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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打细算 第26节

作者:花满筛 字数:23693 更新:2021-12-17 22:24:57

    她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小旮旯,她不说,我就当不知道。反正,任何原因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差别。她虽然说我让她不舒服,却还是不断地约我吃饭。

    某次在面馆吃面,说着说着她提起取代我成为会计管理部副经理的人,说照片一准儿是他搞得鬼,然后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推断,我边嚼着面条边发呆,那个事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根本就没去听。忽然我隔着玻璃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整个人一震,他,还在这个城市吗我撂下筷子不理小李的呼喊几步就冲出了面馆儿。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步行街,我疯了般朝那个人奔过去,赶上之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我被骂了几句神经病,等那人走没影儿了我还石化般的站着。

    比较好的一点是,无论娘亲是在医院,还是她出院在家养病,我几乎每次歇班儿都回家,我必须回去,我要看到我娘亲,摸到她,我要感觉到我存在的意义,否则,心里那种空虚早晚折磨死我,我会像个气泡一样飘飘忽忽直至碎掉。娘亲开始问我暮雨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我就说他忙,后来,她总是问,我没办法了,只好说暮雨不在市干了,他随着施工队去了别的城市。不算说谎,他大概确实是去了别的城市,分手后,我就再也没在市见过他。娘亲看着我,半天才说,“他这毛衣我还有一只袖子就织好了”

    我说行,等你织好了,我寄给他。

    有时候特别恨,暮雨你怎么这么实在呢说不联系就不联系,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缓冲都不给我,一点儿线索都不给我。我每天手里都攥着你给的玉豆角才能睡着,我醒来第一个感觉便是心脏上刀锋划过般的冰冷疼痛。吴越好几次把我从噩梦里叫醒,默默陪着我等天亮。

    我每天都要查暮雨那张卡的流水,虽然都是没有变化的。后来我把他那张卡开通的短信通知,留了我的自己的手机号码,一旦他卡里的钱有任何变化我都知道。这很方便,我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有他的账号密码,我能做一切相关的业务。其实,我只要任何一点点线索能来猜测他在干什么就行,我觉得那些账本上记录的甜蜜往事越来越不真实,我想确定他曾经存在过,并且继续存在着。可惜,我在一年的时间里,只接到过四次短信,全部都是季末结息时自动入账的利息。

    那种陷在迷雾中出不来的日子,我整整过了一年。回忆起来,唯一清晰的就是某种粘稠的绝望和骇人的空虚,正常的生活对我而言变成一种要提起全副心力去应对的负担,我被推着往前走,停不下来,没有尽头。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发现,不是的,再大的伤口都有愈合的那天。那天我醒过来,账本还被我抱在怀里,我吃惊地发现,我没有感觉到往常此时该发作的心痛,只是有些累。

    那时候我想,时间果然是良药,连失去暮雨的我都可以慢慢好起来。后来,我觉得好转的很鲜明,慢慢地我能正常的一天吃三顿饭了,一直小心翼翼地吴越也敢跟我开玩笑了,同事们偶尔也会出去唱歌什么的,回到家我甚至可以跟娘亲说些俏皮话,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恢复了,我想我差不过缓过来了。

    某日中午值班,曹姐从外边带回中饭给我吃,我接过来一看就给推回去了,曹姐不明白,“怎么了,安然,你不是挺爱吃烧饼夹驴肉吗”我说,“我不吃芝麻。”曹姐说,“屁,你以前吃烧饼转拣外面那层芝麻吃。”我疑惑,“什么时候”曹姐看着我,忽然白了脸色,担心地问,“安然,你没病吧”

    我笑着骂回去,“你才有病呢”

    换季的时候,我一般喜欢出去逛逛服装店,买两件适季的衣服。那天吴越跟我一起,他比较胖,看我随便穿哪件儿都合适,对我表示极度的羡慕。我边挑边笑他,“跟我一块买衣服你不是自取其辱吗”我找好了一件衬衫拿去结账,收银台前,吴越伸手拦住我,“安然,这样的衬衫你前天买了一件儿了。”

    “啊不一样吧”

    “一样,基本一模一样。”吴越肯定地说,“而且跟你穿在身上的这件也没什么区别啊都是棉布白兰格子”

    “我就是最喜欢这个风格,不懂了吧,这叫英伦格调。”我拿出卡递给收银员。

    “什么英伦格调,跟弟妹”吴越嘀咕了半句忽然住嘴,眼睛瞪着我,拉紧我的胳膊,紧张地问“安然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我也不能有什么事儿了吧,我想。

    小李从家里偷来据说天价普洱,小气吧啦的分了我一小袋,我还真是没喝过这么好的普洱茶呢,细品之下,却觉得好像缺什么,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找曹姐要了一小撮红糖放茶水里,小李一看之下大怒,“安然,你这是糟蹋东西你知道吗谁家喝茶还加红糖的,你坐月子呢你”我本能回答,“这样不是对胃好吗”

    “你胃有什么毛病有毛病去吃胃药,我这里有。”小李说着,真的拉开抽屉拿出一盒药来。

    看着药盒,一阵恍惚。我只知道曾经有类似的甜蜜温暖的普洱茶香让我沉迷不已,那时候这茶香还带着幸福安宁的余味。

    终于有一天,吴越把我手里的书抽出来扔在地上,使劲儿摇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睛叫我,“安然,你醒醒醒醒好吗”

    “怎么啦吴越你发什么疯”我不满的抬头,他眼里的水光将我定住。

    “我疯我能有你疯吗你没事儿看本建工识图干嘛一看一晚上,你看得懂吗”

    我拽开他的手,下床把书捡起来,“看得懂看不懂,有什么关系吗”

    吴越蹲下来,怕吓着我似的,用很小的声音说,“你是安然,你记得吗你是安然。那个喜欢蓝白格子衬衫的,吃饭不爱说话的,看这本建工识图的人,不是你”

