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步入, 还没来得及跪下, 一根笔就劈头飞了过来。好在朱荃有些分寸,这笔上无墨。叶思睿自己也是用惯了这一招的, 便不动声色捡起那杆狼毫。伺候的小厮立刻上前接过了笔呈上去。
叶思睿恭敬地跪下。
“下官见过按察使大人。”
朱荃已经涨红了脸,掷出那杆笔后就扶着桌子气势汹汹地瞪他, 半天没有动静。叶思睿口中问安后就跪地不起, 等着他反应。
“叶思睿, 你好大的面子!”朱荃憋了半天,挤出来这么一句话。“劳烦本官出面从礼部接触卷子,又大摇大摆摊放在衙门, 任凭一场大火烧的一干二净,叶大人,你好大的面子!”
叶思睿凝神注视着几案下露出的靴尖,“下官知罪。”
“你先起来说话!”朱荃硬邦邦丢下一句话。小厮自然心里有数, 立刻上前将他扶起,叶思睿向几案靠近几步,垂手站立。
朱荃看见他的脸, 火气又涨了起来,“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他冲属官吼了一声,属官带着小厮退出去,合上门。朱荃暴怒的眼神和话语毫无顾忌地倾泻在他身上。“如今礼部的官员早朝时笑嘻嘻跑来问候, 张嘴就是衙门如何,试卷应当无碍吧?你倒是说说,本官如何和礼部交代,这个案子又怎么破!”他的手重重拍在几案上,震得案上的拜见文具都跟着抖了抖。
叶思睿说“这火烧得不明不白,又是奔着我们衙门去的,这说明下官没有看错,试卷上的确有端倪。”
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朱荃的胸口剧烈的起起伏伏,“有端倪又如何?卷子都丢了,还拿什么说话!”朱荃每说一句话,攥成拳头的手都要在几案上砸一下。
“除开殿试,所有科考的试卷都要先经人誊抄,再行批改,乡试也不例外。”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叶思睿已经思考了一整晚,此刻侃侃而谈,成竹在胸。“成绩早已揭榜。烧毁的是誊抄后的试卷,损失的无非是考官的分数评语。而下官所说的端倪不在评语,在文章上。文章么,存档的原稿上必定是有的。”
朱荃听进了他的话,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只是拳头依旧平放案上。“你说的不错,试卷上的文章和原稿上必定一模一样。只是这话本官该如何和礼部的人说?乡试的卷子被提刑按察使司借来,不过一两天就一场火烧了,本官该怎么向他们交代!”说到最后,原本平静下来的语气又渐渐激昂起来。
朱荃最为发愁的就这点了。礼部的卷子在提刑按察使司被烧,他这个按察使脸上何其无光。姚奕和他又不对付,若是向陛下奏上一本,少不得背几本弹劾。
叶思睿听了他这番话,瞬间失神。他面圣时,陛下所说调查此案是为了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而朱荃如此发愁,无非是不知道如何给礼部一个交代。看来这给个交代一事,着实重要。这事倒也不难。“下官斗胆一问,每日画酉后,官署是否有人巡查值守?”
“门子自然是有的,若说巡查值守,咱们衙门又不是南北镇抚司那样的地方,哪有这么多人手?再说天子脚下,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哪里就需要值守了。”
“下官知道顺天府每夜都要派人查夜,巡查街道。”
朱荃又瞬间皱起了眉头,“你是说……?”
叶思睿笑而不答。
“是了,是了,礼部的卷子在提刑按察使司被烧,又与提刑按察使司有什么关系?咱们一没有夜间值守,二没有走露风声,就算那卷子不在提刑按察使司,在礼部,一场大火烧过去,就能保得住吗?倒是顺天府,天子脚下的官署都能看着烧起来,不知道他们存的是什么心!”
叶思睿见他五指舒开,喜形于色,也是淡淡笑过,“朱大人果然厉害,这话说的十分有理,料想陛下定能明察秋毫,看出这到底是谁的职责。”
狂喜中的朱荃听了他这番话,竟渐渐褪去喜色,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叶大人好计策。”
“这是朱大人想出的计策,与下官有什么关系呢?”叶思睿坦坦荡荡地回答。“下官还想请问,顺天府既然有巡查街道的,是否抓住纵火之人了?”
