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预感在中饭后,暮雨收拾东西时,不幸地得到了验证。
韩家阿姨脸色不善地把暮雨叫到她屋子里并在我巴头探脑地张望下关上了门,还好妹子跟进去了,我指望她能替他哥说两句话。
然而,情况没有想象的乐观。那屋里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冲,后来骂人的那个都带了哭音儿,暮雨则完全沉默。
即便我是个外人,人家都吵成这样了,我也该去问问情况。
我拍拍手里收好背包,想着,今儿大概是走不成了。
推门进去,阿姨果然在哭,嘴里念着,“你不是我儿子,你就是我冤家,我是做了什么孽了生下你来你要怎么着啊到底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这话有必要说这么重吗要是不知情的听起来,就跟暮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似的,他不过是不想去相亲而已。
妹子一边给韩家阿姨擦眼泪,一边劝他哥,“你就去看看怎么啦”而暮雨就站在旁边,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倔强又挺拔。
我进来了,他也不看我,反倒是偏开头去,我知道他怕我看着他难受。他是我这么亲近挚爱的人,我看得清他眼里一丝一毫的晦暗和伤痛。
我拍拍他的肩膀,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妹子急切地跟我说,“安然哥,你劝劝我哥吧,不过就是去见个面,又没说非让他娶了那人,他看不上就不要,也不知道他这是犯什么毛病了,就是打死也不去”
“他就是想气死我”阿姨哭得更大声。
其实,妹子说的也在理,不过是去看看;其实,如果暮雨不乐意,看过后就能马上拒绝;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没必要这么抗拒;其实其实,我可以不那么在意何苦让他这么难做
我咳了两下,尽量让声音平缓正常。
“暮雨,”我才知道,原来发音是件这么艰难的事儿,“你,就去看看吧”
、九十五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呢”我边拉着暮雨往我们睡觉的那个屋子走,边回头跟妹子和哭得挺委屈的阿姨保证,“我说说他,不就是去相个对象吗多大点儿事儿啊放心吧”
进屋,关门。
我刚转过身,吱都没来得及吱一声,就被暮雨按在门板上封住了嘴。
我细细地安抚他,或者说,他温柔地安抚我。
“暮雨”我才开口,他就在我唇上咬了一下儿,“不许说”,声音低低的,柔得像一把丝。
他,只是不想我难过。
我承认我是不好受,谁看着自己的爱人去跟别人相对象都不会好受的。可说到底,就是去露个面儿,咱又没什么损失,不至于搞得这么鸡飞狗跳全家不安生。
“我我没事儿,我也不在意,恩,不怎么在意。”我看着暮雨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去就去呗,被人看看也不会少块肉别跟你妈较劲了,你也难受。”我不得不说,我有点生气了,对暮雨的妈妈,她怎么能那么轻易又冲动地责备暮雨,出言还那么伤人。要知道一直以来我是连句稍微重点儿的话都不舍得对他说的,他那么好,懂事又上进,从不抱怨从不计较,自己多辛苦都要让家里过得舒服,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暮雨,你就去应付一下儿,明天咱就走。”赶紧走,我再也不想看我爱如珍宝的人受这种委屈,偏我又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他默默地把我揽进怀里,半天才说,“我不能让你伤心。”
“我没伤心,”我顶多就是别扭,“你又不是移情别恋了,情势所迫嘛,我理解的。难保哪天我也会遇见为难的事,到时候你也会体谅我不让我犯难的,是吧”
他不说话,沉默抗拒。
“好了,去吧去吧,听话”我学着他平时捏我的样子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想让气氛尽量缓和,而他闷了半天,最后赌气般地说,“反正我心里就只有你”
那就行了,那就够了。
什么事情吧,都是说起来容易。我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是介绍对象那家似乎太积极了点儿。暮雨答应晚上去见,结果人家下午就带着女孩上门儿来。
我看着暮雨乖顺地叫那个胖胖的女人三婶儿,跟在三婶儿后面的那个女孩一直低着头,偶尔偷偷抬头瞄一眼暮雨,露出小巧秀气的脸庞。
人往屋里走,我落在最后,妹子跟我耳语,“这个还算周正哈”
挑白菜呢吗我讪讪地点头。即便是以我的立场来看,这女孩也称得上漂亮了。与韩妹子的清丽不一样,她的好看带点温婉,经得起柴米油盐的那种。我自残地想,要是没遇见我,暮雨找这么个媳妇陪他一辈子应该也还行。
妹子忙忙活活地给客人端茶倒水,三婶儿先是跟阿姨在那里扯了会儿闲篇儿,后来话题渐渐转向正事。姑娘多大了,家里干吗的,条件好不好,父母都是怎么样的人,这些话题都是很技巧的被带出来的,既说明问题又不会让人尴尬,看来胖三婶儿还是职业媒婆。只不过暮雨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那女孩,更别提搭话了,都是家长说得热闹。我知道他没着意那美女是因为只要我寻着机会看他,就会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于是堪比老醋的心里还是莫名的甜一下子。
