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燕婉是在清晨醒来的,才睁开眼,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白莲香。
她并没有在意,向往常一样起床梳妆,正准备去考问弟弟功课。可还没有出门,忽然有一名家仆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江小姐才要训斥他不知礼数,却听那家仆惊慌道“小姐!小姐!城北瘟疫死人了!”
江燕婉一愣,脱口就是一句“不可能!”
家仆道“是真的啊小姐。我听说死去的那个人十分奇怪,不到一刻钟,就已经腐烂透了。城北那边还有不少人都显现出了瘟疫症状,大夫们实在没有办法,这才请你去看看。快走吧,小姐!”
“我先拿上药!”江燕婉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白着一张脸,手忙脚乱地从屋中柜格中取出一只木头盒子,就像是溺水的人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抱住了它。
江燕婉赶到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城北商铺繁多,平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今日家家门户紧闭,街道上除了几名大夫与病人,没有一个行人,空荡的宛若空城。
江燕婉急忙赶到一名病患身边,她也不诊脉,而是蹲下身子,打开了手中的木头盒子。
盒子里面,有很多形若茶叶的细小尖叶。她神色闪烁,犹豫了片刻,还是抓起一把细叶,递到病患面前“快,吃了它就好了!”
病患不疑有他,急忙接了那些叶子,嚼也不嚼,狼吞咽下。
三刻钟后,那名服下细叶的病患非但不见好,反而脸色更显青黑,病情明显更加严重了。江燕婉慌了神,这才记起自己是个大夫。她丢下手里的盒子,努力回想医书上所说的内容,开始为病人诊脉。
然而这一阵子,江燕婉过于依赖大椿带来的好处,本来就不熟悉的医理,更是忘了七七八八。
江燕婉觉得自己就像是披着画皮的丑鬼,此刻终是被戳穿了伪装。她心中茫然,一双漂亮的杏眼呆呆地望着周围的人们。
她垂下手,沉默良久,突然带着哭腔颤声道“我治不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许多人在嘲笑她、在谩骂她。江燕婉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站起来,连连后退了几大步,对着那些诧异的人,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治不了!”
江燕婉一甩手,她连装满大椿的盒子都顾不上拿,狼狈地城南的方向跑去。
就像一只丧家犬一样。
匆匆间,江燕婉看到了两个人迎面向她走来。
是两名模样俊秀的青年。
走在前面的那一位,一袭天青色的长衫,大袖随微风轻摆,上面绣的白鹭振翼欲飞。
江燕婉认得,他便是离奇消失在医馆里的沈公子。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轻轻说“江小姐,你根本:不是什么神医,假的就是假的。”
江燕婉忙捂住耳朵,可那些话语就像一根根尖针,生生钻入耳中,不停地循环起来。
她忽觉周围的人就是一群无耻看客,嘲笑着她的不堪,面目可憎。江燕婉摇着头对所有人尖声叫道“走开,快走开!”
可是笑声仍旧灌入耳中,似无孔不入。
江燕婉像是忍受不了了,猛地瘫倒在地,放生大哭起来。
“阿姐,你怎么了?”听到消息的江少爷赶了过来,他挤开几名挡在身前的人,连忙扶起江燕婉,急道“阿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燕婉不想自己这副窝囊的样子被弟弟看到,她又急又怒,用力挣开江少爷,反手将他推了一个趔趄。
恍惚中,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一路狂奔到邺城南郊。
南郊有一间荒废了许久的药王庙。
江燕婉推开挂满蜘蛛网的旧木门,跑进庙中。她环顾四周,大声叫道“你给我出来!”
然而没有人应答,只有落满尘土的药王石像,冷然注视着她。
江燕婉心如火煎“你给我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说大椿能让那些病人活下来吗?!”
