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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爱已成往事 第1节

作者:ycbdnbcs 字数:35094 更新:2021-12-17 21:20:28

    当爱已成往事作者ycbdnbcs

    沈太太祖籍浙江,家里世代书香,一九七七年,她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八十年代初,她从杭州师范毕业,原准备继续考研究生,丈夫沈望梅就是当时给她补习英文的老师,两人结合后,沈先生先去了美国发展,她留在国内待产,学业上的事就一直耽搁下来。十月怀胎,沈太太历经辛苦生了一对双胞胎,与家人商榷之后,决定还是先在国内把孩子带大,等沈先生博士毕业,找好工作后,她再带着一双儿女过去与太平洋对岸的丈夫团聚。劳燕分飞那五年里,不论白天带孩子多么辛苦,每每到了晚边,沈太太依然伏在桌旁同沈先生写信,鸿雁传书,一封又一封清秀娟雅的信饱浸了伉俪之情,从初心萌动的热烈,到相思成疾的愁苦,再到平平淡淡的家常琐事,沈太太一开始爱引用外国诗,写完信后要翻来覆去欣赏好几遍,躺在床上如痴如醉地阅读她自己的心,到后来,这信就常常颠三倒四,一些事明明昨天已写过了,今天又稀里糊涂地再在纸上记了一遍,写完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塞进邮筒了事,信成了她的日记,写的时候已不必多么如痴如狂的疯魔,但既然写已经成了习惯,那就非写不可,不写的话,她那一夜恐都要失眠。由于沈先生回得不勤,有时沈太太也会和他生闷气,某一天,她突然罢工,命令自己今晚一个字也不准写,可当她睡到半夜,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瓦片的沟槽密密涓涓地流下,细细的风摆弄着窗棂,她人虽还躺在床上,脑子却又开始不知不觉地写信。她就那样想啊想啊,写啊写啊,或者因为那天她的心绪起伏不定,因此这封未成型的信也异常精彩,她感到自己应该把这封兼有闺怨及女性独立意志的稿子用钢笔尖锐的笔尖真真切切地写出来,可她后来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任凭她怎样回忆,那封充满力量的信都如梦中的轻纱一般杳无音讯了,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半个字,已过去的心情,是难以重现的。

    1987年,沈太太费尽周折到了美国,这时沈先生竟又宣布自己已另有所爱,要求同她离婚,孩子恰好有两个,男孩归父亲,女孩归母亲。那是个春天,沈太太在沈先生刚刚买下的位于长岛的大屋中割腕,用刀片划破自己细白的手腕前,她仔仔细细地把还沉淀着上任房主烟渍的浴缸刷了好几遍,又穿戴着半新不旧的素服,嘴上口红抹得匀匀的,一丝不苟地把自己浸在了热水里。幸亏抢救及时,她只在左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比原有肤色略白的疤痕,从此她便总挂着一串碧绿色佛珠,连洗澡也不脱下来。官司打了整整一年,沈太太最终把两个孩子的监护权都牢牢抓在了手里,和沈先生,她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同意他再接近她的孩子。这番宿怨直到多年后,沈太太的儿子沈冠儒高中毕了业,考上美国的学校,沈太太不得已同意沈先生把儿子接到他在美国的居所,这才告了一段落。

    现在,沈太太快六十岁了,尽管头发需要时不时去理发店染一染,但无论她明净的脸庞,还是羞怯的风姿,亦或稍稍有点弯曲,不那么笔直,行动如柔柳扶风般的双腿,都使她浑身上下透着股少女才有的娴静与羸弱,沈先生早在八年前就过世了,儿子沈冠儒也在美国成了家立了业,娶了一位美国太太,如今在曼哈顿当广告公司经理。孙女ivy是夫妇俩的心头肉,五年前,因为沈太太这位沈太太来自康州再也受不了过家庭主妇的生活,甩下围裙重回职场,因此沈冠儒把母亲接到了美国,由她照顾当时只有半岁的ivy,为了这件事,太太安娜颇感激她的other,沈太太到长岛的第一天,安娜做了自己拿手的德国香肠招待老人家,饭后,夫妻俩带着沈太太在社区周围散步,安娜特意让沈太太抱着ivy。这栋房子仍是老沈先生身前留下来的老宅,经过翻修,与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从前赭红色的砖墙褪为雪似的白,沈太太仿佛在她眼前见到一栋白亮的、在黑夜中也会闪光的、天堂般华美的屋子,屋子的顶上,油画似的珍珠灰混杂着紫色的玫瑰云的天空散发着朦胧的星光,树冠上闪着银色的花蕊,柔曳的枝条见风长,在和暖的天气里吐出新芽。多美啊,她感慨。怀抱中,小孙女新生的身体软软的,活像只小猫蜷在她怀里,甜美地打着盹儿。小径两旁统一铺着绿油油的草皮,在生机勃勃的夏夜中飘逸着清香。颈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的女主人静静地浇着水,小狗在花园里玩耍、打滚,孩子和狗儿们闹成了一团,沈太太的衣袖被阔别已久的海风吹拂着,她看着这一切,眼睛微微地湿润了,身后,儿媳妇安娜悄悄对丈夫议论你妈妈看起来真年轻。

    眼下,沈太太过着十分简单的生活,每天早晨六点,她自然醒来,睁开眼第一个动作便是拢好两边蓬乱的鬓发,在黑漆漆的卧室里起身,然后从前院开始,静静地为整栋屋子做扫除。七点,她取回报纸。八点,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孙女ivy会由儿子儿媳妇轮流送去幼儿园,这不是沈太太的职责。早上的时间好打发,家里的每一件家具,橱柜的细缝,地毯底下,沙发挪开,哪儿都需要她的关心,有了年头的老房子在沈太太日复一日的呵护中竟逐渐焕发出簇新的光彩。十二点,她吃午饭。别看她只有一个人,吃得可讲究。由于儿媳妇安娜不吃中餐,儿子又什么都听儿媳妇的,孙女ivy更是个土生土长的小老外,所以沈太太每天只有中午这顿饭是做给自己吃的。她年轻时候就是家里的娇儿,童年养成的习惯到老也改不掉,爱吃樱桃肉,而且专爱吃肥的,每次不多煮,不过也有六块。沈太太嘴馋,她吃得干干净净,汁水用来浇饭,再配一个腐乳菜心,这是她跟这儿的一位粤菜师父学的。吃完饭,沈太太不睡午觉,她去附近的fresh超市买好牛奶、水果、面粉、牛扒在被烈阳暴晒的树荫下推着装有两三个牛皮纸袋的购物车回家,碰上邻里街坊,大家点头微笑,接着两点钟,她准时打开网络收音机,有一个华人频道专教唱黄梅戏,这两天正唱到孟姜女哭城。沈太太梦呓似的哼着曲,一个小时便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给过去了。三点钟以后,邻居家的主妇们便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她们开的车发出的整齐划一的声音像是经过了排练,刚做完的头发像金光闪闪的瀑布一般铺陈在雪白的颈子上,闪着靓丽的波光。隔着大玻璃,沈太太听见她们高声笑语,说股票,说家居摆设,诸如此类的话题,沈太太感受着那一股热闹,直到一辆辆轿车倒进车库,叽里呱啦的英文全都掉在了焦灼的柏油路上不再发出半点回声,周遭复又安静下来的时候,沈太太就知道太阳也该是时候落山了。

    这是一天中她最喜欢的时辰。沈太太把椅子移到窗前,巨大的落地窗耸峙着与她面对面,仿佛要把她压倒,她看到自己在玻璃里的一侧脸庞,虽然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但仍旧显得朦胧不清,仿佛在她的五官和眼球之间隔着一层灰旧的网子,她只能看到不甚真实的倒影。苔绿色的窗帘在她身后投下一层淡淡的影,她端坐在胡桃木色的椅子上,神色安然地等待日暮。

    “对面的房子好像租出去了。”

    这天傍晚,安娜和沈冠儒一起携着未褪的夕阳进了门,红光堂堂地照耀到门廊上,ivy摆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活动着十只胖胖的小手指,一脸认真地帮沈太太剥豌豆。

    “今天怎么两个人都这么早”

    头戴一顶厨房专用帽的沈太太站在天然气炉子前高声问,边匆匆把肉饼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

    “请了假妈,安娜的弟弟这周末结婚,我们要赶回hartford去,和你说过两次了,你又忘啦”

    “哦,可不是嘛。”沈太太有些迷茫。

    吃饭时,安娜和丈夫又聊起新邻居的话题。

    “听说不是租,是房主的朋友来美国玩,暂时在这住一阵。”沈冠儒说。

    “亲爱的,你见过对面房子的主人吗”安娜问。

    “没有。只知道是犹太人。听爸爸说,我们这栋房子当年好像也是从他手里辗转买过来的。”沈冠儒若无其事地问母亲“妈妈,是这样吧”

    “记不得了。”沈太太低着头,刀叉摩擦餐盘,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安娜放在桌布下面的手轻轻掐了一把丈夫的大腿,示意他别再提任何关于公公的话题,不料这时ivy突然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全家人都吓了一跳,于是这天的晚餐提前结束,沈冠儒和安娜送ivy去了医院。

    一家三口一窝蜂地走后,沈太太也无心吃饭了,她收拾好碗碟,随后就关灯进了卧室。和这里的大多数老年人一样,她也住一楼。窗外,雪花乘着莹亮的月光从半空飘落,它们像长了翅膀的小天使,徐徐地盘起腿坐在了地上,又像漫天飞舞的碎纸片,分不出彼此的五官,身影悄然无声地融为了一体。成千上万的雪花降在冬天的,不再那么绿的、干燥发黄的草地上,草在雪的重力下发出沉闷的反弹,草茎和草茎之间互相摩擦,又似另一种秘不可闻的私语,沈太太望着窗户外边起的一层冰凉的薄雾,黄色的路灯下,昏暗的路面一片雪的泥泞,她忽然有点担心,雪越下越大了,这样的天气开车总要格外小心,她想打个电话去问问儿子ivy怎么样了,顺带嘱咐他雪天路滑,可她又没有动作,只是把身体僵硬地贴到了窗前。

