟的。”
李启向属官点点头,便不再搭理叶思睿。属官带着叶思睿往外走,叶思睿叫上周毅。他们到了一个空着的屋子里,属官客气地问叶思睿“大人想找哪些卫兵?”
叶思睿把纸给他看,属官接过纸,“请大人在此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