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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打细算 第30节

作者:花满筛 字数:13426 更新:2021-12-17 22:25:00

    看守所待了一个月,因为案件经过非常清楚,我也没做任何隐瞒,所以,基本就是等着法院判决。拘押期间不许亲人探视,一直有个陈律师来看我。他说他是韩暮雨找来的,问我些问题,教我怎么说。我跟他打听我大概会判多少年,他说如果能把挪用的钱返还回来,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年。后来,法院判决下来,十年。

    十年,说实话,比我想像的还要强点儿,只是,十年啊,还是太长了。我听到这个判决的第一反应,是那句歌词儿,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

    判决之后,很多人来探视我。

    吴越看见我之后那个表情扭曲的,开口却是,“你这发型不错、马甲不错、镯子不错”我们就是随便的东扯西扯一通,虽然他没想到我捅了这么大一娄子,但也不会蠢到问我为什么要犯罪啊,跟我痛哭流涕啊,交代我好好改造啊什么的,他总是很知道我的脾气,不需要解释。我说,还好咱炒黄金是用的你的账户,不然,非被封了不可。吴越说,赚了钱我不会独吞的。最后吴越犹豫了半天,还是告诉我,曹姐离职了。这个,我能想到,而且绝对不止这个,单位还得有其他的更大变动。都是因为我,所以,我是罪有应得。

    见杨晓飞是因为我得打听暮雨的事儿。杨晓飞说那个文件交回去之后调查组磨叽了两天才把暮雨放回来。采购员被抓起来了,不过,揽下了所有的敲诈罪名,完全没提张冰匿藏文件的事。杨晓飞说,她是不敢,因为张冰比高利贷还要狠。我说“杨晓飞,跟你韩哥说,别再盛安干了,换个干净点儿简单点儿的地方,以他的能力找个差不多工作也不难。”杨晓飞撇撇嘴,“他本来是不打算长期干的,可是,你出了这事儿,他还就不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现在正常的上班儿呢。从他知道你的事儿之后,到现在都不怎么搭理我”

    “这人忒没良心,白瞎你那么费劲地救他。”我笑道。

    “是啊,连跟张冰见了面他都能正常说话那天张冰跑过去跟他哭,说没真想害他,就是吓唬吓唬他,她是打算最后的时候把文件还给韩哥的,那采购员是意外怎么怎么”

    我骂道,“操,什么事儿啊,她闹着玩儿,把我赔进来了。”这女人真能扯“你韩哥怎么说”

    “他说,是我太大意,以后不会了。”杨晓飞模仿着暮雨那个又平又凉的音调,几分搞笑。

    暮雨是给气着了,跟她杠上了。死孩子,我都这样儿了还不让我省心。

    “跟你韩哥说,让他别瞎闹了,该走就走吧你们,多照顾他点儿。”

    杨晓飞点头。

    “对了,跟你韩哥说,他给我那些钱我都买了黄金,用他名字开的户,账户密码是”

    杨晓飞打断我,“安然哥,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他就等在外面”

    我带着手铐的手下意识的往衣服里缩了缩,“不了,你跟他说吧。”

    “安然哥,你是在别扭啥你还不是为了韩哥才搞成这样的,怎么都是他欠你,你有什么不能见他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着他的样子我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晚上。很多犯人都会对自己的过错表示后悔改过,我也认错,只是完全没法后悔。我用一种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接受惩罚就可以抵消错误的想法支撑着自己,去面对对太多人的愧疚和接下来的十年。本来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儿,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个性,我也就只敢见见那些互不亏欠的人,老爸、曹姐这些瓜葛太深的我不敢见。尤其是暮雨,我已经说不清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无论他怪我还是心疼我、生气还是伤心,说话还是沉默我如果见到他,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完全崩溃。

    我掩饰地伸手抓抓头发,却只摸到光秃秃的脑袋,“什么欠不欠的,我现在这鬼样子,哪能见他啊”