破庙里静悄悄的,除了江燕婉,再没有任何声音。
忽然光芒闪过,一面铜镜出现在了药王神像前的供桌上面。
江燕婉认得,这是自己的梳妆镜。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她走过去,拿起镜子才要收好,一低头,却发现镜子里映照出的,是一张模模糊糊的死人脸。
江燕婉被吓了一跳,她赶紧松开手,那铜镜发出“铿”一声脆响,顿时摔得四分五裂。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润声音“我来收取报酬啦。”
他语气轻快,像是发现了什么兴奋的事情。
是那把胭脂刀。
江燕婉脊背发凉,这才记起胭脂刀是个凶恶的妖物。她没了之前的气势,只觉背后发凉,额上沁出豆大的汗水。
她僵着身子不敢回头“你要什么,什么报酬?你,你不是在向我报恩吗?你别忘了,可是我把你放”
“所以我才让你当了几天神医,这还不够吗?顺便说一句,我的确是在报恩,但不是向你。”话音方落,破庙大开的门骤然关闭。
江燕婉双眼蓦然大睁,刚要逃跑,却觉得头颈处传来一阵剧痛,身子顿时不能动弹。她张开嘴,想大声呼救,却发现不管怎么用力,喉咙里丝毫声音都发不出,如同一个哑巴。
一把胭脂色的长刀,正江燕婉架在脖子上,看样子随时都能割断她的喉咙。
这时候,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慢悠悠地推开了。进门的是一个年及弱冠的青年,他右手上,握着把雪色长刀。
刀很锋利,却没有鞘。
于此同时,一阵劲风自门后处吹来,瞬间将胭脂刀震落在地。
江燕婉知道青年不是一般凡人,她双眼蓦然一亮,连滚带爬地跑到他的身后,指着胭脂色的长刀,瞪着眼睛叫嚷道“公子,你救救我!这个妖怪要杀我!大椿是他给我的,瘟疫是他招来的!”
沈泊如也没有理会她,而是注视眼前那把胭脂色的长刀。
胭脂色刀缓缓从地上升起,悬浮在半空,似在打量沈泊如,语气带笑“曾镇压了归墟十万魇鬼的朝生刀,用来对付我这样一个小角色,神君不觉得有些浪费吗?”
沈泊如拇指轻擦刀刃,虽然笑着,目光却若霜雪凛然。他抬眼瞧着胭脂刀,不紧不慢地说道“用来对付泾川古国世代供奉的神物,不算浪费。”
胭脂刀又问道“神君想处置我,可总要让我当个明白鬼。江燕婉没有胆子带着旁人来找我,我想知道神君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她带着你来的?”
沈泊如摇摇头,认真道“这个时候说太多废话不好。”话音未落,他扬起手中的朝生,就势一划,白芒横扫,直直撞向胭脂刀刀身上的断口。
这一瞬,胭脂刀的形貌大变,变做了名相貌清俊的年轻人。他一身单薄的青衣,头发也束的一丝不乱,举手投足间还带着股书卷气,如同志怪传奇里精怪所化的书生,儒雅中透着些许妖气。
胭脂刀微一错身,避开了朝生的锋芒。
此刻,药王庙的屋顶传来“哗啦”巨响,瓦片砂石簌簌而落。烟尘中,两道白色光刃,一前一后,对着胭脂刀的头顶重重劈下。
江移舟。
一旁的江燕婉早被吓得说不出话,身子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她惊骇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大纸人,拖着一双长腿,如僵尸般晃晃悠悠地走入门来。
纸人惨白着张脸,两只死气沉沉的双眼圆瞪着,嘴巴咧开,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来。
江燕婉见了这纸人,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就连呼吸都不敢了。她四肢瘫软,觉得自己就要被吓疯,心底也不想当神医悬壶济世了,只盼着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早早结束。
可老天爷偏偏不如她意。江燕婉惊魂未定,又瞧见一只通体玄羽的报春燕飞入药王庙,轻巧地落在纸人肩膀,朗声道“嘿,那把刀,你瞧瞧这是谁?!”
纸人开口唤道“晏华。”
江燕婉头次见燕子与纸人说话,恐惧大于新奇,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终于被吓昏过去。
胭脂刀听到这个称呼,动作一顿。沈泊如发现机会,但他并没有用上朝生,而是从袖中甩出一道符咒,直接贴到胭脂刀身上。
胭脂刀像是中了什么定身法术般,定在了原地。
符咒是沈泊如前几天在胭脂井下拓印下来的。上面的文字样式奇特,笔画圆润,不同于方方正正的中原文字。
是专门克制胭脂刀的符咒。
纸人晏姑娘见状,一下子急了,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沈泊如却拦住了她“先把事情问清,再叙旧吧。”
胭脂刀问“现在,神君能说如何找到我了吗?”
沈泊如淡淡道“我给江燕婉布了一个幻境罢了,让她看见自己最害怕的事情。”
南海之上,多海市蜃楼之景。沈泊如身为南海的水神,布置幻境什么的,自然是家常便饭。
“我的主意,要怪怪我。”江移舟道“说说吧,都犯过什么事。”
胭脂刀冷笑一下,眼中满是固执神色“交代?交代什么?我做的事情都是给那些人完成愿望,要说错,也是那些人错了。”
沈泊如问“据我所知,没有人会许下邺城百姓都死于瘟疫这个愿望吧?你先前那几位主人没有,江燕婉没有,晏姑娘更没有。”
“不要跟我说是为了江燕婉那个神医愿望。你骗了她,将能使死人复生的大椿给了她,分明是想让瘟疫大肆传播开来。所以,是什么原因,你非要邺城百姓的命不可呢?”