“并没有。”朱荃恶狠狠地盯着桌上一个黑色檀木摆件,“也不知道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推来推去也没向本官透露一点风声。”他嘴唇无声地蠕动,想来是一些当着他的面不便说出口的话。“果然是一帮不成事的世家纨绔。”
这话他不能附和。叶思睿垂头不语。
“对了,找你来还有另一桩事。”朱荃放松了坐姿,搭着二郎腿歪歪地倚在椅子上。“你要的另一件事办成了,李兴欢找到了。”
“他人在哪儿?”
朱荃毫无感情地摇摇头,“晚了一步,已经死了。”
刚刚还无喜无悲,淡然出尘的叶思睿几乎要直接扑上去催他把话一次说完。“怎么死的?”
“官府报的是自缢。”朱荃嗤笑一声,“这种话他们好意思写在验尸单上,可瞒不了我们。舌头不吐出,也不抵着牙齿,颈上有抓痕,是自缢还是被勒死,提刑按察使司的人还能看不出来?”
勒死了。一同赴考的三人,万成朓自缢了,万成煜闭门不出,研读经书,李兴欢则在回乡的路上被人勒死了,伪装成自缢。叶思睿也把五指合拢成拳,缓缓吐出一口气。“快快提审万成煜!”
“万成煜?那个死者的兄弟?”交代过李兴欢的下落,朱荃便翻看起眼前的文书,不甚在意地回答“顺天府已经提审过他了,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
叶思睿又向他走近几步,“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提刑按察使司难道还不能叫一个小小的举人开口?”
朱荃抬起头,一双黑瞳里两簇火苗跳动,余怒未消,“你这是什么意思?万成煜身负功名,不可对他动刑,你连这都不知?”
叶思睿的回答却全然不当回事“功名除掉便是。”
对于他的胡搅蛮缠,朱荃已有些不耐烦,继续低头写字。“看来你也是疯了,没有罪名,如何能除去功名?不要胡搅蛮缠了,快去忙你的使命吧!”
“罪名一问便知!”叶思睿摆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再说,难道就没有叫旁人察觉不出的动刑方式吗?一旦问出罪名,谁还在乎什么时候动了刑?”
朱荃停下笔。又一次抬头看他。只不过他眸中的怒火已经消失,变成了不明意味的深不可测。“你究竟知道了什么,才坚持要提审那个举人,甚至不惜破例动刑?”
叶思睿紧闭双唇。
“你若不想说,就当本官没有问,只是对举人动刑,这种犯讳的事决不能发生在提刑按察使司,你若一意孤行,自己做好准备吧。”他说完这番话,便打定主意不再看叶思睿一眼。拿起笔沾了沾墨,开始写字。“叫外头伺候的人进来。”
留给叶思睿的时间很少,他只能飞速转动大脑衡量。他仍然可以搬出皇命压人,只是未必管用,陛下当然不愿公然批准拷问举人这样的事来,别说读书人,文官就要先把他们喷死。可是要是叶思睿把人带回自己审问,绕不开提刑按察使司。朱荃与他并没有香火情,反而因为并县的案子结怨,想必不介意借机参他一本。那么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怀疑他和万成朓一样,是约定门生。”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朱荃放下笔,不止放下笔,还把公文合上,推到一边,露出一片空。“是真是假?可有依据?你坐下慢慢说。”
从进门起叶思睿不是跪下请罪就是垂手侍立,这还是第一次被朱荃这么客气地对待。“不必了,下官言尽于此,若是朱大人还不情愿,下官也没有其他办法。”他打定注意说一半留一半,提刑按察使司并不值得信任,朱荃更不值得。
这回,他几乎能听见朱荃捏住指节咔吧咔吧的声音。朱荃近乎粗鲁地说“本官会考虑的,滚吧!”
叶思睿退出门。属官和小厮见他出来,就都进去了。而带他过来程英还站在门口,见他出来,局促不安地左右打探,小声问“朱大人有难为你吗?”
“不曾难为。”叶思睿看着他纯真的脸,刚刚被呵斥要挟的一点郁结也散开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程英见他丰神俊朗,说话和气,而且进退自如,对他心中颇有好感,听他相求,自然一口应下,“只要下官能办到的,佥事大人尽管提。”
“此事说来简单,却看有没有找对人。”叶思睿顿了顿,见他并未反悔,便说“你有没有本次礼部主持乡试的官员名单?”
第98章 科场舞弊(十六)
“这有何难?下官这就给大人取来。”程英一口应下, 便急急地转身要走。叶思睿快步跟上他。“我呆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随你去。”
程英所在的衙门也没有受大火波及,才留下这样一份名单。他在门口停下, “大人稍等, 下官去去就来。”
叶思睿在门外耐心地等了一会,程英便步履匆匆的出来, 依旧满脸通红,额上缀满汗珠。此刻是秋末, 京中百姓已经开始换上夹层衣了, 他怎么动不动就出这么多汗?
