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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打细算 第4节

作者:花满筛 字数:21902 更新:2021-12-17 22:24:38

    “你韩哥人还真是挺好的,除了有点腼腆。”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到自己都感到肉麻。

    越是时间久了,越是发现,那个叫韩暮雨的人身上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一些在我看来可以称之为美好的特质。虽然,他不愿意表达,却总能让人感受到他那副冷冷清清、波澜不惊的外表下灵魂的温热。

    杨晓飞却在听了我的评价之后,皱了那张肥脸,“腼腆韩哥他腼腆吗他就是有点不爱言语。也不是不能说,他要是想说啊,话也跟得上。他那个人做哥们儿没得挑,废话没有,虚的飘的没有,实打实的义气,一起干活的人都特别待见他,等你跟他接触多了你就知道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跟韩暮雨比我跟韩暮雨要熟,好吧,就算是这么回事儿吧,我小小地不爽了一下。不过,我还是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

    “最近天气这么冷,对你们干活没影响吗”我问。

    “要是老这样,恐怕就得停工。一上冻我们的活儿就没法干了,只能等着来年开春儿。”

    “那要是停工,你们怎么办”

    “不知道呢,这不也快腊月了吗大伙儿都想回家了吧,过了年再回来。”杨晓飞说话的时候,有人进来办业务,他识趣地躲到一边儿。

    等办业务的人走了,他又凑过来,手里还多了一杯水。趁我办业务的空儿,人自己去大厅的饮水机拿一次性的纸杯接的。

    “安然哥,你看你们多好啊,暖气开着,茶水喝着,不像我们,这大冷天儿的还得赶工”

    “是呢,你上班时间过来存钱也没关系吗没人管”我看他喝着水,还挺悠闲的。

    “没事儿,我跟韩哥一组,我出来了,不是还有韩哥盯着呢吗只要到时候把活干完了就成”

    嘿,这么回事儿啊

    “行行,你赶快回去吧,没你这么偷奸耍滑的”

    杨晓飞嘿嘿一笑,两口喝完了杯里的水,走得时候还跟我说“安然哥,没事儿就去找我们玩儿啊,说不准过两天我们就回家了。”

    、十六

    下班儿的路上,我差点出车祸,心不在焉地居然闯红灯。虽然被开路虎的司机骂白痴,好在没出事儿。

    杨晓飞的话再脑袋里打转,他说他们要回家了,要过了年才回来,这样一算得俩月。俩月这么久。我的车停在马路边“花树”那里,看着那棵树上摇曳的“花”,越发的郁闷起来,也就是说,两个月这棵树都不会开出新的“花”来了我望着远处那排板房,思考着,晚上要不要去找韩暮雨,可是,说什么呢就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也不是不行,我们是朋友啊,这么多天没见了,见个面,聊聊天有什么不行的。

    我使劲儿摇摇头,安然,你这么说你违心不违心啊你真的就把人家当朋友了你对你哪个朋友是这么个情况杨晓飞也要回家,怎么没见你这么舍不得糊弄自己好玩儿是吗韩暮雨他是不一样的,跟你的那些朋友都不一样

    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满是汽车尾气的空气,鼻腔热辣辣的疼,肺泡都像给冻住了一般。清醒,清醒我对自己说,安然,你别这么变态行不给你介绍那么多小妹妹你不搭理,整天想着一大男人你说他是朋友,你脸红什么,你心跳什么你没事儿老盯着人家那张脸看什么你天天盼着人家过来存钱取钱干什么安然,这事儿已经不对了忒不对了办业务办错了可以撤销,结账时现金不平可以自己掏钱补,可是,喜欢错了人,还是男人,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趁现在,都还来的及,别让它再错下去

    我最后看一眼那排白色的房子,忍着心尖儿上一蹦一蹦的疼,使劲闭了一下眼睛韩暮雨,你回家吧,回家呆俩月,让时间和分别帮我断了这些有的没的念想,等你回来,咱还是朋友,咱只是朋友。

    到底那天,我没有去找他。

    我把吴越约出来喝酒,吴越看着我一杯又一杯的样子,问“你怎么啦又受客户的气啦”

    “没有,我没怎么。”

    “不可能,你肯定有事儿”吴越看着我,看得我一阵儿心烦意乱。

    “没呢,你怎么这么烦人啊你喝酒”我把他杯子倒满了,啪的蹲在他面前,“是哥们儿就别这么多废话”

    酒是吴越带的,十八酒坊,蓝幽幽的瓶子,也不是什么贵酒,那一瓶我自己几乎喝了一多半儿。怪了,平时喝成这样早就头脑不清了,今儿居然越喝越明白。

    “操,什么破酒,吴越,下次别哪这些烂酒糊弄人啊,这是酒吗这是水吧”我把瓶子底朝上倒出最后一滴。

    吴越可能也看出来了,我心情极差,他没跟我计较,他拿出一个老朋友的耐心,拍着我肩膀说到“安然,有什么不痛快的你跟哥们儿说说,你看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你。”

    我不想说我怎么说,说我喜欢上一男人,但是我知道这事儿不对头,所以我想把这茬儿给忘了,可是,我又不甘心,我难受。

    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根筷子戳盘里的鹌鹑蛋。

    “安然”吴越试探着问我,“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我茫然地抬头,失恋啊还别说,真有点沾边,不过,我这是连恋都没来得及恋,那感情就死在自己心里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没反驳还是我笑得太苦涩,吴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安然,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呢人家看不上你不可能吧,就你这副皮囊,没几个妞能扛得住。”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好奇了,那个人,他是怎么看我的,他看得上我吗不过,很快我就有了答案,人家能怎么看你,顶多了就一普通朋友呗,那地位可能还得排在杨胖子后面,看得上看不上的根本就无从说起吧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疼,我摆摆手,示意吴越住嘴。

