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游弋突然说,喊他的名字,字正腔圆,“慕夏。”
少年端正了眉目,从鼻腔里哼了声,表示听到了。半晌没等来后文,慕夏才抬起头,映入眼帘只觉得游弋表情太严肃,不由得好笑“怎么了?”
游弋站在他面前目光躲躲闪闪,一会儿才犹豫地说“你当时发现……是什么情况?”
慕夏先是疑惑地皱起眉,而后立刻反应过来他话语中的意思,当即忍俊不禁。游弋被他笑得头皮发麻,脸色越发难看,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掉头就要走。
“别。”慕夏条件反s,he,伸手抓住了游弋的胳膊。
还没到穿长袖校服的天气,肢体接触时两个人体温的微妙差别让他们都是一愣。慕夏活像被烫了手似的,他迅速放开游弋,重新抄进了裤兜里,想了想,注视着鞋面一块摇晃的光斑,仿佛听了会儿风声。
游弋耳朵都红透了,站在原地没走,一双眼殷切地望着他。
慕夏半晌才小声地说“我以前喜欢一个人,所以,就发现了。”
“以前。”游弋不自觉地重复这两个字,他咬字有奇怪的重音腔调,显得多少y阳怪气了些,但慕夏好像没听出来,陷入往事的回忆,平素没心没肺的表情也变了。凝重说不上来,到底有点显而易见的悲哀——也不知是在为谁。
“住在……g市的时候,邻居有个哥哥对我挺好的。”慕夏说了个南方的地名,他的声音干涩,“我初中头一年父母在北方,自己读的学校就在家旁边。每天就在外面吃,经常会遇见一个挺高的哥哥,就多看了几眼。”
游弋想笑话他恋慕年长者的情结,表情却无法轻松,言语也不能脱口而出。他跟着慕夏轻轻的说话声,刻意屏住呼吸。
太阳躲进云层时,树影也消失了,一阵风拂过,幽深的走廊里有点冷。
“有天回家时遇见他,才发现就在我家同一层。他对我也有印象,主动找我聊天,电梯里谈了谈,他大我十来岁,刚工作来g市,生活压力很大。”慕夏说,那地方是个一线城市,游弋常在电视里看见拥挤的地铁,想想节奏就快。
他停顿了一刻,见游弋不答话,又继续说“后来他下了班有时来我家串门,我那时也没什么防备意识,再加上他的确不是坏人,可以说是我幸运。他带外卖来,两个人混熟了,我把他介绍给父母。爸妈听了也开心,觉得有人照顾了。”
“那时候,在我家做饭,一起看球赛,相处时间多了,我就喜欢上他。”
说完这句话,慕夏低头飞快地拧了把鼻尖,然后问游弋“你有烟吗,给我一根。”
“没带。”游弋说,靠拢了问他,“你后来告白了吗?”
慕夏摇摇头,对方还没来得及追问原因,他便自顾自地解释“就那么相处了大概半年多吧,父母要把我接到北方去上学。那天想跟他告别,顺便告白——想着反正见不到了,被拒绝也不尴尬,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第一回敲他家的门,结果来开门的是他老家的未婚妻,来要求他年底结婚。”
游弋“啊?”
慕夏“两个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那个姐姐哭着跑出门去,他没追。他对那个人的态度和平时对我完全不一样,那天我把东西给他,说自己要搬走。然后就死心了,还是说不出原因。可能就是这么一阵一阵的,到了北方之后才发觉自己不正常。”
那块光斑又出现了,从鞋面挪到了脚边的水磨石地砖上。时间静悄悄地留下一丝痕迹,远处广播的声音停了,熙熙攘攘的话语与嘈杂像潮水一样涌向教学楼。
游弋说得不那么艰难,他拍了拍慕夏的肩膀“你哪有不正常?”
慕夏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变作了一个讥讽的微笑“少他妈安慰我,你心里乐翻了吧,知道你夏哥的小秘密了——我就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有安全感。以后看到靠谱的记得介绍,说不定我考虑一下多留几年。”
游弋呸他,收回了爪子“你留不留关我屁事,读完高中还不是分道扬镳。”
慕夏反问他“你毕业不回来?你家在这边,比我好。”
游弋“按理来说你读完大学应该回g市吧,上次林战整理花名册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就是g市人。”
“那又怎么样?”慕夏说话口气很冲,他走进隔间把门一甩开始放水。
仗着男厕没别人,游弋在外面语气很冲地说“你自己说的,那不然我念完大学也爱去哪去哪,关你屁事,你留不留在这里和我没关系!”
