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泊如低下头“没什么的。”
江移舟像是忽然发现了好玩的事情,一下子笑了“阿沈?”
沈泊如不明所以,应道“我在。”
江移舟双眼稍稍眯起,故意压低的声音里带了些许促狭之意“真好听,我特别喜欢叫你。”
虽说沈泊如见贯江移舟这副油嘴滑舌的样子,但仍是愣了一瞬。他别过眼,笑着说了句“无聊。”
三宝见状,觉得那股臆想出来的腻人酸臭味又重了许多,只恨自己不是个眼瞎耳聋的傻子,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她又挪了出去老远,见几名村民呆呆瞧着沈泊如与江移舟,心中突然产生一种自家的两颗白菜被群野猪觊觎的荒唐感觉。
三宝站起身,双手着叉腰,不满道“我两位兄长感情好,关你们什么事,看什么看!”
村民们还算有点羞耻心,被她训斥几句,纷纷扭过头,不再看了。不过,那名为“小哑巴”的男孩子却蹑手蹑脚地来到三宝身边,他的眼睛时不时往身后瞥,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东西一样。
三宝瞧小哑巴鬼鬼祟祟的,大为疑惑。才要张口询问,小哑巴伸出食指,对她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小哑巴悄悄指了指威风八面的河伯石像,嘴唇微动,似要开口说话。此时,一名村民转过头,询问道“小哑巴,你在做什么?”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人将“哑巴”两字咬得极重。
小哑巴一个哆嗦,他捂住了嘴,如同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急忙跑到墙角里,瑟缩地蹲着身子。
小哑巴的异常引起沈泊如的注意,他打量男孩一会,对江移舟道“我觉得这个孩子知道些什么事情,想要提醒我们。”
江移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几名村民,哼了一声,不屑道“故弄玄虚。要我看这村子里就没一个好人,好好的姑娘家都能被逼去沉河,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
沈泊如道“正因如此,我打算布一个幻境出来。”
江移舟来了兴致,笑吟吟看着沈泊如“神君,你能在幻境里给我安排个英雄救美的情节吗?对,就是我当英雄救你的那种。”
“你还是做梦吧。”沈泊如瞥了他一眼“这里是通道,本身就是一个大结界,太过复杂的幻象撑不住的。”
沈泊如看江移舟眉眼间有些失落,心中又笑又气。笑得是江移舟老大个人了,还这么幼稚,气得是麻烦当头的节骨眼,他还有心情胡闹。
沈泊如盯了江移舟半晌,又觉他怪可怜的,终是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要是真想,我们出去以后再说。”
江移舟抬手揉了下沈泊如的眉间,他好像看穿沈泊如的心思,狡然笑道“阿沈你真傻,我说笑的,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那样幼稚?”
沈泊如“”
江移舟见沈泊如不答话,挑起双眉,他一拍胸膛,戏谑道“我准备好了,神君想做什么就快点,让我这个人事不知的小妖怪见识见识神君的厉害。”这话被江移舟说得十分暧昧,本来正常的语句落到沈泊如耳中就多了几分旖旎味道。
沈泊如明显是记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张脸瞬间红透,他猛地推开江移舟,也不搭理他,起身往旁边去了。
江移舟顺势躺在了地上,也不去追沈泊如,而是用长袖遮住脸,低声笑了起来。
他特别喜欢沈泊如这个样子,平日里瞧着温润寡言,特别正经。但稍微一撩,就会显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风情,别别扭扭的,越瞧越可爱。
三宝在旁暗中观察,她听江移舟笑得傻气十足,心说“这姓江的莫不是被神君推了一把,磕坏了脑子?”