    “别问了行吗过去了,真的,我就难受这一阵儿,就咱喝酒这俩钟头,等我下了酒桌,马上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彻彻底底的,我说到做到。”

    “哎,这就对了,就兄弟你这条件,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啊,行啦行啦,有什么啊”

    是啊,有什么啊既没有山盟海誓,又没有鸿雁传情,连稍稍暧昧的话都没有一句,连可以印证心迹的举动都没有一个,一直一直以来,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什么都没有,好吧,就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歇了一个周末外加两天强休假回家看望爹娘。在家的日子,我保持着自己万古不变的嘴贫和手欠,在爹妈的唠叨和谩骂下,快活地嬉皮笑脸。老妈对新买的豆浆机非常满意,她喜欢用这机器熬粥,这四天每顿饭餐桌上都有不同原料的粥,大米、小米、黑米、黄米、芝麻、绿豆,老娘说都得让我吃一遍,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回家呢我马上表示,以后为了这豆浆机熬出来的粥我也得经常回家。爹问我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我想了想说,没有,一切正常。

    我说到做到,我说忘了,我就真忘了,我一点儿都不想。有什么事儿来着没什么事儿,风花雪月梦一场。

    休假回来,去上班的路上,果然看见万达广场的大门紧闭,听不见机器响也看不见人们进出,停工了。我没有慢下电动车的速度,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的心没有塌陷下去,我没有空虚冰冷的错觉,我只是疾驰而过。

    到了单位,我被告知要出去当大堂经理,好,我喜欢这差事。

    大堂经理职责之一,指导客户填单子。许是要过年了,民工们都要回家,最近特别多外地人过来汇款,都是民工,没上过什么学,有的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对,电汇单子写十份都写不出能用的来,动不动就让我帮忙给写,那是付款凭证哪能随便写,写错了要承担责任的,我跟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偶尔我被磨地没有办法了也会替他们写几笔,不过,态度不会好就是了。

    快晌午的时候,我收拾干净一桌子写作废了的凭证、扔得到处都是的签字笔,无奈到没话说。小李把我召唤过去,“哎,安然,你对那些民工的态度可不行啊大呼小叫的把人都吓着了知道吗你还不许人家没文化是吗”

    我喝了口水,愤愤的说“我不行,你来,你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普通话都不会说,听还听不懂吗一个字一个字都给他写好了,抄都抄不对吗一个人填掉咱们一本电汇凭证,看咱凭证不收钱是么让我帮他写单子,我欠他的,我爱他啊不会写名字来银行办什么业务啊没长腿就别参加长跑折腾半天汇几个钱啊,五百,一千最烦没文化的,最烦穷人,最烦没文化还来银行的穷人烦”

    我叫嚣地肆无忌惮,忽然有人扯了我衣服一下,我头都没回来了句“旁边窗口办业务”说完这话,我发现小李脸色有点不对,她冲着我身后露出了一个迷离的做作的甚至有点矜持的微笑。我转头,目光正好撞上那束清凌凌的眼神儿,心头猛地一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

    那张被自我催眠说是已经忘掉了的清秀的脸就在面前,不是韩暮雨是谁。

    、十七

    “你你你没回家啊万达不是停工了吗你怎么还在”我结结巴巴地问,脑袋乱成一锅粥,他什么时候站我身后的,我刚说什么了,靠,我刚才说的什么屁话啊

    韩暮雨用没有任何情绪波澜的语气回答“离过年还一个多月呢,我不想那么早回去,就又找了个临时的工作。”

    我看着他身上蓝色粗布肥大的有点儿不合身的工作服,还有上衣口袋边印上去的六个字通达汽车美容,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我们银行旁边的洗车行吗我们单位哥哥姐姐有车的都在那里办卡,比一般人优惠。

    “哦,那,你这是”

    韩暮雨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你们这里一个人的车洗好了,车牌889,老板让我把钥匙和洗车卡给送过来我我就是跟你打个招呼”

    “是啊,这样啊,那什么”我简直有点张口结舌,“889,李儿,889是谁的车啊”我转头问小李。

    “曹姐的。”

    我把钥匙从韩暮雨手里接过来,“行,我给她就行了。”

    他点头,转身,快步地往外走。

    我几乎是跑着追上去,“嗨,暮雨你”他停下来等我的下句,我吭哧了半天才问到,“你在这里上班儿几天了”

    “昨天上班的”

    “这里的活儿累吗”

    “不累,比万达的要轻省些。”

    “哦”我没话了,其实我还有很多想说的,只是看着他的表情,我觉得我的心就像刚从冰箱里掏出来一样,带着冰碴,冒着白气。他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他不会表现出不耐,但是,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对这样的对话没有兴趣,如果我想继续说,他还是会回答,那回答跟交流无关,只是他不想我尴尬。

    好吧,算了,没意思,我朝他一笑,“没事儿来玩儿”

    我猜他也是想冲我牵牵嘴角的,只不过,那个动作太浅,似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看着那浅蓝色的身影出了门,跑向不远处一辆湿淋淋地沃尔沃,我心里这叫一个混乱啊