    外面的低温透过玻璃抵达到她的皮肤上,尽管房子里供暖是足够的,可是沈太太却好像因此有些心慌意乱。

    一切都是这么静,一切又都是这么突出,大自然在这个雪夜里发出的声音低徊游窜,风无助地呼啸着,与她卧室隔窗相望的,正是对面那栋砌着红色砖墙的大屋。两栋建筑之间,仅隔着一条在黑夜里静荡的路面,月亮降临以后,使它看上去像一条光滑的银色走道。连同沈太太现在住着的这栋,原本都属于同一个主人,因此在外观上,曾经也像双子星那般象征着对称的美。如今,保留了昔日模样的红色大屋被孤立了,它被烟熏过的红色,正如沈太太记忆中的那样,在三月的夜空底下,呈现出火烧过似的焦红的柔彩,被火舌卷过的屋顶,与夜色接壤的部分已经有些发黑,雪粒被风抖落后露出的脊角看上去异样的深沉和尖锐,目睹眼前这恍如昨日重现的一幕,沈太太的呼吸在霎时间变得急促,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涌起愤怒和痛苦交加的红晕,这时,陡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的钢琴声浇灭了她沸腾的思绪。琴声淙淙,像是流淌的小溪,水花冰凉而优美,仿佛来自于午夜的电影,一辆深蓝色的车出现在了路的尽头,披着流泻的月色,沈太太看着它慢悠悠地驶近,无数雪花在明晃晃的车灯前飞舞,车轮在雪径上压下深深的轴印,琴声伴随着汽车熄火的声音留下最后几声幽幽的呜咽,平静地悄然而逝后,一个男人下了车,跟着另一个男人也跳了下来,车门被关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突兀。“轻点。”先下车的男人用中文低声说。“好的。”另一个男人笑着回应,接着沈太太见到他在路灯下的侧脸,她在心里吃了一惊,男人长得出奇的俊美,他再度把车门打开,什么也没做,只是为了把车门又小心翼翼地重新关上一遍。这回沈太太几乎没听到任何动静。“这样可以了吗”男人调皮地问。“嗯。”另外那个男人走上前,他沉默地把对方压在车门上。“我错了”不那么真诚的道歉消失在唇间。两个男人就这么在冰天雪地里接起吻来。

    沈太太参加的社区烹饪班没有固定教室,每个星期六,老师义务在每位学员家中轮流授课,因此学员也无需缴费,只需当天的场地和材料即可。这个周末,正好轮上沈太太当值,于是星期六这天,她清扫屋子格外落力,果然,下午客人们一光临,便感叹地板怎么这样发亮,问是打过蜡了吗有了孩子的家庭竟然可以也能收拾出条理如此这般的溢美之词包围着沈太太,她很高兴。

    “沈太太,你家最近新搬来两位邻居。”这天学做的点心是奶油酥皮千层挞,由于挞皮要烘烤得够久,因此太太们便趁着闲暇,理所当然地喝起下午茶,聊起天来。闻言,沈太太点点头。

    “他们上门拜访过了吗”

    “没有。”沈太太说。

    “听说是一对gay。”

    “是吗”另一位太太蹙起眉,不很确定的样子。

    尽管一二十年来同志风盛行,平等主义的价值观也让美国赋予了同性恋人群在法律上更多的权利,但关于同性恋者道德低下的想法仍旧在引导着社会互动,这不,很快由一位有朋友在高级成衣店工作的太太起了头,表示同性恋者理应比异性恋者更注意公众影响,假如在大街上看到一对男同志过分亲昵,显然不是多令人舒服的事。但现今的形势却正相反,同志们哗众取宠之风愈演愈烈,倒像是成为了一种勇于挑衅世俗的态度据她说,新搬来的那对其中一个就是这股风气的典型,他穿着花里胡哨,对时装的兴趣浓厚,每每到这位太太友人工作的店里都不惜一掷千金,为人傲慢、极度挑剔不说,举止当然也轻浮得可怕,肆无忌惮地和年轻的见习员工大抛媚眼,听说,说到这时,那位太太放低了声调听说他们搬来这儿之前已在饭店里住了一个来月,夜夜笙歌,有个传闻,饭店里一个英俊的服务生半夜送香槟给客人,结果第二天他自己醉醺醺地从房间里出来 了,当然,这个可怜的服务生后来被饭店开除了。

    “太刺激了。”此处居住的大多是犹太人和华人,华人都是老华人,相处时也习惯说英文,此时说话的却是一位年轻太太,英文中夹着明显口音,她刚从国内过来,大着肚子专程到美国待产,同志的带色八卦听得她兴味盎然。

    “哦,是吗亲爱的,你的挞皮烤的怎么样我看看”

    关于那对年轻的同志伴侣如何寻欢作乐、胡天胡地,但凡能找到乐子,哪怕是下地狱也不怕了的说法还有的是,那一下午,太太们都沉浸在这种种花边新闻里。没办法,个人都有朋友,各个朋友又都交游广阔,即使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心知肚明,听起来就像戏剧那样荒诞不经的流言没准只是无事生非者的捕风捉影,但一个人的名声在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口耳相传中的确很容易就被损毁了,以至于在茶话会的最后,沈太太成了被众人慰问的对象,毕竟对于这群生活在高尚社区里的太太们来说,再没有什么事比家里对面住了一对坏邻居更令人头疼的了。

    “不过,”那位话说得最多的太太在临走时又回头叮嘱沈太太“亲爱的,虽然你今天听说了一些事,但假如他们来你家拜访的话,还是要自然些的”

    “当然。”沈太太保证。没想到关上门之前,那位太太再想了想,又凑近耳语“其实,我还有好多话藏在肚子里呢。嗯,怕咱们那位准妈妈太激动。下次我和你单独说。”

    “好的。”沈太太答道。几天以后,沈太太和这位消息灵通的邻居又在超市里偶遇了,购完物后两人搭伴回家,途中,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与她们擦身而过。平寂的冬日午后,地面上原本铺着一成不变的绵密的银杏树叶,遭遇跑车的狂流,无依无傍地被席卷到了半空中,一小片一小片的轻盈扇面与阳光变换着角度邂逅,恍如一场翩翩落下的金色的雨。

    “哦就是他们”太太小声惊叫道“上次我只和你讲了他们俩的其中一个,还有另一个”沈太太问“是刚才开车的那位吗”

    “对,就是他。”

    “他长得很有风度。”

    “的确。但是”总还有个但是“但他是个赌徒,在好几个赌场都恶名昭著,可惜。”太太耸了耸肩膀,又撇起嘴巴“而且,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一个人喜欢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本身的问题吗”

    沈太太一直按捺着自己对新邻居的好奇,但使她终于下决心要在二月结束之前去拜访一次的是一次意外。事件的起因是沈太太病了。那天她吃了药后躺到床上休息,这一觉便睡得她忘了时间,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有人拍门,又像是自己在做梦,直至闷了一身透汗醒来,窗外的天色竟已完全黑了,她大叫一声“ivy”,但空荡荡的屋子没给她任何回音。儿子儿媳妇说好今晚不回家吃饭,沈太太在大屋里四处跑着喊着孙女的名字,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错乱的脚步声响在走廊和楼梯上,她喘着大气,抓了件睡袍披在身上便冲出了门,外面是浓重的雾,又湿又沉地附着在漆黑浓稠的路面上,由于下雪压坏了电线,失去效用的路灯孤立无援地伫立在道路两旁,沈太太左右张望着,“ivy”她再度大喊,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忽然对面院子里的灯泡亮了起来,灯光在雨雾中一点一滴变黄,乌云遮蔽之下,光晕慢慢透出了柔和的形状,透过浅蓝色的玻璃壁,最后简直漾成了一片水汪汪的月光,映衬着庭园中带着水珠的玫瑰花丛,鲜艳得在黑夜中吐露着芬芳。

    “奶奶”

    ivy小小的身影从门里蹿了出来,她连跑带跳地蹦到沈太太怀里,沈太太差点哭鼻子,内疚和惊喜让她一下子说不出话,她久久低着头,直到ivy冰冰凉凉的手指点着她的脸庞,她才羞涩地把头抬起来,正视站在她对面的那位先生。

    “您好。”沈太太用英语说。

    男人凝视着她,温文尔雅的笑容使他五官深邃的脸增添了几分东方人特有的含蓄和谦逊,ivy抢先搂住了沈太太的脖子,欢呼雀跃地说“刚才我从二楼飞下来啦,是rex接住了我”

    沈太太吓得睁大眼睛,rex笑着安抚她“刚才有只鸽子飞到了您家的窗台上,ivy大概很喜欢小动物,她很灵活,如果那只鸽子再笨一些,说不定就被她抓住了。”

    “哎,虽然您这么说”沈太太低下头,严厉地斥责了ivy几句,ivy心虚地缩起了脖子。

    “半开放式的阳台还是有些危险,对小孩子来说。”

    “嗯。您说得对。”沈太太不禁后怕,抚摸着小孙女细瘦的肩膀,她感激地和rex道谢,ivy悄悄朝rex吐了吐舌头。

    “是我应该道歉。”

    “怎么会”

    “本想立刻送ivy回家,但ivy很可爱,就和她多玩了一会。”

    “不,明明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您敲了门,因为吃了感冒药,我睡得比平时沉。”

    “奶奶,你下次吃感冒药是什么时候啊”ivy把扎着两条小辫的脑袋从沈太太的怀里扎出来问。

    “为什么问这个呀”沈太太一头雾水。

    “哈哈哈。”rex俯下身“乖ivy,欢迎你随时到叔叔家玩,嗯”

    “好”ivy中气十足地回答,复又甜甜地笑了起来“还是rex比较聪明,果然是我们水瓶座的哦”