程英不知他的困惑, 把折起的纸递到他手里,“这是下官抄录的,大人尽管带走。”
叶思睿朝他再三道谢, 才转身离开。往外走时,他直接展开那张纸一一查看。程英十分细心,纸上除了人名,还有官职、年庚、籍贯。打头的就是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姚奕, 四十八岁,京城人氏。后头紧跟的是礼部右侍郎赵榕,四十五岁, 苏州人氏,往后一溜十多名官员,按官职从高到底排列,南方北方, 各自参半。叶思睿看完便收起纸,朝门子要回了自己的马,骑上马朝顺天府而去。
李昌瑞正忙得团团转,并没有时间见他,由小厮带他去一处厢房喝茶。茶过三巡,李昌瑞就派了个检校前来告知他情况,叶思睿一看来人,正是昨晚阻拦他闯入火场的崔彤。
崔彤人高马大,透过青衫就能看到他膀子上的腱子rou。他见到叶思睿,二话不说,先拜下行礼,“下官顺天府检校崔彤见过佥事大人。”
“免。”崔彤直起身,更是气势逼人,叶思睿两指压着碗盖,反客为主,轻飘飘说了个“坐。”
崔彤谢恩后坐在他下手,臀部仅占据椅面的三分之一,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恭敬地垂下。坐姿一丝不苟,看上去倒不像是个鲁莽的粗人,而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子。甫一坐下,他便主动说“佥事大人,府尹大人正想派人告知贵司,纵火的人找到了。”
叶思睿握着茶碗的五指纹丝不动,“哦?是什么人?”
崔彤说“不知道大人清不清楚,顺天府每晚都要派人巡查街道,排查有无可疑人等。昨日走水的信刚报过来,大人就令我们巡查换班的兄弟注意了,果然就发现一个人,入更之后慌慌张张地从那条街跑出去。问他是做什么的也说不明白,一提起提刑按察使司走水的事,就跪下连连磕头。”他停了一下想看叶思睿的反应,叶思睿却只是喝着茶,表情默然。崔彤只得按照预先的话说下去。“巡查的兄弟觉得他可疑,就将他带了回来。今早大人升堂提审他,还没打几板子呢,就全招了。”
叶思睿终于放下茶碗,轻轻地笑了一下,“顺天府果然效率惊人,本官十分佩服。”这句寻常的恭维掠过去,他便话锋一转,“不知供词何在?可让本官过目?”
崔彤来的时候,袖里笼着一本本子,叶思睿早就注意到了。他听了这话,连忙掏出那本子,双手呈上。叶思睿谢过他,翻起本子看。墨迹是崭新的,画押的地方鲜红一片有些晕染了。这是今早提审的供词,那个形色可疑的人叫做王吉,是卖rou的贩子。他那摊子在南城,离提刑按察使司远得很。北城夜晚要宵禁,他被顺天府的衙役抓住时喝得醉醺醺的,身上除了烟斗火绒和火石,什么都没有,根本就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提审时李昌瑞只叫衙役先打了二十杀威木奉,再问话,王吉立刻哆哆嗦嗦认了自己喝醉了酒,在墙根撒尿时抽烟斗,兴许是不经意,就把那宅子给引燃了。
叶思睿越看,嘴角的笑意越淡,等到看完供词,已经只剩一丝讽意了。“如此说来,这王吉竟是一不留心,点着了提刑按察使司的衙门不成?”
“正是。”
“那他究竟是怎么跑到北城来的?”叶思睿合上本子问。
“他夜晚跑出去与人吃酒赌钱,怕被抓,才瑟瑟缩缩不肯说,后来吃多了酒晕了头,就走岔路了。” 崔彤说。
叶思睿将那本子撂到一边不看,撑着头似笑非笑看着崔彤。崔彤被他看得不自在,便问“佥事大人可有什么问题?”
叶思睿将本子推到他面前。“这件事我会转告按察使大人,他如何定夺就并非本官能猜测的了。”他说完这番话,又看了看崔彤。“万成朓的下人还关在顺天府,不知可有口供在?”
这是崔彤毫无准备的,只得僵着脸说“他们二人被扣押在这里,只是为了万公子加人来认领尸体时释放,实则二人并没有什么罪过,口供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叶思睿见他目光游移,已是显出些心虚。“万公子的家人怎么还不见前来认领尸体?”