妹子推推他哥,把个剥好的桔子塞到他手里,暮雨接过来自然而然地掰给我一半儿,我看见妹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又拿了一个桔子放在暮雨手里,小声儿说,“去拿给田雪。”暮雨眨了眨眼睛,茫然。我提醒他,“就是那小姑娘” 那个叫田雪的女孩似乎注意到了我们这边儿的嘀嘀咕咕,小心地看过来。暮雨拿着桔子没动地儿,眼睛垂下来,表示不乐意。我差点就仰天长叹了,大哥你这模样不像抗拒,分明是裸的害羞啊,还是特勾人的那一型。
不过到底暮雨还是在他妹子的推搡下,不情不愿地拿着桔子送了过去。田雪赶紧着站起来接了,小脸红红的,几分动人。三婶儿好像就等这个机会似的拉着暮雨在自己和姑娘中间坐下,扭头对暮雨妈说,“你们家孩子个头都高,暮雨这有一米八了吧”
“去年就一八四。”妹子抢白,生怕别人把他哥说矮了。
暮雨瞧了她一眼,一片桔子皮扔过来,掉到妹子腿上,不疼不痒的警告,小妹笑嘻嘻地说“张磊跟我哥一样高”
提到张磊,刚刚才风风光光订婚的妹子马上成了话题中心。
正在暮雨和田雪尴尬着没话说时,暮雨的手机响了,短信息。暮雨拿出来看了一眼,对尽量隐藏存在感、默默吃桔子的我说,“杨晓飞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哦。”
“明天。”
“恩。”我应得含含糊糊。
这种相亲的场面,对我可算是煎熬了,可我还是得看着,虽然煎熬,至少比较放心。我尽量表现得就像一纯粹凑热闹的,丝毫都不希望别人注意我。
一个小小的声音从暮雨身旁飘过来,“你的手机链挺好看的。”
循声望去,我那个名章就悬在暮雨的手机下,浸在桔黄色的阳光里摇摇晃晃,半透明发光般的质感,润得像是一滴水。
暮雨瞅瞅那女孩,又看看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指指我说,“他给的。”
我不由扶了下额头,心里再次长叹,韩暮雨你一定是故意的,你笑那么好看干什么,勾引人小女孩
果然,田雪被那家伙给迷惑了,她或许认为那个笑容是鼓励,于是向暮雨的手机链伸出手去。暮雨很不给面子的在她手碰到之前将手机塞回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走回我身边坐下。
小姑娘笑了笑,有点尴尬却没有生气,自己拿着暮雨给的那个桔子安静地剥起来。
最后,闲话正事儿都差不多了,我以为到此为止完事大吉,结果,三婶儿郑重建议,“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谈谈吧,咱们一堆人在俩孩子也不好意思开口,要不咱们都换个地儿”
然后我不明所以地连同阿姨和妹子被请出了房间,屋里就剩了暮雨和田雪俩人,三婶儿出来后还特殷勤地把门给关了。
我疑惑,没完呢么还有这么一出儿呢
天色已然暗了,气温很低,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在我脚边翻滚而过,我沿着村里那条主道瑟瑟地边走边抖。其实有点后悔,刚才烦躁得我实在呆不下去,三婶儿还拉着我非要给我也介绍一个,我熬不住了便跟妹子扯了个谎逃出门来,连件厚外套都没有拿,现在觉得冷透了,可是又不想回去。
村子里的两家小卖店都在这条街上,这也是我判定这是条主路的最有力证据。较大的那家店铺门口搭着简易的棚子,一个灯泡吊在棚顶,灯光暗淡地照着地上堆得高高的各种货物箱子。
我回想着自己刚才出来时跟妹子说的借口,好像是要买什么东西,具体买什么我也忘了。不过一进门口,我就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了,是的,里面聊着天吞云吐雾的大爷大妈们提醒了我烟,我需要烟。
我抽烟不上瘾,抽得很少,但是为了合群,某些时刻我也抽。从没在暮雨面前抽过,他是不抽烟的,这种烧钱的习惯他不可能有。某次高哥递了我根中华,我想这不抽浪费啊,结果回去抱着暮雨刚把嘴凑到他唇边就被发觉了,他倒没说不许,只说感觉像是在刚拔节儿的麦子地里放了把火。我琢磨着应该是不喜欢,那时到现在都没再碰了。
这半天我一直纠结于一堆问题,这些问题让我头疼欲裂今天要相亲,不能让韩家吵翻,不能让暮雨为难明天要结婚呢如果暮雨不愿意,她妈妈就用更激烈的手段呢要死要活的威胁呢要是有一天,我娘亲也这么跟我闹我怎么办她可是有心脏病的呀
我觉得再想下去得疯。
眼下心里那些不安的躁动感觉让我想念浓烟呛进肺气管时刻强制性的松懈和失神般的平静。
老板说店里最好的烟是红塔山,我说行,来一包。老板很好,看我没点火的,还送了我一打火机。
店里空间不大,柜台前面有个小方桌,有俩老头儿在下象棋,旁边是三个大婶儿在编什么东西,暮雨跟我说过,地里没什么活儿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们喜欢做点手工活来挣钱。下象棋的很安静,三个女人倒是聊的热火朝天。
屋里很暖和,身上就一件薄毛衣的我决定在这里呆会儿。
我点了根儿烟,溜达到下棋的人后面,做了个观棋不语地姿势。
象棋我还没看出什么门道儿来,倒是旁边大婶儿们的聊天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关于韩妹子的。村里没什么其他娱乐,人们也就靠东家长西家短来磨磨嘴皮子。
“谁家订婚也赶不上人老韩家的闺女场面大”
“那是,张家谁比得了啊”
“这下儿老韩媳妇儿算是扬眉吐气了。张家摆酒席我也去了,听说等张磊跟她们家晨曦结了婚,她就跟着女儿去城里住。”
“那女婿能愿意吗”
“人家就愿意了呢都说张磊喜欢他们家闺女喜欢得不行不行的不过这要说啊,还是跟着儿子是正道儿,在闺女家总归是不气势。”
“这么说也对。他家儿子在外面干活,老往家里寄钱,人长得特标致,还没对象,这全村儿的人都憋着给介绍呢我觉着等儿子结了婚,老韩媳妇还是得跟儿子住,姑娘家再好那也是外姓人。”
