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叶思睿一进门就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跳。“马庐!怎么回事!”
马庐听他一声怒吼, 咬着牙躬身回道“……老爷,小的惹事了,请您恕罪, 可是这事的确不是小的先挑起来的。”
叶思睿一听就知道马庐并没有一激动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是解清分明见过自己穿官服的样子,如此还来三番两次的挑衅究竟意欲何为?
解清猛然站了起来,叶思睿看他脸上并无半处淤青,这才松了口气。“这位兄台, 您若在外约束不了自己的家奴,这京城之中有的是人能教训他。”
一听这话马庐眼神狂怒,但是因为叶思睿在,还是按捺着不出声。夏天舒不声不响关上门。叶思睿直视解清和他的两个伙伴,一字一句地说“跪下!”
“你是什么人!敢叫我等跪下!”解清身边一个举子不服气地嚷嚷。
“本官是从五品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跪下!”
那两个举人一时都有些哆嗦。解清拦在他们面前,冷冷地说“大人,我等都是举人,身负功名,可以见官不跪,这是太`祖留下的规矩,大人不会不清楚吧?”
“退后。”一直沉默的夏天舒突然出声。他不像马庐一样手贴在武器上,看起来却比马庐更有威慑力。“离大人这么近,意欲何为?退后!”
解清被一个刁奴气出个好歹,还被喝令下跪,又被这个粗莽武人怀疑,再怎么说脸上也挂不住,双拳握紧,往后退了半步死死盯着叶思睿不放。
“举人可以见官不跪,面见圣上呢?”叶思睿从怀中双手托出那张黄绢。那两人还想分辨什么,解清拽了一把,和他两人一同跪下叩头,“学生解清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叶思睿就这么居高临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们,也不叫起,他们只好一直跪着。“马庐,他们做了什么?”
马庐正愤愤不平,终于能出一口气,当然不马虎。“回大人,小的只是在酒楼内用饭,这二位却凭空上来挑刺,一会说小的骄奢 y 逸,克扣民脂民膏,一会又说什么恶主养刁奴,这话小的如何能忍!”
“可是真的?”叶思睿问。
解清虽跪着,却昂首回答“他一顿饭便点了四五个菜,怎么不是骄奢 y 逸了?一个下人哪来这么多月钱,不是勒索民脂民膏还能是什么?你不辨黑白,仗势欺人,说你一声恶主也不为过!”
知道了叶思睿的身份还能这么当面指责,连马庐都暗暗赞叹这举人虽然嘴巴尖酸不饶人,却还真有几分骨气。他那两个同伴早没有了刚刚的趾高气昂,垂头瑟瑟发抖。
叶思睿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解清的确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并不畏惧自己。这就有意思了。他并不想把马庐的身份也抖露出来,也没这个脾气跟一个举人解释莫须有的指控。“马庐,你送这二位举人回屋,本官和解举子好好聊聊。”
虽说是被马庐送回去,但是能脱离此处,那两个举人还是如临大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马庐看不起他俩,也没有刁难的意思,大步流星冲着外面走了。解清昂起头与叶思睿双目对视,语气冷静的出奇“大人想做什么?”
“天舒兄,烦劳你搬一张椅子过来。”夏天舒立刻将一张交椅打横搬到他身边放好,叶思睿安然坐下。“解清,你是南面哪里人氏?”
“苏州。”解清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老实回答。只怕心里免不了骂骂咧咧。叶思睿审视他的表情,“苏州的秀才?”苏州是每年科考大户,江南富庶,户户可闻读书声,年年江南的秀才举人都是天下第一。“你乡试的第一题做的文章是什么?背来听听。”
这番话在解清听来与侮辱也差不多了。他双目赤红,牙关咬得紧紧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叶思睿不以为意,“你是江南的学子,想必背出自己的文章并不难,也免得本官还要跑一趟,去礼部借卷子。”
解清还是不做声,叶思睿不耐烦地敲敲椅子扶手,“背吧。还要本官帮你开口么?”他边说边看向夏天舒,夏天舒微微颔首,表示确实有让解清开口的办法。
解清看到了这两人的眼神交流,他不怕生事,却不想在会试前出个好歹。“圣人寓邻国而听古乐,学之久也专,称其美也至。”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嗓子里带着血腥的味道。
破题破的不错。叶思睿心里称赞。
“夫古乐莫美于韶也,观圣人所以学之与所以称之者,则圣乐之美,圣心之诚,皆可见矣。昔乐有名韶者,乃帝舜之所作也,后千余年,列国惟齐能传其乐……然则韶非舜不能作,亦非孔子不能知。彼端冕而听古乐唯恐卧者,可以语此也哉?”
