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之后,马上听见他的声音“东西还没有做完吗?”
是好像关心的意思,可口吻乍听仿佛有点僵。我不免猜测他打过我办公室电话,然而我早早走了,他找不到我,说不定疑心什么起来。……突然我不知道心里应该要怎样的滋味,倒是我觉得不用瞒他看病的事了,本来担心说出来,要让他以为我博取同情。
然而也绝对不能够让他多心是特地过来让林述问看病。好在这医院也不只林述问一个肠胃科医师,我道“差不多了,唔,其实我八点钟就走了,顺便过来看周榕俊,刚好我胃有点不舒服,他女朋友也听见了,她在这边医院做事,就帮我挂号看病。”
方微舟安静了只有一下子,他道“怎么会不舒服了?”
我道“没事,可能这阵子吃饭不固定时间的缘故。拿药吃就好了,顺便安排了一个检查。”就说出了明天请假的事。
方微舟道“嗯,做个检查也好。现在看完病了吗?”
我应了声,心里始终犹豫着问不问他一件事,他那里很安静,听不出是在哪里。假如他去了陆江的场子,那边再热闹,怎样也能够找到一个安静听电话的地方。我还是鼓起勇气。
“你,你在家吗?”
方微舟似乎不奇怪,仿佛好笑地道“不然我会在哪里?好了,不说了,你等一下回来开车小心点。”
我还是镇定地说话,可有点恍惚,感到心里有什么松开来。挂断后,我又不能感到够相信似的。马上也愧疚了,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这样疑心他,好像这样我就能好受,简直可耻。
“萧渔先生。”
背后有人叫,是刚刚的女护理师,她拿着几张单子,一并给我,一面交代我总总的注意事情,包括明天的检查。在她身后的门打开着,能够看见里面。林述问没有走出来,虽然外面也没有病人了。我掉开眼,对她道谢,便拿着这堆单子走开。
很快付钱拿药,我绕回刚刚的诊间走廊。那边一排的看诊灯号已经熄掉,门也都是关上的,突然有一间的门打开,倒不是刚刚去过的那间。两个女护理师走出来,一面说笑,关了门,一面走开了。
这时又一间门打开,走出来一个穿白色长外衣的身影。
我正好经过去,顿了顿。大概林述问也没想到,愣了一下。不过他就上前与我搭讪着一齐走着,似乎看见我手里的一袋药,便道“药都拿好了?”
这口气也还是不生疏,然而我们之间私下究竟不算熟,以及有一个复杂的因素,刚刚是因为看病,不然其实面对他,总好像很窘的。我当然不会旧事重提,只是他仿佛也忘记了似的,绝口不说。
我点着头,和他客套“嗯,今天谢谢你。”
林述问倒是笑道“你来看病,我是医师,本来就是应该的,不用道谢。”
我不禁笑了,突然就不觉得气氛尴尬了。
林述问道“不过真是很凑巧,本来晚上我没有看诊,今天是临时帮别的医师代班,那个医师不是肠胃专科,病人比较少,不然到现在我也不可能下诊。”
我想起来中午看见到的,便说出来,又道“真不知道你这样厉害,原来大家都指定要你看病。”
林述问笑道“这个科别一向病人多,倒不是我多厉害。”可能谈到专业,又是看病时那副神气,好像怪我刚刚犹豫“明天一定要过来做检查,不要以为胃不舒服是小事。”
我讨饶“我知道的,我会过来的,只是要请假,有点觉得麻烦。”
林述问还是正色“身体真是闹到很难受的话,可要比请假更麻烦。”
我便不多说下去,只连连点头。
林述问倒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似的“又职业病了,抱歉。”
我笑笑“没事。”
走到了一个岔道,一边过去就是通往停车场的侧门,另一边又是一条走廊,那里有一座电梯,他要过去搭乘到楼上病房去。
分头前,我道“明天我会记得过来的。”
林述问笑了笑“你要是不过来的话,我会给方微舟打电话,让他带你过来。”
这本来应该很顺口的一句话,何况他也知道我和方微舟是在一起的。只是没想到他突然打趣起来,我愣了一下,一时做不出别的反应,只有笑。
他好像不觉得突兀,也带着笑和我挥了一下手,便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身影,这才好像回过神。我有点迷惘,总觉得他不是会这样调侃的人。
其实我与他哪里熟悉,根本也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就回去了。
屋内一片通亮,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份看过的报纸,一只喝过的茶杯。沙发还有坐过的痕迹。我换过鞋子,把钥匙放到旁边的桌上,方微舟便从厨房那里走出来。他一身居家的装扮,看上去不是才收拾好的。
他走过来,一面好像看看我,道“回来了?”
