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极尽委屈痛苦时,总会在意识深处回忆起曾在母体中的温暖抚慰。
顾淮琛怔怔回想起四年前,何宴因为自己而不愿意跟父母移民后,他坐在何宴妈妈对面,是怎样的信誓旦旦。
“阿姨,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他一辈子的。”
顾淮琛将何宴抱起,他脑袋软软搭在顾淮琛肩膀,浑身滚烫。
他18岁拐走了别人的宝贝儿子,又让他独自一人远离移民的家人陪着孤独的自己,却没有好好珍惜。
闪烁其词不肯打退烧针的医生让顾淮琛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他留心观察后才发现,仿佛有的事实被人为的掩埋了,比如每次何宴开药,送到病房的总是撕掉了标签的瓶子,甚至连一张药单也没有。
于是几天后,当他看见保洁阿姨从病房拿出垃圾袋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悄悄尾随她走到垃圾筒旁,随后趁着无人,偷偷拿起那一直被他视线紧锁的袋子。
躲在楼梯暗处,顾淮琛没报什么希望的翻着垃圾,却当真在里面翻到一张已被揉成一团的药品清单。
他将什么也看不懂的药单塞进口袋,手指死死捏着,仿若捏着一团火。
惴惴不安的回到病房,刚刚退烧的何宴斜躺在床上,看他进来,连忙坐起身。
“你干嘛去了?这么久。”
“……”顾淮琛顿顿,口袋里纸条轻轻发出摩擦声,他看着何宴仍苍白的面色,虽然知道不会有答案,仍是压制着颤抖的声音,平静的问,“真的没事儿吗?你这次发烧温度高的吓人……”
“你这人……”何宴白他一眼,“我真没事。还有啊,你是不是太闲了才会想东想西的?如果真这么闲,还不如去公司呢。现在我住院,虽然你的设计稿已经传了过去,但你还是去现场监督着比较稳妥。”
“……”顾淮琛愣愣,并不想在这时丢他一个人在医院。
何宴就像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似的,又对他说,“这件事才是最让我担心上火的,你真为我好,就去现场看看嘛,有什么问题也比较好解决。更何况,下午我表哥还要来看我,我们说不定又得干仗,看到你,他蹦跶的不更欢……”
“好。”顾淮琛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一眨不眨看着他,轻轻开口,“我听你的。”
话虽这么说,等他真正站在将近三年没踏足的zq大楼前,还是有了一种近乡情怯般的犹豫。
正当他在门口彷徨时,就看到自己曾经的助理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扑进了他怀里。
“头儿!你终于来了!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顾淮琛愣愣,双手轻轻抱住了眼前这跟了自己许久的女生。
随后助理边拖着他向楼里走,边给他介绍这三年来zq的近况,听到某一句时,顾淮琛愣住了。
“你说,何宴他每年都要设计十四个系列?”他忍不住吃惊地问,因为何宴和自己不一样,喜欢慢工出细活,何况之前一年七个系列就够要他的命了。
“……啊?对啊,vce哥每年要给zq设计八个系列,给zqc设计六个……”
“zqc?”顾淮琛打断她,“这条线居然还没砍?销量不是很一般吗?”
“但是现在很好哦。头儿你也真是的……”她瞪了顾淮琛一眼,“你不来看我们就算了,居然连新闻报道也不看吗?vce哥超厉害的,尽得你ji,ng髓,有时候衣服设计出来,我们都觉得他简直就是第二个你了……”
“……”顾淮琛听着她的话,却无言以对。
当他走到自己办公室外,却又不知想到什么似的,打发走了助理,转身走向何宴的办公室,轻松打开了屋内保险箱,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厚厚一沓图纸。
那是这些年来何宴的设计稿。
顾淮琛小心的将它们拿出来,从后往前慢慢翻着。
三年前到现在,他从这些设计稿里,明白了何宴是怎样一步一步的将自己变成了一个zq风格的模仿者。
他将设计师最重要的自我特色,满不在乎的扔在了三年前。
把那些无法言说又无处安放的理念,追求和梦想,都埋在了顾淮琛后面。
顾淮琛死死将图纸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三年前那人。
你怎么这么傻。
你自己之后要怎么办。
或者说,你从未替自己想过。
第四十一章
周令下午来医院时,在病房内没看到碍眼的人,不免心情大好,但看到自己表弟的样子时,又开始皱眉数落顾淮琛不陪在何宴身边。
何宴觉得自己表哥实在很喜欢cha手评论别人的感情,但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便也不打断,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听他唠叨。
周令看他呆呆倚在床头,一副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的表情,不由叹口气,“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啊?有啊。”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说顾淮琛不对的地方呗。”何宴内心叹气,实在不知道周令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扮演邪恶的“婆家人”角色。
“你也知道啊!!”周令瞪着他,“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早知道,就应该帮你请高级护工,你还非不愿意,说什么有顾淮琛就够了,够个屁啊够!!”
“……二哥。”何宴打断激动万分的周令,“你想错了吧,我骗顾淮琛我没事,你不会也觉得我只是生个小病逐渐会康复吧?”
