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在这里 第10节

    ☆、第章

    柳城在离开孙晨公寓后没有直接离开，他回到楼下车上，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

    整整417天，在找不到孙晨的417天之后，他终于重新见到对方。再也没有哪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能和他此刻相比。大概只有在楼下望着孙晨房间窗户泄露出来的灯光，才能让他莫名惶恐的情绪稍稍平静。柳城坐在自己的汽车里，一边看着楼上的灯光，一边回想自己刚才见到的对方。

    孙晨变了。柳城能清晰感受到这一变化。

    重新回来的孙晨和失忆前的他不同，也和失忆后的他不同。曾经的孙晨太冷，戒备心太强，或许还太害怕，后来的孙晨则太无害，太单纯，太无知。而如今的孙晨，他和最初的自己不同，他的冷淡不再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拼了命保护自己的胆小孩子，他也和后来的自己不同，他的平静不是懵懂的天真，而是成熟后的理智。

    柳城觉得，孙晨“懂事”了，至少，比从前的自己“懂事”了不少。他因此学会了勇敢。他甚至愿意花时间来面对柳城，听柳城说话。这不仅仅是所谓的懂人情世故，事实上，他还做到了通情达理。

    孙晨愿意迈出这一步，走出自己的世界，这意味着他根本不再需要柳城。柳城曾为了能够使孙晨破除诅咒般的自卑如此努力澄清那些让对方误会的事情，可实际等他有机会那么做的时候，孙晨早已经拾起了对世界的信心。他不需要柳城来证明他该鼓起勇气来接受别人的喜爱。他不需要柳城来支持他尝试真正看清这个世界。他不需要柳城来做这些无用功。

    柳城很高兴看到孙晨变得“强大”，与此同时，他也无法抗拒自己被失落的情绪冲刷。

    他知道，自己离孙晨的距离越来越遥不可及。

    那天的后来，柳城一直等到了楼上熄灯，依旧没有走。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有一会儿，柳城不确定自己之前重遇孙晨的场景是不是做梦，他冲动地重新回到楼下想要按响门铃，但最终，没那么做。

    适可而止。现在他所剩的能为孙晨做的大概也就是那么一件事了。

    他猜如果自己完全不出现，孙晨会更满意一些，可无论如何，这件事他绝对没有办法做到。他只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孙晨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很快接受了s台的聘书，《生存在这里》被重启。作为赞助商，柳城频繁出入电视台，以比任何赞助商都要更积极百倍的方式参与节目的策划制作过程。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厚着脸皮多见见孙晨，不过，他也有起到重要作用的时刻。例如说在节目组确定嘉宾名单的时候。

    曾经不同意邀请电影演员路小满的孙晨这一次反而主张请他参加这个节目。先不说曾经遇到意外的路小满重新归来这一话题性是否全然正面积极，单就另一方面来说，半年前风头正劲的路小满忽然陷入丑闻，然后还被爆料精神异常，之后主流媒体和网民对路小满的情况算是主要持理解同情的正面态度，可说到工作，早已没有什么人敢请他，同样，他自己也淡出了娱乐圈。请他已经风险大，要请到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节目组其他工作人员包括台里的领导都不怎么赞同这一提议。

    于是，柳城以路小满主演的他的那部电影宣传为由，直接加赞助费来获得路小满进节目组的名额。

    他的这一愚笨做法得到了孙晨的感谢……尽管孙晨的表现方式不过就是给柳城发了条短消息道谢——他们甚至没有互加微信。收到只有“谢谢”二字的消息时，柳城看了手机好半天，把回信编辑出几十个草稿版本最后只干巴巴回了一句“现在就怕路小满不接这个工作”，他在发出消息后又大大唾弃了自己一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趁机来一句“为了方便联系，我们加个微信吧？”

    孙晨很快又回了一条消息。那条消息很客观分析了路小满的情况。就孙晨的意见，一直和当初意外身亡的吴飞教练家人保持联系，并不时暗中援助对方的路小满肯定也想用这个节目来致意一些什么，或者了结一些什么，所以对方会接节目。

    柳城再次苦思冥想了好半天，结果只回了三个字“那就好”。

    那天晚上柳城反复拿出手机翻看孙晨的这两条消息。到后来他几乎能把消息倒背如流，尽管那只是很公事化的内容，里面没有一个“你”字，没有一个“我”字。

    之后在电视台再见到孙晨，他们的关系似乎好转了不少。柳城厚着脸皮和孙晨打招呼，孙晨即便不吭声也至少会对他点个头。有一次他们在食堂遇到——柳城现在没事就在电视台的食堂用餐，因为孙晨中午总是会去那里——柳城端着餐盘走到孙晨桌边问“不介意吧”，孙晨直接回答了不介意，尽管之后跟着的是“我正好吃完了。”