“璞县与京城也有十几日的路程,一来一去报信就要好久了,马上要入冬,路不好走,他家人
兴许是打算等年节过了再入京。”
叶思睿又低头喝茶掩饰嘲讽之意。等年节过了,那尸体都不知烂成什么样了,别说万成朓是正房之子,就是旁系血脉,也没有这么暴尸街头的道理。就算赶路来不及,万家在京中难道就没有亲戚朋友能够代为收尸?
喝了几口茶,叶思睿说“既然口供没什么要紧的,不如就叫我提审他们吧,我不过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明显也是崔彤毫无准备的要求。他迟疑了一下就立刻回答道“此事下官做不得主,还请大人容下官报给府尹大人。”
这是必然的。叶思睿不在意地点点头,崔彤便作个揖退了出去。崔彤来招待他时把屋里伺候的小厮赶出去了,等他退出,屋里就只剩下叶思睿一个。叶思睿打量着墙上的装潢,几幅斗方是历代的顺天府府尹手书的。叶思睿饶有趣味地把落款的名字一一读出来,这些府尹大都是后来平步青云,入阁或是封疆之辈,只有少数几个名字比较耳生。而且这些府尹几乎全都出身名门,勋爵世家。
他自顾自看了一会,崔彤已经回来了,“下官这就引您去提审犯人。”
李昌瑞倒是好说话,估计是见他没有就走水的事情找麻烦,可是那件事找麻烦也轮不到他的。叶思睿抚平了袍子,随他去了。崔彤带他去了刑房的一间提审大堂,堂下是种种刑具。那两个是卖身万家的下人,伺候的少爷死了,他俩就是被官府打死,算作殉主,万家也没什么说的。
崔彤已经吩咐好,叶思睿袍子一掀在主位上坐好,他就站立旁侧朗声道“带万家下人!”
衙役们押着一老一小父子两人上堂。他两个都穿着囚衣,蓬头垢面,气味熏人。叶思睿连连用手扇着气,皱着眉问崔彤“不是说他两个没有什么罪过吗?穿上囚衣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人磋磨成这个样子?”
崔彤目不旁视,“大人是没见过刑房大牢关的犯人,凡是进了大牢,一律换上囚衣,提审必用刑。他们这还算好的呢。”
叶思睿自己做知县时,也极少步入大牢,他关押的犯人大多关不过日就提审了,然后按律判刑,该流放的流放,该斩首的斩首,该关押的关押。至于那些活着的人后来如何了,他从未关心过。这似乎也不值得他的关心。
父子俩押上堂,衙役就要行杀威木奉,叶思睿喝住他们“不必了,扶他俩起来回话。”两人都跪下谢恩。叶思睿见他们气若游丝,声音微不可查,便令衙役扶他们再走近些。这么走近了,叶思睿便看到老的那个破旧的囚衣上血迹斑斑,小的那个,路都走不稳了。
叶思睿便叫那个老的家人回话。“你是万成朓的下人?”
“小的本是万家庄上的奴仆,奉命陪少爷入京赶考。”
口齿还算清楚,叶思睿怜悯地看着他。“给他俩都搬个凳子,坐下回话吧。”顺天府的人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让犯人坐着受审的老爷,一时面面相觑。还是崔彤吩咐他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搬凳子来!”
那个家人又颤颤巍巍跪下叩谢。
等他坐定,叶思睿才问他“万成朓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爹娘关系如何?”
“少爷自小与人为善。他是老爷的长子,老爷夫人都爱若至宝,少爷对双亲也十分孝顺,没有人见到不称赞的。”
这家人将万成朓好好夸赞了一番。叶思睿又问“他与李兴欢从前是否相识?”
“少爷与他原本素昧平生,只是可怜他食不果腹,借与他一同赶考的机会接济他罢了。”家人不敢抬头,恭敬地低头回话“一路食宿都是少爷安排的,李兴欢和成煜少爷吃穿用度一应相同。”
这与万成煜的说法也相符,叶思睿不过确认一下,因此只是点点头就带过去了,下面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问题“你们少爷平日给家中写信吗?多久一封?”
第99章 科场舞弊(十七)
因叶思睿前面种种问题做铺垫, 这个问题倒也不那么突兀,那个家人依旧恭恭敬敬地回答“少爷孝顺双亲,爱护弟妹, 每月至少有一封家信, 只是乡试前说好揭榜后报信,那一月没有家信。”
“那么最后一封信就是乡试之后报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