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沿着那条弯道看到前方大车的体积时,整个人几乎被一种绝望吞噬——
那是一辆大型货车,虽然车速不算很快,但就算司机当下踩死刹车也没可能在他们的事故车辆前及时停下。
骆迁情绪几乎波动到要落泪,他扯着嗓子疯狂喊着停车,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驾驶大货车的司机惊愕地踩下刹车。
货车立刻发出一声刺耳的低沉嘶叫,货车司机下意识往对面车道打了点弯,虽然没有狠狠撞上邵彦东的车,但车屁股还是不可避免地扫到了已然摇摇欲坠的事故车。
站在大货车前方,骆迁就那么远远看着载着邵彦东的私车跌跌撞撞地彻底滑出了栏杆。
大货车的司机显然也受到了惊吓,后方陆续开来的车辆也渐渐在几乎横在路中间的大货车前停下。
不少目睹现场的司机纷纷快速下车,有的拨打120有的冲到陡崖边搜寻着已然撞下去的车辆。
眼前发生的一切骆迁都看在眼里。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静止的大货车前,整个人面向着邵彦东滑下陡崖的方向。
周边的人看起来比他要焦急紧张,来来回回有不少热心的人一边帮忙疏导交通一边在事故栏杆边用人身围起了隔离圈。
嗓子眼干涩异常,骆迁尝试着挪动脚步,但迈出腿的下一秒,他发觉自己整个人撞到了地上。
铺天盖地的雪花点弥漫了整个视野,严重的耳鸣,憋闷的呼吸和虚软的四肢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他十分努力地尝试站起,但双腿却怎么都不听使唤。
几秒钟后,他感觉有人将他费力地拉起,视野中有几个模糊人影在焦躁地向他询问什么,但他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住残存的意识,最终虚脱地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视野中出现的是顾宇锋那张略带担忧的脸。
骆迁眯缝着眼,只确认了几秒钟便迅速弹起身,躁然道“——彦东呢?……”
没有正面回答骆迁的问题,顾宇锋伸手按了下骆迁肩膀,道“你先别激动,休息一会儿。”
自然不可能听顾宇锋的,骆迁不用看周围环境也知道自己在医院,他翻身下床,正打算冲出病房门却立刻被顾宇锋拉住。
“彦东怎样了?”骆迁看着顾宇锋的眼神相当空洞,“他……在医院对吧?”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可能是什么,但他拒绝让那种绝望再次将自己吞噬,下意识地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顾宇锋即将给他的回答上。
“对,在医院。”顾宇锋倒是没什么遮拦,他点了点头后,继续道,“还在手术中。”
“哪个手术室?”知道邵彦东至少还活着,微微松了口气的骆迁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病房,表情焦躁地看着外面整个长廊,搜索着可能出现的熟悉面孔,以确认邵彦东的方向。
“你先在这边休息一会儿。”顾宇锋拉着骆迁的力道越收越紧,“最好先别让邵家人找到你。”
闻言,骆迁微微一愣,表情复杂地看向顾宇锋。
“老邵车祸的事情院方第一时间通过他手机联系的他家人。”顾宇锋在陈述的时候那张面瘫脸让骆迁感觉相当冰冷,“老邵家里人知道他是和你一起出的车祸,现在正在气头上。”顿了顿,顾宇锋严肃道,“你先别过去给自己添堵。”
“……”听到这儿,骆迁一瞬间感到先前即将吞噬自己的漩涡再次不合时宜地冒出。
“我是和邵远升一起过来的。”顾宇锋继续道,“老邵情况比较严重,医生说刚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体多处穿孔骨折,头部受损,最严重的是右大腿。”长长叹了口气,顾宇锋看着骆迁渐转惨白的脸,酝酿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老邵右腿需要截肢。”
顾宇锋话音落下,骆迁再次整个人呆愣原地。
用晴天霹雳已经无法形容他此刻的惊愕程度。
大脑一片空白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骆迁再次感到有些呼吸不畅。
他木雕一样杵了许久才皱着眉点了点头,随后拖着像是经历一场恶战后的疲惫身躯,一点点挪回先前的病床落座。
知道这消息的冲击力,顾宇锋走到骆迁身边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想太多,同时也在骆迁身边坐下。
“这会儿你先在这边待着,等下我去看看老邵那边的情况再过来告诉你。”顾宇锋的语气中微微透露着掩藏不住的难受,但他努力克制着保持冷静,想让自己镇定的情绪给骆迁带来一点勇气。
