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推测,学校里想必已经流传起了他和戴明月的各种故事。关于他的现状,关于戴明月的现状,甚至关于戴明月的手伤。
龚小亮全然没把这些可能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就让这些故事存在吧,就让这个世界存在千千万万个龚小亮吧,他们能为别人茶余饭后些消磨时间的话题有什么不好?说不定他这个个案还能被用作判断友人是否和自己拥有相同价值观的重要参考,再者,目前,他的生活还没受到任何影响,戴明月的也没有。
戴明月也从没和他提过学校里的什么传言,龚小亮照旧接送他,有时放学时,戴明月手里会多出来一大包卡片和礼物。回到家,龚小亮就把这些祝福卡片贴到小房间的墙上。
卡片有在商店买的,也有自己做的,墙上贴得满满当当了,龚小亮一眼看过去,和戴明月说“其实你是个不错的老师,还挺招学生喜欢。”
戴明月在电脑前备课,头也没抬,扶了下眼镜,道“你也是个不错的钟点工。”
戴明月的电脑桌上一尘不染,书架上的书罗列得整整齐齐。龚小亮笑了,他坐起来,靠着墙,盘起腿,在那些卡片里寻寻找找,慢悠悠地念道“古……大伟说……希望下次化学月考别再让黄老师出题了。“
戴明月竖起铅笔“做梦!”
龚小亮哈哈笑,继续找,继续念“赵芊芊说,老师,转发这条锦鲤,接下来一定心想事成!”龚小亮一指,“她画画还挺好。”
戴明月抬头看过去“哪儿?”
“那儿。”龚小亮手伸得更长“第三排从右往左数第三张。”
“哦。”戴明月看了会儿,又低下头,问说“你留着这些干吗?“
“这都是别人对你的关心啊。”龚小亮说,这时,他看到了一张署名li的卡片,那上面只用黑色水笔写着几个简单的字母,在彩色铅笔和各种花式签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朴素。
“nbkrihe。”龚小亮一个一个字母念,念完,他举起手“我知道了,是化学元素周期表!”
“这个学生姓李吧?”他问。
戴明月说“应该是四班的化学课代表。”他一转身,脚在地上一蹬,借着转椅的惯xi,ng滑到了龚小亮的床前,冲他一抬下巴,“行吧,考考你。”
龚小亮说道“i是碘,he是氦,nb和kr……你,氪,点,氦……”龚小亮看着戴明月,眼前一亮,“你这个学生有点云南口音。”
戴明月笑了“你去过云南?”
“我边上床位睡的就是两个云南人。”龚小亮说。
戴明月面朝向了那面墙壁,说“就昨天那束花就是4班合送的。”
“你是他们班主任?”
“副班主任。“戴明月说,“前年带了一个班,累得够呛,今年暑假过后再带一个。”
正说着,戴明月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说话的腔调立马变了,客套又温和“嗯,嗯,没事儿没事儿,真不是什么大事,劳您费心了。过阵子就要去拆石膏了,不用不用,那医生还不错,对,对去二院看的,真不用了,您家小鼓最近表现挺好的,就是公式方面还是得记记牢,在这方面失分不划算您说对吧?”他朝龚小亮比了个眼色,往那贴满问候卡的墙上一指,龚小亮找了找,找到了小鼓送的卡片。小鼓的字秀气,写的是祝戴老师早日康复。边上配了个笑脸。
戴明月挂了电话,松了口气,一撇嘴“还好,现在学校都给报销话费了,不然我早辞职不干了。”他又道“家里都是当医生的,高一我就带她了,其实她文科比较强一些,她也比较喜欢一些,但是家里希望她当医生。”
龚小亮说”她能考上吗?“
“能啊,她很聪明。”
“不是所有人都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龚小亮说,看着戴明月,“不做老师了你想干什么?”
“老师多好啊,一年两个假期,还能补课赚外快,就是最近头发掉得确实有点多了。”戴明月摸了摸后脑勺,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他弓着背坐在椅子上,脚在地上划来划去。
“多吃点黑芝麻。”龚小亮看着他,说。
戴明月回头一看他,不客气了“你在家整天看养生节目?你那些考题都做完了吗?”
龚小亮道“人不会说一些自己从没想过的事。”
戴明月眼尾一弯,挤出了些细纹,嘴角也翘了起来,说“你以前想做什么?你选文科的吧,那时候,还想去上海,我猜猜,去当律师还是搞金融?”
龚小亮问他“毕业的学生会回来看你吗?”
戴明月回道“会啊,还给我带吃的带喝的。”
“那不错。”
戴明月说“不错吧?那你也当老师得了。”
“我教什么?”
“教……”戴明月的眼神在龚小亮身上滴溜溜打着转,末了,道,“体育吧!”