    韩暮雨,你说你怎么不回家呢你干吗找份工作还紧挨着我们银行你怎么又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打乱我的计划吗我真的下定决心了,我就想跟你做朋友,可是,倒霉催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我在那儿吐槽发泄的时候来,就我那些话,不会让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他应该是不高兴了吧,这我得解释。我拍着心窝子想,我不为了别的,就是因为他是我朋友,我必须得跟他解释清楚了,我那些话,没冲着他。

    银行关门的时候,我把电动车推到营业室里充电,自己在自助取款机那里瞄着洗车行的动静。后来看他们一伙人扔了手里的鸡皮往出走,我知道那是下班了。

    我叫韩暮雨名字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马路对面了,我边冲他摆手边往对面跑,也许是太心急了,我就没注意来来往往的车,跑到马路中间得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右侧腰和大腿受到强大的冲击力,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就侧着身子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先是觉得一阵眩晕,而后便是被坚硬如铁得柏油路磕着了后脑勺。

    我努力睁开眼睛,试着活动下腿,好像能动,不是特别疼,我挣扎着起身,腰有点疼,不过不是骨头里疼,只是皮肉层的。

    我感觉到有人过来抱着我的肩膀,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叫我的名字“安然,安然,你怎么样能动吗哪里疼”

    “没事没事儿”我抓紧了那件浅蓝色的衣服,“暮雨,我没事儿”

    这条路两边不是居民区就是小学,人多又杂,车子在这条路上根本开不快,真蹭着了也至于多严重,更何况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在韩暮雨的搀扶下,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不敢松手地扶着我,眉头皱着,一脸担忧。

    说实话,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忽然觉得很满足,不就是撞一下儿,摔个跤么司机从车上下来,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我看看他,再看看车,露出一个心有灵犀的笑,司机无奈地说“前两天,你骑电动车闯红灯,今天,你随意横穿马路,哥们,你是就铁了心要死在我这路虎之下了是吗”

    韩暮雨不知道怎么回事,听了这话之后冷冰冰地瞪向那司机,我赶紧拍了拍他扶着我肩膀的手,示意他别说话。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事儿还真没有人家开车的什么责任,是我自己过马路不带眼,硬往人车上撞的。

    我再次动了动腿和腰,感觉没有问题,于是对司机说,“行啦,哥们我也没撞坏,你车也没事儿,咱就各走各的吧,我从没想死您车底下,这真是巧了,那什么,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事情就这么了了

    韩暮雨搀着我走到便道上,一边给我拍去身上的土,一边儿责怪我“你怎么走路不看车呢”

    “没注意么,没事儿,幸好冬天穿得衣服厚,摔一下也没觉得怎么疼。”我感觉他的手一下一下拍在我身上,把我整个人整颗心都给拍蓬松了。

    韩暮雨让我走两步,我就走了两步,他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他一手扶着我站马路边儿,一手伸直了招呼出租车,“得去医院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

    这人一看就没打过的,来车就招手,不管人家有没有亮 空车牌子。

    我把他的手挡下来,“暮雨,不用去医院,去什么医院啊我没事儿,连擦伤都没有。”

    他不信任地看着我,我一脸真诚,“真的呢,咱们溜达溜达,活动一下就行了那个,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你走得了吗”他问。

    “走得了”我无耻地笑着,“你稍微扶我一把,我就走得了。”

    韩暮雨打量了我几下,我又笑得更开点儿。他抬手用袖子蹭了蹭我摔倒时着了地的半边脸,布料硬挺粗糙,力道却很柔和,他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你啊”

    就那么一个稍显温和的表情,让我认命地别过头去,我知道自己酒白喝了,决心白下了,那些个豪言壮语白说了,那些以为压下去了念想在一瞬间全部破土而出,一秒钟便疯长成接天大树。

    、十八

    我觉得,韩暮雨实在是个很懒的人,他从来不主动找话题,而且很习惯沉默和冷场。就比如现在,他陪着我慢慢地走,一手扶着我胳膊,一手放进口袋里,半句话都没有。大冬天的白天也短,下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只有西天的云彩还红彤彤的燃烧着。

    我想着今天的事儿,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开口解释的话头。

    “对了,暮雨,杨晓飞呢他回家了还是”

    “他回家了。”

    “哦。”

    “”

    “那暮雨你现在住哪儿啊”

    “还是工地。”

    “那里还能住啊你们一起干活的都回家了吧”

    “能住。除了我,还有一个没回去。”

    “呵呵,也好,有个伴儿”

    “”

    “你怎么想到要来洗车行工作的呢”

    “看招工广告。”

    “”

    我郁闷地翻了个白眼儿,这交流地也忒他妈累了。他肯定是故意的,原来跟他说话也没这么费劲,一般提个话头,他就会一丝不苟地说下去,现在这表现,明显地是不愿意搭理我嘛行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我也不说了,我一声儿都不出,我就看着他,盯着他,注视着他一瞬不瞬的。

    他开始没有一点知觉,后来不小心瞄到我,然后低头继续走路,再后来,我发现他在我无声的压力下,微微皱起了眉,又走了一段儿,他很突然地叫了声“安然”然后快速地拽了下儿我的胳膊将我往他怀里一带,本来走得就不稳当的我,在这不轻不重的力道下,顺势就撞在了他身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的声音便飘进耳朵里,“安然,看路”我扭头,一根电线杆子直挺挺立在一旁,估计暮雨不拉我一把,我就得跟它实打实地亲热上。