沈泊如没搭理江移舟,他围绕河伯石像走了两圈,像是在观察它。左手抵在石像身上,浅青色光芒以河伯神像为中心向外散开,恍若涟漪层层。
几名村民并没有察觉到这些光芒,他们迟眉钝眼地坐在原地,也不说话,安静得像是木雕泥塑。
此时,张季朋杀完了鸡,端着一小碟鸡血进门。他跨过门槛“都弄好了”话音未落,立在河伯石像旁边的沈泊如一打响指,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空气都仿佛凝滞。
河伯庙中灯烛幽暗,一只扑火的飞蛾硬生生定在了半空。张季朋微抬着左腿,扔保持着进门的样子,整个人都像变成了一尊不会活动的石像,看上去愈发傻气了。
三宝瞧着有趣,伸手在几名村民眼前晃了晃。村民们仿佛没有发现三宝,他们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似看到了十分美好的事物,嘴角缓缓上挑,露出了一个温暖笑容。
三宝笑道“神君让他们看见了什么?”
“一刻美梦而已。”沈泊如走到大舅哥旁边,弯下腰拆开了裹在他身上的草席,露出那道破开胸腹的狭长刀伤。
沈泊如刚要拆掉手上纱布,才一触到,念起什么,忍不住侧目看向江移舟。他微一用力,把缠在指间的纱布下拉了些许,并没有拆。
江移舟知道沈泊如想要做什么,他拿来一盏灯烛,替他照亮。
大舅哥身上的伤口时间已久,再加上各种外力影响,已经很难看出本来面目了。
但细节处,与沈泊如手上的那道完全一样,秋毫不差。
大舅哥死于张季朋的刀。
这一刻,沈泊如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离奇念头,抛开那些怪力乱神的因素,单是张家村村民相继死去的事情,到底是妖鬼作乱还是人祸?
沈泊如当了许多年神仙,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思绪完全乱了。
他认真回想关于张家村的事。
连通异界的通道,失踪的漳河神女,献祭河伯的姑娘,立在巷子口的大舅哥,忽然出现的影妖,疯疯癫癫的未婚夫,以及那把来历不明的短刀。
这些事情看似毫无联系,细想却又互相关联。暗地里似乎藏着一双手,在悄然推着事情的发展。
沈泊如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提线木偶,一直被人牵着走。
“河”
这时候,一道极微小的声音将沈泊如唤回了神。蹲在角落里的小哑巴定定地看着他们三人,迟疑开口“河。”
三宝一惊,她怀疑自己听错,诧异道“妈哟,哑巴说话了???”
河。
他们刚进入通道时遇到的那个游魂,说的也是这个字。
小哑巴身在沈泊如的幻象之中,按理说看见的应该是美好的东西。但他却满脸惊恐,瞪大了眼惊叫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出了河伯庙。
小哑巴跑得极快,沈泊如顾不得多想,忙道“张季朋可能有问题,移舟你留下看着他,以免再出什么乱子。我去追那个小哑巴!”
就在沈泊如冲出门的刹那,他听见江移舟唤了一声“阿沈!”
语气不同往常那般不着调,满是急切与担忧。
沈泊如不禁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只见江移舟立在背阴处,薄纱似地灯光落在他脸上,衬得他眉眼更为俊秀,如被宣纸上被水墨晕开的绯色桃花。
沈泊如这才明白,什么叫做灯下看美人。
江移舟向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想与沈泊如一起出去,但看到门口立着的张季朋,仔细思考片刻,还是忍住了。
江移舟右手握着一盏荧荧明灯,停在沈泊如身前,注视着他,神色郑重,轻轻道“当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才发现被灌了营养液,是那位小天使啊,谢谢谢谢!我心里觉得好甜,晚饭还多吃了半碗。
第16章 洛水石(7)
沈泊如一直追着小哑巴跑到了漳河岸边,他们眼前的雾气很大,犹如一重重密不透风的白纱帘,将人眼前的景物皆虚化了。
小哑巴一直往前面跑着,速度还越来越快。沈泊如清楚听见小哑巴急促地换气声,他看小哑巴慌慌张张的样子,恍惚觉得自己像什么洪水猛兽,要吃他一样。
沈泊如忍不住唤了声“等一下!”