    杨晓飞看着我,眼睛突然泛红,“他知道你出事儿的那天,人都傻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宿。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他就打电话把我和老郑叫起来。我们进门时满屋的烟味儿,满地烟头儿,我觉得他一定是快撑不住了。结果,他没事儿,脑筋清楚地让我们帮着找律师找钱找关系。那些天要是不提醒他,他就整天整宿的不吃不睡抱着本儿法律书看。银行钱还了,法院礼送了,最后知道判了十年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你能少点废话吗”我心都揪起来了。

    “他说,十年太长了,安然不能等这么久。然后就拉着律师研究什么方法能让刑期再短点儿。”

    靠,监狱是他家开得么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杨晓飞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会照顾老爸,让我别担心;比如翔东案基本落幕,调查结束,盛安还是盛安,根基牢固;比如暮雨他们又接了新项目,能挣多少多少钱,最后他问我,“你真的不见韩哥吗他那么想你。”

    “不见了不见了。”我见不得他伤心。

    可是有些事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那天是从看守所往监狱送人的日子,我被荷枪实弹的警察大哥押着从看守所大门出来,监狱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刚下台阶,我就看见一辆帕萨特极快地从路口冲过来,快到近前时,干脆地右转向。右侧车门打开,一个人下车就往我这边跑。反应过来的警察大哥齐刷刷地枪口对外喊着不许靠近,我被往人群后面拽。

    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打扮,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衬衫、黑西装,衬得他更加高挑挺拔,加上阳光之下泛着荧蓝的头发,俊朗的脸,整个人都那么干净潇洒,精美无暇。

    我使劲喊着别开枪。暮雨在快到近前时被几个警察大哥挡住,被推推搡搡地往后退。他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地与一片呼喝声对峙。

    我本能地抬手挡了自己的脸,往人群后面缩。

    光头,手铐,肥大到可以装下两个我的衣服,这个造型也忒丑了点儿,我不得不遮起来,还有我的恐惧,我的遗憾,我的茫然,所有那些会让他伤心的东西。

    我对自己说,你看,他现在很好,穿着得体的衣服,开着不错的车子,像是这个城市里那些过着舒适生活的白领一样,你还想要什么,这就值了吧

    我被推着往车上走,清楚得感觉到暮雨的视线死死锁在我身上,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甚至没叫一声安然。

    一只脚踩上车子,我想起件重要的事儿,就挣扎着扭过头

    对暮雨喊道,“你以后开车给我慢点儿”

    某警察大哥推了我一把,“瞎嚷什么”所以我没听清暮雨是不是恩了一声。

    监狱生活。

    很规律,很单调。早上六点起床,吃饭,干活,中午十二点下班儿,吃饭,干活,下午六点下班儿,吃饭,继续干活,直到睡觉。

    一宿舍八个人,上下铺,都是经济犯。有证券公司的,有保险公司的,还有其他银行的。我原来对监狱的认识来自香港警匪片儿,后来发现没那么夸张。欺负人的所谓狱霸不是没有,不过不像电影里那么残暴。

    监狱跟外面的厂家合作,我们给人家代加工各种金属配件,螺丝螺母啥的。因为我曾经报过自己有心脏病,所以给我安排在了比较轻松点儿的岗位,就是拿个钢锉,将已经成型的零件边缘打磨光滑了。计件工资,一个一分钱。所有人都很卖力,因为只有干得多才能加分,只有分数高才能减刑,这是监狱的政策,而减刑名额太少,所以竞争非常激烈。