    沈太太本来也不讨厌她的新邻居,对长得好看的男子,只有一辈子与真理为伴的女卫道士才能真正嗤之以鼻呢偶尔,她远远地看到两个邻居在对面的窗户边相伴而坐,一个从身后把另一个抱在怀里,亲昵地交谈,真像一张赏心悦目的画。可奇怪的是,两人明明在外貌和气质上都相去甚远,沈太太却老把他们弄混,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英俊男人的魅力真的无远弗届,自从ivy结识了救命恩人rex,爸爸沈冠儒的地位直线下降。

    “妈妈你别碰那是rex送给我的”安娜手里拿着剪刀,正准备修剪已日渐枯萎的玫瑰花枝,被ivy激烈的反应吓得剪刀哐一声跌在地上。

    “爸爸,你知道rh在阿拉伯语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ivy要教爸爸吗”

    “是风的意思。”

    “哎呀,ivy懂得真多”

    “因为rh是rex中文名的缩写呀嘻嘻”

    “”

    小女孩源源不绝地从对成年男子的崇拜中吸取甜蜜,谁也没想到某天ivy会忽然哭花了脸从对面跑回来,伤心欲绝的模样把全家人都唬住了。

    “怎么了宝贝。”安娜心疼又好笑地抹去女儿脸上的鼻涕眼泪。

    “顾是大坏蛋是恶魔”

    “顾是谁”安娜扭头问丈夫,沈冠儒耸了耸肩。

    “他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ivy气急败坏地跳着脚,从绑的好好的小辫上一股脑地把皮筋扯下来,一头卷曲的棕发顿时麻花似的拧成了一团。

    “我讨厌他”ivy如一阵小旋风卷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被摔上了,留下大人们面面相觑,几十秒后,只见她换了身她最喜欢的花裙子又从里面冲出来。

    “宝贝你去哪儿”安娜有些不高兴女儿现在脾气这么坏。

    “我要去找顾,我要和他再比赛谁漂亮”ivy斗志昂扬地鼓起了腮帮子“这次他一定会输给我的我有我的花裙子”

    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沈太太一不小心把自己最拿手的香草戚风奶油卷做多了,她想蛋糕卷不比蛋糕,放在冰箱里冷冻的话口感会差很多,不如送一些给新邻居,听ivy说,那位姓顾的先生最爱吃香草味的甜点,真巧不是吗于是她打定了主意,拿薄薄的油纸把蛋糕卷细心地包好,放进随手挎着的小篮子里,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庭院时,一阵阵异香又让她忍不住心里打鼓。

    “谁”敲门声持续了很久,沈太太站在门口颇为举棋不定,她无心地打量着邻居家的花园,发现从远处看来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一到了眼皮子底下完全是杂乱无章的布局,花盆们随心所欲地胡乱堆着,一大树潇洒的金丝柳迎风招展,底下密密码着好几盆昂贵的郁金香、嘉兰、龙胆与蓝蝴蝶,都是大瓣大瓣地吐着雄蕊,形成一小片火焰似的海洋,这样气势蓬勃的争奇斗艳固然煞是好看,但专家一见便知主人也没怎么精心规整过,只是多亏了连日来盛放的暖阳才使得植物们长势可喜,可那份旺盛的生机又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了些,并没照顾到大众审美对“冷与静”的需求,飞扬跋扈的艳光一味地霸占着欣赏者的眼球,几乎要叫人不安起来。正在沈太太思索庭院布局与主人性格之间的关联时,门被哗一声打开了,只见顾言襄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海碗,正在嗞溜嗞溜地往嘴里吸着波浪卷的泡面。一时间沈太太的目光只能集中在他的脸上,以至于忽视了他身上挂着的那件起码大了一个size的不合身的旧毛衣,腿上那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鞋子、袜子都没穿,一只光脚丫还在给另一条小腿挠痒痒。阳光的阴翳几乎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除了略尖的、显示出倔强和高傲的下巴在微微昂着以外,其余部分一概藏在阴影里。乍眼一望,他有着冷漠、颓废的神情,一双睥睨的眼睛颇有些居高临下地盯着沈太太,这让沈太太下意识地挺起了因为年纪渐长而不自然佝着的背脊,紧接着顷刻间,随着他嘴角一扯,许多孩子气的热情又一下子从他眼睛里跑了出来,即使他的笑容仍带有几分戏谑,但也会叫人下意识地迷上他的玩世不恭。沈太太出神地看了他好久。

    “rex有客人”顾言襄仰头稀里哗啦把泡面连带泡面汤一起三下两下倒进肚子,扬手一抹红红的嘴唇,他转身用中文冲楼上喊。

    “来了”男人低沉的嗓子带着些沈太太不熟悉的烦躁,她依稀听见从楼上传来的,自来水管发出的咯咯响声。顾言襄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双拖鞋给沈太太换上,沈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像这天这么局促过,要不是顾言襄再三说服她自己没有穿鞋的习惯,她真的不好意思在主人家还光着脚的情况下自己穿上拖鞋。

    “阿姨。”沈太太才坐下,顾言襄从厨房端出一杯飘着五爪枫叶的cauo,看上去颇为讲究,只可惜沈太太是不大爱喝咖啡的,尽管如此,碍于礼貌,她还是把画着小马的杯子凑近了唇边,谁知顾言襄不知又从哪儿看出了她的为难,变着法地搜罗出一盏正统的紫砂美人西施壶,清亮的水花浇在铺着厚厚茶叶的壶里,沸腾的茶水被壶盖掩住了,滤掉第一遍冲泡的茶水,顾言襄不疾不徐地把清新怡人的香茶注入另一个成套的茶杯里。

    “阿姨,您喜欢喝茶吗平常就我们两个人在家,他又只喝咖啡,这套茶具都没办法物尽其用,多亏您来啦。”盈盈的茶香四溢,沈太太不自禁露出微笑,顾言襄也笑看着她,这时,rex从楼上下来了,他手上戴着副黑漆漆的塑胶手套,脚上则穿着套鞋,整个人湿淋淋得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头发上也滴着水,光从打扮上看,倒蛮像个业务水平不过关的水管工人。

    “你先去换件衣服再下来”顾言襄站起来,眉毛调高地命令他说。

    “我想阿姨不介意吧。”rex对沈太太扬起嘴唇,沈太太扑哧一笑,rex挠了挠头,二话不说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顾言襄和沈太太闲扯,异彩纷呈的话题像烟花似的被他从脑子里抽出来点燃,沈太太有时跟不上他的速度,但场面一直不见冷,两个陌生人的交流被维持得很愉快。

    “对了,这是送给你们的。”沈太太被顾言襄一会从一个话题上带着跑,差点忘了手中的礼物。

    顾言襄的高兴看起来多么真诚啊忽然他脸色一变,半个脏字被骂出了口,又匆匆在沈太太面前强咽了下去。

    “您不介意我边和您聊天边把碗洗了吧。”他礼貌地、担心地望着沈太太。

    “当然不啊。”沈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见顾言襄起身,她也下意识地直起了膝盖。

    “太好了”只听顾言襄高声说“我啊,最喜欢洗碗了,谁要是不让我洗碗,就是在虐待我嗯”

    恰巧rex衣冠楚楚地走下楼梯,这番言论把他堵了个正着,他英挺的眉毛瞬间有些耷拉。沈太太装作不经意地一瞥,只见被顾言襄快手收走的几只小碗里尽装着些梅干、酱菜,别说谈不上多奢侈了,简直随便,不,是寒酸得可怜。想到那群太太们口中穷奢极欲的顾言襄,沈太太不知怎么就想发笑。水花哗哗地溅着,几只滑不溜秋的小碗在顾言襄双手高超的摆布下险些摔得粉碎。

    “抱歉,阿姨,刚才我家水管坏了,结果让你看到我这么糗的样子。”rex不理睬顾言襄的鸡飞狗跳,当着沈太太面,他自然的风度让人倾心不已。

    “这的水管是老问题了。”沈太太附和道,rex点头,恍然大悟“原来是历史遗留问题啊。”

    “不会吧,我洗澡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你一洗就坏”听他这么说,顾言襄剩下的碗也不洗了,甩着湿哒哒的手,他把手肘不大正经地压在了rex的肩膀上。

    “阿姨,这是您做的蛋糕看上去真不错。”rex笑着岔开了话题,果然顾言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又不得不举起双手投降“我能不能待会再洗碗啊刚才没吃饱,这个蛋糕卷何止看上去不错简直诱人得要命。”

    他莞尔一笑,仿佛他的语气夸张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地步,直勾勾的眼神毫不掩饰对甜食的天然渴望,沈太太忙不迭地将篮子推到他面前,大家都别客气了“你尝尝,我不知道你们的口味,这是按我自己的配方来的,可能会有些甜。”

    “不可能”顾言襄大手一挥,他快速地嚼着口里的干粮,边扇动着睫毛“阿姨你什么时候打算开店呢我一定每天都去光顾,这太好吃了,光被我一个人吃可不行啊”

    “给我也吃一口”见他吃得甚美,rex闲闲地问,闻言,顾言襄眼睛没好气地朝上一翻“我自己吃的还不够呢你还是快学我多巴结巴结阿姨吧”

    沈太太走后,rex接着上楼去搞定那该死的水管,顾言襄先是在底下噼里啪啦地弹了一通钢琴,硬生生把萨德琴弹出了比三流更三流的垃圾效果,想了半天,听楼上好长一段时间没声了,他懒懒地上楼去,倚在门框上,看一向无所不能的某人被根水管弄得焦头烂额,他啧啧出声。

    “我们为什么不把专业的工作交给专业人士干”顾言襄不敢苟同地看着rex费了老大劲拧水管“你这样真辛苦,我心疼。”

    “是吗”rex喘着粗气,还真没看出来。

    “关键是你修不好,都在瞎忙活。哎。”

    “宝贝儿,别激我。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去玩你的钢琴,虽然难听得估计你自己也听不下去,但是比你在这吵我还是强多了。”

    “我不是故意气你,我是说实话。你看你都忙一早上了,难道你今天下午也不陪我,就光折腾这根破东西啦”

    “我一天到晚都陪你,你不嫌我烦”