饶是叶思睿对解清此人十分不喜,结语念出来时,都忍不住拍案叫绝。好一个“彼端冕而听古乐唯恐卧者,可以语此也哉”!心中激昂赞叹之后,他看解清也和气了许多,“好文章,不愧是苏州学子。起来吧。”
解清双腿已经跪麻了,只能用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来。叶思睿赶紧说“坐。”解清便规规矩矩垂手坐在鼓凳上。叶思睿用可惜可叹的眼神打量他,问“你可认识一个名叫万成朓的试子?”
他这问题一出,解清立刻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脸也黑下半边。“我与他本素昧平生,只因同住状元楼,又是同榜举人,才有些面缘。”
“那你为何要讥笑他是舞弊才中举的?”叶思睿问。
“大人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解清咳嗽几声。叶思睿想起他背了半天文章,超夏天舒比了个手势,夏天舒便捞起桌上的壶,倒了杯茶水塞在解清手中。解清嫌弃地接过茶碗,一口喝了个干净。“大家一同出场,又住在一处,彼此对对题,背一背句子,还是能听到的,我就不信他如未舞弊,以他的文章怎能拿到十八名!”解清冷笑道。
他一说,叶思睿也想到这个问题。解清这篇文章写得万钧之力,步步有法,曲折入情,的确是好文章。凭着这篇文章,解清只中了二十六名,那前面文章又该是何等风骨?乡试虽考了三道四书和四道五经题,真正要紧的,考官会仔细品读的也只有第一篇。解清这样自信,也不像是剩下几篇文章写砸了。
话虽如此,“乡试名次只为会试选士,并无大用,你只凭别人一篇文章就信口雌黄,妄言别人科举舞弊,这可是读圣贤书的儒生所为?”
解清只好不情不愿地低头说“大人言之有理,学生孟浪了。” 夏天舒又倒了杯茶水递了过来,叶思睿趁着解清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此人颇有才学,只是人品不够端方,还欠磨砺。叶思睿心里下了结论,暗暗叹了一声。“这么说,万成朓的死,你也不知情了?”
“学生的确不知,他后来很少出门了,学生却整日同同乡好友在外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的确不知他因何而死。”
也只能问到这里了。叶思睿说“好了,今日之事就罢了,你回去吧,以后不可再如今日一般鲁莽冲动了”解清便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他一走,叶思睿就问“天舒兄,之前让你帮忙收着的东西还在吗?”
夏天舒把随身收着的验尸单和试卷拿出来。叶思睿叫他看验尸单,自己接过试卷读起来。不错,万成朓“子在齐闻韶”这份文章也做得不错,乍看之下中了乡试十八名也是名至实归。只是把它与解清的文章放在一起比较,很难叫人不看出高下。相比之下,万成朓这份文章也仅仅只是“做得不错”了。为何会是万成朓中十八名,而解清中二十六名?难不成真的是舞弊?
“子奇。”夏天舒突然声音沉沉地叫他。
“怎么样?”叶思睿问。
“是自缢,但是有些奇怪。”夏天舒说。
第89章 科场舞弊(七)
“有什么奇怪之处?”叶思睿凑到他手边看验尸单。这些日子叶思睿总在与尸体仵作打交道, 久而久之,看到验尸单也能看出几分端倪来。这单子上明白无误有证人画押,死者被发现的时辰、地点, 死者的姿态、神情, 尸检的症状、结论都写得一清二楚,能看出是个老道负责的仵作写的。
“是自缢能看出来吧?”夏天舒见他自己低头看, 就指着单子解释道“绳系缚处交至左右耳后,深紫色, 眼合、唇开、手握、齿露, 缢喉下, 舌吐出,胸前有涎滴沫,臀后有粪出, 这是再常见不过的自缢形状了。”
叶思睿听他侃侃而谈,连连点头。
“只是有一点奇怪……”夏天舒说起来自己也十分困惑,“他的衣服太齐整了。”
“什么?”叶思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衣服和屋子都太齐整了。”夏天舒又重复了一遍。“凡是自缢的人,踩着东西登高, 又是窒息毙命,应该十分难受,尽力挣扎才是, 他的衣服却十分齐整,一丝不乱。”
叶思睿琢磨着他的话,“莫非是万成朓决议一死,所以十分坦然?”