    有时候我想我确实有双灵活的巧手。因为很快我就成为同岗位干活最快的一个。

    我说不出这日子是怎样的,反正就是数着日历过。没有自由,没有娱乐,每天都是机械地做工。没朋友,我们都是为了争夺减刑名额而相互敌视的对手。

    不能打架,因为打架会扣分儿,所以平时我被对床的抢个饭、抢个活儿也都忍了。

    也不是都能忍。那次他把一手机油抹在我床单上,我当时就揍得他鼻子淌血。他那会儿是懵了,不知道为么之前更过分的事儿我都能忍,怎么这么件小事我就蹿了。后来被狱警拉吧开,关禁闭,写检查,开会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念,罚工资,扣分儿。事情完了,监狱给我换了一新床单,三天之后我又哭着喊着求人家把我原来的换回来了,因为铺着花花绿绿的新床单我会整夜的失眠。我把旧床单轻轻铺回床上,脏了的地方塞到床边下面,然后舒服地大字型趴上去。

    睁眼看看,是蓝白相间的方格子,拿脸蹭蹭,是棉布洗过很多次之后才有的那种柔韧。就像我的灵魂曾经栖息过的地方。

    犯人在监狱都有户头儿,家里人可以打钱过来。监狱里面的东西死贵,十几块钱的方便面还他妈的是山寨版的,饮料完全不能喝。所以我很少去买东西,偶尔买烟,还得偷偷找一个叫九叔的。谁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只知道他不是狱警,大概就是工作人员吧。他那儿的烟保真,就是贵,一根儿就得几十,可是别人弄不来啊我都是成包的买,有次他问我,“安然,你怎么那么有钱”我笑着回答,“我对象能挣。”后来连监狱里的领导都知道,我家富裕,我的账上一直没下十几万。不过如果我买烟买得太频繁了,他就会不卖给我,理由都懒得跟我讲。

    每个月会有探视,监狱里比看守所管得严,得直系亲属啥的。可是杨晓飞每次都来,后来吴越也经常过来,当着狱警的面儿我又不能问。出去之后他们告诉我,给开个证明了就行了,简单。

    开始两次只要一听说探视的有韩暮雨,我干脆都不出去。后来暮雨也就不来了。一直是杨晓飞往这儿跑,给我带衣服、鞋子和监狱里买不到的日用品什么的。老爸偶尔也过来,可是,据杨晓飞说老爸看过我回去就得生场病,也就尽量少让他来了。

    杨晓飞会为我带来各种消息,主要也就是他韩哥的,事无巨细,从见面一直说满二十分钟。我跟他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跟你韩哥说”告诉他别太拼了,别太累了,别又被人害了杨晓飞老问我,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我说,我不敢呗。杨晓飞就无语了。吴越有时候跟杨晓飞一块来,他主要是告诉原来单位的情况,据说事情发生后,银监局和人行都下达了处分,支行行长降级,总行行长检查,全行三年内不发奖金,所有员工当年工资下调百分之三十,我们支行的下调百分之五十真是作孽,所以,坐牢真是便宜我了,要是不坐牢,出去会被同事打死吧

    不过,即便被打死,我还是想早点出去。听说写文章也能加分儿,我没事儿就去监狱一个阅览室看书,后来还真憋出来几篇文章。不过,倒霉的事儿也有。那天我翻着一本诗词集,正看到王勃的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其中“珠帘暮卷西山雨一句”让我无法淡定了,原来是出自这里。这么漂亮的句子,也就那样的一个人才配得上。当时做了件傻事,我把那页纸撕下来了,结果呲啦的声音太响,被别的犯人听见了,举报了,于是,我辛苦写文章得的分又被扣光。

    男人们在一块儿难免有些暴力摩擦,还有些更那啥的。一天晚上睡觉,我就觉得脸上湿湿的,睁开眼一看,发现有个家伙居然在我脸上乱啃。他看我醒了,一下堵住我的嘴,舌头伸进来,我愣了一下儿,脑袋嗡得炸开,我推了几下推不动,最后屈膝撞在他小肚子上,把他踹倒。那人居然是平时跟我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室友,他后来求了我半天,给我认错,说他不是同性恋,就是一时糊涂,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别人或者木然或者冷笑地看着。嘴里残留的味道让我一阵阵恶心,没等他说完就跑去厕所吐了天昏地暗。

