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收好小水桶,迎着阳光向其它地方去了。
农人瞧着漳河神女离去的背影,他实在不记得村里有这么个人物,想打听一下,奈何村民大多,也就作罢。
有时候漳河神女会躲在河水中,悄悄地看村民们祭拜她的场景,与他们一起哼唱起轻快地悦神曲,并扬起一圈圈碧波。
漳河神女还会偷听那些少年男女私底下说的情话,还认真记下来,等以后遇到心上人之后对他讲。
她真的很喜欢这片土地,很喜欢这些人。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可三个月前,事情发生了变化。
村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他们梦到了一位手持铁锤的魁梧大汉,大汉自称河伯,污蔑漳河神女是河妖而非神灵,靠卑鄙方式抢夺走了他河神的位子。
这位河伯还问村民们想不想去能让人“长生不死”的地方。
村民自然不信梦中河伯的鬼话。河伯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说自己明日会在众人面前现身,展示神力。
于是,河伯化身为一个算命先生,在漳河河水大涨之际,以一己之力压下湍急水流,使之归于平静。
村民大呼神迹。
河伯趁机说,只要去了那“永生之地”,就会变得像仙人那样,长生不老。
村民被说得心动,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询问他如何到达“永生之地”。
河伯言,需要漳河神女帮忙指路。
如何引出漳河神女?
村民查阅村志,发现多年前漳河神女曾现身救下了一名被当做祭品的姑娘,于是决定再举办一次“河伯娶妇”,引她出来。
村民们找上了伏桃,要求她充当鱼饵,方便大家升仙。
伏桃当即说道“就算那河伯有通天本事,能让大家成仙。但漳河神女从没害人,多年前还救了一个姑娘。她就算是妖,也应该是个好妖,我不愿意害她。”
伏桃满脸倔强神色,整个人像是盛放在冬夜腊梅花。
待村民离开后,她悄悄收拾好细软衣服,连夜跑出家门,去找与自己才定下婚期的张季朋。
正是夜半时分,张季朋悄悄拉上伏桃,两个人一起来到了漳河,肩并肩地坐到堤岸柳树下。
长空映水,满河星影。
张季朋说“白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理会,就算他们把你绑到了竹筏子上,我也能把你抢回来。我们说好要生生世世做夫妻,这才第一世,我来保护你。”
说着,他递给了伏桃一只陶瓷娃娃“今日去集市上看到了,挺好玩的,就想送给你。”
伏桃接了陶瓷娃娃,她笑笑,靠在张季朋的肩膀上,抬头望向满天繁星“我们私奔吧,东西我都收拾好了。离开这儿,去哪里都行。”
张季朋笑了笑“好。”
可他们并没有成功,被抓了个正着。
彼时伏桃跪在地上,知道凭借自己一个人,无法劝住这些鬼迷心窍的村民。她脸上也露出了与之前那些沉河女孩一样绝望哀伤的表情,哀求着,哭喊着。
村民道“又不是叫你去死,升仙的大好事,你跑什么?”
伏桃见实在没有办法了,浑浑噩噩间,脑子里都是一个“死”字。她脾气上来,挣开人群,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于是,张家村的人们将死去的伏桃绑在小竹筏上,放入了漳河。
时隔多年,“河伯娶妇”再度举办。高台奏起乐曲,巫师领着众人,唱起了欢快地悦神的歌谣。
私奔被发现后,张季朋就一直被关在自己家中。他不知道伏桃已经死了,逃出家门赶到漳河时,小竹筏已经飘了很远。
村民看张季朋过来,纷纷变了脸色,唯恐他破坏好事,赶紧把他按在了地上。
张季朋眼睁睁看着小竹筏飘到的河中央,他想,桃桃一定害怕极了,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去找她的。能救她回来最好,救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他两人做一对水鬼,也算是携手此生了。
他答应过的。
张季朋猛地发力,从一众村民里挣脱开来,跳入漳河。初春时河水刚刚解冻,刺骨的冰寒。他极速游向河中央,高声喊着伏桃的名字。
伏桃没有回应,也不可能回应。
张季朋才游到水中央,小竹筏便被湍急河流打翻。
张季朋神色慌急地赶过去,手忙脚乱解下被绑在竹筏上的伏桃。
他还没有发觉伏桃早就死了,唤了她两声。张季朋心觉奇怪时,一道黑色的人影,破开她的躯体,犹如蝉蜕出蛹壳那般,钻了出来。
张季朋在河里,模模糊糊看见黑影举起了手臂一样的东西,砸向了自己头顶。
水面泛起赤红。
画面到此结束。
沈泊如也落到了漳河河底,他的脚边出现了一只陶瓷娃娃。娃娃样子瘦瘦的,眉眼间有股机灵劲儿,五官面目分明就是小哑巴。
是张季朋送给伏桃的那个。
他捡起陶瓷娃娃,轻声道“谢谢你告诉我。”
“永生之地”的确存在,指的就是归墟。归墟位于三界交汇的点上,时间在此过得极其缓慢。
而出现在画面最后的黑影,是一种名为魇妖的怪物。它们诞生在归墟,属于极恶的魔物。
当初封镇归墟地缝时,有数只趁乱跑了出来。天界也下了追击令,要拿这几只魇妖。
出现在张家村的通道也不是通向黄泉的,而是通向三界交汇的归墟。
归墟被沈泊如的混沌元气封印,魇妖想要打通去往归墟的通道。世间没有东西能够成为人间与归墟之间的媒介,但神可以。
它们想以漳河神女为媒介,打开归墟。
第17章 洛水石(8)
江移舟与三宝守在河伯庙里,周围很静,一丝风声都没有。河伯神像两侧的灯烛闪跃着柔和光芒,有二三飞蛾围在灯火边上扑翅膀。
张季朋端着一碟鸡血走进门来,他呆笑着跨过门槛,走到大舅哥的身前。他步子迈得很慢,弓着身,如同年过古稀的老者。坐在庙宇各处村民也都站起身,聚向张季朋身后。不知道是不是久坐腿麻的缘故,几名村民脚下无力,看他们的样子,还以为他们踩在棉花上。
三宝被村民们笨拙的模样逗笑,她悄悄对江移舟道“我看他们就像刚从地里爬出来的死人,样子像极了晏姑娘。”
江移舟道“你这话可以再说大声点,看看那些村民打不打你。”
三宝翻翻白眼。
张季朋端着瓷碟的手向下斜倾,看起来是要将鸡血洒在大舅哥身上,但他突然停下动作,看向江移舟和三宝,茫茫然问道“另一位仙长怎么还没有回来?”