    够丢人的,我站稳了,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红到冒烟。

    “安然,你想跟我说什么”他终于肯主动开口,我却局促地有点难以启齿。

    “就是,中午,我说那话,就是那个事儿。我其实吧,就是胡乱的说说发泄一下儿不满情绪,不是当真的。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工作吧,谁干久了都会烦的,整天重复那几件事、那几句话、那几个动作,老重复,耐心就磨光了,笑容就磨没了,热情就磨灭了,就变成你们都讨厌的那副嘴脸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但是我可以感觉到韩暮雨他在认真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

    “你说你讨厌没文化的穷人”他轻轻地开口,每个字上的感彩都被剔得干干净净,让人无法分辨一丝一毫的情绪。

    果然,他其实是介意的。

    “不是,不是,反正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解释但是一时间又思维混乱,“我讨厌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穷人,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我讨厌他们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穷人就该没有文化,就该被照顾。我不喜欢他们的那种意识,好像自己穷还特别有理,自己没文化还特别骄傲。自己树个牌子说自己是弱势群体,别人就该关心他们,他们就可以依赖别人。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啊你能仗着你弱小来要求别人关照你吗你能因为你可怜就要求别人怜悯你吗这样不行的,哪儿那么多好人啊谁也没有义务要为某个弱小陌生人而多承担些什么。谁日子过得容易啊谁生来就心怀众生,慈航普渡,我们不是神佛,都是俗人,都是为了生计蝇营狗苟的蚂蚁,我们不那么邪恶也没那么善良。别人帮助那是别人的好心,谁也没权利硬是要求别人在职责之外还为自己做什么,反正,我看他们弱小得心安理得、给别人添麻烦添得毫不羞愧我就生气”

    哗啦哗啦一口气说完了,我也痛快了。转头看韩暮雨,他一如往常安静地听着,不认可也不反驳。

    “暮雨,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不是嫌弃穷人没钱怎么地,我就是觉得人不能自甘弱小,靠着别人的施舍生活。今天赶上人家心情好帮了你,明天要是没人帮呢,事情不就过不去了吗是吧,暮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等了半天,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四个字,我刚刚那么一大堆话,就换来这意义不明的四个字。韩暮雨你这是在试探兄弟我的耐性是吗不过,我直觉自己对他会有无敌的耐性,任他怎么考验。

    “那,你不会因为我中午那些话,跟我赌气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扶着我的手松了一下,我心里一紧,不过他并没有撒手,而是换了个姿势,胳膊和我的挽在一起,于是,俩人也靠的更近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坚实,稳定,让人不由地放心去依靠。

    “不会,”他说,“我没跟你赌气银行本来就是跟钱打交道的地方,自然是有钱又懂银行业务的人比较受欢迎,安然,我没说你不对。”

    这话说的,其实韩暮雨你根本就没听我刚才的解释吧,你没说我不对,可是,你肯定也不觉得我是对的吧

    “暮雨,不是,你没听明白是吗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也不是有钱人就受欢迎。我跟你说,跟穷人相比,我更讨厌有钱人,真的,就现在的富人,那素质是一个比一个低,仗着自己有俩臭钱,整天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跟他们说规定神马的人都不听,动不动找你们领导,好嘛,我们领导还就惯着他们,那些规定在我们这里叫规定,到了领导那里就是个屁,结果呢,这个事儿在我们这里通不过,到了领导那里就给通融了,搞得我们里外不是人,最烦那些大客户,来了就把办业务的手续往我们柜台一丢跑去跟领导套近乎,我们还得乖乖地把一切给人整理妥当了办好了,妈的都什么臭毛病啊。还有每个月不是政府都给低保户拨钱吗,有的是真是穷的靠着这点钱过活,还有人根本就是浑水摸鱼,我们行一开着帕萨特来取低保啊,一取就是四五个存折,越有钱越无耻。可是,没有办法啊,我们银行靠存款才能经营啊,我们不得不对那些有钱在手的人卑躬屈膝的,没有他们的存款就没有我们的工资、奖金,所以,只能这样,再看不过也得忍着,再郁闷也得赔着笑脸,为了钱么,我们都忍着呢”

    我又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说到后来说得自己都郁闷了,狠狠地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安然。”韩暮雨叫我,柔软粘连的两个音落进耳朵,我不想抬头,不想让他看见我满脸的沮丧,于是,我低低的回了一声,“恩。”

    “你说你烦穷人,又烦富人,那你不烦什么样人的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上扬,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冲我挑了下眉毛,眨了下眼睛,少有的调皮神态。

    原来,他也懂活跃气氛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我感动得烦恼一扫而光,感动得心怦怦直跳,感动得热血沸腾,连我们两个胳膊挽在一起的部分,都好像积聚着烫人的热。

    “我不烦正好的人。”我说

    “什么样是正好的人”他问。

    “你啊,你这样的,就正好。”我快速地冲他一笑,快速地低下头来,认真地数着自己乱成一团的心跳。

    韩暮雨沉默了一会儿,却跳过了前面那个话题。

    他说道,“安然,你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吗就是不能为你们带来好处,便不能向你们要求多余的服务,而你们可以做很多职责之外的事情,但是要有利益才行。”