龚小亮耸肩膀“不错。”他又说,“没有人完美,也没有人一无是处。”他望着那面墙,那面书柜,一只手摸着另外一只手,说“其实我也没想好,就做白日梦,天天向着坐飞机,还得是头等舱,满世界的飞,满世界和外国人谈生意。”
“哦,贸易。”
“还是当小白脸被富婆包养?”戴明月一笑,坐到了龚小亮的床上,侧着身子看他,“蓝姗家里很有钱你知道吧?”
龚小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几乎不和我说自己家里的事。”
戴明月眉眼舒展,坐得也很放松了,说道“她妈妈是画家,在美院做老师,爸爸做茶叶生意,说不定你还喝过他们家的茶。”
“蓝姗只喝咖啡。”
“对。”
两人同时笑了,这当口,龚小亮又想起了一件关于蓝姗的事“她有次说她小时候学过芭蕾,还摆了姿势给我看,演天鹅湖,她想演黑天鹅,家里人不同意,她就把舞鞋剪了,再没去上过芭蕾课。”
戴明月拍着大腿笑,连连点头“像她会干的事,她和我说的是小时候学钢琴,最喜欢弹莫扎特,家里来客人了,妈妈要她表演,有个人问她为什么喜欢莫扎特,她说因为莫扎特三十五岁就死了,短命的才是伟大的艺术家,她妈脸都绿了。”
龚小亮哈哈大笑,他揉了揉眼睛,不免感叹“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学芭蕾的,还是弹钢琴的,穿白裙子的还是……”
还是那穿着藏在戴明月衣柜里那些粉色的,红色的xi,ng感睡裙的,shi着头发拥抱不同的男人,亲吻不同的男人,和不同的男人说着或不同,或相似的甜言蜜语的她。
龚小亮抬起头,如果人的记忆是一间储藏室,里面储存着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那蓝姗应该是他的记忆小屋里关着的一缕轻飘飘的烟,她会从天花板降下来,她会在房间里肆意穿梭,她会刺进他关于母亲的回忆,他会刺进他关于童年猎杀动物的回忆,她会刺进他想起戴明月时首先想到的画面里,她会无所不在。
戴明月说“哪个都是真的她。”
他又说“谁规定人只能有一面呢?”
“你被她的一面吸引,你会爱她的全部吗?”戴明月随即自己摇头否认了,“你就是因为爱不了她的全部,她的所有面……”
龚小亮点头。他不够爱她,他早知道了,他爱的只是他所爱的。他爱的是爱带来的甜蜜,快乐,触电般的兴奋,饱胀的满足感,成就感,他拒绝爱会孕育的痛苦,煎熬,仇恨和别离。
龚小亮又张开了嘴“她……”
她。蓝姗。关于她,他还得说些什么,他必需再想些什么出来,否则他会淡忘她,否则作为记忆,她会慢慢消失,她会再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引不起任何一点回响。
可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了,所有他记得的,他知道的,关于蓝姗的一切,他全都说给戴明月听了。所有私密的回忆一旦全告诉了另外一个人,它们就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它们就会开始褪色。
戴明月将失去压榨他罪恶感的最大筹码。
龚小亮看着戴明月。戴明月的眼神复杂,好像有些焦虑,有些紧张,可能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蓝姗之于龚小亮,正在慢慢地变沉,变成两个字,一个名字,一纸诉讼。在说完那段芭蕾舞的故事之后,她瞬间就落在了龚小亮记忆小屋的一张椅子上,只能悄悄地卷自己潮shi的头发。
戴明月坐到了龚小亮边上,他不看他了,盘起一条腿,说“葬礼结束后,我一直在想骨灰要怎么办,我表妹说,中国人还是讲究入土为安。我说,是要我带她回去上海的意思吗?我说,她是从上海出来的,说明她不想留在那里,我不要带她回去。”
他还是提起了蓝姗,但他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了。
“我就抱着她的骨灰盒,先在家里放了几天,我姥姥,我大舅还给我找了几个和尚来家里做法,还叮嘱我说,等哪天要转移骨灰了,还要再请他们做场法事。
“转移,这词可真有意思。一个人死了,就只能成为被转移的对象了,不说带她走,领她走,说转移,好像她成了一个什么物件,我对她拥有了什么绝对的掌控权一样。
“我有吗?我没有吧,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吧。说到底办丧事不过是成全还活着的人。骨灰一直放家里我是没意见,我可以给她弄个供桌,但是她呢,她的意愿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有一天,我做梦,梦到蓝姗来找我,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们坐在哪儿呢?坐在一条黑色的大河上。她也不说话,就低头看那条河。我就醒了,起来了,抱着骨灰盒去了雪松江公园,把她的骨灰撒进了雪松江。
“她的家在南方,她最终还是往南方去了。
“每个人到最后都还是想回家。”
戴明月看龚小亮“你想回家吗?”
