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前有三个姊姊,後添三个妹妹,父亲也不曾藉故怨过我不祥,母亲也没出口嫌弃过我,顶多就是去给个超准的神婆占米挂,知道我後边那三胎又是女的,爸爸会连著几晚喝酒後不回房、直接睡在厅头,母亲一大清早避开邻居去溪边洗衣服的时候边洗边哭,发泄几天後夫妻俩也就该怎麽过活就怎麽过活,也没给我妹妹们取名叫招弟、盼弟、迎弟……什麽的,让她们从小被人笑话到老。
从大姊到我,五年四胎;後面三个妹妹分别差我四岁、七岁、九岁。祖母说正是因为我的不正常,让爸妈对生育却步了好久,要不是她一再坚持,我这个夭寿死囝仔就是最後一胎了。
爸爸是独子,生完小妹心疼老婆,便瞒著祖母答应让妈结扎。
过了几年,妈没再生,祖母逼问下才知道盼不来孙子了,这一气便让她中风卧床,整整躺了六、七年才阖上哭得半瞎的双眼,魂归离恨天。
我观念里的自卑,都是来自祖母日以继夜对我的咒骂,小时候不懂得恨她,只知道该怨得怨自己,长大後不想要恨她,因为自己没有缺手缺脚,足以养活自己,找不到另一半大可备好灵骨塔位,找家合意的养老院终老就可以。
是自己前世修得不够吧?要当男人欠一点,要当女人多一点,才会得到这等不阴不阳的果报。祖母的论点就像一道符咒,将我缠得很紧,一直到刘志彦认定了我,这种自怜自苦的情结才迎刃而解。
1960年代,生了七个孩子还有个需要照顾的老母亲,爸妈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有多沉。
爸盘算著家里所剩无几的积蓄,明白光靠种山采果的收入只能勉强养活这一大家子,栽培孩子根本谈不上,便趁著过年走春找上一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希望能问到合适他干的赚钱门路。
爸当年也没想到,这一问竟能问出一条康庄大道,虽然过程很艰苦,但七个孩子有三个读到大学,两个专科毕业,这已是当年窝在山麓挖竹笋的他想都不敢想的美梦了。
那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我们都叫王阿伯,他不仅是父亲事业上的合夥人,更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他的小儿子追我家老五追了十年才追成,是我们那地方的一段佳话,我会暗恋上刘志彦,也是他给我家牵的线。
我一次看见我爱人,是我高中刚毕业的那年。容貌出众的他还不满十五岁,发色浓黑、身材瘦高、肤色较寻常人都白,老师傅们边忙活边私下閒聊,曾笑话过刘家小少爷走路总看著脚尖,活像一只在田里觅虫吃的白鹭鸶。
有天黄昏,准备收工,我正在收拾却不小心把手里的r尺(注)碰掉了,当正好路过的他因那只尺抬起头,用他瞳缘泛圈绿光的美丽双眼、郁郁寡欢地望向攀在鹰架上的我,心里猛然一跳那当下我还不知道这只白鹭鸶已经飞进我心底,成为我用心珍藏的一道风景。
(注r尺,是土水师傅用来抹平刚上混凝土的墙面,或是量水平的一种工具尺。一般是铝制的,长长的一支,一边全平、一边梯形。)
(三十九)
(中)
父亲在二房刘家长达四个多月的工期,我参与了五十几天,除了前几天没遇上刘志彦,後面的每天黄昏我都在不知不觉间,分心期待著他归家的身影。
那会他正是国二升国三、课业开始水深火热的时期,每天花在补习与留校自习的时间,绝对超过睡眠时间的两倍。我遇到他那天是周六,每周也只有那天他能午後四、五点就到家。周日我随整个团队休工,不知道他得不得閒,只知道四十几天过去了,我伸指去数实际看过他的次数,竟是连十根指头都凑不齐。
放榜後我如愿考上东海日文系,就跟占米挂的神婆预料的一模一样。最後一天上工是新生训练的前一天,直到那时我对刘家小少爷的了解还是仅限皮毛,因为我不敢问,只敢听。
大概是因为老天让他失去听觉,所以他的外貌得到了补偿……