    我发现我是如此想念某人的味道,清冽到微苦的、带着雨后凉意的味道,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无数片段在脑子里回闪,每一次,每一次,温柔深刻的缱绻。那天是我狱中唯一一次用到口袋里的药瓶。

    吃了药恢复的差不多,我看见那个室友就在厕所门口站着愣,愣地看着我,挺可怜的。想想算了,撂下狠话以后在他妈碰我老子揍死你,也就没打报告。

    结果之后他就特别照顾我,吃饭有好点的菜也分给我,我要是加班赶工他也帮我。我开始还冷着脸不领情,后来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以为他是赔罪,也不在意了,直到有天丫的居然跟我说想抱抱我,我瞬间翻脸,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结果他也没还手。次日还是那个样子,帮我这个帮我那个,同寝室的人开始指桑骂槐。我要求换宿舍,结果狱警们根本不理睬。

    那个月见杨晓飞的时候,他特高兴的跟我说,他们发现了一件事,我们监狱长原来是我们银行同事的亲戚,而且这个银行同事韩哥还认得,叫余书晨。因为室友的事情,我不怎么精神的,听他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结果胖子小眼睛还挺厉害的,先是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儿,后来发现了我脖子上那晚打斗留下的抓痕。他问我怎么回事,我随口说自己挠的。总不能说被人性骚扰吧,这要让暮雨知道了

    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周,我居然调宿舍了,而且是换到了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宿舍。不在一个宿舍跟那室友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省去很多尴尬。不仅如此,从那时开始,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的工作极少被挑剔,我的考核分总是很高,我写得东西都会被采用,我犯点小错即便被抓了也不会扣分儿,连平时对我们冷冰冰的狱警都对我有了好脸色。

    年底时,全辖总共四个改造积极分子的名额居然也有我一个。成功减刑两年半。

    这一切,我想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那个人在为我做什么,抛开常规意义上的是非好坏,他在切实地为我做着什么。

    生活仍然单调,但是似乎比去年好过了许多。

    杨晓飞和吴越来看我时,监视的狱警会稍微退远。他们跟我说话很随便,我也不用再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回去扣分儿之类的。有些原来不让带进来的东西,现在狱警随便看两眼也就不管了。有次居然拿来一笼屉蒸饺,杨晓飞笑着说,这是他韩哥做的。原来是不可能拿进来的,结果这次狱警大姐居然找个了塑料袋给装起来,后来给我时都是热好的。那天韭菜虾仁的蒸饺只咬了一口,眼泪便控制不住的滚下来,这是入狱之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边哭边吃边抱怨,“这么多年了,手艺还是这么差”

    自己变成了一个特殊的人,我受到各种优待。其他犯人羡慕嫉妒恨我感觉得到,不过,终究没人敢说什么,也没人敢惹我。我不再去找九叔买烟,因为跟暮雨做的饭一样,杨晓飞每次来都给我带,同时传达他韩哥的话,让我少抽。同寝室的人也受惠不少,于是纷纷帮我做工,其实那时真用不着了,因为“身体原因”,我的工作指标降到了原来的一半儿。

    我算是九叔的老主顾,因为后来很久没去光顾他生意,他还来找了我一趟。我送了他一包南京,他抽了一口,隔着烟雾看我,“有背景啊”我笑,“没没,最多有个背影儿。”九叔劝我,“你心脏不好,以后少抽烟吧。”我奇怪了,问他怎么知道,九叔说,这个监狱里少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说他老婆也有心脏病,讲了些病情表现,居然和我娘亲那时候很像。

    再见着杨晓飞时我让他给我带点那时娘亲用过的那种特效药,杨晓飞带回来时跟我说“韩哥听见药名以为是你的病情加重了,手上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以前刀子架在脖子上他都不带怕的,也就你能吓着他”我不满地看着胖子,“谁让你不说清楚的吓坏了他你赔啊”杨晓飞大笑,“回去我得把这句原封不动的告诉韩哥。”