“我看不像。”夏天舒连连摇头, “依你所言,仅仅是因为解清出言嘲讽,他就险些和人打起来,后来乡试舞弊的传闻传开,他吓得整日不敢出门,这样的人,会是安心求死的人?”
叶思睿也觉得不太像,可他也不知道夏天舒是什么意思。
夏天舒合上门,拽着他坐下说“再说,这屋子里也太齐整了,万成朓闭门多日,屋子里怎么会如此干净整洁?他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可他应该是有贴身小厮……”叶思睿只觉得最后一句听着十分刺耳,忍不住与他辩白。
“你好好想想。”夏天舒越说越神采飞扬,右手握住叶思睿的胳膊,“店小二是送中饭时才发现万成朓死的,如果说小厮一直在屋里,怎么会不拦着他?如此说来,小厮早就被他打发出去了。就算小厮每日早起都会与他铺床打扫,他走之后,万成朓在屋里整整一上午,难不成什么都没有做?”他又把那验尸单举起来。“你看这上头记得,连早饭用过的餐具都整齐放好了。他能有这么讲究?若是小厮摆的,为何不干脆送出去?”
他五指下意识的用力,叶思睿吃痛,咬牙忍住,慢吞吞地说“你……你想说什么?”
“万成朓死的时候,有人在他屋子里。”夏天舒断然道。
叶思睿倒吸一口凉气,却不再是因为胳膊酸疼。经夏天舒这么一说,他很快也绕过弯来,“你是说,这个人在万成朓死后帮他整理了衣服,还——还整理了房间?”这话太过荒谬,乍一脱口,叶思睿自己都不敢信,可是夏天舒刚刚那番分析又合情合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小厮收拾过屋子后万成朓确实什么都没干过。可那样也很奇怪。”万成朓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一上午,什么都没有做,然后就泰然赴死了。他是想了些什么呢?
叶思睿突然也想到了问题,“你这么说,他关在屋里这些日子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为了见这个人?”只是回避流言,闭门不出也就罢了,连房间都不迈出一步,三餐都要店小二送上去,关在屋里什么也不干,这也太奇怪了。
“现在这些都是猜测,还说不准。”夏天舒冷静地下了结论,“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至少比万成朓自己收拾餐具有可能。”
叶思睿还在思索,他模拟着万成朓自缢的画面,系好绳子,套上脖子,踢开椅子。另一个人就默默看着这些发生,然后走上前帮他整理衣服,又整理了房间……“等等,整理衣物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万成朓把房间收拾好?这不是平白无故引人怀疑吗?”
如果是小厮之前整理过,房间里本来就很整齐呢?为什么那个人还要整理房间?“找东西。”夏天舒脱口而出。“他是为了找东西,把屋子翻乱了,为了不被发觉,只好又收拾干净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已经暗下来了。两人对视,叶思睿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夏天舒终于松开手,“我们先出去吧。”叶思睿这才觉得胳膊已经疼的有些麻木了。
他们回到大堂里用饭,然后回屋,一路上除了与店小二必要的对白外一句话都没有说,两人都在各自默默思索着案情。睡觉之前茶茗打了热水叫两位老爷泡脚。夏天舒突然开口“我之前说的那些,你都忘掉吧。”
“这是为何?”叶思睿被从沉思中唤醒。
“你还记得汤大人说的话吗?”夏天舒突然问。
老汤跟他说过很多话,最多的就是一遍遍强调证据,规矩。叶思睿明白了他的意思。“真凭实据固然重要,可是光是按规矩埋头找证据,未必就能破了这个案子。汤大人最后不是也夸赞我有急智,能为他人不能为么?”他下意识就引用了汤良工奏折上的话。
“我是想说,你别忘了他是怎么死的。”夏天舒说。叶思睿感觉五脏六腑被大锤子用力砸了一下。“朝臣之所以质疑那个案子,是因为不合规矩。”眼下这个案子牵扯甚广,一旦被抓到了把柄,难保不会重蹈汤良工的覆辙。夏天舒的关心隐藏在下半句的沉默中,这种话他还是难以说出口。
他难以说出口,叶思睿却听明白了。“你放心,孔泰平那样的错误我犯一次就够了。”一想到孔泰平、李骧这些人,叶思睿就控制不住冷笑。“这个案子我必将办得死死的,任谁都别想挑刺。”他会把犯人的口供亲手放到御案上。
夏天舒拿毛巾擦干了脚,躺上床榻,“早点睡吧。”
叶思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会是并县的灾民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一会是汤良工遗折里的此举,一会又是璞县灵堂灯光下那张熟悉得令他憎恶的脸。最后他又翻了个身,睁开眼盯着夏天舒黑暗中的轮廓。“天舒兄,你睡着了吗?”他怕惊动睡在地上的茶茗,小声叫道。