    那天柳城一边坐下一边眼巴巴看着对方端着空盘子离开。第二天他根本没事需要去电视台，结果午餐时间提前离开公司开着车到电视台的餐厅就餐，因为早到了，他在食物橱窗逛了好几圈，等孙晨端着餐盘落座后，他继续凑过去。这次孙晨依旧让他坐下了，他借机把一碟咖喱鸡往对方盘子里放，“我记得你喜欢吃鸡肉。”

    这天发生的事后来让他一整个晚上兴奋得没睡好——

    首先，孙晨居然真的吃了那碟鸡肉。

    受到鼓舞的柳城在对方快用晚餐的时候出声“小晨，《深夜便利店》下周二上映，我还没给你版权费和分红，先让我请你去看这部电影吧？”

    孙晨高效给出柳城没敢指望的回答“几点，哪个影院？”

    “电影首场是八点的。”柳城回过神后赶紧说“我们先吃了饭再去吧？我六点来这里接你？”

    孙晨点头同意“下周二六点楼下门口见。”

    之后通宵没睡着的柳城翻来覆去琢磨孙晨是否知道这是一个约会，他告诫自己别太乐观了，可止不住因为觉得孙晨或许在给自己第二次机会而高兴不已。

    他从周六那天开始研究自己下周二该穿哪套衣服。他知道穿得像个新郎只会看起来可笑，可稍稍休闲一些的服装又让他觉得太随便。另外，他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一家曾经和失忆的孙晨一起去过，并深受孙晨好评的新加坡餐厅。那是家平民餐厅，没有包厢甚至不订座。柳城一早安排自己的秘书那天算加班先帮他去领号占座。星期一一上班，他把秘书叫进办公室，给对方看了手机里三张他的自拍照，询问平时很有时尚品味的女秘书哪套衣服最适合他。

    终于到了周二那天，柳城之前特地把整个下午的会议安排都调整开，他在办公室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提前下班。

    抵达电视台的时候，柳城比约定的足足早了一个小时。这辈子肆无忌惮惯了，但因为孙晨而终于学会小心翼翼的他为了避免打扰对方工作只是在楼下沙发坐着打发时间。他看着墙上的分针蠕动般爬过一个个罗马数字。在4点39分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走进大楼，并来到接待台咨询些什么事。

    最初柳城并不在意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人，直到隐约听到接待台小姐向对方确认是否和“孙制作”有预约。

    电视台姓孙的人不少，但会被大家用“孙制作”称呼的只有一个。柳城不自觉关注向接待台，他看着那个男人犹豫着回答自己没有预约，似乎不怎么确定，男人向接待小姐解释并请求“孙制作可能是我的朋友，能麻烦你帮我问问吗？问一下孙制作认不认识一个叫陈夕的男人？”

    柳城下意识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孙晨当然认识一个叫做陈夕的男人。不仅认识，他还一直在找这个男人。

    有一刻，孙晨本能希望接待小姐把男人当做疯狂粉丝打发掉，他甚至考虑自己要不要阻止陈夕和孙晨见面。

    然而，当接待小姐接通内线电话的时候，柳城只是眼睁睁看着，什么也没有做。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一开始就错了的。那时因为嫉妒不想让孙晨寻找唯一的朋友，他背叛了孙晨的信任，自私地伤害了对方。之后，一步错，步步错。他花了那么多时间懊悔、承受痛苦，不是为了在这一刻重蹈覆辙。如果他想要孙晨原谅他，他就必须先变成值得孙晨原谅的，比原来的柳城要更好的人。

    柳城默默看着接待小姐在挂断电话后微笑着告诉陈夕，“麻烦你在这儿等一下，孙制作说他马上就下来。”

    柳城躲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变态跟踪狂。他将自己藏到大厅便的一条偏僻走廊，一边告诉自己避开就算了，别偷窥，一边往接待台的方向望过去。

    孙晨下楼得很快。没一会儿，他便从电梯门后走了出来。

    柳城失神望着对方踌躇走向陈夕。最初，孙晨的脸上是隐约着说不上羞怯还是疏远的礼貌客套，不过很快，在和陈夕交谈了两句后，他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下来，他们大概就用了几秒钟的时间，立即亲密得如同从未分离过的知己好友。曾经失忆的孙晨都很少露出开朗的笑容，但现在，柳城在对方的脸上看到几乎明艳的笑。