我点点头“嗯。”
方微舟问“拿了什么药?现在需不需要吃?”
我与他走向餐桌那边,顺手把药袋给他,看他在看,霎时想起来袋子上除了药名,还会有看诊医师的名字。我心头咯噔一下,连忙望了望他神气,也看不出什么。
我只好道“忘了告诉你,唔,你猜我让谁看病了?你那个当医师的朋友。”
方微舟道“林述问吗?”似乎又仔细地看了一下药袋上的说明“对了,记得他是进了这间医院做事。怎么样?医术好吗?”
末了的话使我放松下来。我道“和许医师那边也差不多吧,就是他的病人更多一点。”
方微舟笑了笑,把药袋放到桌上“这是饭前吃的,所以现在可以吃一副。”
我点点头。他就去倒水过来,又拿药给我。看我吃了,他说“去洗澡吧,不早了。”
我说好。走进卧室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方微舟去了客厅那里,倒是没有跟过来。然而我并不感到任何郁闷或失落,只是很普通的对话,却是好久不曾这样放松的气氛。
从浴室出来,刚刚我扔下的衣物都被收拾了。方微舟已经在这房间里,他坐在床上翻着一本杂志,瞥见我出来,叮咛我吹干头发。
等到我吹完头发,他说“其实你们手上的东西也不急,明天开会例行报告而已,不至于不过关。”
其实我早也知道,却也不愿马虎了。又一方面,陆江向来会挑三拣四,这几次又好像分外挑剔似的,不过当面还是忍下来,回头也不说。虽然,我觉得方微舟可能也看了出来他的故意。
我坐到床上,便道“嗯,我知道。”
方微舟看看我,还是平常的神气。我竟有点紧张,可是也不敢期待什么。他没说话,一手过来捏了捏我一只手。我看着他,心头生出几丝的热意。
他收回了手,但是目光仿佛很温和下来。他道“关灯睡了吧。”就掉过去放下杂志,又起来去关灯。
我呆了呆,顶上的灯就灭了,就剩下床头台灯的光线。我定定神,慢慢往床上躺下去。方微舟已经走回来,又关了台灯。
眼前马上一暗,能够感觉到被子拉开,他在身旁躺下了。这情形和昨天前天,甚至是闹僵以来都没有不同,也没有再进一步,然而又仿佛有哪里不同。我觉得十分满足了。
隔天早上,我们相互对坐在餐桌前,我看报纸,方微舟吃他的早饭,很简单的一顿饭,烤面包煎蛋和咖啡。还是静悄悄的气氛,不过比起今天以前的安静,今天的安静不像是之前的拘束。本来早上也是这样子,不一定谈话,可是不免感到欠缺什么,何况昨晚隐约达成了一种和解,照理应该要热烈一点。
然而原因怎会不知道?怪我开始就不该做错,现在不用这样小心方微舟脾气,也不能埋怨。他不开口,又有什么关系。
我放下报纸,主动说话“检查是八点半,我是不是先进公司请假,再过去?”
方微舟放下咖啡杯,轻声似的“我帮你请假吧,不用两边跑了。”
我当然说好。方微舟吃完饭后,我帮忙收拾,他总是需要先出门。倒是出门前,他仿佛才想起来,告诉我晚上不会准时回来,有一场饭局。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记?突然我这样猜疑,然而也是我自己多心,这个时期公司和厂商两边天天有应酬,他推掉一次,总是躲不掉第二次邀请。我只带着笑点点头。
方微舟拿起放在一边桌上的钥匙,向我看来“检查好了,给我一个电话。”
我道“嗯。”
方微舟就出去了。
我看准时间,便开车到医院去。检查的地方是在这医院另一栋的三楼,距离停车场比较远,需要绕路。不过哪里也都是人,医院可是最不用怕没有生意的地方。那栋楼的一二楼都是诊间,到了三楼,气氛不同了,虽然还是等候的病人,不过那神态远比楼下的人看起来多了忧愁。
我找到超音波室,敲门后出来一个女孩子,是医师助理,可想不到是周榕俊的女朋友。她看见我,仿佛也感到意外。她一面接过我的单子,一面道“您怎么了吗?”