“这可不一定她跟她儿子不对付”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紧,韩家母子的嫌隙,难道是由来已久而且众所周知随着那些女人刻意地压低嗓音,我不由地竖起耳朵。
“你是说她嫁给老韩之前的那点事儿吗这都多少年了她原来那个对象现在好像在市里是个什么官呢。”
“多少年了也记恨啊当初要不是她爹非逼着她嫁给老韩,人现在都是官儿太太了老韩人也不错,老实又本分,可跟人当官儿的比起来,那是差太远了。”
“我听说啊,听说那男的走的时候,还让她等他。好几年都没点音信,她年纪也大了,再加上他那个酒鬼爹老催她,只好被迫嫁了老韩。他们儿子百岁那天,那男的回来了,当时说了句孩子都这么大了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是呢,我也听说她后来都不怎么管这孩子,说看了就堵得慌,都是老韩管。后来又有了他们家闺女,老韩父母去得早没有爷爷奶奶,她干脆直接把儿子扔给姥爷了。她爹那是出了名的醉鬼,哪能照看孩子啊,都不知道那小孩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有个表姐就是她娘家那村儿的,说有一次孩子拿着一块饼,饼上一点儿一点儿都是起的白酶,老头醉醺醺的硬告诉孩子是芝麻”
“老韩怕媳妇儿,家里都是媳妇儿做主。要不是她爹死了,她还不把儿子接回来呢”
“不过人家儿子也懂事,打小就任劳任怨的,因为老韩出事,高考考上了都没去上,直接跟着村里人出去挣钱了平时回来的特少,可能也知道他妈不乐意见他吧”
“唉,都这么多年了,什么事儿放不下啊可是今年正月的时候,我打牌打了一宿,五点多回家路过他们家门口时,看着他家儿子拖着箱子正往外走后面闺女哭着拉着,院子里老韩媳妇还骂呢,说什么回家就惹事儿过年都让人过不消停。”
“是吗我看现在还行了啊,她不是一直张罗着给他儿子找媳妇儿吗”
“这孩子要是娶了媳妇儿,那就是成家立业了,她当娘的责任算是尽完,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撒手不管。”
“不过现在的孩子啊,大部分都是取了媳妇儿忘了娘,你看我们家老三”
随着话题滑向另一个方向,我收回了注意力。
狠狠吸一口烟,热度立马烤到手指。
我踩灭了烟头,又点上一支,手微微抖,打了好几下打火机才点着。
这种坊间传说都是有水分的,说的人也未必就真的知道。只是,添枝加叶可以,梗概总是大体不变的,总得有个事情的影子可供他们发挥才行。可是为什么偏偏这么真实,以至于很多说法都和和我了解的严丝合缝
我一直以为暮雨小时候肯定过得不好,原来不只是不好;我以为他不愿意回家是为了省钱,原来是眼不见心不烦;我以为他不吃芝麻是挑食,原来是心理有阴影;我以为过年那次他说他妈半夜起来叫他名字是关心他,原来是责备我以为她妈说到底是爱他的,原来怨恨有这么多这么久
我恍惚着走出小卖店,冷风一吹,不禁缩起脖子。
小卖店的灯光没能照出多远,拐个弯,没有路灯的街道呼地暗下来。那种迂回于空荡视野中的浓重黑色一下子淹没了我,除了烟头那点红芒倔强地闪耀。
烟很呛,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心疼,连带着喝了凉风的胃也疼,肚子也疼。
我靠着路边的墙根蹲下来,我得缓缓。
死孩子,死孩子,我恨恨地念,心里却不住问自己,我怎么才能对他更好点,好到能补偿他所有的苦。
没注意什么时候,一道身影已经靠近到眼前,他站在黑暗里,安静、挺拔。
我伸手,他将我拉起,眼前一花,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已经披在肩上。我抱住他,把头窝在他颈边。
他的呼吸还不平稳,他的心跳乱成一团。
“暮雨。”
“恩。”
、九十六
烟头扔在地上,很快就灭了。
没有路灯,没有车辆,没有行人,黑暗、寂静、冰凉,这是什么鬼地方电视里、小说里说的那些平静祥和的小村庄都是杜撰的吗又一股冷风扫过,我把暮雨搭在我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硬给他穿回去,他挣扎两下,忽然就乖顺了。系好扣子,我竭力抱紧他的肩膀,却终于恼恨自己生得过于单薄,没法给他足够的温暖。
“回家吧,冷”我拿袖子擦了把眼睛,拉着他就走。
暮雨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握紧我的手。
刚进院门,妹子就高高兴兴地跑出来,跟她哥说,三婶儿来电话了,小姑娘说愿意处处看。暮雨没理她的话茬,拉着我往屋里走,韩妹子没发现她哥的异样,对已经有些呆木的我说道“我还以为没戏呢,安然哥,你知道吗他俩人总共在屋里呆了不到五分钟,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出来了。我哥说他自始至终就说了一句不早了,想不到这样也行安然哥你买烟了吗我哥等了会儿没见你回来非要出去找你,怕你找不着家”
我还没回答妹子的话呢,暮雨已经把我椅子背上的外套塞给我,他说“安然,你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就走,咱们回市。”
“不是说明天吗刚刚咱妈还跟三婶儿商量说让你明天上午去三婶儿家吃个饭,再跟田雪聊聊呢”妹子不明白他哥怎么说走就走,拉着他哥叽叽喳喳地问。我也有些惊讶,同时发现暮雨脸色特别不好,他用从没有过的愤怒语气对妹子喊道,“我说我愿意了吗我说了吗”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这么易怒的样子,妹子更是被他质问得一愣,看着他哥一脸的茫然,很快地,眼睛泛红,低下头去。