他冷静到残酷的说,“这种事,当然越来越坏,如果是越来越好,还要医生干什么?”
“……”
“……也是。”周令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进嘴里,拿出打火机,手却抖得怎么也点不着烟。
他猛地把打火机扔到地上,优质金属外壳撞击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你以为我没有心对吗?!”他眼睛赤红,双手死死抓住床边护栏,手上青筋尽显,“你哥不知道你生的什么病?我他妈用你提醒?!你觉得我不会伤心?!你觉得你哥不配为你伤心?!对吗?!”
周令大声朝他吼,近乎咆哮状,“我他妈认识你时候,顾淮琛还在玩泥巴!全世界只有顾淮琛会因为你伤心?!我他妈不是人吗?!”
何宴愣愣,“……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声解释道,“你别生气,哥,对不起。”
他道歉道的顺口,倒是让周令不知所措了,两人气氛尴尬的沉默着。
“……哥你是干大事的人,不用为我太费心的。”何宴绞着手指,语不达意的劝道。
“……”你说的容易。
“哥。”何宴笑着看他,“你也快点结婚生孩子吧,大哥儿子多可爱啊,你又喜欢小孩儿。”
“……我的事儿,你别管。”周令皱眉。
何宴顿了顿,还是开口,“不管是谁,哥,你也找个伴儿吧。”
我他妈心里只有你!
何宴笑笑,“我还记得,特小时候,你天天在医院逗我玩儿,背着我,给我放动画片,那时候你也是个小孩儿,但每次都会给我打气,我那时每天都想见你,每次见你都开心。”
何宴双眼认真盯着他,及其郑重开口。
“这么多年来,谢谢你啦,小哥哥。”
“……”周令突然就听到这个经久未闻的称呼,眼睛不自觉间酸涩的厉害。
罢了罢了,就当一辈子兄弟吧。
等顾淮琛忙完手头工作,已到了晚上,他边交代员工注意事项边随手脱下工作服,摸到口袋里纸条才想到还有这个烫手山芋在。
打发走了其他人,坐在电脑前,顾淮琛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栏打下了几个复杂的药名。
屏幕中间小圆圈悠悠转了一会儿后,静静显示出了搜索内容。
“……”
顾淮琛呆呆看着,随后像疯了般推开椅子冲了出去。
他一路飞车赶到医院,内心所积压的各种情绪聚集发酵,快要爆炸了。
没错,这样凡事都解释的通了。
匆忙停好车,他连电梯也不耐烦等,一口气爬了12层,正准备推门进,却隐隐听见病房里传来小声的说话声。他连忙止住动作,靠在门上听里面的谈话。
“之前赌气说过,不稀罕不要你的骨髓,结果最后还得麻烦你。”是何宴的声音。
“大哥二哥一直都准备着呢,就担心有这一天,大哥肾坏了,从那之后,二哥就觉得你的命就系在我身上了,成天担心自己也有什么毛病没办法帮你,从十八岁就开始养生锻炼,现在身强体壮的跟头牛似的,都托你福了。”是周令在说话。
何宴轻轻笑笑,并不说话。
周令看着他,顿了顿,问道,“这事儿,你还没给小姨说?”
何宴摇摇头,“等我好了,给她说是白让她担心,好不了,好不了的话……”他声音渐渐低了,不再说话。
“你担心小姨怪顾淮琛?”
何宴失笑,“瞎说,怎么会怪在他头上。”
“你敢说和他没一点关系?小姨一直都跟你说,让你不要太辛苦,结果你自己看看,你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甚至还去招惹起了言家!你把自己都逼成什么样了?如果不是顾淮琛……”
何宴打断他,“你如果再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就还不理你,我们都因为他吵多少次了,我和他的事,你总喜欢瞎搀和。”
“……”周令叹气,“……行行行,我不说他了。”
何宴抬眼看向天花板,轻声说,“我再辛苦又会多辛苦?总还是要比风餐露宿的人清闲多了。我的确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现在报应来了……”
“……我只担心我爸妈,这种担惊受怕的心情,我长这么大了还要让他们再体会一次。”
周令看他消沉,安慰道,“哎,没事儿,等到你好了,再健健康康的去小姨姨夫他们面前就好了嘛,这件事先瞒着小姨,省的她难受,你心里也不舒服。”
何宴咬咬下唇,眼中隐约有了水光,“还有他,如果我真的……他可该怎么办啊。”
“我是这世上唯一还与他有关联的人了,我再走了,他该怎么活?早知道,三年前我就该走的干净点儿,结果我偏偏一直纠缠,自以为在救他,最后还是害他……”
“他已经送了那么多人走了,到底还要让他承受几次失去……”
“每次想到这些,我才发现,我是真舍不得,就这么把他自己一个人丢下……”
“我不想让他难受……”
何宴声音越来越小,一歪头,睡了过去。
周令帮他盖好被子,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和秀气的眉眼,轻轻开口。
“宴宴,我们也是被你丢下的人啊。”
门外的顾淮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手指被指甲掐的血迹斑斑,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流。
门内没了声音,顾淮琛沿着墙滑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