    柳城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从各种盆栽后绕道而行，避开其实也不可能分心往旁边张望的孙晨的视线，然后落荒而逃。

    他开着车不知道往哪里去，一会儿想着要远离电视台，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回到电视台楼下。

    六点的时候，他接到孙晨的电话。柳城接通，没给对方开口取消约会的机会，抢先就说“抱歉，小晨，我忽然有个紧急会议，今天不能去看电影了。”

    孙晨正中下怀的语气“那就算了，先这样，挂了。”

    柳城听着被迅速挂断电话后的回铃音，想象挂断电话的孙晨如何转头向身边的陈夕推荐有一家他最喜欢的新加坡餐厅，他们可以去试一试。

    ☆、第章

    《生存在这里》最后一站录制的时候，节目已经播出了三期。出乎意料的良好收视让节目组考虑是否需要在最后一站庆祝一下。不过，孙晨把节目的最后一站定在了曾经吴飞教练身亡的山洞。与其说是庆祝，不如说这是一个纪念仪式。

    节目最后的任务反而是最简单的——探洞加运送鲜花。接着，在所有任务完成后，节目组决定举办烧烤聚餐，剩下的摄制任务就是一些采访环节，原则是针对嘉宾的采访，不过所有节目组的人员也会简单谈谈，主要一些针对明星的小爆料，当然也包括其他感悟。为了最后这个活动，之前所有没有去现场的工作人员同样组织了一次野外露营，亲身经历感受，在最后一天与摄制组一同住在山上。

    柳城不是那种“只要你幸福，我远远看着就好”的人，他在听说孙晨会参加之后，忍耐半天，最终还是以赞助商的身份也要了一个名额。

    再次来到曾经和孙晨共同待了一个礼拜的原始山林，柳城不觉感慨万千。

    这回他们在上山的时候照旧经过了那个地方——柳城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些细节，但看到那棵树，那块石头的时候，他想起孙晨就是在这个地方对他说“我可以借给你充门面，以后有人笑话你没有朋友的时候”，孙晨当时释放的好意柳城不是没有感受到，或许他怎么也想不到孙晨对自己的情愫，可是，孙晨仅一句话，他就立即把这个他以为在自己心目中挺可恶的讨厌对象当成了朋友。

    回想起往事，柳城不觉往身边的人看去——没错，这回他依旧走在孙晨的身边。上山的路实际没有下山可怕，恐高的孙晨自己也能走得好好的，不过，柳城还是厚着脸皮跟在一旁。间或他会去扶孙晨，让对方当心某块石头什么的。孙晨没推开他，不过也始终没吭声。

    来到露营地之后，不少第一次山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新奇地到处游览，安全起见，大家的活动范围是有规定的，所以在局限的方圆里，走来走去抬头可见自己人。柳城不是第一次来了，不过考察时候的记忆反而让他对这片山林颇有亲切感，他考虑着要不要到他和孙晨一起去过的山石溪流各处看看，最好能和孙晨一起，结果一转眼，他就找不到孙晨了。

    要说担心，柳城不是特别担心。孙晨的行为向来是遵纪守法的教科书，他规定了所有人在安全区域活动，自己绝对不会违反。所以，柳城仔细从一角，在可能的范围寻找起孙晨。

    四处寻找的时候，柳城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自己能在很快的时间内找到对方，那就说明他们的缘分是命中注定，这一辈子一定能在一起。这像是占卜，可又像是考验。柳城寻找得越来越急躁，唯恐自己再晚一秒就说明老天不给他们这样的缘分。在山里他遇到了好些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只偏偏没有见到孙晨。他快步穿过一片片树林，爬过山石，跨过小溪，蓦地在一片堰塞湖边，他看到熟悉至极的背影。

    柳城不是感性的人，可朝孙晨的背影走去的时候，内心莫名有一种伤感。

    肯定听到脚步声的孙晨始终没有回头，柳城走近后轻轻在对方身边坐下。重逢后，他总是战战兢兢，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让孙晨更加生气以至于失去重新赢得对方的希望，这一刻，他似乎不再那么害怕了，因为，他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小晨，你还很生气吧？”

    孙晨甚至没转头看他一眼就回答“是的。”

