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科场舞弊(二)
叶思睿听完之后愁眉不展, 思索着问“你平日看着,那万成朓的学识如何?像是能考出乡试十八名吗?”
掌柜的苦笑,“大人, 您这就难为小的了。学子们至多在酒宴上应酬答和, 小的能看出哪些学子是有真才实学的,哪些是死读书, 甚至不读书的,便不错了。若说谁能中举, 能中多少名, 那就只有天老爷知道了。”
想想也是, 乡试要考三道四书和四道五经题,经义是大家都通读的,文章或有高下之分, 然而文无第一,最终榜上名次如何,除了学识外,也要看座师和主考官的喜好, 朝廷局势,甚至可以说是试子的时运。
他想想,又问“那万成朓是有真才实学的, 还是死读书或是不读书的呢?”
“小的干这行多年了,这话还是说得准的,万老爷的确是书香门第,少年才子。否则小的也不会请他题字。结果啊……真是可惜, 可惜了。”掌柜的又是拍胸脯保证,又是惋惜怅叹道
这便是了。叶思睿点点头,又问“科考推迟是怎么一回事?”
恰在这时候,夏天舒从门外走了进来,因为速度快,衣袍带起一阵风。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回来。叶思睿便被吸引去眼神,却看他径直走过身边,快步上楼,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这又是怎么了?叶思睿半是诧异,半是失落。
掌柜的也随着他移开了视线,注视着夏天舒的背影。“哎哟。”他压低了声音感叹,“大人,这位大人是您手下的?”
叶思睿颔首,“他是我请的幕僚。”
掌柜的露出怀疑的神色,“小的是买卖人,形形色色各个行当的人都见多了,奉劝您一句,一个幕僚罢了,若是能打发就打发了吧。这位大人身上……啧啧,那可是有煞气哦!大人您是文官,沾上这煞气,那还能有好事?”
叶思睿心中的不舒服更胜,他故意明显地皱了皱眉,跳过这个话题。“别扯这些神神道道的糊弄本官。我问你,科考推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掌柜的见他不领情,悻悻地说“那您可是问错人了,小的一个生意人,哪里知道这么多呢?只是听试子说那日他们搜身进了号房,一场还没考完就放出来了。”他稍稍压低了声音,“说是有人考前就……咳咳,就买到题了。”
他故意说的含蓄模糊,叶思睿是经过科考的人,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状元楼并非单单做酒楼的生意,每逢乡试、会试前几月,总要寄卖书斋的各种题录,往年中举的文章。学子们日日在房中埋头苦读,在状元楼寄宿的学子往往家境宽裕,并不在乎花个三钱两银就近买来册子。这所谓花钱买的题目,兴许和状元楼也脱不了关系。叶思睿摇摇头没有追着这个话头再问。“万成朓死了,万成煜和李兴欢何在?那个嘲讽万成朓的学子呢?”
“三人都被顺天府带去问过话,解清老爷是南面的人,来年还要参加会试,还在这楼里住着。万成煜和李兴欢老爷带着铺盖走了,下落小的也不知了。”
看他也说不出什么,叶思睿只匆匆扔下一句警告“你再好好想想,若有什么蓄意隐瞒的,本官定饶不了你。”便冲上楼。他与夏天舒同住一屋,此刻也不必遮掩,大大方方走进去。夏天舒正如没事人,仰面坐在窗边,也不知在看什么,叶思睿刻意放重了脚步,他头也不回,话也没有一句。
叶思睿坐下,大声招呼茶茗倒茶,“我今日跑了一大圈,又在楼下和酒楼掌柜说了半天废话,早就口干舌燥了,你就没点眼力吗?”
他声音又响,又y阳怪气,夏天舒总算分神淡淡瞥他一眼。“出什么事了?”
叶思睿立刻说“茶茗,你出去!我和夏先生说说话。”
茶茗拿着茶壶茫然无措,不是刚刚还叫着要吃茶么?
茶茗走出门,叶思睿就重重地放下茶碗。夏天舒极淡地叹了口气,“你发什么脾气?”
叶思睿听他一语道破,连装也不用装,走到他面前,目不错珠盯着他问“方才在楼下,你为何从我身边走过,一句话也不说?”
夏天舒被他居高临下望着,却没有半分不快,“你和酒楼掌柜在谈正经事,我为何要打扰你?”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谈正经事?”叶思睿不依不饶地问。
夏天舒语气淡淡,“否则你还会与他闲聊么?”