小哑巴置若罔闻,继续向前跑着,一直跑到漳河边才停下。
雾气浓重,沈泊如已然看不见漳河的位置,只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他来到小哑巴身前,那孩子的眼神还是呆呆的,没有焦距,张着嘴喃喃道“不拜神女,只拜河伯。”
不拜神女,只拜河伯。
沈泊如心头一紧,小哑巴的话分明是在告诉他,张家村的村民,知道漳河的神是名神女。
那么他们参拜的河伯,到底是谁?!
沈泊如正要询问的时候,小哑巴却纵身前跃,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响,他跳入了漳河,倏尔不见。
沈泊如来不及多想,随着小哑巴一起跳了进去。方一入水,冰冷的河水若质地上等的丝绸,层层包裹过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画面。
这些是张家村的过去。
就算那些村民故意忘却了曾经,隐瞒着不愿去回忆。但万物皆有灵,这片土地上的草木还记得,流淌村中的河水也记得。
它们将这些事情转化为画面,逐一呈现在沈泊如这个外人的脑海之中。
他看见了很久之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漳河自古水患频发,世代都有供奉河神的习俗。他们在河边建起神庙,祈求神能够保佑村子,不再受水患侵扰。
不知何时,这片土地上兴起了活人为祭的风俗。村民们会挑选出一位品貌皆优的女孩子,作为“河伯之妻”,投入漳河河底。
被选中的女孩子自然是不愿意的。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对未来充满畅想的时候。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们会遇到一名意中人,然后快快乐乐地度完一生。
而这些美好幻想,却因一个所谓的“河伯”,没入了河底泥沙之中。
那些被选中的女孩子们会哭喊,会跪在地上哀求,说不愿意伺候河伯。这时候,以巫师为首的村民们就会跳出来,指责女孩不遵规矩,不顾村子安危,并说“能被选中伺候河伯仙人是你的福气,别不知道好歹。”
他们这副嘴脸落在沈泊如眼中,可谓是十分恬不知耻了。
女孩子会下意识向双亲求助。然而她们会发现,自己家里面站满了来“劝导”的村民。母亲被他们挤在角落里一声声抽噎着,父亲则远远蹲在门台上,背对众人低头叹气,一言不发。
明明是人,却冷漠得如同鬼怪。
接着,村民们会挑选出一个黄道吉日,在漳河边搭起高台,女孩子会被迫换上喜服,打扮好,绑在竹筏上,随水漂流。载着哭闹女孩的小小竹筏,和着高台上的欢欢喜喜的歌吹鼓乐声,在全村人的注视下沉入冷水之中。
沈泊如一点点坠入河底,河水在他眼前层层荡漾,显出一个又一个女孩的面孔。她们都很年轻,也很漂亮,但脸上都是一副凄哀的表情,定定地瞧着他,似有话要说。
沈泊如伸出手,女孩子们的身影瞬间消失了,像融进了漳河河水,化成了碧色的波纹散去。
画面一转,某年初春河水解冻时,张家村为祈平安,又开始为河伯娶妇。不过这一次于以往不同,载着女孩的竹筏行至水中央,即将倾覆时,却被河水抬了起来。
众人还没明白过来,只见天光破阴云而出,被几束灿灿阳光照耀着的河面漾起万千涟漪。一袭青色衣裳的神女,扶起作为祭品的女孩子,踏过重重水波,送女孩回到了岸边。
她轻轻擦去女孩子脸上的眼泪,温柔笑笑“回家去吧。”
初春,有神女青衣,踏碧波而来。
村民大惊,纷纷跪拜下来,口称神仙保佑,希望漳河不再闹水患。
漳河神女什么话都没有说,化为清水归去。
从此后,村民在漳河边为她盖了一所气势恢宏的神女庙,日日焚香祷告。
然而漳河神女再也没有出现过。
随着时间推移,恢宏的神女庙也破败下来,成了野兔杂草丛生的荒地。
可是沈泊如看见,漳河神女一直都在这些村民身边。
每年春,漳河神女都会化成一名青衣少女去往村中农田。她会提着桶清水,看到哪位农人累了,便会为他舀一碗水解渴。
农人若问她是谁家姑娘,漳河神女也只是笑着摇摇头“老丈别问啦,你放心,我也是这个村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