“你干吗”我把妹子拉到自己身边,瞪着暮雨说他,“不愿意就不愿意,你朝妹子吼什么”
暮雨才发现自己好像语气重了,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抬手摸了摸妹子的头发,“小曦”
他这一句倒好,妹子的眼泪马上吧嗒吧嗒地滚下来,看来是委屈大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使劲儿瞪暮雨。
暮雨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被她甩开,然后又拉了一下,她没再动,也不抬头,就那么无声地掉眼泪。那个当哥的把她的脸抬起来,拿手掌轻轻地擦掉俏脸上一道道的泪痕,很软地声音说“别哭了,哥不是冲你的”
妹子抹了把脸,显然是接受了他哥的歉意,抽抽嗒嗒地说“你这么走,咱妈肯定又得跟你急”
“我去跟她说。”暮雨把收拾好的东西让我拎着,他看了眼手机,对小妹说道“你带安然去路口等车,我跟咱妈说一声儿就过去。”
我跟妹子都没动地儿,妹子说,咱妈肯定又得骂你。我说,没必要这么急,不在乎这一半天的暮雨没等我说完,忽然靠近,极轻地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像是谁在我脑子里按下了暂停键,我的意识瞬间被定格,一分一毫都无法再行走下去。几秒钟的空白后,各种想法各种感受各种惊讶不解不敢相信山洪一般呼啸奔涌而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韩妹子。她见鬼一样的表情死命盯着我,我的脸刷得红到脖颈。
“韩暮雨”我气得想掐死他。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啊你妹子还在呢
那人没理我,仍是对他妹子说,“小曦,带安然去等车,去,听话。”妹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木讷地点点头。
“我不走”看着暮雨那副平静异常的表情,我也能猜出他大概要干嘛,他都敢在他妹面前亲我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用最亲密时温柔得滴水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安然。”
“你少来要走就一块儿。”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
那家伙扶着我肩膀将我转个方向,直接开始往门外推。我不肯走,他便靠我近我耳边小声儿说,“安然,你听我说,这事早晚要告诉她的,除了这事之外我跟我妈之间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自己去跟她说清楚,你在我身边我反而没法心平气和。看见你难受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你看我都把小曦惹哭了”
好像,也有道理。
我不情不愿跟着妹子往外走时,阿姨闻声出来,她看我大包小包拿着,问道“安然这是干嘛去不是明天才走吗”
暮雨朝我摆手让我跟妹子先走,他拦住阿姨,“妈,我有事儿跟你说。”
妹子拿着手电筒照路,默默走在前面。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就那样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跟着她。
等出了村子到了来时的那条砖道上,小姑娘终于熬不住了,她忽然转过身来,气冲冲地问道“你们怎么回事儿啊”
怎么回事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啊
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有资格这么理直气壮的问我怎么回事的人之一。毕竟这是暮雨最疼的妹子,我勾搭了人家哥哥,总归是要给句话的。
“其实,我爱你哥。”我说。
啪的一声,手电筒掉在地上。
白色的光束躺在脚下,像是一湾水。我和她在黑暗中雕像般地对峙了半分钟。
我以为妹子会说什么表达一下她的惊异和震撼,谁知人家在几个深呼吸后,弯腰捡起地上的手电筒,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
到了桥边,妹子停下来,看看手机,说还有五分钟车子就到了。
我频频回望村子的方向,不知道暮雨谈得怎么样了。
“我哥跟我妈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妹子闷闷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显然她是在说给我听,“我妈就是不喜欢他,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为了他跟我妈吵过,但是,那毕竟是我妈。村里一直都有些风言风语,也当不得真。从小我哥就不爱说话,苦了就苦了累了就累了,从来听不着他抱怨。我爸在的时候还好,后来我爸不在了,他就去挣钱养家,那时候他还是哥小孩呢。我知道我哥有多不容易,所以我特别希望能给他找个好对象,知道体谅他,知道心疼他安然哥,”黑暗中她转向我,“我不知道你说的爱他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我看得出来我哥特喜欢你,特在乎你。这事儿不靠谱儿,可是,那是我哥,他不是胡来的人,他决定的事儿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不反对”我很惊讶,按说这村里人的思想应该非常正统保守才对,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接受我和暮雨之间可以称之为惊世骇俗恋人关系