    “那是谁”我望着吴越,感觉疼痛从每寸皮肤下面醒过来,身体开始碎裂。

    吴越盯着我,半天都没说话,他忽然捂住眼睛,拉着我的衣服,哀求道“别这样,安然,你别这样。”

    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某种透骨的冰凉瞬间包围了我,我只能颤抖着从桌子边拿起药瓶,倒出药片,扔进嘴里。

    “我知道,吴越,我没事。”我安慰着坐在地板上的人,“我没有神经病,我很清楚,那个不吃绿豆、不会用键盘快捷键、不打车的人,不是我,那个喝茶加糖、炒粉条要切碎成段儿、衬衣洗完还要自己熨的人,不是我我都知道可是吴越,我真的熬不住了”

    一年多,没有一点儿消息。

    哪怕是一丁点儿消息,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也好啊就这么音讯全无,所有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电话永远关机,qq永远灰暗

    当太过沉重的思念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会想,忘了吧,就忘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我习惯性地把刚刚开头的想念压下去,用各种其他的事情,后来我发现我真的不再去想了,可是,没有了想念,自己却变得更空虚,我下意识地假设他没有离开,他就在我身边,这件事他会怎么样,那件事他会怎么样,甚至不自觉的将自己跟他重合起来,那些表情习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他的,然而最终,我还是我,我没有精神分裂,我只是我,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都无比清醒的忍耐着蚀骨的孤单,在虚空中一遍遍描绘他的样子,无铸的容颜,柔情万般

    “吴越,你不懂,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每时每刻”

    吴越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坐到我旁边,他想了半天,说到“你去找他吧我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疯了”

    “不行啊,现在还不行。”我摇头。去找他,从分手的第一天起,我就这么想,可是,我去找他,我妈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我找到另外挣钱的路子,挣得钱足以养活她。

    过去的一年里我的钱基本都用在娘亲的医药费上,如今手头刚刚有点结余。

    我问吴越,又没有什么可以投资的项目,或者一起做个什么生意也行,我不要再留在这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离开。

    吴越挠着头,“这投资的项目我得给你打听打听,做生意更得从长计议,你从现在起振作点儿,别神经兮兮的,本分地干你手里的活,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我点头答应。

    暮雨说过,我好好的,他就一直爱我。这话支撑着我,让我不敢不坚强。

    只是,安分了没多久,我就又整出事儿来了。

    、一一零

    叔叔气急败坏的去派出所领我的时候,我正抱着一大把树枝跟某个修路工人默默对视。从派出所出来,憋了半天火儿的叔叔终于喊起来,“安然,你是想干嘛啊你才消停没几天又跟马路边干活的打起来,这要弄到上边对你还得有处分,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他刨我的树。”我分辨道。

    “你的树哪棵树是你的你说公路扩建两边的树都得刨,你不让人动,人怎么修路把你手里拿树枝扔了,别把我车划了。”

    后来我没搭叔叔的车,自己溜达回家了。

    吴越看我抱着一把树枝回来,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说,“消息树,就是,以后都不会再有信号了”

    吴越看着我的脸色,扶着我胳膊把我按到沙发上,“不用说了,肯定又跟弟妹有关别的事儿搁你这儿都不叫事儿,但凡跟他有关你就开始犯病”

    当时我冲过去,把刨树的那个大哥推到一边时,确实有些失控。那么多人看着我抱着一棵半倒在路边的树的尸体大喊大叫,都以为我疯了。他们都不知道这棵树对我意味着什么,它生长在与某人相识的最初,毫无特色却绝无仅有,它绽放着铜铁质地不会凋零的花,全部来自我那个温柔沉默的爱人之手。

    我小心把树杈上仅剩的两朵“花”摘下来,心不在焉地给吴越讲关于这棵树这些花的事。其实我和暮雨间很多细微琐事吴越都知道,虽然我不是小姑娘,有个啥事儿都跟自己女伴儿说,但是,男人之间往往更没有秘密。那段快乐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四个人一起吃饭侃大山,点菜前我必须把他弟妹的忌讳说一遍,吴越听得都烦了。暮雨话不多存在感又不强,吴越很少去闹他,不过那流氓消遣起我来向来无下限,尤其是暮雨不在跟前的时候,我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他都能yy得很销魂。偶尔我也会看似抱怨实则炫耀的说暮雨怎么怎么,吴越便会赏我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白眼。

    如今好朋友看着我的时候,不是怜悯就是惶恐,早知道就听他的话了,爱的时候,悠着点,分的时候,也不至于无处招魂。

    刚起了这么个念头,我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谁说我们分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过分了。吴越吓得赶紧拉住我,“安然,你他妈的又作什么啊饶了哥哥吧”

    我瞪着吴越,生怕他不信“我们根本没有分手只是,走散了,我就站在这等他,他会回来找我。”

    “是是,你们没分,他不是还说一直爱你吗前提是,你好好的”吴越刻意咬重后几个字。

    “是啊,可是,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你说那混蛋不会是忘了吧”我沮丧地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发觉不对,抬头就见吴越一脸警惕地盯着我。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散了去,我摆摆手,“没事儿,吴越,我没事,就发泄一下,别紧张哈”

    吴越又看我半天才放下心来,拍着心口,“靠,安然,你别玩儿了行吗你没疯我先疯了”

    五月初,单位组织旅游,我推脱说身体不好不想去。其实,本人觉得身体不是什么大问题,晕倒就那么一次,其他的症状以前也有过,自己缓缓就过来了,现在知道是心脏有毛病成天带着药,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不是东跑西颠。

    小李游说半天,说凤凰古城怎么怎么好,有新鲜的空气、水岸的木楼、还有勤劳善良的少数民族同胞,那里的路都是石板的,那里的酒吧慵懒舒适的像茶馆,我笑,说我知道,可我不想去。