    “啊”我听了这话先是一呆,然后仔细想想自己说的,好像,好像去掉那些枝枝蔓蔓的,就剩下这么个主干,我不想承认,但可能这就是我潜意识里想表达的。

    好吧,扯来扯去,绕来绕去,其实我就是一唯利是图的坏人,别的都是借口。

    我深深地呼吸,然后慢慢点头,“暮雨,你说的对,我就一彻头彻尾的坏人。”

    然后我感觉他的手臂离开了我的胳膊,那些臂膀交缠时留下的温暖,瞬间就被一月的冷风带走了。靠,真他妈的凉啊,迎面而来的风直接把我整个人都打透,我不禁抖了一下。

    安然,这下你不用烦恼了,做朋友啥的也别想了,谁愿意跟你这样的人交往啊

    可是,下一秒钟,一条手臂从后脖颈环过我的肩膀,在我左肩使劲捏了一下,我惊得身体僵硬,头都没办法扭,我听到韩暮雨浅浅温柔的声音落下来“谁都不容易,谁都不能要求别人去做一个好人。”

    那手轻轻揉了一下儿我的头发。

    “其实,安然,你挺好的了。”

    、十九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小时候打架生事,长大了不求上进,性格奇烂,同情心缺缺,没有理想抱负,不懂民族大义,标榜自己爱国却也没机会做半件为国争光的事,连日货我都没抵制过,有人说我直爽那是因为我冲动起来满嘴跑火车,有人说我坦诚那是因为我有点儿一根筋傻缺,吴越说我见了钱比见着我爹还亲,小李说我要不是有一张还能看的脸就该直接送火葬场,从没救死扶伤,从没舍己为人,最怕的就是给自己添麻烦,长这么大除了小学拿过三好学生,就再也没有干过给爹妈长脸的事儿。

    所以,暮雨,你说我挺好的,我真是不能苟同。

    我心里胡乱地想,身体却变得轻飘飘的,我全身最敏锐的感觉都用去感知左肩上的那些些压力。这只是最普通的那种存在于哥们之间的勾肩搭背动作,平时我也曾这样搭着吴越,只是,这个动作换了韩暮雨,所有的感受都不一样了。

    如果我有心脏病的话,那么我跟他一块走完这段儿下班儿的路,应该可以直接送太平间了。这一道儿,他的只言片语和不经意的动作,就像一把无形的手把我的心一会儿泡冷水里一会儿泡沸水里,反反复复。我不由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热胀冷缩几乎碎掉那是我的错觉,心脏它还在坚强的跳动。

    “暮雨,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是个啥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啊”他问。

    “反正不怎么样”我自暴自弃地回答。

    “是吗可是,我头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人呢”

    哦我疑惑地抬头,“你说那次你捡卡取钱啊”

    “不是,更早了。可能你不记得,可是,我记得。”

    我更没头绪了,在早的时候,我见过他么

    他好像想起什么,低头朝我一笑,真真切切的笑,我看到他眼里游弋着轻轻浅浅的温暖,我听到凉风里无数繁花倏忽绽放时喷薄而出的鸣啸。

    他看着我说“那天晚上,你路过我身边,扔了个硬币给我”

    晚上硬币我猛然想起某个郁闷的夜晚,我在街边随手扔的一个钢镚溅起的那簇清凌凌的目光。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他啊

    他看着我半张着嘴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那个人就是我。”

    “因为我把你当要饭的了,所以,你就记住我了”我问。

    “不是”

    “那因为我在你没工作的时候给过你钱,所以,你就记住我了”

    “不是”

    “那你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帅才记住我的吧”我越发地胡思乱想起来。

    “”他微微呆了一下儿,眼神专注地在我厚厚的脸皮上碾过。我现在也算是豁出去了,得瑟地仰着脸让他看。本来我俩就挨着,我再往他跟前凑凑就离得更近,近到,只要我踮起脚尖就能亲着他的脸颊,而他稍微前倾就能吻着我的额头。

    是他先收回目光,然后两根冰凉的手指伸进我脖子里,拎起我的衣领,把我从他面前拉远了点儿。

    “你真是”韩暮雨显然对我的行径很是无奈,他继续说到“我记住你是因为我不明白,就算是打发要饭的,一分钱,你怎么能拿的出手”

    呃这个嘛好吧,我承认,那天,我确实是扔给他一分钱,不过,这并不是我的本意。那一分钱还是我特意挑出来要收藏的,传说那个年份的一分钱现在市场能卖五十。当时喝了酒心里也不痛快,钢镚就那么糊里糊涂地扔出去了,然后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又被扔回来了,砸在我心口上,疼到现在。

    “呵呵,”我干笑两声,“傻了吧,那一分的比一块的还值钱呢幸好你没要”

    他摇摇头,“我不是要饭的不过,就我所见,那天晚上,你是唯一一个往旁边那个老头的盆子里扔钱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还不错”我遗憾地说道,“暮雨,其实,我很少干这种事儿,那天就是凑巧让你给碰上了”

    我没那么多好心,真的,暮雨,我不想骗你

    韩暮雨没理我的话茬,自顾自的说道“你没上班那几天,我去给家里汇款,是坐在你的位置上的另外一个人给我办的。”

    “啊。”我想了想,代我班儿的好像是杨姐。

    “以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办电汇那么麻烦,要身份证,要手机号,要核查什么的,填了电汇单子还要填手续费单子,对了,我都不知道,电汇原来是要手续费的。那时你总会帮我核对几遍账号,可是,那个人却跟我说,核对账号不是银行的责任,银行只按照我填好的单证汇款,填错了就汇不到,后果自负,手续费不退安然”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低低地声音说到“以前,我太麻烦你了。”