妹子摇头,“我是想反对,可是,我舍不得。我哥他已经吃了够多的苦了,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管他是谁呢,就让他喜欢吧。”
就这么简单。
这对兄妹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要不是觉得不合适,我非得好好地给妹子一个拥抱。
我正感动着不知该怎么表达,妹子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模糊晃动的身影,说道“我哥来了。”几乎是同时的,另一个方向响起一声汽车鸣笛,时间还真是掐得准。
车子停下,暮雨跑得还有些喘。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对妹子说,“回去劝劝咱妈,还有,照顾好她。”
妹子点点头,却拉紧了他哥的袖子。
“有事给我打电话,想我可以去找我”暮雨摸着妹子的长头发,一下又一下。这个告别有些过于正式,让我心里忽然慌乱起来。
车上人很少,售票员催着我们赶紧上车,关门之前妹子忽然叫住我,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你会好好待他吧”
“会。”我说,同样的认真。
车子开动起来,车厢里的灯就灭了,所以我没有机会看清暮雨脸上的表情。
“暮雨你是不是跟阿姨谈崩了”我拉紧他冰凉的手,他妈是不可能像他妹那么宽容的。我知道他跟妹子说那些话意味着什么,起码短时间内他是不会回来了。
“她说她真后悔生我出来,说我让她没脸去见我爸,说我做这么荒唐的事也不为小曦想想,有个这样的哥让她以后在张家怎么做人,她说让我滚,再也别回家,她没我这么丢脸的儿子”暮雨歪在我肩上,用只有我听得见的低低的声音平静的说着这样锋利如刀的话。
我努力的呼吸,气流扯得肺里都有些钝痛,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
我尽量掩饰着不让暮雨知道,可是离得太近了,不管是人,还是心,近得什么都藏不住。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手掌擦过我的脸,湿了一片。他马上就丢了刚才置身事外的冷静,急切地问我“安然,怎么了”
“对不起。”我哽着声音说,“害你跟你妈闹翻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决定。而且我知道,就算她再怎么对我打骂哭闹,都不会真的伤心难过,在她心里,我始终是她这辈子的错误。”他悄悄地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搂在他怀里,小声儿地说“可是,我今天把我最喜欢的俩人都弄哭了,小曦哭了一次,你哭了两次。我从来没对小曦那么喊过,我也从来没想过安然那双好看的眼睛有一天会为了我流眼泪。”
我拿衣服胡乱地擦擦脸,心想,这个连家都回不去了的人居然还有心思安抚我,然后就听见暮雨说,“我还有你,有你就够了。”
是啊,你还有我,我一定待你好。
我趁着黑暗,仰头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儿,却换来他身体下意识的躲避和僵硬。
“怎么回事”
“掸子打的。”
到了城里,进了火车站售票大厅,我才算看清楚。从他耳朵下面开始,斜着趴在脖子上一条足有十公分的紫色瘀痕。再偏一点儿就打在脸上了,破相怎么办这真是亲妈
暮雨看我气得要跳脚,连连说没事儿,消肿就好了。
看来,这家不回正好,就算以后他想回我也得拦着。我不能看着我的心肝宝贝这样被糟践。
晚上回市没有快车了,我买了两张卧铺票,暮雨也没多说什么,乖乖地跟着我上了车。
回来以后,一切如常。
我领了单位给的一万块钱奖励;请客就好几场,有单位的人,有吴越,甚至杨晓飞都腆着脸跟我要求一顿自助烤肉;给总行的叔叔买了点东西,被他好好的夸奖了一番,同时暗示我中层竞聘最近就要下文件了,让我把竞聘书好好准备一下。
金老板在西小区的活批下来了,说上冻之前至少要完成开槽的工作,暮雨和杨晓飞又返回工地去上班。杨晓飞说暮雨现在不用具体干什么,帮忙盯着进度就成。暮雨回来之后情绪一直不是很好,我为了让他开心,想了很多办法,陪他看电影,给他讲笑话,找吴越喝酒,甚至还做过一次饭,他倒是会配合着淡淡地笑,不是敷衍,却也不那么实在。亲热地时候难免会由着他,偶尔被折腾狠了,我也会不客气地罚他,罚他帮我写竞聘书。
竞聘书这东西太难写了,我实在写不出来,只好把这个任务交给暮雨。他找了很多参考的东西,然后又大概地了解了一下我工作的状况,就开始任劳任怨地写。
晚上,我坐在他身边带着耳机,玩着游戏,他用我的笔记本噼里啪啦的打字,有时候会问我几个问题,再写写删删。
他做事总是认真,专注的表情有种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剩浅浅地印子。我忍不住伸手戳了两下,暮雨不解地看向我。
“还疼吗”我问。
“这个不疼了,可是”他把衣领扒开一些,露出锁骨边上的两排弧形牙印,“这个还有点疼。”轻轻挑起的眉露出一丝调笑的意味。
新鲜的痕迹提醒着我那场欲仙欲死的欢爱,我故作淡定地把视线放回自己的游戏上,恨恨地说“该”
、九十七