说得激动了他一踢隔板,脚差点踩空。
慕夏冷冰冰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才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像游弋的错觉。他掀开游弋,往洗手台走去“是啊,关你屁事,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随口就来,诚意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游弋梗在原地,被他一句话噎得翻了个白眼。但他小跑几步跟上慕夏,想了又想,搭上慕夏肩膀,尴尬地安慰他“没事,我不往外说。”
然后慕夏横他一眼“你他妈敢。”
他凶起来的时候看着是真愤怒,有点叫人不寒而栗的味道。但游弋愣是不觉出危险,反而更得寸进尺地和他嬉皮笑脸“哎呀,我有分寸的,信我,啊?”
仿佛在哄小孩。
慕夏一下子泄了气,觉得自己跟他认真简直自取其辱。他放任游弋的爪子勾在自己肩上,心想“算了,不和他计较,谁还没点黑历史了。”
他们回到教室,正好慕夏的校服被陈潜拿过来了。他朝招财猫鞠了个躬,抱着一捆柔软的衣物回到座位,径直砸在地面,半点没有珍惜的意思。
黑白的正装上育才中学的校徽很显眼,缝在上头 ,规规矩矩的,像韩剧日剧里高中生的制服。他多看了几眼,又把其他几套翻起来仔细观察,才注意到今天游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外套虽然洗得很干净,但就是那套麻袋校服。
他这时候才拿到的崭新校服,坐在前桌的新朋友,还有桌上写到一半的地理练习册,让慕夏终于有了一点身在新环境的安全感。
他就像跋涉过的鹿,在雨季的迁徙时迷路了,走到新地方后发现水草丰美,可以定居。
慕夏思考了一会儿后,把新校服叠好放进袋子,然后藏到抽屉里。
早晚微冷,他可以先穿一件外套了。
慕夏没对游弋说过,他极其欠缺安全感,漂泊不定和孤独才是所有敏感的来源。同样没告诉游弋的,还有他其实是第一次把那段过往对别人说。
“暗恋”通常会成为心中最隐秘的情感,混杂着自责和满足,做出许多事后回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刻意制造偶遇,故作矜持地一起吃饭;偷窥对方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然后在相处中寻找话题,让对方高看自己一眼。
还有臆想,不止是少女会怀春,谁都经历过从一句“早安”想到在一起后的夜晚。
但他多少还是有所保留,慕夏如今觉得暗恋这事不像自己的作风,想来那时年纪还小,而他现在过完十六岁生日,自以为成熟多了。
秋风渐起,有的事就该随着时间消失不见。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中秋假期与国庆连在一起,前后各方博弈,压榨出了八天假期。
“你打算去哪玩啊?”林战坐在床上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已经把刚结束的月考抛诸脑后,乐呵呵地自言自语,“苹果想去买衣服,这小丫头成天说没秋装穿,还问我买不买——笑话,我们二中,两套校服传到毕业,又不是他们外校。”
游弋附和他“就是,买衣服不如多买双球鞋。哎,我最近看见阿迪一双新鞋,好像是限量,特好看,打算先斩后奏。”
林战“你爸妈还没回来?真好。”
游弋“本来这周要回,昨晚我爸发邮件说想把新项目开一个头,就下个月底再回。他给我汇了一笔生活费,喊我国庆自己玩。”
宿舍门口等着他俩的孟居然怪叫“游哥你爸妈太好了吧——”
游弋皮笑rou不笑“那咱俩换算了,你爸妈对你更不错。我要是数学考个27分回去,怕不是头都要被打飞,而你活到今天就已经说明叔叔阿姨的乐观了。”
孟居然要跟他拼命,无奈游弋占据着战略高地,他在下头只好跳脚。
半晌没听见另外两个人的声音,许文科一直不在宿舍和他们聊天,游弋想了想,探了个头去看下铺。慕夏斜靠着墙,腿上搭了条薄被,正在打手机游戏,他嚼口香糖时咬肌偶尔一动,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眉眼很是锐利。
游弋说“慕夏,你放假干什么?”
慕夏吹了个泡泡,含糊不清地说“写生去。”
孟居然“写什么?”
游弋却拖长声音“啊”地一下,然后说“那天你不是去找陈老师了吗,那个艺术生的事落实了没,好像你心情不太阳光。”
“垃圾学校。”慕夏的那个泡泡破了,他继续嚼着口香糖,“就是打的幌子要省教厅补贴,根本没打算直接弄。我已经准备自己找个画室了,下学期开始得集训,不然怎么考。”
游弋“哟。”
慕夏屏幕上的小人钻进草丛里隐匿了身形,他的眼睛终于舍得从游戏回到现实,看了眼游弋——此人正倒挂着,四目相对时眼睛弯成很好看的月牙形。
“你y阳怪气些什么。”慕夏说,不是个疑问句。
“找画室,我带你去呗。”游弋手一撑,直接从上铺跳下来,胳膊在床沿一磕,龇牙咧嘴一番后站稳了,说,“我表姐就是干这个的。”
他的游戏人物又躺尸了,但慕夏顾不上,他坐直了,双腿盘着,眼中闪过一道光彩“真的假的?你表姐开画室?开着玩还是做培训,多少钱啊?”