    后来我把药给了九叔,让他拿回去试试。不是有心行善,算是是同病相怜吧。

    第一年半的时候,杨晓飞告诉我,他从盛安辞职不干了,要回市开建筑公司。我知道这个是有资质要求的,杨晓飞说他就是管找找人、跑跑手续,以后交给他韩哥管。我问他们钱够不够,那种b级以上的建筑公司随便注册资金就得两千万。杨晓飞狂得不行,说这点儿钱他韩哥和老郑就办了。然后又感叹如果当初他们这么有钱,我也就不用受这个苦了。我说“我倒不觉得,现在这点苦我受得不冤枉,谁让我害了那么多人。”

    杨晓飞眨眨眼睛,诡笑着问我“你说,咱这新公司去请原来你们银行的曹经理来给咱管财务好不好啊”

    “好啊,那女人最靠谱儿了,没她不懂的”我由衷地表示赞成。

    胖子一副意料之中的得意,“韩哥说了,你肯定开心。”

    “还有,还有,公司开户必须在我们银行,把钱都存我们那儿。”

    杨晓飞狗腿地点头,“是是是,都听您的。”

    想到我居然还能有机会补偿那些无辜的同事们的一些损失,我就觉得通体舒畅了。人生,总是清白的好,如果不能清白,至少求个心安。

    两个月之后,暮雨和老郑辞职,回到市,听说还带走了盛安一批人。

    又一个月后,盛安再次被调查。杨晓飞说,有人往上递了材料,把盛安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内幕都报上去了,而且证据充足。我问谁啊谁这么有正义感一块过来的吴越皱起眉头,“安然,你怎么变笨了呢谁会冒险干这种事儿除了那些跟盛安有大仇的,那些被盛安害得夫妻离别的,那些对象被着逼坐牢的。”

    我眨巴眨巴眼,“废什么话你直说是那谁不就得了吗”

    “不能说。”杨晓飞滑稽地将手指放在嘴边。

    次年四月,跟着我又减刑两年的消息同时到来的是盛安总公司被查封的消息,很多人被抓,杨晓飞特别说明,其中包括张冰兄妹。关联企业不同程度的受到影响,盛安在市的分公司面临困境,停业休整。于是,本市其他建筑企业趁机拉拢盛安客户,其中获益最多的就是暮雨的“思安建工”。杨晓飞说,暮雨手上又有盛安原来的关系户,而老郑又有那么一个有势力的家族背景,虽然说,思安建工做的是正当生意,跟郑家没有经济往来,可有当地最大的黑社会暗地里庇护着,却也省了太多太多麻烦。

    有人有关系有项目就能挣钱,据我所知思安的生意挺不错。

    那天下雪,来探视的人不多,我被安排在了最后,杨晓飞和吴越都穿得像个球似的,胖子过来先跟监视的大姐打招呼,大姐笑笑回头去看手机,让我们慢慢聊。

    吴越掏出一大叠宣传单排在面前,都是卖房子的。

    “安然,弟妹说想买房子,他选了几个小区,让你挑一套定下来。”

    我一眼望去全是别墅,“这他选就成了啊,我又不住”

    杨晓飞不同意了“安然哥,你怎么就不住呢等你出来肯定要住啊”

    可离出去还有三年呢

    不过,别墅,这好像是暮雨说要娶我的承诺之一,现在真的可以买了,甚至可以随便挑,然而,我却住不进去。

    这人生啊

    最后根据吴越建议以及我自己的考虑,选了世纪花园的一套,地理位置好,环境好,总价三百多万。杨晓飞说,行,那就这个了,口气就像是买白菜。我问杨晓飞,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不买杨晓飞说,买啊,这不你选好了吗,我就在你家边上买一套,感觉像是又买了一颗大白菜。