    “我没嫌你烦啊,我看是你嫌我吧。我死了以后你想干嘛就干嘛,现在多陪陪我嘛。谢谢你了好人。”

    “不敢当。再陪你我怕我先精尽人亡。”

    “哪有这么夸张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还是变相夸你自己啊。再说我们不是两情相悦灵肉合一吗喂,你不要搞了,真的,你搞到明天也搞不好,我的话就没错过。”

    “才知道你对我这么没信心。”rex捏着嗓子“人家好受伤啊。”

    “我对你有没有信心也不重要咯,主要是你自己自信不自信,你看你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把自己都累成什么样啦很傻诶”

    “我劳驾你先出去,去帮我拿杯喝的来。”

    “你渴了吗亲爱的不如别弄了,我们出门去喝个小酒吧。”

    “宝贝,”rex使劲一扭扳手,他憋得脸都红了,艰难地笑笑“是给你喝的,你喝东西的时候应该能给我消停会吧”十分钟后,顾言襄捧着杯温热的牛奶又晃上来了。

    “你看你看,我喝东西的时候也照样能陪你聊天解闷哦。”他一边咕噜咕噜地吞着牛奶,一边用手指骄傲地比划着自己仍在不断开合的嘴唇。

    “真拿你没办法。”rex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正当顾言襄眉开眼笑时,被屡次三番挑衅还一再相让的男人忽然猛地把扳手往地板上一掷,那震天动地的响声差点让人以为地都要被他给砸裂了,被他一丝不苟地瞪着,顾言襄吓得脸发白,端着牛奶杯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哆嗦着,他挤出一丝微笑“奇怪,我忽然觉得好累哦,先去睡个觉,在床上等你,ua”

    “”闷头继续干活,rex感慨自己忍无可忍发大火的样子真心帅翻了。

    自从那次上门拜访以后,沈太太便莫名其妙地开展了这段与晚辈同志恋人之间的友情,除了ivy特别喜欢撺掇奶奶带她上邻居家串门,三人都热衷的活动是一起上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以折价零食为主。

    “rex快来呀noosa终于打折啦”顾言襄站在大雪柜前,身穿一件印着麋鹿图案的,质地颇具俄罗斯风情的灯芯绒长大衣,脑后扎着个小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买十盒才打八折。”rex拎起酸奶认真地查看生产日期,作沉思状“你喝的完吗”

    “阿姨快来呀noosa的酸奶终于打折啦”在顾言襄一迭声的呼唤下,沈太太闻风而至,对比周围只是采购必要生活用品的购物者,这两人的手推车显然已经超负荷了。

    “才16刀一盒,真是太划算了对不对 ”顾言襄的眼睛都放光了。

    “哎呀,是啊。可是要十盒才打折呢”沈太太惋惜地说。

    “我们分就好了嘛。”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有朋友真是太好了,rex”顾言襄感动地投进rex怀里,搂紧他的腰,发出喜悦的叹息。rex不敢相信自己的人生竟然被拖进如此令人绝望的girishnversation里,真是出乎他意料,蛮欢乐的嘛。

    “沈太太,你最近好像和新邻居走得很近啊。”沈太太的社交生活仍在继续,物以类聚,现在这个道理对她也同样适用了。

    “是的。我觉得他们很可爱。”沈太太直言不讳“和你们说得有些出入,依我看,他们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侣一样,过着很平常的日子。”

    “好吧。”想给她难堪的人未料到会遭遇这么不卑不亢的回答,反倒显得是自己没趣了,只好又换了另外的话题“听说那位顾先生是有病在身的”

    “我不知道。虽然他的外表和rex比起来是显得有些娇弱,但也不像病人。嗯”沈太太充满怜爱地一笑“他的食量比我们俩都好呢。”

    “哦,这在癌症的病人里可真够少见的,不过上帝保佑,也许病情并不影响他的胃口吧。”

    三月中旬,晴好了大半个月的纽约竟然又飘起棉花絮状的雪来,冬季仿佛要故意向世人示威,显出它最后一丝力量格外惊人,寒酷的天气使村子里的大多数家庭选择足不出户,喷泉结起了厚冰,威猛地向外喷发着寒意,嶙峋的像是倒刺一般的冰脊突兀地耸立在陈旧的铜塑雕像上,远远看去,原本彪悍的勇士成了只长满了白斑的冰雪怪物,倘若有哪个顽皮的孩子敢脱了手套去掰冰块,非得叫他粘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不可,只有少数几只傻兮兮的狗在伸长了舌头还在舔出租屋广告牌下晶莹剔透的冰柱,但再过了一会,街上便连犬吠声也没了。天空仿佛一个冰雪制造器,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地往大地倾倒它的作品,缤纷的雪花柔曳着身姿,其中若干片落在了两个跑动着的男人的头顶、肩上,他们的身影如同两个渺小的黑点,在罕无人至的白色路面上一前一后地追逐。剧烈的喘息使顾言襄的头部一阵阵钝痛,但同时新鲜的、冰冷的空气不断注入又使他倍增活力,在这样寒酷的天气里,心肺运动的强度似乎又比平常再增加了一倍,他感觉在挑战自己的极限,视线跟随着前方的rex上上下下晃动着,在一个缓坡向下俯冲后,地平线的尽头连着一片凝聚着光线的,明亮得几乎要灼人落泪的皑皑白雪,它象征冬天摧毁一切的意志,却依然闪着耀眼的光辉,顾言襄不出自己所料地迎来了越来越开阔的视野,心跳也汹涌得像是要飞起来。

    “啊”就在他感到欢欣鼓舞时,满以为灌满力量的双腿却意外使他跌了一跤,再抬起头来,一张骄傲的面庞青红交加,雪粒子已经钻进了他的绒线帽里。他霎时打了个寒颤。

    “怎么又摔了宝贝,你穿太多了。”

    rex回过头来,好笑地提醒他“昨天是谁说自己不怕冷,还要来街上裸奔的”

    顾言襄瞪他一眼,穿得圆咕隆咚的身体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又莫名其妙地连吃了好几口雪,rex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眼见他摸爬滚打,他好生心疼又止不住笑意,他感觉自己正处在非常戏剧性的一幕里,导演命令他表现出不拿任何事当事的强大,而他生生体会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境地。

    “我后悔了。”顾言襄忽然木木地坐在地上,一脸心碎。拽下帽子,rex看着他带着认命的神情说“我现在才感觉到,我真的生病了,不对,应该说我随时会死,我以为我还可以和正常人一样胡闹,可是实际上”

    话还没说完,刺骨的风吹乱了顾言襄的黑发,大自然正在一点一滴地蚕食着他脸上的血色,他从没像现在看起来这样累过,好像余下的体温都被掠夺走了,而一直澎湃在他血液里的生机其实也并不存在,某种逼人的光彩正在以令人心痛的速度从他身体里流失,抓起一把雪,顾言襄任它从指缝中溜走,他出了一会神,接着娓娓地说“实际上,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你不来扶我的话,我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好了,我说完了”的笑。

    rex凝望着这样的顾言襄,他感到自己头脑发热,有口钟在他的胸膛里撞,心脏跳动的感觉异常剧烈。

    “小可怜,快过来,乖。”rex扬起笑容,他开始动手脱衣服“我陪你裸奔。”

    “你”顾言襄怔怔地望着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着“你,你,你”他一连好几个你字,结结巴巴的,完全不像平常那个舌灿莲花的他了。

    “我靠”终于,他怒吼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雪坑里飞身出来直扑向rex“我都这么装可怜了你还不过来扶我还说要裸奔你什么脑回路啊啊知不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啊不是爱的教育是爱的抱抱啊,懂吗你”

    被他不痛不痒的拳打脚踢攻击着,rex高兴极了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宝贝,还不是你演技太烂什么都会装,就是学不会装可怜,下次要哭的时候别再偷偷整理你的发型,反正你什么样子我没看过嗯”

    “哼”顾言襄想笑,被rex裹进怀里,彼此的重量使他们在同一时间都得到了安慰和松懈,两人在寒风凛冽的长街上拥抱,四条腿一左一右地原地踏着已被积雪覆盖的路面,很快雪地上就多出了四个低洼的映着天空颜色的男人脚印。

    “快走吧,我还预约了三点的健身房。”又抱了一会,rex搓着顾言襄冰冷的手,他的温度不停过渡给他,却怎么也捂不热。

    “你看啊。”顾言襄徐徐微笑,白气从他口中呵出来“这个天气,真的只有狗和我们才会傻得出门。”

    可不是吗,一条黑贝走街串巷,迷惑不解地朝这两个人类张望,倏忽间它高大威猛的身形又如神隐少女般,不知闪进了哪条时空隧道。

    回家以后,rex端着两碗通心粉上楼时,顾言襄正趴在床上自得其乐地玩手机。

    “吃饭了。”rex放下碗,没收他手里的家伙,顺带捎一眼,是个微博。粉丝个位数。

    “老夫聊发少年狂。”配图是rex穿着件单衣在雪地里跑步的背影。

    “怎么不拍你自己”rex顺手就打开摄像头对准顾言襄。

    “丑死了不准拍”顾言襄一把抢过手机塞进被子里,声音很大地说。

    “哪丑了”抬起他的下巴,rex故作认真地端详,换来顾言襄把脸厌恶地撇向一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

    “我喜欢的人会丑”沉默片刻,rex把他放开了淡笑着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顾言襄也学会嫌弃自己了搅得他心烦。

    “就是丑嘛。”见rex不悦尽管很低调,小顾倒像是有所得逞,他索性抛开偶像包袱,把身体耷拉下来颓废地靠在床头,嘴角扬起一抹挑衅的笑。

    “和你那些什么a啊b啊c啊d啊比起来,我不就是又老又丑吗。”

    “你比他们都年轻都好看,他们和你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你想我这么安慰你”

    “你真可恶”顾言襄简直想狠狠咬rex一口,他气极反笑,两颊因为尴尬而涌上异样的红晕,眼神像是喝多了酒,流动着恃醉撒泼的媚意,他不知道自己在rex面前怎么会这么蠢,蠢得他想哭

    rex“我就是这样。”他无动于衷的反应,近乎麻木。

    “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我要睡觉。”顾言襄冷淡地说完,拿屁股对着rex,自己钻进了被窝。