    曾经答应某人要一起去的地方,我一个人去算怎么回事儿

    后来小李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一副挑衅的表情瞧着我,我莫名其妙,爱去不去呗,这还能威胁着我然后,她接着说,我天天拉你去吃饭,烦死你。

    我劝她,“李儿,该哪玩儿哪玩儿去,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这儿浪费唾沫和生命了啊”

    小李倔强地扭过头,“我乐意”

    “我不乐意啊”我无奈。

    “谁管你”

    算了,人家爱咋地咋地吧,我没空儿理会她,家里还有口子等着我吃饭呢

    傍晚,绕道某熟食店拎着一袋子熟食回家。我跟吴越都是懒人,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买现成的吃,默契的你请一顿我请一顿,过得也将就。

    进门我把伙食扔在餐桌上,吴越奔过来打开纸袋,一脸的不满意“安然,说了吃驴板肠,怎么又是猪蹄儿”

    “你肚子上的油都赶上驴板肠了,还吃”我拿起摆在餐桌边的水晶镜框,先用袖子抹两把,然后结结实实的亲在照片中人的脸上,发出夸张的声音。

    吴越斜了我一眼,“你能别这么恶心吗弟妹都被你口水淹死了”

    我不理他,手指摸过润凉的水晶玻璃,照片上的人有着清冽沉静的隽秀,五官是精准的标致,脖子上泛着银白的水光,线条性感而硬朗。嘴边那个轻柔的弧度,在跟他相处很久之后我才敢肯定那是个浅到近乎于无的微笑。很神奇的微笑,春风一般将他眼角眉梢春冰初化的凉澈,染成了黄昏雨后风栖芳树的清爽。那个时候,他不爱笑,每个笑容都倍儿稀罕,我瞧着都能灵魂出窍。

    “你说他怎么这么好看呢”我啃着猪蹄,看着照片里的人,本能地无视掉那个偷吻的自己。

    吴越点点头,“弟妹本来就很帅啊。”

    “恩,现在那些明星跟他一比都丑得冒泡、土得掉渣儿”还好我手机像素够高,这张跟暮雨的合照打印出来特别清晰,我侧着的脸上睫毛根根分明。

    “你也不差啊”吴越说。

    “不行不行,”我摇头,“差得远了呢我跟你说”我边吃边信口闲扯着暮雨以前的一些事情。猪蹄快啃完时,我忽然想起个问题,就问吴越,“你说暮雨会不会把我忘了”

    “不会”吴越立马否定,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会哦”我嘀咕着,吐出最后一块骨头,撑着油乎乎的手指,起身离座去洗手。

    这半年娘亲的病情算是稳定,有老爸照顾着,我只要按时足额药费,就没什么太担心的。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我每周都会回家。爸妈虽然都说让我别惦记,可是看到我回去还是很开心。我心脏病这消息没跟家里说,不能说也不值当的说,我也没太当回事儿。娘亲稍微好点就会亲自下厨做我最爱吃的那几样菜,菜端上桌子,她就坐我跟前看着我吃,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老爸有次怨她啰嗦,结果被一记白眼给镇压了。

    我调侃道“爸,他们说怕媳妇儿这毛病遗传。”

    老爸笑着拿筷子敲我脑袋,“臭小子,这叫怕么,这叫让,等你有了媳妇儿你就知道了”娘亲不以为然地打断老爸,“儿子,别听你爸的,我跟你说,你找对象一定要找那种文静乖巧的,母夜叉咱可不要,你表舅家”

    我低着头,听耳边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登场,偶尔笑,偶尔爆笑。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爹妈的那种满足,他们守着彼此,守着我,平平安安的,稳稳当当的,就够了。

    其实,也不是不值得。我塌了半个世界,起码,换回来一家团圆。

    只是,暮雨,他还剩什么

    每次从家回来差不多都得带点吃的东西。

    吴越跟我抱怨,“跟你住一块儿,我牺牲大了去了,天天得按点回来,我这都多长时间没找妞,找了也不敢往家带安然你就烧高香去吧,碰上我这么一好人。”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蒸饺热好往他面前一推,拿起旁边的镜框用纸巾细细的擦着,“我求着你跟我住了是吗我说我没事儿,你自个非要过来。少废话,啥时候想走你就走,我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这又生又硬的混话说出来,随便换个人都得跟我翻脸,可是,吴越不会,他骂骂咧咧地,“安然你真是狼心狗肺的代表啊,没你这么忘恩负义的了,认识你这样的人我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哀嚎谩骂声中,蒸饺在他筷子下面迅速减少。

    等他消停了,抬头问还没动筷子的我,“你不吃啊看着照片你能饱”

    我摇头,“看着你我就饱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吴越咳了两声,“那个,安然,我有个问题。”

    “说。”

    “就这照片吧你不是说那时候人家还没答应跟你交往吗你怎么那么大胆子上去就敢亲一口啊,你不怕弟妹一巴掌呼死你”

    我撂下镜框,开始跟吴越说当时拍照的情况,他的反应,我的心情我边说着吴越边把火烧递到我手里,我下意识的说两句吃两口。

    “所以,其实你是耍流氓啊耍流氓”吴越总结道。

    “那是,只要流氓耍得好,哪有美人压不倒。”我腆着脸得意,吴越笑得火烧渣儿都呛进气管儿里了,猛咳一通。

    我倒了杯水,等他咳完了,递给他,问道“你说,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不可能”吴越头摇得像拨粮鼓。

    恩,不可能吧。

    我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白天上班儿就盯着单位墙上的钟表看,晚上下班儿就上网、看书、发呆直到睡着。可是,其实时间过得一点儿也不慢,树叶子今天还绿着,改天抬头一看居然落没了,今天台历还停在前几页,结果没几天再翻都到末页了。很多东西都在变,身边的人,所在的城市