    短短地一句,就像一颗柠檬爆炸在我心里,淋淋漓漓的酸涩滋味。

    我故作不屑地撇撇嘴,“说什么麻烦暮雨,其实,那个人说的没错。我对别的办电汇的人,也是同样的说辞,甚至比她更冷漠。没有办法,我们这个行业,经营的是风险,最怕的是担责任,办业务好不好的首先得记得把自己的责任给撇清了,这也是干这行干久了,从无数教训中得出来的经验。”

    他沉默着点点头

    “我对你那些那些照顾,让你觉得我挺好的了。其实,因为那个人是你,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我哥们儿,咱们谁跟谁啊换个旁的人试试,我连手指头都懒得多动一下儿。”

    知道了吧,我只是对你好点儿,因为我不明不白的心思。

    感觉韩暮雨站住,我也停下,基本上之前摔的那一跤已经没事。我把手揣在口袋里,脚下踢着一旁的花池子沿儿,闷闷地不再开口。

    “安然,”韩暮雨说,“这世上本来也没什么好人,只有对某个人好的人。你对我好,我知道,我都记得。你说咱们是哥们儿,对哥们儿而言,你挺好的了。”

    、二十

    人不能太贪心

    我觉得韩暮雨不跟我赌气不计较我重利恶俗,我已经很庆幸了。

    其他的还要什么其他的,现在这个样子就挺好。他上班儿的洗车行就在我们隔壁,我站门口就能瞧见他混在一群淡蓝色的身影里,围着那些刚从热水下淋浴出来的冒着白气的车子前前后后的忙碌。闲下来的时候,他会过来和我说说话。基本上就是我在那里东拉西扯,他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偶尔发表一下看法,我就感激涕零了。后来我知道,他是来我们银行存钱的时候,看见隔壁贴着招工启示。快过年了,很多工人都想回家,于是洗车店老板不得不新招人手。擦车这个也不是什么技术活,老板看他人老老实实,不多言不多语的,就留下了他。

    等我回去前台办业务的时候,我发现洗车店的老板真是精。

    因为是邻居,他们时常去我们银行换零钱,不过,我们最烦的也是换零钱的,一来不能给银行带来效益,二来容易出错儿,只能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和工作中的操作风险。所以,一直我们的态度就是不拒绝不满足来人换零钱,要十块的,不好意思,今天只有五块的;要五块的,真不巧,今天就剩二十的了;要一块的,好,纸币没有,都是钢镚。银行又不是你家开的,你想要什么样儿的就有什么样儿的要吗要就是这个,不要不要拉倒,我也省事你也省事儿。

    现在老板他发觉了我跟韩暮雨的交情,每次换零钱都让他过来,而且,我跟韩暮雨说过了,以后不用取号排队什么的,想办业务直接过来我的窗口,我忙完手里的活儿,第一时间给他办,完全的超级待遇。

    他拿着钱过来,说要换成十块钱面额的,我怎么可能说没有,怎么可能说只有五十的,就算我没有我也得给他找,要找还得找那种崭新的干干净净的。我换给他的钱他都得仔仔细细地数一遍,本来也是应该的,银行原则钱款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不过我看着心里就别扭,那天我故意不耐烦地说他“你这人真是的,还不信我啊,我能少了你的”暮雨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一沓新钱点完,一点儿也不介意地说“不是不信你,你每次都是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儿点钱,我怕你多给我了,那你不就亏了嘛”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这话听着也太舒服了,我不想笑得太明显,于是胡乱地朝他挥挥手,按下了叫号器。

    比起换零钱的麻烦,可以看到韩暮雨的诱惑要大得多,每当他那身毫不出奇的蓝布工作服出现在门口,我总是下意识地调整脸上的表情,不能太欢喜,更不能冷淡,不能太热情,更不能恹恹,要适度,不能让他觉出其实我一直期待他过来,但是,要让他明白他的出现我是开心的欢迎的。说实话,这个度很难把握,直到有一次,我在准备表情来面对韩暮雨时,他低声地问了一句,“安然,你是不是病了看着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我才知道,我那个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表情不叫适度,叫扭曲。

    最频繁的时候,他一天来了四次。小李说,“安然,这也就是韩帅哥了,要是换个别人,你早拿白眼翻人家了。”其实,她说的不对,要是换了别人,根本就没有第三次和第四次,第二次我就会直白地告诉人家“今天零钱换没了,真的,你非要的话我只能从残币里给你挑几张,嫌破啊,我就知道你不想要,出门右拐,建行,出门直行十二米左拐,中行,那都是大银行,去他们那里找找吧,真不好意思,要是有我就给你了,真是没有啊不好意思啊”

    记得刚上班儿还不像现在这么滑头的时候,我曾经因为不给一老太换零钱而惹得她大吵大闹,她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你们银行这是什么态度啊,我换个零钱推三阻四的这个没有那个没有,你们是为人民服务吗”我当时安静地接受训斥,心里默默地想,“你说你活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不明事理呢银行当然是为人民币服务的,为人民服务的那是公务员”现在想想,当时那事真不能怪我,她拿五十块钱要换分币和毛票,那我哪儿有啊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银行的人确实蛮讨厌的。换个角度想,我也会同情那些换零钱的客户,换做我是他们,也会心生怨恨,会问“打开门做生意,为嘛要刁难我”其实,也不是我们要刁难谁,而是,给你们服务真是费力不讨好、赔本赚吆喝的事儿。偶尔为之,可以,多了,谁都懒得理。