    “抱歉。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么脆弱。下次我注意。”说完,rex把碗收走,没再给顾言襄任何挽回局势的机会,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顾言襄把自己丢在床上,rex走后,他反而没那么躁了,或者他只是想自己待一会,rex不理他正好。他索性玩起了手机,意识迅速吸收大量信息后,空置的胃也开始磨起来,他又懒得叫rex,只好压着胃,边听歌,边等待睡意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rex推门进来了,他迷迷糊糊的,rex的出现并没影响他的睡意,rex的动作不轻但也不重,平平常常的,他感知有影像在他眼前移动,但他仍未睁开眼睛,他能知道rex应该是脱下了衣服,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角,几乎看到了rex脱衣服时那种淡漠的神态,用一种低调的深蓝在他眼前缓缓涂开,又像是以原始电影胶片那样的明暗对比在他脑海中呈现出来面无表情的rex,但是很性感,一旦真正抹除了笑容,他总会难以掩饰地显出骨子里的冷漠和不屑,他是极度眼高于顶的那种人,你难以分清他给你的到底是什么样一种热情,只见他踢开了他的拖鞋,露出赤裸的有点儿略瘦的双脚,他马上就要睡到他的身边了,和顾言襄睡在一起。顾言襄几乎是无视掉了因为这点发现而塞满了他心脏的那种愉悦和安定,或者这种安定和愉悦本来也很平静,并不足以反衬出之前的他独自一人躺在房中时就有多么异样,但他在床的另一半凹陷下去以后还是迅速张开了四肢,手自然而然地搂住rex的胳膊,腿则一直不依不挠地缠到了他的腰上去,rex没意外他会怎么做,在黑暗中他笑了一下,沉默地回搂住顾言襄,两人的全身上下都紧紧秘密地贴合在了一起。就像是天生该嵌在一起似的,连他们的jj都自觉找好了位置交叉着插入了对方胯下,两个沉睡的小家伙需要交流倾诉一番,享受这夜幕降临后终于等来的温存。rex在他背上稍稍拍抚着,那旋律让他想睁开眼偷看他,但他又享受rex胸膛里那种暖烘烘的感觉,于是装作好困地拉长了调子,轻扯出一声“嗯”。他想做爱,以呻吟引诱对方行动,然而他的身体又极疲惫了,催促着他睡眠,阻挠他享乐的心。rex紧按住他的臀部,没有要立刻行动,只是不发一语地把硬起的阴茎抵在他大腿上,磨蹭他的腿心,他只穿了一层薄薄的睡裤,那种粗糙的亚麻质地被龟头顶得发热发烫,柔嫩的大腿内侧被蹂躏轻易就让他腰肢酸软,还有一种肌肤在发烧的羞耻,使他不由想合拢双腿,可是rex又一再戳进他的腿间,粗暴地顶弄着他会阴和睾丸,他感到欲火从下腹部蹿起,想伸出软弱无力的双手爱抚自己的阴茎,但另一个隐秘部位的渴念显然更为迫切,是他自己所无法解决的。他的身体还饱浸在睡意中,慵懒地拾不起一丝力气,大脑释放出要他睡眠的信号,使那种勃起到了的色情像被拘到了一个蒸笼里扣住了,闷着真叫人酸软无力。春情交缠在彼此双腿间的更加局促,潮水一忽儿就要漫过了他的全身,他仰高头,被rex掐住了他的下巴,被窝高高地耸起来,伴随rex的的动作,床发出嘎吱摇晃的声音,粗大的阴茎一下一下地鞭笞着顾言襄,像是根野蛮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打烂了花心,烫的他想化开,意识就越发沉沦到了底。酥麻的感觉是嗓子里喊不出的,只能借由暧昧不清的呼吸得以抒怀。rex的吐息也响在他耳边,男性灼热的气息既粗野又芬芳地涤荡着他的耳垂,这又是在诱惑着他,使他浑身都宛如被雨水淋湿的花瓣似的敏感地轻颤不已,rex两只手臂穿过他的肋下托着他湿软的身子,把他紧紧禁锢在了怀里,他被强制不能有任何动作,但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却一下跳得比一下更鼓噪。再这样持续了一会,他的身体实在受不住了,一阵野蔓草似的揉动,似在求rex抛开杂念索性把他唤醒,可最后rex在他耳边沉沉地吐字“你睡吧。乖。”手掌轻抚他坠重的眼皮,把他反过来搂着,他想挣扎,可是他的嘴巴和眼睛都从后边被捂着了,他闻得到对方手心里的汗味儿,在黑暗中浮泛着男性沉闷的性欲,阴茎在他的双腿中不断推挤,好久好久,他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心跳得如同溺水的人,衣衫上挂着汗珠柔腻的重量,薄如蝉翼地贴在他的身上,可结果他就那样让他插着睡了过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从中领略快感,但他背后的怀抱的确够坚实够强健,犹如温柔的堤岸把他环抱,潮水不断打着舒缓的节拍,又使他想起趴在勇敢的马背上的感受,在广阔的世界里那样安稳又自由,全凭他带他往任何方向,源源不断的安全感被输进他的身心最深处,这种精神的慰藉最后竟然越过了腿间那块热铁所带给他的动情,使他最终回归无思无绪的冥想,平静又甜蜜地沉到了梦乡里去。

    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明明他们扪心自问,双方都没有丁点旧梦重温的妄想,可时常,在某些相处的瞬间,他们仍会感到恍如时间倒流一般的错置感,这并非出于他们本身的意愿,而是两个人的性格在发生碰撞时自然而然产生的效果只要待在rex的身边,顾言襄就会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幼稚和任性。而有了顾言襄的rex,也没办法再像过去的十年中那样随心所欲。

    rex听着顾言襄睡着以后呼吸的悠长频率,手抚摸着他细细的脊骨,顺着纤长的脖子往下,手掌压着他的肌肤,直溜至光滑的屁股上。那儿有两个浅笑的腰窝,让人感慨这样一具生动的肉体,究竟是什么神妙的艺术品活了过来,但他的身体果然是一天比一天瘦了下去,好像把拿什么好的往里填都恢复不了他的能量,也不知他吃的那些又腻又遭的甜食都跑哪儿去了rex揉着他的屁股,皱着眉想。然后,再往上就到了他的腰,他的腰一贯这个尺寸,但从前好像更加韧性,既饱满又弹性十足的肌肤,加上一点点脂肪的修饰,强调出了主人的热情,尤其在挥洒汗水的时候,极富魅力。但现在那里却好像有点萎靡了,只剩下凸枝一般的骨头在薄薄的肌肤下面异军突起,rex的手指翻来覆去地摸索着这些日渐出现在他身体上的变化,最后干脆钻进被窝查看他的后腰,果然,那有两片脆弱的骨节,在淡绿色的月光下随着他的呼吸震颤,他轻吻了一下那里,怕这样碰一下都会让顾言襄生疼,可这显然是他的错觉,梦中的顾言襄只是轻摆两下臀部,然后又溢出一声笑地喃喃他名字“rex。”他以前从不叫他的英文名字。这一下就让rex惊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无声地抱住了恋人,把眼睛贴在他冰凉的脊背上。

    过了两天,雪住了,尚未融化的积雪把周遭装饰成了住着仙女的银色仙境,阳光透过浅层的云波洒下柔情万种的金色种子,万般生机因此又恢复过来,在丰沛的土壤中激昂地冒起了头。空气里又有了新鲜的气味,微妙地暗示了季节的转换,太阳这万物之主,即使是村子里最小的孩子也能感受到自然之力的不可逆转。

    这日,尽管春寒仍然料峭,但人们都拿出了要好好大干一场的劲头,在家长的陪伴下,孩子们裹上羽绒袄,带上魁梧的护耳和手套,肩上扛着块滑雪板,就这样全副武装着朝村里原来的一个防洪坑,现在是他们的小型滑雪场地昂扬进发。

    沈太太两天没见到任顾了,自从那天她听说了关于顾言襄的坏消息,心就难免蒙上阴霾,今日终于在无垢的阳光中再与二人相遇,迎着爽朗的风,她望见顾言襄两颊绯红,与雪亲密无间地耍在了一起。穿着白色滑雪衣的他,乘着板子从高高的小山坡上轻快地碾雪而过,扬起的雪尘在他周身四溅开来,在空中与散漫的风相遇,再次发生美妙的化学反应,飘飘欲仙。金灿灿的阳光彻底被吸进了顾言襄的瞳孔中,沈太太一下子释怀了,顾言襄沉浸在这不属于成年人的,简单而乏味的游戏里,他因此发出的笑声,竟然比以往还要纯净。她有点儿生气心想那八成又是个道听途说回来的假消息,就像他们其他那些消息一般,都是经人捏造的,于是她当做玩笑又半试探地问rex小顾身体怎么样了我前天听到tt太太无意中提起rex一面大笑着“baby,od job。”,在一片闪耀的白色中以极优美的平衡姿态滑行着冲上前,一把抱住了顾言襄沿着陡峭的坡脊俯冲下来后,连着两个后滚翻的异常狼狈身体,一面抬起头对沈太太解释这是真的。目前他还是很害怕做手术,不过他会准备好的。

    “什么”顾言襄听说沈太太得知自己生病的事,担心这位可爱的太太会承受不住。

    “手术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rex扶着他站起来,搂着他的肩膀“虽然难度很高,但我相信我们会度过这关。”他看上去是极其笃定的。

    “演技派。”顾言襄躲在一边小声嘀咕道。

    rex“当然了,你想要继续享受人生,难免要承担一点风险。”

    rex和顾言襄对视着,顾言襄忽然笑起来,无可奈何似的,他竟然忍不住咬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一下,rex认真的神情就什么稀奇的事物一般,让他觉得很有趣。