    吴越感慨,有钱真好

    我心想,难道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胖子了

    那天休息时九叔找我过去聊天,他几乎是我的朋友了。他说我给他的药特别好用,他很感谢我,让我隔天中午再去他那里,他要送我个礼物。我推辞了半天,他却坚持,让我中午必须过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去找他,却发现他那屋子从窗户里冒出烟来,我一边喊人一边使劲推门,却怎么都推不开,最后只能硬撞。等我冲进屋里发现是柜子里起火了,而九叔就躺在沙发上,叫他他也不回答,大概是晕了。我赶紧着把他

    扶出去,让他在地上平躺好,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报警,切断电源,寻找就近灭火设备就像我曾经在银行无数次演习过的那样。九叔跟我们不住一个区,而中午狱警值班的人又少,等大队人到了现场时,火已经被我灭得差不多了。

    我受到表彰奖励,还给我扣了个英勇救人的帽子。那时起火的是柜子里的卫生纸,谁都不知道好端端地为什么会起火。直到那天九叔躺在床上,抽着烟跟我说,“安然,救火这事儿,搁别人可能只能算减刑,但是减刑再减也得服役满原判期的一半儿。你不是个坏孩子,我从来没看错过人。就算犯了什么罪,这两三年也赎够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关系,好好利用一下吧如果能被批个假释,也许没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他隔着烟雾问我“这份礼物不错吧”

    我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月的探视,杨晓飞兴奋不已,说他们知道了我英勇救人的事迹,正在跟监狱长联系向最高法申请假释。

    三个半月后,我收到了假释通知。

    又一个月,我终于结束了各种学习,各种程序,各种检查,换上我进来之前的衣服,拿好自己当时上缴的私人物品,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为我一个人开启。

    门外正是阳光明媚的暮春。

    这是个标准的荒郊野外,一条红砖路延伸向远方。路旁有大丛的野花,开得星星点点。

    风从脖子里软软地吹过,带着空旷而自由的味道。我深深地呼吸,植物的清甜充满了肺泡。

    只一道墙,便隔出两个世界,里面没有四季,只有作息表,而外面,外面是天堂。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已经有俩人奔过来。

    “安然哥”最先跑到眼前的是杨晓飞,居然穿了件彩色衬衫,像只花花绿绿的肥虫子。他自动自觉地把我手里的小包接过去。吴越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又觉得不解气似的一把抱住我,“你他妈的可算是出来了”我笑笑,眼睛被阳光照得刺痛,“是呢,我又出来为害社会了”

    “放屁”吴越骂骂咧咧地放开我,指指身后,说“我们都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慢慢朝我走过来的是暮雨、老爸和曹姐,确切的说,是暮雨和曹姐扶着老爸。

    三年的时间,父亲偶尔也过来看我,可我仍能明显得感觉出父亲的苍老。面对这个生我养我的人,压在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歉疚忽然地翻上来,我憋了半天才叫了句“爸”而后便盯着脚尖抬不起头。

    颤巍巍地手在我光亮的脑袋上摸了又摸,老爸看着我好半天,然后不知从哪儿拿出顶棒球帽给我扣上,说“傻孩子,行了,回家吧”

    衣袖被人轻轻拉住,我一看是曹姐,那双大眼睛里全是眼泪,只要眨一下就得流下来。我赶紧冲她龇牙一笑,“曹姐,你要是不怪我了,你就给我笑一个,你要是哭,我扭头就还回那门儿里去。”

    曹姐噗的笑出来,眼泪被抹掉,“你啊,还是这么不着调,赶紧回家吧”

    “姐,你真不怪我了,我害得你丢了工作。”

    “不怪你,但是不代表我觉得你做得对至于工作,我现在的工作更好。”曹姐还是那么正直严肃。

    “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真心地。

    曹姐习惯性地踢了我一脚,“原谅你了,赶紧上车吧”

    路边停着两辆车,吴越跟着杨晓飞上了前面那辆宝马,曹姐也扶着父亲坐到那辆车上,暮雨打开了后面那辆斯巴鲁的车门。

    突然地,我想在这样自由而宁静的天地里走走,找回我呼吸的节奏,我生长的频率。

    “我想走走。”