    单位新来个小孩,曹姐让他跟我学业务,指着我说“以后你就跟着他,他的技术在全省都是数得着的”小孩被唬得一愣一愣。说他小孩其实他也就比我小三岁,刚从学校毕业的人,很有活力,整天上蹿下跳的,张口闭口叫我师父,跟小李叫师姨。徒弟开始装了一个礼拜的乖,早上到了单位先是把我的桌子给擦一遍,把我缺的什么票都给补齐,看我拿水杯就抢过去给我倒水,没事帮我登记个支票电汇啥的,后来发现我这个师父很好说话,也就随便起来。让他练基本功他就在那刷手机微博,说他两句他就练两下,快转正考试时才着急,问我,“师父,我翻打老是打不对怎么办师父你怎么能打那么快的,师父”我给示范打字的指法,翻传票的手法,我觉得很简单的东西,徒弟愣是学不上来。示范了几遍,我揉揉手指,摇摇头,“朽木啊”转身想走,徒弟拉住我,“师父,你不能放弃我啊,怎么我也是你教出来的,我这样子出去会毁了你一世英名啊,再来一遍,最后一遍。”

    相比之前,我脾气好了很多,曹姐都说我这两年稳重了。对这个徒弟我还是有点无奈,甩甩手腕,“我手都酸了,你争点气行不”

    徒弟很狗腿的将我的手拉过去,从小拇指起开始揉起来,嘀嘀咕咕地说什么。他说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见,因为这个动作太突然,我没来及防范就呆住了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帮我揉着手指,那种融进骨头里的舒适温柔,刹那就在心头撕出一道口子。我一把推开他,之后一天都没跟他说话。

    那是徒弟第一次看我发火儿,莫名其妙地。后来跑去求他师姨指点,我听见小李语带调侃,“你师父更年期,你小心伺候着吧”

    第二次发火是在他转正后。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我盯着他办理业务。我个人用的抽屉里基本就是一些零食,茶叶,咖啡,私人用品什么的,平时随他吃吃喝喝。那次看他在我抽屉里翻腾我也没在意,回头倒杯水的时间,居然将我放在柜子最里边小盒子里的洗车卡拿出来了,笑着问我,“师父,这洗车卡手画也能行啊师父你给我画给呗”

    “谁让你动这个”我吼道,大概我当时的表情极度恐怖,小徒弟在我的暴喝声中手一抖,那张洗车卡堪堪落进手边的印台里,等他手忙脚乱的把卡片取出来双手捧给我,正面已经沾上一大片红色我赶紧拿衬衣袖子擦,怎么可能擦得干净当时我真是掐死那小孩的心都有。

    后来同事们过来劝我,徒弟被吓得不知所措。想来曹姐一定暗地里嘱咐过他,我的心脏不好,让他别惹我之类的话他一直说对不起,还给我倒了水让我吃药,我看着那张卡片,毫不领情地说“吃什么药,要死早就死了”

    后来曹姐把我叫到楼上去了解情况,最后她说,“安然,这么久了,该过去了。”

    这两年时间从我身上拿走了很多东西,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一种成熟。不再浮躁,不再自我,不再有那些幼稚的坚持和姿态。我把自己一层一层的埋起来,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温和的脸,少有什么还能让我一惊一乍。然而,平静之后,是不知道何时会崩碎的灵魂。

    我不清楚徒弟对我这个师父了解多少,但是从日常的接触来看,他显然不知道我跟暮雨的事。他只知道他师父心里有个雷区,踩上就会被炸飞。可是他又不知道那个雷区的具体位置,只能自己瞎琢磨,并且时不时求助他师姨。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有次徒弟吞吞吐吐地问我,那个卡片怎么会那么重要。我没回答。徒弟看着我半天,道“难道师姨说对了。”

    “说什么”我问。

    “情伤”

    我笑着摆手。不是情伤,是绝症。

    某天晚上吃饭时,吴越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我说不去,俩大男人看什么电影啊。吴越撺掇我,“去吧去吧,3d新片儿,我掏钱,再说,你都好久没进行什么娱乐活动了。”

    我看着桌子旁跟暮雨的合照,想起往事,不知不觉笑起来。

    吴越挖苦道“瞧你这小样儿,肯定是跟另外一个大男人去看过呗”

    确实是跟暮雨去看过,那时候万达影城刚开业,电影票都打折。暮雨说没看过3d电影,我就跟他去看了一次。结果看完回到家,发现暮雨眼睛红红的,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戴着眼镜看了十分钟他就觉得眼

    睛疼,可摘了眼镜图像都重影,他只好坚持着,因为电影票那么贵不看太浪费。我心疼得骂他,还说以后都不看这种了,2d的更便宜云云。帮暮雨滴完眼药水我让他枕在我腿上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结果,结果,那个人就那么睡过去了。

    吴越听我说完最后评价,“弟妹太会过日子了不过,凭什么你能陪他去就不能陪我啊”

    “那能一样吗”

    “有嘛不一样的,敢情兄弟就是比不上媳妇儿呗靠,绝交绝交”吴越毫无诚意地嚷嚷。

    这样一个人,收起自己的花心默默陪我两年多,每天听我说我想说的,陪我回忆我想回忆的,盯着我吃饭睡觉,赶着我出门透气。只有他明白,对我而言,那些过去是我生活下去的支撑。

    很多事我重复地讲过很多次,可即便这样,某些细节还是会越来越不清晰,那暮雨他

    “你说,暮雨会不会”

    “不会,他不会忘了你”吴越说。

    “靠,都学会抢答了”

    “安然,”吴越忽然很严肃,“今儿我背着你干了件事儿”

    “哦”一听就知道没好事儿,“干什么啦”

    “我通过各种方式给弟妹和杨晓飞发消息了。”

    我没在意,我发了几千条几百条都没回信儿,现在我都不发了。

    “你发什么了”我配合地问了一句。

    “就一句话,安然心脏病发,生命垂危。”