    “阿姨,别担心。”顾言襄将笑容再扩大,转头对着沈太太“没事的,我小时候算过命,说我能活到九十岁。”话一说完,他伸出一小截舌头舔去了落在他右上唇的雪花,那样子看起来十分邪气,活脱脱是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既像男人又像女人,在模糊的边界上无恶不作,又深藏一颗奇异的童心。

    顾言襄去骚扰正在堆雪人的ivy了,他趴在小女孩好不容易才滚成的大雪球上死赖着不肯下来,目光追随着他,沈太太说“他真的像他说的那么乐观吗”rex单手插在兜里,阳光顺着他的眉骨,落至鼻峰处,勾勒成一道金边。

    他的回答很平静“他是早产儿,一生下来身体就不好,所以他家人很宠着他,打针吃药地养到三岁,他又得了哮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被他爸妈带去算命,算命的既然收了钱”他笑了笑,轻松地说“那肯定要给顾客一点安慰。”

    “所以他刚才是在安慰我吗”沈太太的心揪了起来。

    rex“不,我不这么认为。”

    顾言襄抓着ivy的两手,他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使尽全力旋转自己的身体,他觉得很累,但是很快活,小姑娘被他甩到空中做圆周运动,她边尖叫边大笑的声音震动了他的耳膜,同时也引发了他更深的陶醉和感动他已经深深陶醉在眼下这种狂热得忘却了死亡的感动当中了。哪怕此种行径在本质上与傻瓜无异。ivy狂喊rex的名字求救,“来了”rex笑着朝他们奔去,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摔成了一团,童音和笑声其乐融融,在他们的头顶,是诞生在初春的骄阳,这正是凛寒和希望交接之季,前方是一片广阔的雪景。

    那天他们去踏青,沈太太随口向rex提起她已逝去的丈夫的事。

    “我能和你讲讲我的事吗”她这样问他。

    “sure”他说。对这样的请求当然无法作出别的回答。

    “唔。”她点点头,随后陷入长久的沉思。他们的野餐地点定在

    ookyn,植物园里的樱也结了花,随着拂面的春风徐徐摆荡。一株一株的树罗织紧密,花枝一个劲往上生长,重重叠叠地俯瞰着前夜刚下过一阵小雨的林荫道,天空里都盘旋着如同薄施着脂粉的细雪一般的樱花,在遮天蔽日的花瓣里依稀泛着零星的碧色。这春天里一瞬间的欢欣,到今天泛滥到了极致,望着眼前的樱花雨,这多像一首明丽的哀歌啊沈太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梦境中。距离他们不远处,顾言襄躺在还有点儿湿润的绿地上玩一只小狗,邻近的红垂樱亭亭玉立地盛开着,像一朵落落大方的红云,露珠在花瓣上越积越多,摔打着穿过了几片绿叶,发出一连串惊叹号,又滚到他的脸上,小狗像发现什么珍宝,对着他的脸庞舔了又舔,他露出嫌恶的神色,左右挥不开那只狗,最后只好把脸埋进青草地里,干脆在这香气四溢的四月天里睡上一觉。

    沈太太用英文说接下来的话。

    “那时我们非常相爱。”。

    “嗯。”rex回应着,他正喝一杯热茶呢,多好的天气啊。

    “我们在双方都很年轻的时候认识了对方,这点一直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果不是那样的年纪,我肯定不会有那样的心情。”

    rex“我同意。”

    他似乎真的没什么别的好说,一个很乖很乖的听众。

    “我们曾经很好了一阵,但是过了那一阵,就突然又什么都不好了。”

    “我以为只要是感情,难免会有波折,可是没想到它最后真的如这美丽的樱花一样,过早地衰逝了。”rex沉默一会“我”

    “不不,”沈太太笑着打断了他“不需要说为我感到遗憾,我已经听了太多这样的话了。”

    “我是那么大众的人吗”rex严肃地表态“我想说的是如果我喜欢女人的话,一定会选择像sue这样的女人。”

    sue是沈太太的英文名。

    “哦,rex”沈太太这次真的笑了。

    rex背靠着一棵花龄已逾三十年的樱花树席地而坐,他仰头望向花枝载满的半空,萼筒状的花形很有意思,散发着犹如水痕划过白纸一般清淡的气息,是这里的常驻客,日本品种,名叫江户彼岸。这棵三十岁的樱树已过了它的佳期,花色一年淡似一年,夹杂在如云似霞的绮丽中,正像是双鬓斑白的妇人,她的晚景深深映在rex的双眸,于他而言,伊人饱经岁月的容貌之中蕴含着动人心魄的美,她沉默而高大,多情又无情,是其他天真烂漫所无法诠释的残酷与优雅。还记得当年日本之行,他邂逅了一棵活了近千年的樱树,也是江户彼岸系,他不知随风凋零的樱花也有这样令人敬畏的强健族系,为那风雨不灭的生命力惊叹。

    “春至群花放,秋来红叶翔。山樱开又落,告我世无常。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但愿在世时,忧患莫频催。”

    将近三十年前,沈太太陪伴彼时还是她丈夫的沈先生同游此地,他信手拈来这首古老的日本和歌,她反反复复吟咏的是最后两句,哪想得他是那样心思四月春风,剪不断,理还乱,沈太太下意识去摸她左手腕上那一串碧绿佛珠,沉沉地压着她,让她阿弥陀佛,平心静气。

    “听小顾说,你们是之前分开过一段时间,最近才和好的。大概因为这点,当然也不止这点,总之我特别喜欢你们。在我和他分开以后,所有人都劝我,要我努力摆脱过去,尽管放眼未来,我为此非常苦恼过一阵,似乎这些关心有时候对我来说更像一种负担,是明知其正确,却又因为无法好好执行,而感到厌恶的真理。有人说,爱情是盲目的,纯凭心灵的引领,如果这句话成立,那重拾旧情或许就是连心也盲目了,因为明明是过去走过的路,历经辛苦后终于得出了失败的结论,现在却又要推翻过去,继而重建一条新的,却又时不时会与旧日阴影重叠的路径假如再度失败的话,那么会不会连过去仅剩的一点儿美好也损耗掉了呢”

    沈太太迟疑地望着rex,可目光又像穿过了他,重落回了自己身上。

    “任何一种决定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知道是对或者错。”rex说。他回避着敏感话题,站起身观望顾言襄,只见顾言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自然而然地朝他走去。rex摸他的发丝,直到他翻动一下,露出打着盹儿的侧脸,呼吸徐徐地搔弄着rex的手指。爱怜由心而生,rex把穿着的夹克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

    “他说因为你生他的气,好久不理他,他又要面子,不知道怎么挽留你。”沈太太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似乎只要话题以顾言襄为住,她就总情不自禁想微笑。

    “他这么说”rex凝视着顾言襄犹自酣然的睡态,不知怎的想去掐掐他的脸颊。

    “我是不是不应该和你说这些”rex相当西化地耸了耸肩“不,没关系。”他拿出了社交架势,始终不太擅长和人聊感情,或许这样会使朋友怪罪他稍嫌冷漠,不好亲近,他又何尝希望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总比要他随口说出敷衍的词句来得轻松,说真话比说假话容易,他向来是这么认为的。

    回程时,顾言襄颇感兴趣今天沈太太和rex都聊了什么,平常他们三个人结伴外出,总是以他和沈太太两个人对话居多,关于为什么会和沈太太结为好友,顾言襄自有一番见解人生在世,谁不需要朋友呢只是在这儿啊,也就沈太太愿意搭理他俩嘛

    “你猜不到”故作高深地挑起嘴唇微笑,rex就是不告诉顾言襄。

    “我怎么知道。总不能谈总统大选吧”顾言襄哼了声,磨磨唧唧,不说算了

    “她讲她和她前夫的事。不过我不是个好陪聊,引不起她的倾诉欲。”

    rex三言两语概括了沈太太午间赏樱时的情状,顾言襄听完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rex的自我评价果然连siri都比他会聊天。

    “你就不能多问两句难得人家主动开口谈心事。你不知道我平常哄着她说她都不说,跟个不开口的核桃似的,她越封闭我越想把她撬开。”

    “你怎么这么八卦。”rex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像你最好了,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和僵尸有什么区别。”

    rex被他说得索性不再开口,也许一次两次这样被他踩在头上撒野很有趣,可次数多了也不禁觉得顾言襄欠揍。为何在他人身上无往不利的优越感唯独对顾言襄却起不了丝毫作用原因多少也得归结于他自身在他长期的宠爱之下,顾言襄从小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个性,就像地位日渐尊崇的猫咪,假若主人没有生就一副狠心肠,或许就要为宠物所驱使,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甚至不惜把自己贬低为奴隶以便更好地沉溺于对宠物的爱欲,诸如此类的变态行为。也许最好的方法是把猫咪拖上床不讲情面地惩罚他,可主人又经常害猫咪受伤。常常主人还在兴头上宠物已经晕了。事后猫咪常嘲笑这是由于主人对他迷恋过深的缘故,以至于连活塞运动都会失了分寸。可事实是,猫咪自己也对主人无所不用其极地引诱,生恐自己输给了主人过去十年中经历过的那些艳遇。

    “晚饭吃什么”顾言襄问。

    “你想吃什么”rex说。

    “随便。”顾言襄撇撇嘴。

    “那就吃随便吧。”rex把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口,顾言襄肠胃不怎么行,唯有在饮食方面rex不允许他随心所欲。小顾绝望地兴叹着想吃这个那个,见rex面色一沉,却也精乖地跟着溜下了车,抱住rex的肩膀,他在他耳边柔声哄着“开玩笑的,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吃得光光的,好不好”

    rex笑了,显然,顾言襄这位刁钻的病人时常叫他伤脑筋,但就在忍受这种烦躁和厌恶的过程中,却又还兼杂着相当程度的愉悦,这许多矛盾的感情使他对着他时无法不露出笑容。

    “我还是能让你开心的,对吧”顾言襄忽然表现出一抹奇怪的讨好,像是害怕自己会在不经意间没把握好任性的尺度,越过rex纵容他的范围,或者他会再次离他而去

    “别装了,小可怜。”rex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屁股,完全不知道身边人此时的恐惧是发自内心。