    车钥匙丢给吴越,暮雨不声不响地走在我左边,到现在为止,他还一个音都没有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跟着两辆汽车。

    我,一直不敢去看他,却又一直在看着他。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想明白了,却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乱了。

    有些感情扎根在身体里,伴着每一次呼吸心跳,每一个言语举动,每一个有的没有的念头,在年深日久后,长成了本能。所谓本能,就是身体自己的意志。走在他身边,就像是受到某种感召,全体细胞都不安分起来,神经紊乱,肌肉筋骨也失控般震颤,无数声音潮水样层层涌起,暮雨,韩暮雨

    然而,却又没办法靠过去。

    他走在我左手边,清新的蓝白格子衬衫,清新的短发,眉梢处敛了几分凛冽锋利,愈发显得沉静如水。时光将他打磨得更加精致,空山流泉,月涌江横,青冥沧海,他转头看向我,望进眼睛里。我看到流光飞逝,晨昏荏苒,我看到天涯咫尺,四方无限,我想起竹帘卷雨,画栋飞云,我想起看过的,梦过的,走过的各种时间和空间。

    “暮雨,”我轻轻叫了出来,那个在心底被无数次呼喊的名字,“我怕你会难过,我怕见了你之后会再也过不了余下的日子”所以我才坚持没有你的生活。

    “恩。”暮雨点头,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你一直希望我好好的,我却跑去犯法。我做了错事,却又不后悔。”

    暮雨好久之后才说,“我们遵守法律,我们也遵守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规则,而且,那不只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

    “安然,”他转头叫我,然字微微拖长,尾音上扬,裹着化不开的温柔,“你的错已经抵消了,以后的日子,让我弥补我的错。”

    虽然再也不敢说那些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话,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瞬间就让誓言成灰。可我还是愿意期待,或者一个不小心,就白头到老了。

    暮雨的话绕在耳边,我特没出息地红了眼。

    慌乱地偏开头,我跺跺脚说“热死了”在监狱中用过的那些东西,我能送人送人不能送人就扔。身上还是进来时的装束,那时候是初春,现在已经快夏天,衣服还有薄的可以穿,鞋子却还是厚的那双。

    暮雨想了想,慢慢蹲下去,开始解我的鞋带。我愣愣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人家把我的鞋子脱下来,丢进杨晓飞的宝马里,我都没能给出什么反应,就那么单穿着双袜子站在路边。

    而后我看到他走回来,背对着我在我前面单膝弯下,说,“我背你。”

    某种野花的香气甜蜜地飘过来,点点挂在睫毛尖儿上。暖风轻轻地摇着我的手指,像是某种催促。心脏轻巧的跃动着,看某人一个动作一句话,那么简单就把岁月搅乱,有着斑斓色彩的往事一幕幕滑过眼底,细看来,他始终是他,我的暮雨从来就是如此。

    一个拒绝不了的邀请,一个只有他能给的溺爱。

    我伏在他肩膀,世界随着他的脚步摇晃。风穿过他的头发拂到我脸上,吹进我心里最沉寂无声的地方。他的心跳跟我的一应一答,那些我臆想中跨不过去的距离完全不存在,他就把我放在他心脏旁边,沉默着,千言万语。这就是暮雨的爱惜,最妥帖舒适,直达灵魂。那两辆车跟在我身后缓缓爬行,我听到脑后飞起善意的笑声和口哨声。

    忍不住地,我手指爬上他的脸颊,一遍遍抚摸过。细致而柔软的皮肤有舒适的温度和手感,我最想念的,最爱不释手的人。

    一点清凉落在手指上,而后一滴又一滴。

    “暮雨”

    “以前你的手没有这样的茧。”

    “没关系,”我轻轻亲在他耳朵上,说“以后也没有。”

    “恩。”

    青枝发绿,陌上花开,缓缓归人,一路走一路到白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

    虽然本文各种问题,感谢各位支持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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