为什么我的竞聘书会这么难写呢因为乏善可陈。除了一个省里技术练兵的翻打冠军之外,再没有其他拿得上台面的成绩。后来我拿着暮雨给我写得竞聘书初稿一看,马上惊艳了。他塑造的那个又专业又勤恳、兢兢业业、无怨无悔为了金融事业奉献青春的人是安然吗要不说文字是最具迷惑力的,我都为自己感动了。其中居然还有很多听上去颇为贴近实际的工作观点和工作计划,我准备竞聘的岗位是会计管理部副经理,我都不知道这个副经理到底该干点什么,他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我问他这些东西都是网上找来的吗他摇头,说很多都是编的。我无比崇拜地看着他,太强了。
已经很好的竞聘书后来又被暮雨仔细地改过两次。最终定稿的那天,我声情并茂地给暮雨和杨晓飞朗诵了一遍。胖子听完表示写得很好,就是没怎么听懂,我也没指望他能听懂,那里面好多专业词汇,我在银行这么多年也只是一知半解,还要暮雨解释。暮雨纠正了我几个断句断得不对的地方,最后说,就这样吧,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在整个的竞聘过程中,宣读竞聘书,是最正式却也对结果影响最小的一个环节。很多名额都已经内定下来,整个的竞聘,其实也只是一个堂皇的过场。总行的叔叔明示暗示地告诉我要好好准备,从这一点来看,我并不是没有希望的。连小李都非常坚定地支持我,帮我拉票,连我请客的地点和菜色都定下来了,就像肯定我能当选一样。我其实没什么信心,相比起那些资历老、后台硬的人,我的机会并不大。想着暮雨为我尽心尽力地辛苦这么多天,我就觉得很幸福也很忐忑。
十一月上旬,竞聘文件下达。
十一月十二号到十五号,报名资格审核,报名截止。
十一月十七号到十八号,递交竞聘书。
十一月二十号,公开竞聘大会,民主投票。
十一月二十五号到十二月十号,公示竞聘结果。
十二月中旬,正式下达任命文件。
二十五号中午,办公室的姐姐打电话通知我,“安然,你准备银子请客吧”
我竞聘成功了,只要等公示期一过,我就是xx银行xx支行会计管理部副经理了。消息传开,营业室里老老小小都过来祝贺。作为经理,曹姐开心地表示,以后再有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交给安然了。她是这样说,不过我知道在她手下做事不会太辛苦。其他的人半开玩笑的要求我以后多多照顾,我说一定一定。小李这个吃货,来来回回在我身边转悠着问什么时候请客。
没过多久总行的叔叔打电话来表示对我这次的竞聘很满意,我知道他肯定为我出了不少力,以后必然要重谢的。叔叔说,他确实帮了些忙,但是没有想到我能得那么高的票数,总行的高层几乎全部投得赞成票,他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最后他说我的竞聘书写得很好,也许是这个原因。
接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就给暮雨发了信息,等了半天都没回。我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居然关机,想找杨晓飞又记起来他今儿应该是歇班。我最终决定还是中午下班儿去趟工地,我迫切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暮雨,告诉他我聘上了,他的辛苦没白费。
出门时,我特意复印了公示揣在口袋里。路过汤包店时,我想,既然去一趟,就给暮雨带点儿饭吧,虽然以前我从没去过他们工地,想也知道那儿的饭肯定好吃不着。
已经是初冬天气。即便是正午时分,空气还是凉得扎脸。天很蓝,阳光稀薄却明亮,落光了叶子的梧桐在马路边投下灰色的影子,身边车来车往,人们忙忙碌碌地彼此擦身而过,我怀着雀跃的心情骑着电动车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怎么都觉得这该是红尘俗世中平静安稳还略带喜悦的浮生一日。
我到工地的时候人们已经在吃饭了,很多人就那么端着饭盒坐在避风的地方扒拉着米饭。我打听了几个人才在铁皮围栏的里面找着暮雨,他正跟几个吃饭的工人说什么。不远处就是施工区,一群挖土机、好几台吊车,还有巨大高耸的架子,地上已经挖了几个很大很深的坑,地上除了碎石湿土木板木棍,还盘结着无数粗细不一的黑色线缆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看不出用途的小型机器。
我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他转身看见是我,眼里闪过惊喜。
我拉着暮雨走到人少的地方,他先是把自己的安全帽摘下来扣在我脑袋上,问我“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我小声地说,他微微弯起嘴角,甜蜜地笑。
“电话怎么关机了”
“金老板出门了,给我打了一个多钟头的电话说工程的事儿”
“他倒会省心”
我把带来的汤包塞他手里, “辛苦啦,吃吧”暮雨看着我,等我跟他说正事儿。其实我啥都瞒不过他,他精明得很。强压着迫不及待地心情,我慢慢把把口袋里的公示拿出来,递给他之前还故作神秘,“特大喜讯啊一会儿你别太开心了”
我把那张纸打开,上面用碳素笔在我名字下划着横线,“看,安然同志再过半个月就是副经理了。”
暮雨随手把装汤包的白色袋子放在旁边一个机器的台面上,接过我的公示仔细地看了一遍,手指轻轻擦过加了好几道下划线的名字,好久才抬头对我说,“安然,真厉害”声音是毫不掩饰地激动和欣喜,逆光的方向让他的眼瞳看起来清澈璀璨,阳光穿透秋水,温暖柔软地蔓延而出,连睫毛上的微尘都像是细腻的巧克力粉,甜蜜一触即化。
我被夸得晕晕呼呼的,我不知道这个让我目眩神迷的表情会在以后很长时间内变成那个让我浑身冷汗半夜惊起的恶梦的开端,我不知道所谓的意外就是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感应在最最正常平稳的节奏下突如其来的变故,于是,措手不及,于是,无从追悔。