龚小亮摸了摸嘴唇,放下了手,摸了摸被子,说“我家里,我爸不爱说话,我妈也很安静,有时候我爸在家忽然很大声地发脾气,骂人,对比之下,就会很吓人。”他伸长了腿,脚伸到床外去了“之后他就会给我妈买衣服,买鞋子。我妈说没事的,没事的,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一会儿就过去了,而且他就是凶几句,他不打人啊。”
他也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戴明月问“为什么事凶?”
“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可能。”
“他一次都没打过人?没打过你?”
“没有,一次都没有。”
“也没打过你妈?”
“没有。”
“真奇怪。”戴明月说。
“他会带我进山打猎。”龚小亮说,“我一直记得我们猎第一只兔子的时候,他杀兔子,扒兔子皮,一言不发,眼睛很亮。”他又说,“可能我从他那里遗传了不少东西。”
戴明月笑出声”你可真会给自己找原因。“
“人不都是在找原因的吗?”
“不是在找结果吗?上学读书,工作结婚,组建家庭,传宗接代,不都是要一个结果吗?“
“难道不也是求一个自己来人世走这么一遭的原因?”龚小亮继续道,“可能就是为了学这个专业,造这个火箭,造这个飞机,造这个螺丝,建这个大厦,教出这么一个学生,遇到这么一个人……”他对戴明月笑了笑“明年过年你回家看看吧。”
“你管真宽。”戴明月说,还道,“龚小亮,你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就转xi,ng了,不信耶稣,改信佛了?怎么说话一股斋味?”
龚小亮叹了声“还剩了点汤圆,明天煮了吃了吧。”
戴明月说“明天元宵了?”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起身,把手机拿了过来,调出日历看了眼,又放下了。一时没人说话,良久,戴明月才打破了沉默,他先抽了口气,接着摸了摸下巴,转身问龚小亮“你去过沈阳吗?”
龚小亮反问他“我要留在牡丹吗?”
“你问我?”戴明月睁大眼睛,“你要去哪里,我能给你答案?那我让你上天堂你就去找天堂的叩门砖,我要你下地狱你就去往刀山火海里跳?”
龚小亮被戴明月说笑了,是啊,他要去哪里,要不要留在牡丹,他问戴明月,他会有答案吗?他不过是他还死不了,目前还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理由罢了。可能他有他继续留存的答案,可能他能给他方向,但是戴明月自己也还没能找到那答案,所以他答不出来。戴明月转了过去,点了根烟。
”戴老师……“龚小亮拍了拍他。
“你可真烦!”戴明月一气,霍地起来,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龚小亮在房间里坐了会儿,也出去了。戴明月去了阳台抽烟,龚小亮也进了阳台,他给含羞草和芦荟浇水。
戴明月苦笑了声“你说我们做人也太坏了,给它们浇水,叫他们活下去,又用烟熏它们,让它们没法活。”
龚小亮摸了摸芦荟饱满的叶片,扭头看他“也不算人坏吧,人自己不也都这样活着,明知道抽烟不健康,还要抽,抽完又开始吃保健品。”
戴明月瞅着他,挑了挑眉毛“你这么消极,又琢磨去死呢吧?“
龚小亮从他放在窗台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问他“你想过吗?”
戴明月呜呼哀哉“我死了我那些学生怎么办,我死了,我也没法看到他们为我哭,为我伤心啊。”戴明月叼着烟笑着喷出了一大口青烟,龚小亮把烟咬在唇间,他要拿打火机,戴明月按住了他的手,他靠过来,用自己那烧着的烟给他点烟,他还注视着他,说“你相不相信有鬼?”
龚小亮也看着他“鬼?”
戴明月一指周围“我妈现在肯定疯了,我爸开始骂人,蓝姗开始笑。”
龚小亮呼了口烟,一点火星飞起来,他和戴明月分开了,各自看着各自的窗外。
龚小亮皱着眉头,费解地说“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的鬼魂会缠着你?说不定他们早就投胎去了,说不定在这里的是别的鬼魂,根本不认识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戴明月咳了声,没接话。龚小亮便跟着说“你舍不得你爸妈,也舍不得蓝姗吧。”他往楼下看,他和戴明月堆的雪人还在,还没化,只是边上围了一圈垃圾袋,那雪人的脸和后脑勺根本分不清了。它的眼睛还是被填满了。
龚小亮抖烟灰,说“没人规定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就一定要给人带来快乐,一个人只懂得开心,没有一点伤心郁闷难过的时候,这个人不就成了一个程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