叶思睿自讨没趣,却不愿轻饶他。“你不要胡搅蛮缠,就算不和我说话吧,为何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这么径直走过去了?”
“我既不打算与你交谈,为何不能径直走过去?”夏天舒反问。转来转去倒转回叶思睿这里。叶思睿心里烦闷,夏天舒只怕根本没明白他为何要在意这个,只当他是在无理取闹。“我送你的玉带扣呢?你放哪里了?为何不戴着?”他揪着夏天舒的袍子问。夏天舒轻轻松松把他从身上揭下来。“我留着呢。”
叶思睿仍不想就此罢休,他离夏天舒很近,近到轻而易举就可以接触。“天舒兄,我等不及了。”他凑上去,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夏天舒的嘴唇上。
这个吻持续的很短暂,夏天舒立刻便推开了他。叶思睿的脑中也已经炸成一片,乖乖任他推开。等醒过神,叶思睿才开始后怕,后知后觉打量着夏天舒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夏天舒并没有愤怒的神情,只是作沉思状。“天舒兄?”叶思睿小声地叫他。
夏天舒听到他的声音,顺着视线看去,眼里有些疑惑,“你是把我当成了女子?”
“绝不是!”叶思睿矢口否决,只差指天发誓,“我既同你说过我不喜欢女子,如何会把你错当成女子?你又哪里像是女子?我……我爱慕你,只是爱慕你而已。”他稍稍犹豫,就将话说出口。
夏天舒却没有在意他的表白,仍是寻求解答一样,“可你说过你喜欢的那个丫鬟。”
“那早就过去了!”叶思睿生怕他误会,急急地解释,“我……我爱慕你,不在于你是男是女,也不介意你究竟是男是女。天舒兄,你是我见过最英勇无畏的男儿,但我爱慕你的心思,同过去爱慕那个丫鬟却是一样的。”
夏天舒听了这解释,仍然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叶思睿生怕他想明白后就要夺门而出了。反正今日已闹成这样,不如破罐子破摔,干脆鼓足勇气握住他的手在床榻边坐下。“天舒兄,你陪我辗转多地,救我多次,帮我良多,你……你当真对我没有半分私情吗?”
他语带哀求。夏天舒不自觉地回握他的手,“并非如此。”
叶思睿立刻便笑出来,“那就是说,天舒兄对我也有相同的情愫了?”其实私情也有很多的解释,叶思睿却仓促地下了结论。
“叶思睿……”夏天舒慢慢地叫他的名字。
“叫我子奇。”叶思睿立刻说。
“子奇。”夏天舒妥协了,“你不是普通人,志存高远,前途无量,我知道。我是杀手,背负鲜血人命,并非良民,你也知道。”他不等叶思睿打断,说“除了危急时刻救你,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
他的语气平淡,眼神也是淡漠的。叶思睿却尽力凝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丝伤感,最后却发现,夏天舒说的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于是叶思睿握紧他的手,“你会的可多了,你可以帮我验尸,我们俩一起破案。你还可以教旷儿武功,对,你也可以教我武功,教我药材和x,ue位,如何辨识他人的身份,哦,对了,你还能吹笛子给我听。”他像是兴致勃勃,一样样列举着,手却丝毫不肯放松。
夏天舒却仍是轻轻叹了一声,抽出自己的手。“你身边能做这些的人很多,他们也不像我背着人命和冤仇,你没听别人说吗?我们迟早会分道扬镳的。”
“可他们都不叫夏天舒,也都不是你!”叶思睿用力抓住他的手不肯让他离开,逼着他与自己对视,“你管那些人说什么!你与我相识两年了,四处办案也有一年多了,我们何曾分道扬镳过?既然一年两年可以,十年二十年又有何不可?”他一口气说下去,“你还答应了看我慢慢改变,怎么现在就要食言么?”
叶思睿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一直淡然的夏天舒也避开视线。他可以说服自己拒绝叶思睿是为叶思睿着想,却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誓言。
叶思睿见有效,立刻趁胜追击,换用最哀怜语气,慢慢放松手上的力道,“天舒兄,我有无数护卫,却只有你一个。我们一起办案,惩恶扬善,处置贪官污吏。若是缺了你,我也会去做这些,只是不比我们二人齐心协力。”他说,“留在我身边,我们一道坚持下去,好么?”
夏天舒终于主动握住他的手,“好。”他说。
第85章 科场舞弊(三)
解决了夏天舒这头的问题, 叶思睿心里的大石头瞬间卸了下来。又是甜蜜又是欣喜,盯着夏天舒看个不停,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握住他的手不肯放。
夏天舒也难得地翘了翘嘴角, “你不是有正事要做么?”