虽然他是男孩子,五官倒比女孩子的还要精致秀气,就算面无表情,外人看起来还是觉得他眉目含情,笑意浅浅的,模样一点都不输给杂志封面上的那些个模特儿……
他的头脑很聪明,不读启聪(注)读一般国中,还在a段班名列前茅,性子却是孤又傲,朋友寥寥可数……
(注启聪,专给听障学生就学的各级特殊学校,学杂费比同级的寻常公立学校要优惠,教师都是修过特殊教育学分的。)
他人缘不好不是被排挤,只是生性不喜与人亲近。每当生日前几天,他都会带糖果分请全班吃,却不轻易收下同侪的回礼或餽赠……
他很容易把同学们打趣说笑的内容当真,尽管态度还是客气有礼、不冷不热,跟他同班过的人都知道刘志彦一旦认真了便不容易释怀,要教他说笑话,难度比泳渡整个太平洋都大……
也多亏他家雇的阿婶每天在拿点心过来招呼大家用的当下,总爱跟老师傅们五四三的聊八卦,否则我连这些皮毛都没机会收集。
最後一次下工,我挤在货车的後斗上频频往回望,心里觉得有些不舍,却说不上来这样的心情是建筑在怎麽样的基准上,只知道单薄的少年偶尔那几次挺直背脊抬头看夕阳的剪影很唯美,美得让我怎麽看,都觉得看不够。
但也仅此而已。开学後,忙碌的大一新生活让我无暇多想,美丽的剪影毕竟不曾肢体接触过,没有留下触觉,连视觉上的存档都很少,刘志彦在我心里逐渐褪色成泛黄的回忆,似乎已是无可避免。
我读的科系对我来说颇有渊源,基础稳得很,开学没多久我就在日文系混出不小的名气,这要归功於爸妈忙於工作後家里请了个番语、日语说得比台语、国语还要好的邹族阿姨。
阿姨到我家的时候年纪就已五十好几,因为祖先念念不忘自己是模范蕃童(注),传到她她也总说自己是日本人。她从小到老对日语的学习与推广总是特别执著又狂热,家人在部落受到排挤後举家流浪在山城与都市的边缘,贫穷害她空有才华却得不到正式学历的加持,她自尊心强也不愿沦落风尘伺候日本观光客,便只能四处打零工维生。
(注模范蕃童的由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日本大正年间所有山区原住民部落的起义,都已被镇压了下来。日本人为加速皇民化(推行日化),完全消灭原住民的传统文化,於大正四年设立全台第一所的蕃人公学校、蕃童教育所,并在其中挑选优秀的蕃童培养成样版,也因此模范蕃童对祖国(日本)的认同度会格外地高,这是时代造成的悲剧……)
妈妈看她可怜,收留她後也感激她将家务管理得有条不紊,自然不想干涉她的业馀兴趣,更不介意自己的孩子们多学一门语文。是以,直到心脏麻痹夺走阿姨的生命,她把她生命最後十二年的光与热全献给范家的七个孩子了。
我们这七个关门弟子也没让她失望,口语上常用的日文用词都懂得说,若要论听说写的流利程度,还是以自我以後的这四个最好。
要学一门语文,首要就是从小就学、次要是环境上能配合。试想只要人在家,无论做什麽几乎每个人都用日语回应我,留给我的字条也用日文书写,有这麽强大的环境栽培我六年我还学不好的话,那也是天资驽钝,无法强求了。
同系有个大三学姊醉心於日本古诗词,大一时就办了个日文朗诵社,在她的盛情邀约下我实在推却不了,只好答应她入社,帮她做推广的工作。
我的动机很单纯,就是爱屋及乌而已,对阿姨毕生狂爱的这门语文,我很早就备下一定的好感度。
可是她的动机不纯。学会说<不>是门高深的学问,可惜等我意识到我必须学会这门学问的时候,她已经在单恋的井里跌得太深,难免伤痕累累。
作家的话
婆婆住院了,再来更新会减少,大家共体时艰吧,鞠躬~~~
(四十)
(下 1/2)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然不爱学姊,但纠纠缠缠了好几年,面对她的诘问,姊姊们的开解,我确实很难说清楚我对她的怜惜与心软,该归类在哪种感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