    顾言襄向来认为其本身过度自恋的个性会导致在自我判断方面出现谬误,然而同时又使他在判断他人这点上具有非同一般的自信,自打他懂事起,他就精准地识别着身边人的喜好,父母最疼爱的并不一定是最乖巧的那个小孩,兄姐最维护的往往是最没出息的弟弟,一个人要是太过勤恳则难免被人利用,要是生来便具有伟大的才能,那么处在周遭平凡的环境中或许又会多多少少地感到痛苦,由于身体底子差,顾言襄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对自我的厌弃当中,童年时期所获得的体验对成年后的人格形成也起着作用,既然如此,他这个人身上的种种乖张与怪诞便也不难理解了,青少年时的他是理想的悲观主义者,因为这种悲观如此纯粹,就像蜂儿爱蜜那样自然,并没遭受过任何变故的破坏和质疑,因此也是美丽的,圆满的,幸福的。直到和rex分了手,他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彻底从被无休无止的纵溺中扯了出来,明白原来爱情的幻境其实也并不真的那么虚幻,而是一块说摔碎就摔碎的玻璃,是实物,摔碎的时候听得着响的,他的性格里才反而生出一丝乐观的成分因为渐渐了解了人类适应环境的本能,发现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人总能好好活着。唯一逃避去深思的大概就是生老病死中的老,好在他虽然喜爱过日夜颠倒的生活,老这个字倒一直和他不沾边,大概是心态的关系,他始终对陌生的人事物抱有强劲的好奇心,一次接一次新鲜的猎艳使他精神振奋,因此具有源源不绝的活力和创造力。

    顾言襄未对任何人坦诚的一件事情是在rex走后,他几乎每天晚上睡不好觉,他总是觉得自己做错了,或者最后一次他们吵架,他脾气发得太大,有点过了头。可那时才二十岁的他,又执拗地深陷在rex对他的承诺中不肯出来明明他答应了永远不离开他,两个人一辈子也不分开,为什么在交往快到第七年的时候,用这种二话不说的方式出走甚至在他离开的前两天,他们还言笑晏晏,商量着夏天要去哪度假,他要去凉快的地方避暑,rex却向往非洲,听那些野人唱歌。最后他们说好,彼此干各自想干的事,然后当想念对方了,便第一时间奔到对方身边去这当然是顾言襄的脑袋才想得出的主意,可rex当时不也感慨他的歪脑筋多吗那么,他到底是有什么不满在rex走后的许多天,顾言襄又从他们共同的朋友那里听来了更多打击他的话,原来rex对他已经是忍受到极点了,原来他不是喜欢他和他耍花腔,任性地气他,挑衅他,然后哄他,最后再乖乖地投回他怀抱里,没过多久就又故技重施,以和他打是亲骂是爱为一种亲昵的游戏原来他不是喜欢他这样的顾言襄的冤枉在于,他百分之一万地肯定rex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可说出去谁信呢后来,他又听说,所有人都在批评他,没人去指责留下一张纸条就甩下恋人不管出走的rex有多荒唐。他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好像忽然多出了一大批看不惯他的人,从他和rex共同好友的阵营里叛离出去,化身为支持rex和他分手的正义之士,对他指手画脚。在旁观者的眼里,rex几乎是背负委屈的圣父,他抛弃他只不过是在付出能付出的所有比如“为他”出柜后终于从爱情的泥沼里爬起来了,是人类的理性选择,更是感情上一而再再而三忍受的最终爆发即所谓的冷了心,而他则是自作自受的自私鬼,既不懂得体贴,也没有人类最不应该缺乏的感恩之心,他不懂得珍惜别人对他的好,所以他失去了,他活该。

    无数个深夜,只要顾言襄的思想一触及“rex一直在忍受我,他在委屈他自己”这个大窟窿时,他就莫名心痛,就像夺走了他的呼吸,让他变得软弱。他无法把自己之前对这份他和他之间独特感情的认知和这个做作的说法联系到一起,简直像个笑话,他从来没想过离开rex,而rex却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离开他这种可能性深深刺伤了他,无论是爱、还是自尊心,他都受不了。后来,那些针对他的人站出来后就更加重了他的叛逆,别人越是反对他、看不惯他,他就越要同别人对着干,既然所有人都认为是他的错,他应该去求rex回头,那他就更不可能去,为什么要让别人支使他的行动呢

    可某一天,他这么坚持着自己的个性,也突然溃败给了对rex的思念。没有任何思考,他直接冲上了去法国的飞机,他知道他在那儿的一个小镇,全凭一股热血占据了他的脑门,把他带到他身边。坐在飞机上,十一个小时的旅程,他没有合过眼,大脑在挨过了将近一个月的焦灼和颓丧之后,终于再次获得了幸福,宝贵的氧气让他激动地深呼吸,像是有颗小蜜蜂,在他体内煽动着翅膀,发出足以引起全身血流加快的蜂鸣,他的四肢因此变暖,心脏热融融的,仿佛沐浴着圣洁的泉,热水蹿进他的每一个毛窍,激流塞得他指尖发颤,最后又幻化成晶莹的汗从他皮肤上钻出来。想到两人和好的画面,他幸福地微笑着,如同吃了迷幻药,感受身和心在脱离重力后那一阵美妙的轻飘飘。直至他见到他,一切又发生戏剧化的变化,rex随意的样子,既孤独,又悠闲,刹那间,不知为什么,他被打倒了,所有的勇气都退居到了幕后,有一种现实的忧伤蔓延过他的眼眶、四肢,洞穿了他原本怒涨的热情,让他再也重整不了旗鼓,望着rex,当时rex在干嘛呢可能在和花店的小妞开着随心所欲的玩笑。而顾言襄则在那瞬间被现实贬低成了一个傻子。他竟然生出这样古怪的想法既然rex想过这样的日子,那就让他过去吧。如果他想回头找他,那自然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他没回去,就只能说明他现在这样快乐。

    时至今日,顾言襄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在那一瞬间的迷茫。纷至沓来的念头袭击他年轻的心灵,要上去把情绪爆发出来大骂一通rex吗还是给他,他想要的分开又或者是道歉这似乎是最合适中庸的做法。

    决定来得非常快,在rex走进位于白天的夜间咖啡馆时他转身走了。看来他的确是个冷漠的人,群众的眼光雪亮他非常自私。

    “放点杏仁粉。”

    rex正准备把奶油蘑菇面装盘时顾言襄忽然出声了,在此之前,他一直独坐在客厅里发呆,rex喊他去冰箱里拿几片起司,他恍若未闻。

    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尝过rex手艺的人,顾言襄比谁都清楚一点那就是rex这个人有多么擅长不暴露他自身的缺点。

    “是不是淡了点”

    吃饭时,rex厚着脸皮把盐罐又从厨房里拿了出来,尽管顾言襄向来挑恋人的纰漏,但每每吃着rex做的饭菜时,他是乖的。

    “不会。”细细嚼着面条,顾言襄好像能从中品味出rex难得不自信的心情。多难得。嘿。

    其实对他来说,吃什么并不重要。哪怕给他吃苦瓜呢,当他再次和rex在一张餐桌旁坐下,吃进第一口他给他煮的食物,他就承认nothgisbetter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rex兴致勃勃把顾言襄从梦中吻醒,顾言襄还以为他要给自己舔舔呢,正把腰挺起来,谁晓得屁股被rex绷着脸连打三下。

    “小淫猫。想什么呢起床。”rex说完,把衣服套在了他的鸡窝头上。雾蒙蒙的时分,星星还未off duty,东方的天角上,挂着慵懒的蓝光,湿漉漉的朝霞渗透着复苏中的大地,晨风如同拂晓的牧笛,吹响了柔缱的神之曲,整个村子有大半仍在安睡,黎明悄悄潜进了遥远的梦里。

    rex给顾言襄拉紧上衣帽子,顾言襄还困,走路的时候把下巴都搁在rex肩膀上。

    “我们干嘛呀”他嘟嚷着问,贪睡的眼睛就是睁不开,纯粹靠rex带着他走。

    “买菜。”rex说。

    “我要回家。”顾言襄发现自己都有点看不懂rex了,好好的黑暗料理界达人不当,还想起来要进步了他又没嫌弃过他

    rex解释说他夜观天象,明亮的木星启示他今天是个特别适合做熏腊肠的好日子。

    “reay”顾言襄笑得差点抱住肚子。

    “你不喜欢吃熏腊肠吗宝贝儿。”rex故作深沉地问他。

    “我喜欢吃商店里卖的那种。”

    “没新意。”rex叹口气,他笑着感慨“交往过这么多人,你最不乖,也最不会体贴人,连个碗都洗不好知不知道别人都是挖空心思地对我好”

    怎么挖空心思啊,说出来见识见识,顾言襄是真好奇,但rex无意多说什么,瞅着他,接下来这句话,色气却又满得要溢出语言。

    “成天只会榨干男人的淫妇。”他说。

    “是哦。我是淫妇。”顾言襄额头摆下三条黑线“那你干嘛非得看上我呀,你不是有很多更好的选择吗。千万别不愿意还委屈自己””

    “你咖啡泡的不错。”rex打断他,搂住他的腰,顾言襄还不甚满意地把脸撇向一旁,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rex把他掰过来,凑近他的耳垂,霸道地低声说“你就给我泡一辈子咖啡吧。边泡咖啡边被主人操。哈”

    他声音越说越暗哑,顾言襄难以自制地脸红起来。听着他说“一辈子”,他的心咚咚跳,大胆地凝视着rex,顾言襄似乎想判断出他这话到底有多少真心。他既怀疑又迷茫,更可怕的是越来越深的信任,这样激烈对抗的心情他几乎从未有过,发展到极致时,甚至有冲动紧紧抓住rex的胳膊,逼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啊及至那个操字出口,满怀的真情又化为一壶春水,喷得他全身湿透,他耳朵一热,又被rex搂着,直觉就想喘息,可他的眼神里却还勾连着惊疑,显出有些惊惶不定的神情。rex眼神粗野地盯着他,只觉这副模样的他难得一见,真的是