    当然,韩暮雨是例外。他多来几次我还求之不得。可是,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周不到,然后又有洗车行别的人来换零钱,次数也不那么频繁了,暮雨不再是专职的,我很有些不解,对别的人态度依然淡漠,偶尔韩暮雨来一次,我仍是有求必应。

    通常,洗车行比我们下班晚,我们关门了他们还在忙。虽然我和韩暮雨回住的地方很顺路,却少有机会能赶在一块。

    从韩暮雨住的工地到洗车行也就二十分钟,他上下班儿都是步行。那天我们因为总行做什么系统测试下班晚了,回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他。

    那是我第一次骑电动车带着他,紧张地不行。我说我还没骑车带过人呢,于是把速度调到最低档,慢慢悠悠地龟速前进。

    他静悄悄地跨坐在后面,长腿因为蜷起来而蹭到我的。天已经暗下来,路灯还没有开,街边商铺的广告牌发出红绿黄交错的光,柔润地不似以往。我问他今天的工作忙不忙,他边回忆边娓娓道来,擦了多少车,打了多少蜡,新认识了什么样的车牌子安安稳稳地声调,不疾不徐地语速,清清楚楚地发音,那些叙述性的句子听起来竟然十分妥帖舒适,我不时地应着,心里柔软蓬松地如同塞满了棉花。我觉得自己的电动车像是行驶在一个梦境里,我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

    路上我问他最近怎么没来换零钱,他干脆地说“不想去”

    “为什么”我待他多好了。

    “麻烦”他说。

    “这有什么麻烦”我不解。

    “麻烦你”

    “”

    “老板看我认识你,所以总让我去换零钱,每次你都给我一样一样的找,你没有了还要去找别人要,太麻烦你了。”

    “我不嫌”我冲口而出,“我从没嫌你麻烦”

    “那也不行。我知道你是碍着我关系才这么好说话的。本来偶尔麻烦你一次,我觉得还行,可是后来一天跑好几趟,我不愿意。你越这样顺着他,老板越来劲,后来,他说要五块的我就跟你换二十的,他说要十块的我就跟你换五十的,这不他现在也不叫我去了,你也省的费事”

    “这么回事儿啊”我觉得自己笑得看不见路了,温暖从头顶到脚底贯穿全身的经脉,身上舒服得像要融化一般,“暮雨,还是你心疼我”

    、二十一

    梦游,是什么状态,估计就是现在我所处的状态,轻飘飘的,晕晕乎乎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韩暮雨就在我身后,他平平常常地言语和动作,都可以轻易造就或毁灭我的梦境。

    我并非不明白,我此刻的快乐是多么脆弱无依,仿佛一朵成熟的蒲公英,只需他轻轻一口气,便四散飘零。我这些千回百转的心事,这些近乎一惊一乍地悲喜更迭,这些无法言明的酸涩甜蜜苦楚,说到底,也就是个自作多情。饶是我喜欢韩暮雨已经喜欢得难以自拔、晕头转向了,他可能根本就没感觉。那一身清清凉凉的孤单气质告诉我,他是一个人惯了的。他知道我待他不错,于是,对我也亲和,就像谁也无法对一个上赶着对自己好的人摆冷脸一样,他对我也是这种客气吧说实话,我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我在他心里可能还赶不上杨晓飞那个胖子,他们一起受苦受累的时候,我一个人喝着茶水抱怨着社会。这个认识实在让人沮丧,我从心里不服气,凭什么啊我对他那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了哪像杨胖子你还耍滑算计他

    多幼稚啊,这想法你一大棚里的黄瓜怎么去理解冻雪之下沉寂的麦苗那种你从未有过的坚韧挣扎和对新生的向往没得比啊没得比

    同时我还发现,二十多岁的人玩儿暗恋,真是没出息

    那个人在我身边,那个人是我朋友清醒着做梦,梦游着清醒;满足夹杂着失落,失落却依然满足。

    我始终保持着匀速或者匀减速,过路口时绝不抢时间,乖乖地等绿灯,韩暮雨对我这种做法似乎没有什么意见,他表现得耐心而悠闲,偶尔还会叫我看某辆汽车的车牌号。

    总有人不守交通规则,我才慢悠悠的开动起来准备过马路,一辆黑色的汽车在直行的车流中蛮横转向,连转向灯都没打,横着从我面前就飙过去了。我吓了一身冷汗,赶紧刹车,双脚撑地,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啸。

    “靠,有人给你家报丧了是吗急个屁啊急”我不解恨地骂着。灰蒙蒙地夜色里,那辆车牌五个九的黑色索纳塔以自杀般的疯狂速度一路飘远。“妈的,早晚撞死”我恶狠狠地诅咒。

    一口气还没有喘匀实,我就发觉有点不对,低头一看,一双手正扶在我腰间,我才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是一蹦。肯定是刚才我急刹车时韩暮雨没有准备,惯性地扶了我一下。当然,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手,还在我的腰上放着。我窘迫地连头都不敢回,“那什么,暮雨,坐好,走了”

    他毫不尴尬地松开手,重新坐好了,回答道“好”

    原来就我当回事儿,人压根就没注意,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其实,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我心里翻江倒海地想,这可是你招我的,不关我的事