    哗啦一声,我的筷子落地。

    、一一一

    “师父,我要跟你的车。”徒弟边往身上套羽绒服边回过头来叫我。

    “恩,跟着吧”我带上手套,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晚上白色的小奥拓在堵得不行的路上慢慢爬动。徒弟在副驾驶上敲着我的车玻璃喋喋不休,“师父,你知道吗,他们都嫉妒死了,好歹这是车啊,五千块钱,太他妈便宜了我这手机买的候都比这个价儿高”

    单位用车升级,给办公室经理新配了雪佛兰赛欧,这辆用了四年多的奥拓被替了下来。单位说六千块钱卖给职工,结果差点抢破头,最后行长说,这样吧,抓阄,谁抓着算谁的。那天正赶上我歇班儿要赶车回家,被叫到会议室,一看全行的人都在呢,全都兴致勃勃地等着不参加抓阄的周行长做纸条。我当时心思不大,因为确实太便宜了也就等了会儿,后来等到快赶不上车了,要走的时候,周行长终于弄好了。我急着回家,就说,我先来吧。结果一伸手,就把写着奥拓俩字的字条从箱子里抓了出来。大伙儿先是呆了两秒,然后哀嚎遍起。结果我就以五千块的代价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辆汽车。

    说是用了四年多,其实磨损并不严重,而且洗车、修车都是单位掏钱,车子护养得一直不错。我上下班儿都开着,车小,也省油,我很满意。

    等红灯的时候,徒弟收到微信,小李的声音,“你们到了就直接过来,中包610,叫你师父慢慢开,不着急,套餐都给你俩领好了。”

    “师姨真大方,要说唱k就得去唐宫,效果好,还管饭就说贵点儿吧师父,你去过海天吗,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比唐宫差太远。”

    “海天便宜。”我随口应着。

    “恩,那倒是。对了,都说唐宫包厢特别难定,何况这过圣诞节的,师姨下班儿才打电话居然也能订到中包哎,师父,我听说师姨是董事长家亲戚,还有说是私生女的真的吗,师父”

    “假的。”

    “啊,假的啊也是,董事长家亲戚肯定在总行呆着,怎么可能跟咱似的在支行,而且还是前台不过,师父,师姨喜欢你吧”

    “”

    “别不好意思,我们都知道,她对你多好师父,你喜欢她吗”

    “下车。”

    “啊”

    “到了,下车。”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二啦吧唧的徒弟

    灯光、噪音、前厅黑压压排队的客人、圣诞老人打扮的服务员、巨型圣诞树这是个混乱而疯狂的节日。

    我跟徒弟是最后到的,同事们已经开唱了。小李指着吧台,让我俩先去把饭解决了。其间又给我们要了热饮。我发信息跟吴越说了要晚回去,吴越干脆跟我说他不回去了。人多了唱歌就得排队,排不上的喝酒、侃大山、掷骰子,我抽着烟听大伙儿鬼哭狼嚎。喝酒的同事都不再叫我,大家都知道我戒酒了。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把酒停了,所有的酒,红的白的黄的中的洋的,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敬酒的是谁,一滴不再沾。本来还有很多人不信,后来有次我明明白白地拒了大行长的酒之后,大家才知道我说戒了就是戒了。戒了酒,烟却越抽越凶。

    一晚上我都跟同事们随便地说着笑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曹姐帮我点了歌让我唱。每首我都唱不了两句,然后就切掉换别人。

    十点多散场时,曹姐说跟徒弟顺路要去送他,小李就交给我送。

    我笑着,“没问题”

    小城市就是这样好,再热闹的节日,一过晚上10点,人们都会回家睡觉。

    路灯明明暗暗的光亮在我脸上闪过,小李看着我,一路沉默。到了她家小区门口,她也不下车,就待在副驾驶上那么死盯着我。

    “明儿见”我冲他摆摆手。

    她眼睛眨巴两下,“安然,到今天我认识你整整五年了。”

    “哦,这么久了啊”我回了一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冲她笑笑。她很突然地倾身抱住了我,那是个姿势很别扭的拥抱。我愣了一下,只是愣了一下而已,没有僵硬,没有慌乱,没有推拒,就让她抱着,没有回应。

    收音机里放着某首老歌“想你想成了心事,等你等成了坚持,眼中渴望来不及掩饰又如此诚实”

    “安然,你你好了吗你好点儿了吗”她问,声音里带着眼泪的咸涩。

    我我想我好点儿了吧我已经收起了餐桌上的照片,不再每天几百遍查同一个账号的余额,不再时常问吴越同一个问题,不抱着账本儿也能睡觉,可以到处旅游,我还换了新手机、买了台式电脑,跟吴越一起炒黄金白银也挣了些钱我想我该是好了吧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还要问我熟悉的寒冷感从心里往体表蔓延,呼吸变得困难,眼前的光晕染成胡乱涂抹的油彩,尖锐的疼痛让我连手指尖儿都开始颤抖起来

    为什么要问呢你知不知道,那些我努力支撑的表象根本经不起一句轻轻地叩问

    我没有好一点儿,完全没有。

    从吴越那个安然病危的谎话发出去到现在,半年时间,没有任何回答。一个月过去的时候,我摔了手机,砸了笔记本电脑,第二个月的时候,我看着照片问吴越,“你说他是忘了我了还是死了”吴越想了半天,问我“他记得你,爱着你,又能怎么样”

    “起码给我点儿消息让我好过一点儿。”

    “他给你消息,你真地就能好过一点儿吗他回不来,你出不去,就这样耗着吗”

    “”

    “本来就有两条路,其一,你一夜暴富,扔了银行工作,自己想干嘛干嘛,可是这可能吗你以为写小说呢,说中奖就中奖,说暴富就暴富,这么容易挣钱世界上早就没有穷人了。就咱俩投资挣那点儿钱根本哪儿都不到哪儿,还是要靠你现在工作的收入养着阿姨,而且阿姨以后需要的钱会越来越多,所以这条路短时间内基本不可能,其二,那就是,那就是阿姨不再用钱了这样你也可以解脱,不过,这恐怕不是你想要的吧”