我本能的想摆一个得意的造型出来,结果没留神脚下盘绕纠结的线缆,只是轻轻地绊了一下,我后退两步手顺势扶了一把旁边写着请勿随意触摸的方箱子,结果那箱子的门居然被推进里面去了,我感觉自己似乎是按下了什么按钮。还没反应过来呢,身体就被大力的拉回去,扭头时发现暮雨正拽着我胳膊,脸都白了。
“没电着你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赶紧表示自己完好,“你们这箱子里都什么啊”
“电源控制开关。”
“啊,我刚才好像是按下哪个”话没说完,暮雨放汤包的那个平台已经嗡嗡抖动起来,不用说,是我把它的电源给启动了。
装着汤包的包装袋在机器的强力震动下往边上滑,我怕包子掉地上了便伸手去拎那袋子。正要去关电源的暮雨喊了声什么我没听清,因为我惊恐的发现一条拇指粗的黑色胶皮带蛇一般从袋子下面翻起,正套住了我的手腕子,在轴承高速旋转的带动下,扯得我一个趔趄,而让我瞬间冷透的是,在我手臂被拉扯的正方向上,不知道何时从平台内翻出了一片半圆形白亮的锯片。锯片高速旋转着,带着金属嗡鸣声,跟我被套牢的手腕极速地接近,而我的位置完全没有任何角度可以避开它。
我扒着机器的边缘拿整个身体和全部力气跟胶皮带对抗,向反方向扯自己的胳膊,手腕几乎掰断,却没有减慢与锯片靠近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的胳膊像根木头那样被从手腕部分锯成两段。
我听到暮雨冲旁边的人大声地喊,快过来关电源,同时感到手上的胶皮带勒得越来越紧。手腕仍在向锯片靠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利刃上冰凉的风,只是速度似乎是慢了下来。我睁开眼,就见暮雨一手撑着侧边,一手死命抓住我的腕子,利用胶皮的一点点弹性来拖时间。
我听到不远处的工人往这边跑,不要很久,我想大概六七秒钟就能跑到那个电源控制器旁边关了它。可我显然已经等不了,胶皮的弹性到达极限,血肉和钢锯的距离也最终趋近于零。
“暮雨,放手”我喊到。他的手抓着我,那锯片最先伤到的就是他的手指,而眼下我的腕子已经疼到发木,力量也快用尽,只要他稍微松劲儿,我的手也就别要了。
“不”他说,却在下一个字没吐出来时,突然咬住了嘴唇。
我眼看着他的手边腾起粉色的雾,那闪着寒光的锯齿几乎是匀速地斜切人他的小拇指。很少的血,红白的碎屑飞溅,红色的是肉,白色的是骨头。
一瞬间的真空般的寂静,像是无声炸弹在心里炸开,所有的感觉和想法都被清空,心,被炸得渣儿都不剩。
锯片切断了暮雨的半截小拇指,进而割开我手腕的皮肉。看着滚落在血渍斑斑的平台上的那截手指,看着暮雨没有血色的脸,骨缝里越走越深的锯齿居然没让我觉得有多疼。
后来,过来很多人一起拉扯我俩,机器在失去电力后也慢慢停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快,持续的时间很短,别人都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而我只知道,自始至终,暮雨拉着我的手,都没有放松过。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情节,拖了很久最终还是写到了。
反正是跳不过去的。
、九十八
在去医院的路上,暮雨流了很多血,衣服袖子湿了一大片。他抱着受伤的右手,缩着身子靠在我肩上,一声不吭地,只是咬着牙发抖。我左手揽着他,右手腕子因为肿起来,伤口翻卷在外面,血把整只手都染得红乎乎的,看着吓人,其实能动。
六哥和另外一个大叔送我俩到医院,那俩都是没有进过医院大门的人,想帮忙又不知道怎么办手续,医院的布局又乱得跟迷宫似的,他们哪都找不着。基本上都是我在跑腾,我也没把自己当伤患。
我跟着暮雨前后左右上蹿下跳的张罗,找医生、交钱、化验、拿药、给单位打电话,给金老板打电话,安排所有能想到事情。
而让人绝望的是,我放在口袋里的带过来的那截手指最终也没能用上。医生说,暮雨的小拇指损伤的太厉害,斜切的创面很大,而且锯片本身并不是刀刃儿那样的锋利,而是有几毫米的厚度,切割的力量主要源于高速旋转,所以暮雨手指伤得不是一个切面,而是被打碎了一段。那截手指,接不回去了。
后来六哥说我当时那样子比哭出来还让人难受,而暮雨疼得顺着脸颊淌汗,还在跟我说没事。
胸口像揣着块冰,心里堵得慌,难以言说的焦躁,我所有无指向又全指向自己的愤怒和内疚都压在一个决堤的基准线之下。
我不敢再去看暮雨,也不敢再跟他说话。只是医生给暮雨处理伤口的时候,我让另外俩人看着,借口说去修自己的腕子,无耻地逃了。
我最不敢看他手上的那个伤口。
相比较暮雨,我手腕上的伤实在不算什么,处理得也很快。医生给我检查的时候说我很走运,伤口再深一毫米就伤到筋了,眼下只是关节受损,骨头碰到一点,皮肉更无所谓,总能长好。上点药缝几针,养养还能跟原来一样,不会对正常活动造成影响。
我一点儿都没觉得走运。从知道暮雨手指无法恢复的时候起,我心里就认为我是应该跟他一起残的。
腕子上缠着纱布回来时,暮雨这边还没完事儿,我躲在门口不敢进去,顺便跟一位面善的大哥借了支烟,靠着窗户猛抽。
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锯片切割手指的过程,那么清晰、漫长,而暮雨随时可以抽走的手就像跟我的长在一起,即便毁了都不躲不闪。他手上那个鲜血淋淋、骨肉明晰的伤口,就在我眼前晃,这些影像锋利地划破我心脏的某处,一遍又一遍,无限循环。
烟头烧到手指时,医生终于出来。
护士特意给找了间没人住的病房让暮雨输液。暮雨从出事到现在都很平静,脸色是灰白,因为出汗的原因,额角的头发有些湿。他让六哥他们先回去了,护士出去时体贴地给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了我们俩人。