游弋拿手机,翻了个朋友圈给他看“这我表姐黎烟,她专门做美术艺考的培训。”
得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慕夏一敲游弋脑门儿“小伙子,我看好你。”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进入正题
提到的城市自由心证哈
第11章 夕照里
“下一站就到了。”游弋说,目光从手机屏幕挪开,望了望外面的街道。
因为中途转过一次公交车,慕夏已经完全认不得路了。他到这城市的时间算来不过一个多月,大部分时间只在住处和学校附近活动,慕夏跟着游弋一直坐到公交车厢中剩了寥寥几个人,开进一片老城区。
他“哦”了一声,攥紧书包带子,盯着游弋额角的那块红印子看。
弹指神功没掌握好力度,刚敲下去游弋就一嗓子嚎出声,惨烈程度并不像装的。等慕夏收回手,他额上已经红了一片,就算这么久的公交车路程后还留着一点印记。
国庆假期来临,到处都洋溢着喜气。七天长假比其他的东西来得都要实际,给人的欢愉也更胜过虚无缥缈的荣誉感。游弋收起手机后就没再看过,望向窗外发呆,好似在想什么似的,眉心微微皱着。
慕夏没坐,他站在过道上,拉着扶手垂眸不语。公交车内有种奇怪的“嗡嗡”声,随偶尔的颠簸侵袭耳膜,慕夏摘了耳机,欲言又止。
一个急刹车,司机仿佛忘了靠站似的突然停下,接着按响了广播。
游弋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走吧。”
他跟在游弋背后,两人相继跳下公交车,慕夏突然喊住他,说“不是故意的,那个……不好意思啊,可能有点痛的。”
游弋一脸懵逼,慕夏半天没等来回答,恼羞成怒地走了。他不擅长道歉,而且非常好面子,一没得到回应,立刻就谜之羞赧,回味不过来时只觉得面红耳赤,立刻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这一面,疯狂逃窜。
转身后游弋才反应出前因后果,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嬉皮笑脸“哎,别别,夏哥,没事,不痛的——左拐,你走错了!”
慕夏差点被街角垂下的藤萝绊住,猛地想旁边拐,游弋跟上去掐住他的后颈逼得对方等自己一会儿。一前一后的距离成了肩并肩,游弋见慕夏抬手想打他,眼疾手快地抢先一步,在对方摊开的掌心里塞了颗巧克力。
慕夏“……”
他沉默地拆掉包装把糖吃了,浓郁的甜味带着一点微苦散在舌尖。糖纸被揉皱了扔进街边垃圾桶,慕夏的脖子轻轻拧动,不太能摆脱那只手。
“我爸上次回国时带的,最后一颗给你了。”游弋轻松地说。
于是方才那点恼羞成怒被巧克力春风化雨地消融,慕夏仔细地抿它的甜味,等吃完了,游弋领着他停在一个小院子前。
这座城市还没有完全赶上一线标准,起码老城区有不少四四方方的院子和灰色小楼,无言地表达几十年时光。遮天蔽日的树荫在夏日最后的尾巴上肆意生长,全然没有秋风渐起的萧瑟,仿佛南方永远的葱郁。
慕夏仰望院口的槐树,他鼻尖微动,隐约闻到花香。
小院灰色的砖墙上挂着个挺古朴的匾额,上头四个字有点旧时候私塾书院的风骨原野画室。左下方还盖了印章,朱红色,一眼看去并不能分辨是什么字。
慕夏刚要认真地研究一下,游弋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拽着他走进去,径直朗声喊人“姐,哥,我来了,带了个朋友!”
屋子的门敞着,他话音刚落,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出来——
三十来岁,五官周正得活像个明星,腰间系着不伦不类的围裙,污得快看不清原本颜色了,双手还捧着一把泥巴。他见了游弋并不十分开心,露出种见到讨债鬼的嫌弃表情,接着走到院子中洗手。
“你姐出去拿快递了。”他洗完手随便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慕夏喉结微动,到底忍住了提醒他又蹭上去的泥垢。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有洁癖的最好不要搞雕塑和油画。
眼前这位被游弋称为“哥”的男青年,以慕夏专业的目光来推测,专业八成是泥塑。他跟着游弋喊了声哥,余光不断地打量这间院子。
葡萄藤下放着藤椅和折叠桌,主人很会享受,惟独不像个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