    “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宁可不解脱”这第二条路我无法接受。

    “是啊,那你想过要耗到什么时候吗你要弟妹记着你,爱着你,远远看着你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你别怪我直接,我这人说话就这样,说到底,你是要阿姨好好活着,还是赶快解脱了去找弟妹”

    又是这个选择吗还是这个选择吗

    当初的那个决定,看上去像是暮雨的,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最后的最后,我终究还是要妥协,暮雨那么做不过是替我把这个决定担下来,表示他也同意,他不怪我,但是这样并不能使我无辜一些,因为那个局面,是我造成的。

    我苦笑,安然,你凭什么还要他记着你,爱着你从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离开时,你就没有资格这样要求他了,他差不多为你丢掉了所有,你还想用这么个不明不白的情字纠缠他到什么时候呢

    吴越拍着我的肩膀,说“安然,说实话,我不信他能忘了你,如果真的能忘了,倒是件好事儿,起码好过你这样无限期的自我折磨。”

    我默默收起相框,转身回屋。

    暮雨,别担心,我不听吴越那个矬人的话,我不会忘了你,我爱你。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即便我不配说这样的话,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会一直等,一直一直等欠你的那些我用我以后所有的想念补给你。

    于是,我慢慢找回那个正常人一般的安然,外套一样罩住自己,会说会笑会上进只是谁都别再问我要真心,那里早就空了,剩下的全是荒烟蔓草,绝望丛生。

    事实往往这样,并不是你想通了,认命了,伤口就能不疼了,你可以拿道理说服自己,却不能拿道理止血。

    小李手忙脚乱地从我口袋里摸出药给我吃下去。

    “李儿,你吓着我了”我喘着气胡说八道,顺便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

    小李低着头沉默着。我知道等待有多苦,这是我一开始没有忍心推开她的原因。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李儿,别等了,我没法儿给你你想要的感情我心思全花在另一个人身上了,即便不在一起我欠他的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还上,所以你别再为我做什么,我还不起的”

    “你是不是怪我爸”她问。

    “这个,原来是很怨恨的,不过,现在不怨了真的,是我自己的错,大环境如此,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不是这个困境也会有别的,是我太幼稚,我们都太幼稚。”

    、一一二

    车窗打开一条缝,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冰凉的空气冲散了我的轻度眩晕。

    想着小李刚刚的话,我觉得心里轻松很多。她说“安然,我不能再等你五年了。如果说从前我还能悄悄地靠近你,从同事变成朋友再变成好朋友,那么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再走近你一步,任何的好或者不好都不能打动你或者激怒你,你都百毒不侵了我不知道从前的事让你对我有多少怨恨,现在虽然不重要了我还是要说清楚,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做的每件事都对得起你,不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也没办法”

    其实她早该看明白,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在我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了。自始至终,我也没有怪过她什么。她是个很好的女孩,骄傲自信,极为聪明,待人爽快,但是不想别人知道的事也能藏得很深。她从不曾利用自己的身份向我施加压力,我也不是瞎得看不见她为我做过什么。只是,她付出得越多,我越不敢要,拦又拦不住,只好装着不在意。她说我对她的感受不屑一顾,并不是这样的,我实在是自顾不暇。现在好了,她放下了,我感到由衷的轻松,感情债不能欠,欠下了还不起。

    元旦一过,小李就辞职了,走得时候跟我说不再见了,以后都不联系了,她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重新开始。我说好的好的,祝你一路平安、早生贵子。她没有如往常一样骂我,而是看着我很清淡地微笑,抬手揉揉我的头发,视线在我脸上凝定般地停驻几秒钟。眨眼之前,千言万语,眨眼之后,云淡风轻。

    我有瞬间的晃神儿,想起三年前的那场离别,暮雨也曾在这样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身走开,从此音讯全无。三年来我一直不敢去回忆那时的情景,以至于现在都不太想得起来了。模模糊糊的,只觉得那该是让我安心的眼神儿,不然,我不会乖乖就放了手。

    彼时彼刻的一切,如今都无从考证,留在心里的那丝丝感觉,自己也不敢肯定。

    很快有传说小李出国了,去了澳大利亚,不过只是传说而已,因为后来她真的就一点儿消息都没再给我了。跟某人一样,人间蒸发了一般。

    吴越评价说,“安然,你看人家,多爽快,多洒脱,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心理素质怎么还赶不上个小丫头呢说出去都丢人。”

    我摆弄着手机,看都不看他,“丢你人啦我就这样,不想看死去。还有,你他妈再敢给我换手机桌面小心我呼死你。”

    吴越摇头,“天天盯着他照片对你有什么好处啊又变不成真的。我还以为你把餐桌上的相框收起来了是打算好好过日子了呢,靠,敢情是弄成手机桌面看着方便。”

    我懒得理他。

    想他就看着他呗,何苦为难自己。想得狠了就拿出账本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留下的掌印上,嘀嘀咕咕说点儿什么不再纠结得死去活来,只是心里太空,需要什么来填补,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以后时间那么长,总会有一天能平了这份想念。

    爱还在生长,无根无由的,只是我已经开始渐渐默认这种失去,我的悲喜生死都不再与他有关,我想我是失去他了。

    小李走了之后,我着实别扭了一段时间。我俩搭档了这么久虽然没培养出爱情,默契确实不缺的,忽然换了个人坐在身后,无论正常工作还是闲扯都有点不搭。不过,对像我这种曾经丢过最珍爱的东西的人来说,这都不叫问题,何况还有我徒弟整天没事儿找骂。

    “师父,师父,你电话。”

    我紧忙着从厕所出来,吴越跟我报告最近炒金的情况,听他得意洋洋的口气,肯定是赚了一笔,我当然也美,这东西运气好了,还是挺能挣钱的。吴越老说我有财运,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我俩总共挣了有两三万。