    两人下半身贴在一起,顾言襄的脸忽然红得有些异样,他眼神一转,笑吟吟地对着rex嘲弄道“色狼,说说说把自己都说硬了,哎,你怎么不去说相声呢,要是说黄点的,您可不全程勃起啊,哈哈哈,笑死我了。”

    熏腊肠是个能累死人的活儿,尤其是当你拒绝机器帮忙,想要体会什么是传统的小作坊生产时。买好了猪肉,肠衣,松仁,顾言襄又看上几束新鲜水淋的百合,他乐哉哉地捧花,rex拎菜,谁也没提待会要怎么往肠衣里灌肉,不过,rex对这道工序是记忆犹深他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做过,而顾言襄则被蒙在了鼓里,所以当他得知他唯一能利用的工具就是自己的双手,必须徒手塞生肉进肠子里时,他疯了“你的手以后不可以再捅进我的肠。”

    rex哈哈大笑“你说的对。”他说着把一大盆肉和肠衣挪到顾言襄面前,顿时顾言襄脸色灰了灰,rex亲切地给他分配工作“这些肠都归你,我是不打算再捅你的,你真聪明。”

    “没你聪明。”顾言襄冷笑,他见rex面不改色地把赤红的生肉捏在手里,甚至要漫出他的指缝,一阵呕吐感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我比你弄的好啊。”过了一会,顾言襄得意洋洋地向rex宣布。习惯了那种生肉的触感以后,他迅速升级为熟练工

    “那我再分点给你。”rex毫无愧色,瞥了眼时间,这进度真不容乐观。正在兴头上的顾言襄一迭声“来来来我帮你”,大手大脚包揽活计。也许这种劳动对他来说真的太新鲜了,以至于他完全没发觉一旁的rex干活干得那样心不在焉。可怜的rex,本来就不擅此道,注意力还得时不时被恋人认真塞肉的可爱样儿给牵制着,这样一个热情高涨,一个三心二意地拖到了十二点,肉还剩下五盎司,肠衣则还余两大袋。扔了吧,顾言襄想也没想便说,他已经尽全力了,可谁叫rex拖后腿的实力更惊人呢日了狗。等他再得知原来今天还吃不上熏腊肠,要风干,再经过熏制,假如天公肯作美,最快也得五天时,他真的连火都发不出来了。

    “我的手洗了四遍还有油。”

    那天晚上睡觉前,顾言襄反反复复嘀咕的就是这句。

    “你闻闻,是不是一股猪肉味”

    他把五根葱白的手指伸到rex鼻尖,rex负责地仔细闻了闻“是酱肉味。”

    顾言襄自己也含着嘬了嘬,点头“还是甜面酱。好甜啊。”

    “宝贝,你是在勾引我”rex明知故问,面上一副心醉神迷的神态,可他真是那么容易上钩的人吗看着他,顾言襄的内心深处竟生出几分无能为力的疲软,似乎他的所有个性,无论好与坏,rex都有办法卸去,明明他是如此为自己着迷,但这种着迷不知何时也成了武器的一种,顾言襄想,rex对待他,何尝不像一个爱画之人日日夜夜都要精心擦拭他心爱的那张画儿的画框,以免它堕于尘埃,即使这副画并不真的那么美,有一天爱画的人或许也会从这份迷恋中苏醒

    温热的呼吸徐徐地靠近了rex,房间里的色调那样软和,顾言襄覆住了他的眼睛,轻轻吻他的唇,rex乍然被他吻着了,他本能地回吻,两人都极尽温柔地舔舐对方,舌头辗转之间,却又不经意挑起了炙热的情欲,直到rex用力把顾言襄整个的上半身抱住,两个人翻滚在铺着淡青色丝被的大床上,顾言襄忽然笑着问rex“你对我真好啊,为什么”

    他笑着,像在说一句极平常的话。

    “你说呢。”rex亲他白腻的手指,从指尖到心脏,顾言襄全身血脉被他亲得发热,脊背都要耐不住地蜷了起来,只见他闭着眼睛,一连串的吻终了后又握住顾言襄的手,十指交缠,rex把嘴唇贴住顾言襄汗湿的手心,再印下深深的一吻。

    那么多的吻

    顾言襄声音发颤地问“你爱我吗”

    rex沉默一会,胸膛起伏着,过了几秒,他睁开眼睛,正视顾言襄眼里的星光。

    一件事情,rex过多久也不会忘记。

    那是他和顾言襄分开的多年后,一次途经地中海,他由意大利的巴勒莫前往阿玛尔菲,当告别了大陆,游至水天一色的深处时,所有人类文明的热闹都从他身边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岑寂如灭的海,在耳边忽急忽缓地回响着的大自然的轰鸣。眼前弥漫着无可名状的孤冷之气,繁星的影子在深邃的海域里睡着,银河浩瀚,孤船于星海驰骋,当波浪掀起时,整个宇宙都在他眼前晃动起来,那骤起的火焰般的绮丽非言语所能尽述,那一刻自然的浪漫震撼着rex,直叫人欲把繁华尽抛,愿永远葬身此处。

    风愈急,彻底丧失了供人以美感的情调,一海的星子被打翻,视线混沌得辨不清眼前事物,又黑又冰的海浪几乎扑到了甲板上,发出半点也不动听的怒吼,空气中咸腥密布,死鱼的尸身在浪头里翻腾,rex抓紧栏杆,极力稳住自己身体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无法逃避的恐惧,这瞬间的美的迷失,却又同时激起他身为人的本能,好几次,海水舔到了他的脚趾,来不及思索,不远处的意大利水手已经迎风唱起了古老的威尼斯船歌。他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但曲调的激昂与快乐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活泼、迷人的意大利南方,他还身处风暴的中心,和煦的阳光却已降临。

    第二天,船在黎明时分驶近那不勒斯港,天还未大亮,海面在暴风雨的洗礼之后看起来竟这样恬静,委婉,没准昨夜的惊心动魄是个梦吧,rex如此想着,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维苏埃火山。威力惊人的火种仍在休眠,山脚下掩埋着古城庞贝昔日庄严的太阳神庙,令无数贵族流连忘返的商铺和娱乐场,绿庄稼,橘子林俱往矣。晨风习习,rex穿着件衬衫散步至船头,忽闻一声清啼,一只海鸟与他擦肩而过,盘旋在那不勒斯海湾陡峭的山壁上。从海边到山腰,形如浮雕的中世纪建筑危险地耸立着,它们神秘而大胆,是凡人享之不尽的销魂窟。彻夜狂欢的灯火密密匝匝的,交织成城市浮艳的光带,璀璨夺目的倒影渐渐向下,海水摇曳,乍一看,恍恍惚惚成了浮世暧昧的一隅,与昨夜波澜壮阔的星光相比,又是另一番浪荡的情致。

    太阳升起了,rex也即将下船,重返城市之前,他不禁回首大海。

    孤淼的大海,是旅人的依归。

    而直到此时rex才明白,原来暴风雨从未真正过去。

    只见弧形的海湾上空,被冷雨浇灭的火焰重新爆炸,油画似的层云渲染地占据了顶端,在这份热情的感化之下,整片天堂都熊熊燃烧起来,光把一切置换了位置,不费吹灰之力地,象征繁华的城市在霞光的笼罩下黯然失色,海的那一边被数以万计的色彩灌满。天空是蓝绿色,云是宝石红,水是紫罗兰、淡紫、暖橙,船灯是铜黄色,峰峦叠起的火山是青绿色,火花四溅的天地间,彼此吞噬的景象又诞生出新的美感。浓厚有力的颜浆料层层铺展,仿佛用不尽似的。一股巨大的、卷曲扭转的力量把rex拖进火热的漩涡,蓝色的星点飞去了地球的另一端,城市与海,在黎明的曙色中共同被统领,边际被目睹着消失,海水漫过峭壁,岩上灯光的倒影越堕落越快乐,最后一齐幻化成了最纯净的金

    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样东西,但rex在这刹那的确想起了顾言襄。

    既见那不勒斯,死亦何憾。

    三天后,他启程回国。

    这天晚上两人聊了很多,顾言襄听rex说起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他所不知道的事,其实并不是多具体的事项,只是一些片段似的人,他们可能是中国人,也可能是日本人,希腊人大多是rex的朋友。也许在rex的口中,他们都有个圆圆的脑袋,丰厚的啤酒肚。一个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展现在顾言襄眼前,他们都不重要,又都很重要。顾言襄听着听着,他忽然意识到,在他们各自潇洒的这十年里,rex真的经历了不少好玩的事,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

    “怎么了”rex见他闷不做声,掐了他脸一把。

    “没什么。”顾言襄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这样太好了,rex的故事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顾言襄心想他过得如此不无聊,真是不枉费自己被他甩了呀

    顾言襄不是没想过自己的身体有天会垮,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还是一下子吓傻了。

    “有没有搞错我一直不舒服的都是胃,怎么忽然成脑瘤了”

    一天之内,他打了三次电话给医生,医生是他曾经的追求者,碍于情面,不便不接他电话,最后他劝他“你可以去别的医院再做一次检查。”

    “我会的”

    顾言襄气鼓鼓地甩掉手机,直到有三家医院的报告摊在他的面前其中一份略有不同,除了确诊他患有中心颞叶瘤以外,还指出他对紫外线有轻微过敏,他才放弃了挣扎,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给他的保险经纪。

    “我希望我健康。”

    那天正好是他生日的前一天,他在外面疯到了十二点,切蛋糕时,他大声宣布。

    “你哪不健康了”一个他的前男友,熟悉他的脾气,待众人都送上生日礼物后,悄悄问他。

    “我心灵不健康。”顾言襄说。

    “那你没救了。”当年前男友吸引他的就是这份精准的吐槽。

    自上一段恋情又以失败告终后,顾言襄对花花世界的兴趣就又再度减损了几分,他本以为自己已到了收收心、认认真真处感情的人生阶段,没想到最后却被生活给狠狠嘲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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