三宝悚然道“你说什么?”
之前沈泊如布下幻境,张季朋应当看不见沈泊如离开,他应该问“另一位仙长去哪了?”而不是“为什么还没回来”。
江移舟站起身,前跨一步,右手长丨枪乍现。他挡在三宝身前,银白的枪尖指向张季朋,扬起下巴瞧着张季朋,对三宝沉声道“退后。”
张季朋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手一翻,碟子中的鸡血尽数洒在地上“江移舟,说起来咱们也是老乡,何必动刀动枪的?”
他说着,额头处缓缓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像张被用力撕开的纸片。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从中挣脱出来,只剩薄薄一层人皮落在黑影脚边。
三宝目瞪口呆,这一连串的动作,着实让她联想到了正在蜕皮的蝉。她张了张嘴,望向江移舟,指着那个黑影说道“姓江的,这这是你老乡?”
江移舟道“我不承认的,这是魇妖,与我不是一路货色。”
魇妖道“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大家一同诞生在归墟,还做了几百年邻居,怎么能不顾念旧情?小白莲你见色忘友,就知道屁颠颠追着沈泊如跑。你可别忘了,沈泊如当年是怎么证道的,他可是差点将你也杀了。”
证道,每一位先天神祇诞生时,都要证明自己有当神仙的本事。沈泊如证道的方式,是斩杀十万魇妖。
天界视归墟视为大凶之地,从中深渊中诞生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归于魔物,都不允许存活。
这件事江移舟一直都记得。
在江移舟还是芽的时候,他就发现归墟深渊里来了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子。男孩子是个才诞生不久的小神仙。小神仙拿了一把跟他同长的刀,脸上明明是害怕的样子,刀锋却依然砍向那些魇妖。
等解决完一波,小神仙会抱着他的刀,躲在角落里呜呜咽咽地哭。
归墟深渊里没有人陪小神仙说话,等到他哭够了,就会拖起那把长刀,继续向深处走。
江移舟忽然想抱一抱这个小神仙,告诉他,没有什么好哭的。
后来,小神仙长大了,也不哭了,整个人都变得安安静静的。那时候江移舟就在想,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带着神仙去归墟之外的地方转一转,带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黑色之外,还有其它的色彩。
那样的话,说不定神仙会对自己笑一笑。
彼时江移舟还没有名字,他知道神仙叫做沈泊如,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移舟泊烟渚”这半句诗。
他不知道这半句诗是什么意思,只因为“移舟”距离那个“泊”字比较近,就取了它当名字。
他只是很想亲近他。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沈泊如发现了江移舟。他走了过去,一手抚上了他的叶片茎杆,似要折断。
江移舟知道天界的那些狗屁规矩,他生于归墟深渊,自然也是个“可恶魔头”,不能活的。他一个紧张,瞬间开花了。
沈泊如愣了片刻,笑了起来。
这是江移舟第一次看见沈泊如笑。
这一记,就是好多年,不曾忘却。
江移舟回过神,他注视魇妖,轻笑道“要打就打,咱们不是一路货色,没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几个魇妖破开村民们的身体,钻了出来。
魇妖手指捏了个圈,抵至唇边吹响。随着这哨声,他们脚下的发出“簌簌”响动,许许多多的浅灰身影,从他们脚下钻了出来。
魇妖是一种很难对付的妖怪。没有实质化的身体,可以无限变化出数个分丨身,只要有一个活着,便可以变为数个。
这些魇妖狰狞的影子落在地上,扭曲地如同地底钻出来的恶鬼。它们伸着手爪,仿佛想把江移舟和三宝拖入无尽的深渊。
江移舟握着他的枪,对准为首魇妖的头顶劈去。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如凌日虹霓。
锋利的枪刃轻易刺穿魇妖的身体,但却像击中了空气,毫无作用。
魇妖却越聚越多,它们大孔吼一声。黑色光芒霎时冲天跃起,化为数把丈余长的光刃,道道如雷霆暴雨,急急从九天洒落。
江移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三宝。同时左手捏诀,手指间真气氤氲,似灵蛇缠绕。又屈指一弹,千缕银光动如丝线,纵横交织,瞬时化作一堵气墙,挡在背后。
无数黑刃击打气墙,恰如珠落玉盘,芙蓉泣露,泠泠响声不绝。
魇妖越发多了,它们一个复制一个,不多时就将河伯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混乱中,江移舟的心脏跳得极快,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停止一样,意识也有些昏沉。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应该立即停下来歇一歇。
可是他又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