    吃过晚饭,我回到宿舍把单位给我们发的那些劳保用品找了出来。单位时不时的就给我们发些毛巾、洗衣粉、牙膏、洗发液什么的,每次都用不完。我翻了几下居然找到三瓶护手霜,看看还都在保质期内,于是,我穿上我的羽绒服拎上这些东西,心安理得地出门了。

    这次造访的理由很充分,因为我瞥到某人放在我腰上的手的皮肤不仅粗糙而且手背上很多小小的裂纹,凝着血痂,实在需要保护一下。洗车的他们每天接触脏水,又不带橡胶手套,大冷天的手不冻坏了才怪,反正我这边这些护手霜什么的也用不着,与其留着过期还不如送他物尽其用。

    敲门三声,过来开门的是韩暮雨本人。

    “我猜就是你。”头一句话,他这样说,然后把我让进屋里。

    “为什么啊”我问。进了屋子才发现,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在。

    “那个人回来不会敲门”韩暮雨指着一张床,让我坐下,把唯一的一台小个电热扇冲向我。

    这屋子我是第一次进来,白花花的墙板,白花花的灯光,抬眼都是纵横的铁架子,地上大部分床都空了,墙角堆着各种工具,工装。凭良心讲,有点乱,当然,一群男人住的地方,你又能指望它整齐到什么地步如果说整齐,眼下我坐着的韩暮雨的床算是比较整齐了,起码被子枕头是规矩地叠好放在床头的,不像隔着两个空铺的另外一张,被子花卷一般卧在床上。除了乱,另一个感觉就是冷,我从外面进屋来,都没觉得有什么温差。现在电暖风对着我,我仍不敢将羽绒服解开。

    “那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呢没有可能是别人吗”我继续刚才的问题。

    韩暮雨拿暖水瓶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用的是我们银行送他那个劣质保温杯。他看着我把水放在唇边喝了一口,说道“不为什么,就觉得是你”

    我差点被这个答案呛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支支吾吾间摸到手边的袋子,赶紧拿给他,“我看你手裂得挺厉害的,你们那活儿老得摸水,冷风再一吹,容易裂还容易冻。这是我们单位发的护手霜,我用不完,放着也是过期,给你用用看。”

    他随意地抽出一管来打开盖子闻了闻,“太香了吧”他皱着眉说。

    “哎呀,你就别挑剔了,凑合着用吧,咱不就是为了保护手吗”我说道,“你还怕别人笑话你不成”

    他摇摇头,“不是怕笑话,我是觉得男人身上有这么股味道,挺怪的”

    “这有什么怪的,我们单位那些人都是涂这个,我也涂,真的”怕他不信,把他手里拿的那管护手霜接过来,打算自己涂上点儿来示范一下,结果在他的注视下,我不淡定了,我紧张了,我挤多了。

    手背上白兮兮的一大坨,吸又吸不回去,我正为难,却看见韩暮雨一副要笑不笑看好戏的样子。为什么我在他面前老是一副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状这个问题不由让我怒向胆边生,于是,我嘿嘿一笑,极尽憨直,却出其不意地抓住了他的手。

    、二十二

    “让你笑”

    我拉着他的手,将手背上的护手霜胡乱地抹在他手上,然后几下揉开。他的手很凉,皮肤僵硬粗糙,白色的膏状物填进他手部皮肤沟壑般的纹理中,像是某种凝固的脂类。着实是挤出来太多了,我给他涂护手霜的过程中,自己的手上也沾了一层。韩暮雨没有挣扎,还是那副欠扁的表情看着我,任由四只手纠缠在一起,搅动出浓烈的香气,揉搓出滑腻的触感,滑得抓不住,却又腻得粘在一起。护手霜太厚而且手的温度太低,皮肤几乎没有做任何的吸收,最后,就那么油乎乎的布满两双手。韩暮雨撑开手指,瞧着那些连指甲缝都填充满了的白色膏体,不满地看向我,拿眼神提醒我我刚刚做了一件多么幼稚无聊的事儿。我有点儿囧,干笑着把手指弯曲,伸到他面前,“像不像是蘸了沙拉酱的鸡爪子”

    “不像”他很不给面子的摇了摇头。

    活跃气氛,懂不懂啊配合一下会死吗

    我心里抱怨的时候,他已经把旁边的电热扇拉近了些,一双手凑过去就着热乎乎的风烤起来,“你也烤一下儿吧”,他说。

    四只手在电热扇红通通的背景下来回翻转。由于温度的升高,护手霜的香气更加甜腻浓郁。我似乎感觉到那些膏体悄然融化,缓缓渗进皮肤里层,看着自己油呲呲的手,我忽然想起夏天街边大排档里那些放在炭火上烧烤的鸡翅。

    “安然,”韩暮雨忽然出声,把他的手跟我的并排放在一块儿,“你这手不愧是摸键盘的,细致得不像男人”

    我斜了他一眼。不像男人你会不会说话啊就算我的手有点瘦有点白,那也不至于不像男人吧哦,都像你的手似的,指节明显,酱猪蹄色儿,表面砂纸一般才叫男人是吗

    好吧,跟他的爪子相比,我的手确实是精致了点儿。不跟你比了行了吧,我默默地把手收回来。韩暮雨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在我想开口新话题的时候,忽然说,“那个,安然。”

    “啊”

    “我的意思是,你的手挺秀气的,跟你人似的。”

    “哦”我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我手不像男人,人也不像男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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