    柳城想要问“我该怎么做你才能不再生气”，可转念一想，或许“生气”是他仅剩的，能从孙晨那里得到的情感，这样一来的话，如果连“生气”都不剩下，他只会觉得自己更加悲惨。

    “你和陈夕是怎么认识的？”他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前，开启这一话题。

    孙晨终于转头瞥了他一眼，柳城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得到回答，结果，孙晨说“我九岁那年，有一次在一条河边站了一个多小时，等决定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身后有个小孩一直看着我。他向我解释，他不知道我站在河边是不是想自杀，如果贸贸然阻止，搞不好是误会，所以就一直看着，确保万一我真的跳下去，他可以及时叫人救我。我问了他的名字，他叫陈夕，然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柳城感受到内心无法忽略的懊恼和心痛，为自己当时不在那条河边。“那时你真的是想跳下去吧？”他低声问。

    “只是那么考虑过。”

    片刻的沉默后，柳城小心问“为什么？”

    “那天我终于查到我血缘上的父亲是谁，我找到了他，他温柔笑着把他的孩子送到补习班，然后皱起眉头对我说，他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但他希望我离他们家远一点，永远不要再让他见到。”

    体内蓦地燃起的火焰名为愤怒，但却将柳城烧得那么疼，他几乎没能喘过气来。

    “……他怎么可以那么说！”

    “他有理由那么做，后来我知道原因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原因能够让他那么做！”

    孙晨平静地望向难以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柳城“我21岁那年，他发生空难身亡。母亲得知消息后，没过多久就跳楼自杀了——原来，当初我的母亲不是想要一个天才后代的基因才设计我血缘上的父亲的，她就是喜欢那个男人，想要一个那个男人的孩子。”

    柳城忽然明白过来，21岁放弃物理学的孙晨不是因为寄予厚望的母亲不在了才放弃的，他之所以放弃，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出生根本不是因为母亲想要一个物理学家的儿子。

    甚至，孙晨很可能喜欢物理。他那么喜欢制作解答谜题，而这世上最神秘且奇妙的谜题不就在物理学中？他怎么可能会不想去解开那些谜题？

    然而，他特意回避物理，因为这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出生是彻底的错误。

    柳城没有办法很好地审视自己的行为，这一刻他只想那么做，他也真的就那么做了，身边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的孙晨，柳城转身伸手用力紧紧把对方抱在自己怀里。“对不起，小晨，对不起……”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孙晨多少有些讶异地指出。

    柳城也说不清楚这事究竟是怎么和自己有关系的，可如果没关系，为什么他会那么自责难过？

    “不管你是怎么才会来到这个世上，那都一定是因为有人上辈子做了太多好事的原因，老天要奖励他遇到你……”

    柳城的脑海忽然闪过曾经好友何在风说过的话——

    “那一定是因为你上辈子做了太多坏事，所以这辈子才摊上我那么一个人来爱你。”

    当时柳城只觉得这句话肉麻至极，他那平时挺正经的朋友一定是喝多了，但现在，他不觉心生同感。因为爱的人太美好，于是不得不接受自己根本配不上对方的事实。例如说，像他那个一个人，上辈子一定没有做到足够多的好事，让他这辈子有机会和孙晨在一起。

    ……而也许，陈夕上辈子做了太多好事。

    柳城慢慢放开怀里的人。

    “你和陈夕……”他迟疑着开口，然而，还没说完，有工作人员从远处呼喊他们。“柳总，孙制作，烧烤马上要开始了。”

    柳城首先站起身来。虽然烧烤的花絮拍摄工作没孙晨什么事，但无论如何，他犯不着用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的谈话来耽误对方时间。他在起身后伸手想把对方拉起来，然而，孙晨无视他伸出的手，直接站起身来，并且看也没看他一眼地径直走开。

    柳城只能默默从后面跟上，望向前方之人的背影。每次都是这样，孙晨总是会在柳城后者脸皮靠近的时候特别容忍他，但稍不留神，柳城就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怒意。虽然说，比起以前的不近人情和不通人情，孙晨变得情绪化是好事，可是，柳城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到曾经简单的人了。

    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接近对方了，现在，连对方究竟在想什么，都完全捉摸不透。

    小晨，如果你的确对我已经到了不能原谅的地步，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让我彻底死心呢？

    ……所以，这是不是你对我的惩罚，因为凌迟比斩首更适合我的错？

    若孙晨开口让他躲远一点，此刻柳城大概真的会那么做的。可孙晨连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都懒得给。即便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是陈夕或者其他什么人，都比自己好一万倍，柳城仍然没有办法彻底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