我笑道“有点不舒服,昨天来看病,就给我排了做这个。”
她点点头,让我稍等。等了有一下子,她才又出来,倒是把我请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大房间,不过又隔出两间小房间当作检查室,现在只有一间正在进行检查。她让我坐到办公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又走开。房间里温暖,我便脱下大衣。
周榕俊女友去拿来一杯水和一包药粉。她把药粉加到杯子里,递给我“先喝了这个,会觉得胃有点胀气,不过对身体不要紧,检查需要。”
我点点头,接了照做。喝下去一下子,果然胃有点胀气起来,但是前一个做检查的人就出来了,周榕俊女友便去带对方出去。小房间里走出一个女护理师,喊了我的名字。
我连忙过去,门在背后关上。小房间里灯光昏黄,虽然还是看得清楚人的模样,可比起来却有点朦胧似的,不太真切。坐在诊疗床边的医师是林述问,他看见我,微笑起来。不等我打招呼,一边的女护理师连忙要我躺上床。
我照做了,再听从指示解开衬衣。林述问拿了超音波探头沾了温热的凝胶,就过来放到我的肚子上。
林述问对我道“我需要用力压,你可能会有点痛,不过一下子而已,放心。”就一面操作起来,一面去望机器画面。
他有时让我深呼吸,我一一配合。很快做完了,我坐起来,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擦拭皮肤上的凝胶。听见他说“没看见什么奇怪的阴影,可以放心了。不过胃应该是发炎了,我昨天开的药,一定要按时吃,知道吗?”
我点点头,丢掉了纸巾下床。穿好衣服,我道“谢谢。”
林述问笑道“不用客气,记得过两天来听报告。”
我道“好,我会记得。”就拿了大衣出去。
外面已经有病人等着。周榕俊女友领我出去,她马上又要带进去一个病人,我和她不够时间说话,不过本来也不熟,干脆就免了客套的工夫。我只是点点头,穿起大衣走了。
我一面拿出手机,看了时间,这时方微舟应该开完会了。我打出电话,那边过一下子接了起来,马上听见他问“怎么样?”
我道“做完了,看起来没事,过两天听正式报告。”
方微舟道“听报告也需要挂号吧?你那边预约吧,等一下回来把假请好了。”
我道“嗯。”
方微舟道“先这样了。”就挂断了。
我一时愣住,突然他口气又疏离起来,虽然这阵子很习惯了,可不免郁闷,也不知道刚刚有哪句话说不对。我直接取车回去了。回到公司,我在过道上遇见方微舟的女秘书,她倒是不忙似的,手上端了一杯茶,和公司另外的女同事在谈笑。
两人看见我,脸上尴尬地笑,匆匆分别。我笑道“干什么紧张。”
女秘书不好意思似的笑“我们其实刚刚聊起来而已。唔,萧经理怎么现在才来?”
我道“哦,请了几小时的假去办事。”就转口“方总还在楼上开会吗?”
她说“开完回来了,不过和陆总监出去了。”
我顿了顿,脸上还是带着笑“哦,是吗。”那么他突然对我又冷淡起来,正是因为陆江过来找他的缘故?为了避嫌?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可是很忍不住要说一句“这阵子陆总监和方总好像时常这个时间出去。”
他的女秘书先不说话,突然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他们去探望高董事了,听见说状况很不好。”又说“这几天我听珊妮说,何总下午都是提前离开的。”
珊妮是何晋成的女秘书。我听了,一时也只有沉默。后面不再说了,她对我笑笑,回去她的位子。我也去了我自己的办公室,摔进椅子里。因为请假,一些该处理的事都延后了,应该要赶紧办起来,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干劲也没有。
明明知道他们一块出去是一个再正当也没有的理由,我还是不痛快。正因为是这样冠免堂皇的缘故,根本也不能发作。
其实真是怎么样不高兴,我也不会到他的面前闹起来。我哪里能够。
方微舟对何晋成岳丈的病情一事,回来绝口不提,即使现在消息已经传遍公司。不过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从不在人背后评论,私下也不会。我也不是会和他讨论这方面的人,对陆江近日更频繁地找他,也还是闷不作声。
其实我这边也忙起来,一月过去后,很快要过年了,每件事都赶着期限。周榕俊出院回来不久,他和女朋友终于去登记了。他们房子还没有买,大概是他突然病起来,他女友就不为难他了,反而回去帮忙劝说自己的父母。
这天他说“我们决定明年之后再买房子,不过还是要搬家,现在住的那边环境真的不好。”
我笑了笑,在一份文件上签名交还他“请客的日子定了吗?”
周榕俊点点头“定了,三月份,过完年后就要去拍照。”
我笑道“恭喜了。”
周榕俊笑意腼腆“谢谢经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看我要接电话,他便出去了。我看一眼来电,是一组陌生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