“你也不问问我和掌柜的在说什么?”叶思睿笑着看着他说。
夏天舒拇指摩挲着叶思睿的手背,“你问他什么?”
叶思睿心满意足地将入宫开始的一系列事慢慢说来, 夏天舒听到他分析南北党,嘴角难得的笑意也消失了。“这很危险。”
叶思睿又愉悦地享受过了他担心的眼神, 才说“不必担心的, 我心里有数, 这件事是在皇上那里过了名目的,我不会有事。”
夏天舒听他这么说,果然放松神情, “那你快些去查案吧,否则那些学子还要激愤下去。”
叶思睿却不舍得结束这短暂的温馨时光,慢慢顺着夏天舒的手捏住手腕,感受他的脉搏, 又与他五指合拢。“不急。”
“快去吧。”夏天舒又催了他一遍。“我就在这里,跑不了的。”
叶思睿才不情不愿松开手。他倒是有心和夏天舒一同查案,只是接下来就是要按照吩咐办事, 直接带着夏天舒不合适,让夏天舒扮成小厮他又不忍心。陛下亲口对他说要去提刑按察使司报道,那不管他如何不情愿,都得去露个面了。然而叶思睿思虑再三, 还是不甘不愿,决定能拖就拖。
于是第一站成了顺天府。顺天府和状元楼都在京畿中心地带,距离并不远。叶思睿换一身衣服,揣好身份书函,扮作一个翩翩贵公子就出门了。走之前,他还不忘捏住扇柄冲夏天舒回眸一笑,“这番打扮如何?”
“甚好。”夏天舒含笑目送他。
叶思睿喜滋滋地出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顺天府衙门已经出现在面前。叶思睿袖中笼着装碎银的荷包,一见到门子,他就微微一笑,将怀中书函抽出一半,“我奉命来顺天府跑腿,请大哥行个方便。”言罢托出荷包递上。
这里的门子明显比地方的人油水少很多,毫不犹豫地接过荷包,一掂量轻重就露出喜色,不慌不忙收入袖中,放出了一条路来。叶思睿便大摇大摆走了进去。成功过了正门,终于在进入厅堂前被拦了下来,这一回叶思睿大大方方取出公函,“本官是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叶思睿,奉命侦查乡试舞弊案,请顺天府各位配合本官。”
叶思睿的穿戴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但那公函是确凿无疑的,所以半信半疑的下人只好把他请进正堂,沏上茶,前去通知府尹。
顺天府府尹是正三品大员,一个区区佥事,还不值得他匆忙前来迎接。所以叶思睿做好了心理准备,慢慢喝了两盏茶,才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绯袍男子步履仓促地赶来。“佥事大人大驾光临,本官有失远迎,实在失礼了。”
叶思睿也知道他是客套话,连忙起来行礼,顺势让出主位,“下官是为了调查乡试舞弊案才斗胆前来叨扰,还请大人施以援手。”
他二人推让一番,才分主客坐下。顺天府府尹李昌瑞慢慢喝了半盏茶,抬头笑道“本官正说朝廷该有专员来调查此案,就听说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大人莅临了。”
叶思睿能品出这话中带刺,连忙郑重地解释道“大人调查者案子,陛下定是放心的,只是此次争议在于上榜的试子是璞县人,下官正是提刑按察使司巡查江北州的佥事,所以才接手此事,也不过是起个名头罢了,该怎么查的,大人还尽管怎么查。”
这个案子毕竟是个大坑,牵扯到无数官员,早些被人抢走也早些舒口气。李昌瑞略想了想,便平了心气,“叶大人不必谦虚,既然朝廷有令,勘察此案当以叶大人为首。不知大人想知道什么?”
“之前的科举推迟是怎么回事?听说有人提前买到了试题?”叶思睿迫不及待地问。
这问题不管是谁来查案都要问起的,所以李昌瑞毫无异色,听了就叹息道“每年乡试总有些无良之人放出风声,说是花钱便可买到今年乡试题目,这些无稽之谈不管多么荒唐,总有学子相信,本官也组织了人手打击,只是这些交易本就是避人耳目的,总也无法禁绝。更有甚者,还有试子登堂击鼓,责骂本官妨碍他们复习备考——简直混淆黑白,莫名其妙!”