作者有话要说
基三技能改动,我山庄也能龙卷风摧毁停车场了,有些小期待。
第8章 泾川刀(8)
胭脂刀沉默片刻,抬起眼看向纸人晏姑娘,缓声道“我只是看不惯而已。晏姑娘的故事,邺城中随便一个路人都知晓,可从来没有人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只是将她的经历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加些情爱段子,编成戏文来卖钱。”
“我只是看不惯而已。”胭脂刀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带有嘲讽笑容“我还记得晏姑娘当年许下的愿望,说要让欺负她的人遭到报应。那些邺城的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了几句,就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人评头论足,这凭什么?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变相的欺辱,就是该死。”
胭脂刀的双手忽然紧攥,因为力气大的缘故,指节处都泛起了清白。他神情淡漠,身子却微微颤抖,泛红的双眼中似压抑着什么难以明说的负面情绪。
江移舟为他鼓掌,笑道“说得好!可惜是歪理。阁下的戾气也太重了吧。”
纸人晏姑娘的声音微微发抖,低声唤了句“晏华”她本来是想找胭脂刀重新许愿的,要和他一起到西域故乡去。可当听到这场邺城爆发的瘟疫竟是因自己而起,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晏华多谢你给我起得这个名字。”胭脂刀沉默片刻,又摇头道“这位公子说我戾气重,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他面上露出无所谓的笑容“不知道这次神君想要怎么罚我,是再打断了扔到枯井底,还是让我彻底消失了?”
胭脂刀笃定沈泊如会严惩自己,脸上透出如释重负的笑意,似是遇上了极开心的事情,又轻松又愉悦“其实这样也好,我不用再遇见什么人,再去为他们实现愿望了。”
报春燕觉得奇怪,她想不明白为何胭脂刀执着于为他人实现愿望,闲得没事干吗?于是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老是要给遇见的人实现愿望?”
“因为我自生来,就是帮他人实现心愿的。”胭脂刀说着,眼底却满是迷茫,好像在怀疑自己说的这句话。也不知道他突然记起什么,眼神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早些年我在故乡的时候,每逢节日,就会有许多人来到我的身前。他们会唱着好听的歌谣,祈求这一年无病无灾。那是一种又热闹又温暖的感觉,我很喜欢。”
胭脂刀露出一个唏嘘的表情“可是后来啊,西王母国亡了。我还记得最后一位国主,那个十五六岁的漂亮小姑娘。王都被攻破的时候,天气很好,太阳很暖。小姑娘紧紧抱着我,独自跑到了城楼上。她年纪不大,胆子却挺大,居然想要殉国。”
“我作为被他们世代供奉的神物,自然察觉到这个小姑娘内心深处的感受。她害怕极了,一直都在哭。可是她仍旧从高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摔得面目全非。”
“小姑娘临死前,对我许了一个愿望。她希望好战的异族人都以痛苦的方式死于瘟疫。说实话,她的这个愿望,对我来说是非常难的。我是个驱邪镇煞的东西,只会驱赶疫鬼,不会招来疫鬼。但小姑娘临死前哭得那么伤心,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么个愿望,我觉得我应该帮她实现。”
沈泊如想了一下,道“于是你将疫鬼驱赶到了那些异族人身边?”
“是,没错。”胭脂刀神情有些疲惫,继续道“都是我去驱赶过去的,实现了小姑娘的愿望。再后来呢,我就被人称作妖魔,打断了刀身,镇封在泾川之下。”
胭脂刀自嘲地笑了声,低头道“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那真是一段很无聊的时光,什么也看不见,黑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好在我被一队胡商发现,他们将我带到了中原。”
胭脂刀说至此处,已经平静下来,语气也和缓许多“就这样游荡了几年,我遇到了晏姑娘。我记得她说相识一场,总要送我些什么,奈何她穷,只好送我了一个名字。”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给我取了名字。”
“晏姑娘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只是看不惯而已,明明是个很好的姑娘,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于是,我杀了晏家的五口人。”胭脂刀兀自笑道“然后我又被关起来了,打断了刀身丢在枯井底。”
“我是能听到外面的声音的。之前被关在泾川,还能听见风吹过草地,能听见姑娘哼唱短歌,赶着牛羊经过。而在邺城,我是听不到这些声音的。若说两地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想回家吧。”
药王庙中很安静,只有胭脂刀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