“没有。”夏天舒睡觉十分警觉,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惊醒了。叶思睿见他未睡,光脚下了床摸到夏天舒身边坐下。夏天舒嗓音低沉,“你怎么光脚就下来了?地上凉,不怕生病么?”叶思睿听他老妈子般念念叨叨,只是傻笑。夏天舒把他拽到被子里裹好。“老实睡觉。”
见他默认了自己和他同床共枕,叶思睿又傻笑了半天。“天舒兄。”叶思睿翻了个身,裹着暖和的被子,盯着夏天舒的侧脸。
“嗯?”夏天舒睁开眼,发出一个鼻音。
“我睡不着。”叶思睿索xi,ng说道“你讲讲你之前的事吧,我很好奇。”
“有什么可讲的。”
“讲讲你之前的生活呗。”叶思睿想起他说自己是杀手时的漠然,又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引,“讲讲你师父?……算了,你爱慕过的那个姑娘?”叶思睿暗悔失言,怎么夏天舒过去认识的这些人都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抱住被子,凑过头问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天舒把他两手握住,一道塞回被子里。“她叫阿香,是个直爽的姑娘,有话就说,干脆泼辣,但是人很好。她是个寡妇,一个人过日子很不容易,经常有无赖泼皮sao扰她,我就教了她几招。她摆了个面摊,下的面很好吃……”
夏天舒明显缺乏讲故事的技巧,每句话都是平淡无奇的。但他就这么低声慢慢讲起,叶思睿却听得入迷。
“你都没教过我武功。”听到他指点阿香,叶思睿忍不住抱怨,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有点赌气的意思。夏天舒果然含笑看着他,“你年纪大了,身体已经长成了,再想从头学会很吃力。”
“谁年纪大了。”叶思睿小声嘀咕,“再说我又不怕吃力……”他看夏天舒依旧笑着,自觉地咽下埋怨。“你接着说。”
夏天舒讲完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就陷入沉默。叶思睿又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探到他肩上,咽了口唾沫,轻轻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夏天舒像是中了邪一样猛然甩开他的手。过了片刻,才说“……你睡吧。”
叶思睿被他这么一甩,手硬是僵在半空,嗓子里像是噎着异物,酸涩的气泡打心底里冒出来,一直泛到嗓子里,鼻子里,脸上,弥漫到全身。他把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努力摆脱鼻头眼眶那股酸意。
夏天舒叹着气凑近,温柔地把叶思睿抱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抱歉,子奇。”
叶思睿陷入这个温暖的怀抱,刚刚的酸涩委屈一下就都挥发了出来。夏天舒的声音痒痒的钻进耳朵里“都过去了,过去了,先睡吧……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第90章 科场舞弊(八)
清早叶思睿醒来时, 被子严严实实裹在自己身上,抱着他入睡的夏天舒却已不见踪影。就在思索间,身体就有了反应。自从山洞一同遇险那次后, 叶思睿和夏天舒同住一屋就时不时会有这样的反应, 连衣服都不敢让茶茗帮忙穿。
叶思睿心里失落和庆幸参半,恍恍惚惚推开被子坐起来。“茶茗!”
茶茗果然在候着, 一听他的动静就一路小跑过来。“老爷,昨晚上您怎么和夏先生换床睡了?”
看来夏天舒起床的时候连茶茗都没惊动。叶思睿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好小子, 还不把衣服拿来?”茶茗取了一件便装, 又打了水来叫他净面洗漱。等都忙活好了,夏天舒总算挎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这是?”
夏天舒刚想回答,马庐也跟在他后头进屋, 注视叶思睿的眼光简直称得上不好意思,上来先行了个大礼。“小的昨日鲁莽,给大人添麻烦了。”
解清派人来寻麻烦,这也不怪他。叶思睿赶紧叫茶茗扶他起来。谁料他还有后半句, “今早,小的和夏先生练了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