    我美滋滋地坐回座位上,徒弟办完手里的活儿,回头问我“师父,你手机上的照片是谁啊新出的明星”

    “啊”我随口回了一句,心说,什么破眼神儿,哪个明星有这么好的气质

    “恩,是吧我看着觉得眼熟呢”徒弟煞有介事地说。

    眼熟个鬼,你怎么可能见过

    我懒得跟他胡扯,便打发他回去办业务。

    输入密码,解锁屏幕,我给老爸的卡上转了八千块钱,娘亲下半个月的药费。

    打印机吭叽吭叽地打着转账凭条,我看看手机,看看电脑,止不住地苦笑。

    下班儿前二十分钟,我正在给徒弟讲企业增资的事儿,电话突然响起来,是老爸,他跟我说,“安然,回家,你妈在医院。”

    我愣了五秒钟去回想老爸说话的语气,周身浮起一层森然入骨的冷。

    帐没有结,钱没有收,我只来得及跟徒弟交代一句,便直接开车回家。半路上曹姐打来电话,她没有怪我擅离岗位,只是问我,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忙。我说没事儿,挂了电话,手颤抖着吃了一把药片。

    我踉踉跄跄地跑上四楼,冲进老爸告诉我的那个病房。

    老爸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病床上一袭白单罩着一个单薄的人形。

    我僵硬地走过去,推推坐着的人“爸,我妈呢”

    爸缓缓地像白布单伸出手去,我惊慌地抓住他的腕子,“这不是我妈,我妈呢”

    “她说明天你该回家了,要给你做虾仁蒸饺,让我去市场买点韭菜回来她最近的情况一直都挺稳定的,我想菜市场也不远,用不了半个钟头可是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晕过去了,手边儿虾仁剥了一半儿等我叫来救护车,再到医院,人就没醒过来安然,其实我们一直有心理准备,你妈这病跟了她一辈子,好几次都险险的熬不过来,三年前那次我就以为她不行了,可是,硬是给救回来了,多的这三年都是赚的,我知足了,你妈她也知足了。这病再好的药也没法根治,我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她晕倒的时候身边儿连个人都没有,厨房那地板砖儿多凉啊,你妈又最爱干净”

    爸沉着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时而听得见时而听不见。

    石像一般地,我看着父亲捏起白布单一角,轻轻地扯开来,像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她就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虽然脸色唇色都有些青,但仍是那么一副慈爱的样子。我摸摸她的脸,皮肤有些僵硬,有些凉,我在她耳边小声儿的叫她,她就像生气一般对我不理不睬,我摇着她的肩膀,她也没有一丝动作和表情不再温暖,不再嗔笑,不再给我任何回应,这便是死亡吗

    我听到耳朵里响起巨大的轰鸣,我感到我仅剩的半个世界倾塌成土。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妈,你别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是留不住你吗不行,这不行”我摇着她僵直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胡话,眼睛疼得钻心,却掉不下一颗眼泪。

    什么都不要了,暮雨都不要了,只盼回到家能听你叫我一声,骂我两句,让我觉得那些失去都有价值,让我还有地方泊放我自己如果你都不在了,我该如何自处

    一时间,周围的压强像是增高了几百倍,骨头缝里发出密密麻麻地碎裂声,我觉得自己在一块一块的开裂,破碎。

    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安然,别叫你妈了,让她睡吧,这些年因为这个病她也够辛苦的,吃药吃得饭都咽不下去,输液把手臂都扎烂了,躺不下、睡不着她老说我要是不在了安然可怎么办啊,所以,多费劲儿也得活着人啊,挣不过命的所以,安然,你别让你妈担心”

    我的神智被他的话唤回一些,一身的绝望终于凝成两滴眼泪滚下来。有谁是容易的他为我销声匿迹,换我为他心死神灭;我为她放弃最爱的,换她为我受罪般地活着。

    爱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然而,抬头看着忽然老下来的父亲,我不得不咬着牙对自己说,“不能垮”,我也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撑着,直到再也撑不住。

    、一一三

    母亲的后事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处理完毕,吴越、老田他们都被我赶走上班。人们散去,回归正常的生活,只是曾给我无数温暖宠爱的那个人永远不能回来了,她变成一张黑白照片立在墙上,音容犹在,静默无声。

    父亲看起来很平静,对于娘亲的离开,他或许已经做过无数的心理建设,当然,那显然不够。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完全坐不下来,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像在找什么,又像没什么,只是闲得无措。

    我则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少了一个人,很多东西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之前她是怎么一个人撑起了那么多舒适温暖,那么多热闹欢欣,我和老爸在没有她的世界几乎无法生活。

    老爸转着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卧室捧出娘亲的针织手提袋。

    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放在我面前。这衣服我自然认得,就是娘亲给暮雨织的那件,我几乎快要忘了还有这码事。

    “早就织好了,一直没给你。本来你妈说等你这次回来让你拿着交给小韩。”

    我接过来,愣了好久。

    毛衣手感柔软,圆领,没有花纹,简单大方。衣裳托在手里很轻,却几乎压垮我。现在给我这么件无处投递的毛衣,会不会太过讽刺

    我如此想念、想念到怨恨,我的娘亲、我的暮雨,曾经给我那么多却决然消失的人。有种情绪疯狂地从心底涌出来,是的,委屈。不管我原来做错了什么,我都委屈,不能这么狠不能让我这么有苦难言

    我起身去给老爸泡了杯茶,茶杯塞到他手里,“爸,我有话跟你说”

    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从某个夜晚一个投出去的硬币开始,我打开记忆的盒子,一桩桩一件件,那么多事情,珍珠般滚动着,猜测焦虑,纠结沉溺,甜蜜欢乐,幸福安宁,甘苦扶持,相濡以沫,忍痛分别而后人隔天涯暮雨离开之后日子空白一片,我没法描述这种空白,就像油画凋零了所有丰盈的颜色,只剩画布。我看不到路,却还是要走。向后无路可退,向前的每一步又都踏在虚空之上。