我仍低着头,在离暮雨最远的一侧来来回回的走,像只困在无形笼子里的野兽。
回头想来,我认识暮雨这么久,从来没有这么不自在,从来没有这么想要逃却又不逃不开。我太懦弱了,打死也不愿去面对暮雨失去小拇指,再也接不上再也长不出的事实。
“安然。”暮雨叫我。
我僵硬地停下来,看着脚尖应道,“恩。”
“安然”声音带点嘶哑,和淡淡的无奈。
我抬头,他正看着我,惨白的脸色衬得眼睛更明澈。工地服披在肩上,半截衣袖都是暗黑色的血迹,右手几乎全部被纱布包裹起来,里面渗出一片鲜红。那个人注视着我,忽然弯起唇角,笑了一下,然后朝我伸出左手。
所有的痛,在这一刻猛烈爆发,从手腕传到心脏,从心脏散到全身,尖锐深刻得让我呼吸困难,举步维艰。
暮雨,你是要心疼死我吗
我将医生给我托着手臂的纱布从脖子上扯下来狠狠地丢在地上,几步冲到他面前,用尽所有力气朝他喊,“韩暮雨,你混蛋你傻是吗你缺心眼儿是吗为什么不放手,现在好了,手指没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最后一句时嗓子喊破了,气流在喉咙里震荡出怪异的调子。
暮雨费劲儿地站起来,无视我的暴怒,偏过头,轻轻吻在我的唇角,他说“安然,别怕,咱们俩都没事儿。”那声音像极了无数不眠之夜缭绕在耳边的如丝情话。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散尽,眼泪倏地滚下来。
在身体里蹿了半天的混乱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我不管腕子上的伤能不能动,俩手抱着他的脖子哭了个天昏地暗。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我不该去工地找暮雨,我不该这么沉不住气,我甚至就不该参加什么见鬼的竞聘,不该争什么副经理,如果没有这些,那今天就该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不会急着见暮雨,不会摔倒,不会启动电源,不会有后来的一切。而现在,谁来还我一个好好的,完完整整的暮雨
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暮雨的衣领和半边脖子,他有些无措的拍着我的后背,说这就是个意外,说谁都不怪,说其实没有小拇指也没影响,只是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
直到暮雨将我从他肩上扯起来,拿手掌一下下抹掉我脸上的水渍,微微蹙着眉问我,“安然,你是嫌弃我吗”我这才止住哭声,使劲摇头,“不是啊怎么可能”
“不是就别哭了。”我搞不清哭跟嫌弃有任何的逻辑关系,但还是听话地擦了把脸。
“你的手腕疼不疼”他问。我咬着牙回答,“不怎么疼。”
“恩,我手疼得不行,你不许折腾了好不好”他声音有点飘,眉间锁着疲惫,眼神却是似水温柔。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失控,赶紧着让暮雨坐好,他刚才安抚我的左手还插着针,我检查了下看没有问题,便自己搬个凳子挨他旁边坐下。我还是不敢看他受伤的手,眼睛就盯着输液管子。管子里的药水滴得很慢,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我跟暮雨的呼吸声。暮雨说,安然,你说点儿什么吧
我想了想,建议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暮雨说好。
等了三分钟,我挫败地挠挠头,“想不起来了”
暮雨眨眨眼睛,继而弯起嘴角,说,“挺搞笑的。”
杨晓飞在医院门口给我打电话时,我正拿着手机给暮雨念那些搞笑的日志。胖子进门看着我和暮雨俩人的右手,愣了半天才说“你俩真行”
是六哥通知他的,他着急忙慌地跑来看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让我诧异地是,他从到了医院就让干嘛干嘛,一句话都不问。
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暮雨不住院,拿了医院给开了药片、药水我们就直接回家了。他那件工作服到家就让我给扔了,因为我受不了他和自己满身的血腥味儿加消毒水味儿。我拉着他去洗澡,杨晓飞自告奋勇地帮忙“安然哥,你手上的伤也沾不得水,还是我来吧”然后又加了一句,“反正以前我们也一起洗过。”虽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承认我心里还是别扭了一下,他说的也对,我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暮雨的秋衣袖口太瘦了,没有办法不蹭着伤口就脱下来,最后还是杨晓飞拿剪刀把袖子给剪了。洗澡的事儿到底暮雨也没用杨晓飞帮忙,他让胖子给我俩的伤口用塑料袋子裹了两层,保证不渗水,然后就拉着我进了浴室。
暮雨左手在我头上揉出大把的泡沫,动作有点笨。我闭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其实,我也不介意让杨晓飞帮你洗。”
暮雨恩了一声,说“要是杨晓飞帮我洗,那你呢要么你自己洗,要么也让杨晓飞帮着你洗。我不能让你自己洗,你那手腕最好少动,我也不能让杨晓飞给你洗因为我不愿意。”
所以,他只好亲自帮我洗。
我刚说什么来着,好像说我不介意。
我发现,其实,我就是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