叶思睿知道他没说完,就默默听着。
“今年也不例外,若是不太过分,本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直到所有试子都进入号房发下卷子,考官才通知本官,真的有人买到了题。”
“什么题?”
府尹缕着胡子说“四书第一题,‘子钓而不纲,弋不s,he宿。’”
这句话出自《论语》,是四书第一题。这影响就很大了。三道四书题是五房书生都要考的题,一旦泄题,就涉及到参考的所有试子,不能临场换题,就必然要推迟科考了。叶思睿若有所思, “这题是赵大人出的?”
李昌瑞说“的确是赵大人出的,考官们提前都收到了,这也是这个案子难断之处啊。”
这道题出的颇有难度。寻常试子读《论语》做题,多半摘那些忠孝、义理的句子,很少会留意这一句。况且这句最最考验考生以小见大的本事,句子表面描摹圣人爱物的景象,实则是写仁义之道惠及天下,若流于表面,则在立意上就略输一筹,不免被黜为三等。
“那后来呢?后来姚大人出了什么题?”
李昌瑞并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重考之前所有题都泄露了,自然是重选了四书题和五经题。”
那可是个大功夫,“那么四书题第一道改成了什么?”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rou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还是出自《论语》。四书中《大学》、《中庸》篇幅略短,几乎每句都曾经入题,这几年间为了避免撞题,四书题还是从《论语》和《孟子》中抽的比较多。不过即使是出自同一本书,相比赵榕出的那句,姚奕出的题就简单了很多。子在齐闻韶几乎每个正经学过做文章的人都拿来练过手,人人都有几经修改的现成文章,很难说能否看出考生的真才实学。不过叫姚奕在推迟那几天之内就出完整整一套题也实在是难为他,略简单些也是保险起见。
这么想来叶思睿自然地问“不知那些璞县的试子题答得如何?那个自缢的学子,听说考中了乡试第十八名的,卷子又如何?”
李昌瑞说“不瞒叶大人说,此事一发,本官一面派人去拿人,一面就找礼部要卷子了。可礼部那帮人却百般推脱,最后也只拿了万成朓,哦,就是那个自缢的学子的卷子糊弄本官,可气,可气!”
他说着可气,面上却不见真的动怒。可见不管是礼部的话还是他的话都只是托辞,这个案子谁都不愿碰。
“万成朓的尸身仵作看了吗?确系是自缢?他的卷子又如何。”他一口气急急追问,李昌瑞便收起笑,一板一眼地喝起茶。叶思睿只好赔罪,“是下官心急了,府尹大人素来有远见,想是办得清清楚楚,只是有皇命在身,下官也只好失礼。”
李昌瑞抿着嘴唇说“死因是自缢无疑了。他的卷子……以本官粗浅之见,说是乡试第十八名也当得起。我叫人拿给你看就是。”
他叫人去拿验尸单和试卷,叶思睿恭恭敬敬道过谢,又问“府尹大人知不知道,万成朓可有什么相熟或者有嫌隙的试子么?”
“你这话倒是问对了人。”李昌瑞很痛快地说“与他同住状元楼的有两个相熟的试子,万成煜和李兴欢。万成煜是他同宗的兄弟,前来陪考的,此番也中了举,只是名次稍靠后些,李兴欢是他同乡,据说是赶路时认识的,但是落第了。至于有嫌隙的……”他故意拖长声音望向叶思睿,叶思睿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有一个叫解清的举子,据说在鹿鸣宴上对他语出不逊,还三番两次暗示他舞弊。”
他这番话对于叶思睿并没有什么新收获,然而叶思睿还是得谢他“府尹大人一言,下官受益匪浅。”吹捧完才好接着问“不知他们供出了什么?”
提起这个,李昌瑞又y下脸,粗声粗气地说“什么都没有!万成煜说那日早间万成朓就独自待在屋内,与前些日子一样,不许别人打扰。他和李兴欢住一间上房,万成朓独自住一间,所以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李兴欢的说法一般无二。解清一口咬定自己只是看不起万成朓目中无人,有意挑衅,那日出事时他正在酒楼用饭。万成朓的死因是自缢,这些试子又是榜上有名的秀才举人,本官也不能对他们用刑,只好放了。”
“放了?”叶思睿惊问。
“李兴欢没有中举,应是回乡了,万成煜本官也不知道了。”恰好这时验尸单试卷也送来了。叶思睿手握旨意,李昌瑞并不难为他,叫他签字画押就可以带着东西走了。
叶思睿带好东西出了门,正盘算该往哪儿去,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子奇!?”
第86章 科场舞弊(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