    这三年,我抽筋剥骨地疼着,唯一的安慰,娘亲还在。

    “可是,现在我妈不在了,暮雨也弄丢了爸,我找不着暮雨了他不会回来了毛衣给不了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我自顾自地说着,老爸捧着水杯,默默看着我。长这么大,我从没像这样一次性的跟他说这么多话。我觉得我需要说出来,不然,我恐怕会疯掉。

    父亲的手抬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只是,疼痛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在脸上。他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安然,从小到大,你有什么是瞒得过我们的”

    我呆住。

    “你从来都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人,我们是人老眼花了,可是,你喜欢得那么明显,我们想看不见都不行。你那么多朋友同学都往咱家来过,哪一个能有小韩这么让你上心呢我们早就知道他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当时不敢肯定是这层关系,后来,人家为了你断了根手指,我们又是感激又是心惊胆颤,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样,安然,那时候我们也怕啊,我家儿子怎么就跟一个男人扯不清了呢可偏偏小韩人又好得让我们都挑不出毛病。那么让人心疼的孩子,那么懂事儿,我们想说什么也开不了口。后来,你妈说不行,你俩这不叫事儿,怎么也得说,跟你说没用,你是我们儿子我们知道你那混脾气,小韩比你沉稳,比你知道轻重,你妈就想跟他谈谈。想送小韩件毛衣,确实是看着那孩子就想多疼他一点儿,不过也算是个由头,想等毛衣织好了借着送毛衣也说说你们的事。只是,后来你妈突然发病,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等她病好点儿了想重提这事时,是我给拦下了。她病着不知道,我却是看在眼里的。住院那段时间,小韩一直跟着忙前忙后,那都不能叫帮忙了,他做得比你这亲儿子一点儿也不差。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在对你好。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

    我听着父亲的话,觉得那么不真实。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看在眼里,可是却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过。我从没察觉他们为我如此费过心思,我以为他们对暮雨只有感激和疼爱,这许多曲折埋在其中,我却无知无觉。

    我茫然看着老爸,他却低下头去摩挲着茶杯,“安然,我跟你妈都愿意你能跟一般人家的小孩一样,有份儿不愁吃穿的工作,再找个对自己好的媳妇儿,咋嘛,咱帮你们买房买车,给你们看孩子,这样就行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和小韩叫怎么回事,我是觉得不对、有问题,却开不了口让你俩分开,一来你们没承认什么,二来我真心怕伤着暮雨那孩子。那时候,我们就盼着你俩中间儿谁能明白过来你说的辞职前前后后的那些事,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没多久,你说小韩去了别的城市,再后来你每周都回家,却不再提起他。不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认为这样也好,希望你俩不在一块儿了就能各自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可是我们发现,小韩走了,我家孩子也魂儿也丢了一半儿。那时候就觉得可能因为都是年轻人,俩人关系又好,刚一分开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看着你难受,我们还没法儿开解你,你不说我们就得装不知道。”

    我揉了把脸,真心赞叹道“你俩可真能装”

    老爸说,“也就瞒得过你,那时候你眼里就只能装一件事儿,其他的就看不见了。你妈发病前你就只顾着小韩,你妈发病后你就只顾着你妈。我们的想法你不知道,我猜小韩是有感觉的”

    “那个死孩子”我几乎是本能地骂道。他原来就话不多,即便有些心事,也就是三句变两句。从北京回来之后那段日子太过压抑了,我为了医药费几乎着魔,他他是怎样过得我真没看见或许在此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我努力从记忆中打捞一些片段,曾经某人某些未被放在心上的无由的沉默,似乎也找到了源头。

    老爸接着说“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只好打电话去跟你叔叔打听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他跟我说可能是因为之前竞聘的副经理没当上,又跟我简单说了你中间曾经打人、辞职的事儿。不过,他说打人是因为你跟你们那行长不合,辞职后来又能复职是因为你们董事长家闺女看上你了,之后又说那女孩就跟你一个支行、关系很好当时我也没多想,经理不经理的咱不在乎,主要是有个女孩子喜欢你这是好事。我说回头得问问你,可是你叔叔又拦着我,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让我少管,还嘱咐我千万别逼得你太紧了我哪里还敢逼你太紧你那时候憔悴得恨不得一碰就碎。”

    “哪有那么夸张,再说了,后来我基本就没什么事儿了。”我说。

    老爸摇摇头,“我们都觉得你能好起来,可是,你根本就没好,时间越长越明显。你像是挺正常的,该说说该闹闹,却再也没见你开心过安然,”他抓住我的手,温暖从干燥的掌心传过来,“我们以为你和小韩的事儿早就过去了,现在年轻人失个恋都不算什么,又有小女孩追你,时间一久,你总能放下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谁能想到这事情对你的刺激有这么大直到有一天你在家里睡午觉的时候说梦话,边哭边喊暮雨的名字,不停地说撑不住了,我们才明白,那件事儿从来就没有过去。”

    老爸说的这回,我倒是记得,那是吴越对外散布安然病危一个月之后。当时睁开眼,就见爸妈俩人儿瞪着眼看着我,我觉得脸上湿乎乎的,随即抹了一把,笑着说做噩梦了,被领导批还扣奖金

    “那天你回市后,你妈一直担心她说咱家安然是怎么啦,平时都不会笑了,做梦还在哭后来我们找机会开导你,结果每次跟你提起小韩,你又没什么大的反应,还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跟你妈忽然发现,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看不懂你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疼在哪里。没办法只好再打电话给你叔叔,问他知不知道你跟小韩分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现我对你们的事儿是知情的,才跟我详细说了你辞职的前因后果以及分手时的情况安然,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滚下来,“要是妈还在,我都认了”

    辜负了谁,失去了谁,我沉没了一颗心不再期待,我已经认了,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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