“不。”但骆迁并未认同他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闻言,意外的顾宇锋转头看向骆迁。
他想开口重新提醒对方要去面对邵家人的风险,但斟酌了一番,他又作罢——
如果是他自己深爱的人,他大概也是无论如何没办法坐在旁边干等别人通知消息的。
顾宇锋本还想再让骆迁在病房里休息着恢复一下元气,但那个全身心担忧着邵彦东的男人已经完全坐不住。
催促着顾宇锋带他去,骆迁带着一颗紧张而忧虑的心往邵彦东所在病区走。
两人在抵达手术室外的转角时,顾宇锋抬手拦住了骆迁。
转角另一边坐着邵远升和邵父邵母,邵母在邵父怀里低声啜泣,邵父和邵远升都是一脸苦大仇深,面容阴云密布。
这个时候让骆迁过去无疑是雪上加霜,顾宇锋顾及着双方情绪,让骆迁远远坐在转角另一边,这样他既能第一时间得知邵彦东消息,又不至于激起邵家即将崩溃的情绪。
众人就这么从上午十点多一直等到将近午夜,手术室上“手术中”的提示灯才终于暗下。
主治医生出来时,疲惫不堪却异常担忧的邵家人一拥而上询问情况,坐在远处的骆迁要不是被顾宇锋死死按着,也几乎要从转角冲出去。
手术完的邵彦东相当虚弱,已经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医生表示如果对方能撑过这紧接着的24小时,有生命危险的系数就会降低很多。
邵家人在重症监护室外望眼欲穿。
邵母已经完全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在走廊里直接嚎啕痛哭;邵远升对自己相当自责,看着玻璃另一边的亲哥全身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想到对方车祸前自己还向对方说了那么多狠话便后悔地用手使劲抽自己耳光;邵父一直沉默不语,表情肃穆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
重症监护室中的邵彦东浑身被各种纱布绷满几乎看不出人形。
骆迁站在走廊转角边朝那边远远张望,注意到邵彦东空荡荡的右胯|下方,心痛地几乎立刻便满眼泪水。
好不容易等邵家人暂时离开去买些吃的撑一撑,骆迁便和顾宇锋快步冲到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外。
满脸是泪,骆迁一边压抑着抽泣一边摇着头默念“彦东……对不起……对不起……”
顾宇锋在旁边实在看不得大男人的眼泪,心酸地用手拍着对方后背,难受道“不是你的问题,别太自责。”
“如果我当时和他一起在车里等救援,现在就不会是这种情况,车子重量就不会改变,彦东也不会——”
“如果你和他一起在车里等救援,你俩现在都不可能还活着。”顾宇锋在来医院前已经从处理交通事故的消防员那边打探到了当时的情景,径直打断骆迁,“当时如果不是你去给那个货车司机发信号,邵彦东的车就不会刚好只蹭下去一点点,掉在下面很近的一个土坯平台上。以那个货车的车速,足以把你们的车直线撞飞,越过那个土平台,那样就是直接掉到山崖底,车里的人更没可能生还。”
“我如果拽着他让他先出来的话,车子就不可能把栏杆挤断。”骆迁垂眸看着地面,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不堪。
“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别想了。”顾宇锋抬头,皱眉看着重症监护室里的邵彦东,“这世界上最没用的词就是‘如果’,别用这个绑架你自己。当时那种紧急情况很少有能冷静思考的。本能反应当然都是先逃生。”
骆迁没再回应什么,只是痛苦地看着玻璃另一边的邵彦东,无论怎样都止不住泪流。
而正当两人认真观察着邵彦东状况时,身后却忽的传来一声带着厌恶和恼怒的声线
“顾宇锋,这小子怎么在这儿?”
闻声扭头,顾宇锋注意到是拎着夜宵一脸错愕的邵远升,对方身后还站着靠在一起表情复杂的邵父邵母。
骆迁控制着情绪,伸手蹭了蹭脸上泪水,转头挺起胸望向邵家人。
但从对面几人的眼神,骆迁接收的全部都是满满的恶意。
☆、死水08
手中夜宵都有点拿不稳,邵远升心下早已火冒三丈,但一想到亲哥的车祸就跟他的口无遮拦脱不了关系,便又烦躁地憋了回去。
邵父和邵母除了用一种近乎痛恨的眼神看着骆迁外,谁也没再尝试说什么,仿佛对方的存在都让他们感到耻辱。
就那么恶狠狠地用视线来回刮蹭了骆迁一会儿,邵远升才沉着气转向顾宇锋“问你话呢,他怎么在这儿?”
顾宇锋表情一直很淡然,他镇定地看着邵远升,平静解释道“他过来看看老邵。”
“这儿不需要他看。”邵远升就仿佛骆迁不在场,从头到尾都没再正眼看骆迁一次,“他看了我哥也不会现在就醒。”
骆迁的视线在邵家几个人身上来回跃动,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邵彦东毕竟是这些人的家人,骆迁知道,邵彦东身上那些他喜欢的特质多多少少都是从这些人身上继承来的,此刻,他正在努力从这些人身上搜寻那些自己能接受的立足点。
“老邵今天醒不醒骆迁确实帮不了忙,但如果老邵今天醒了,骆迁在场就能帮老邵稳定情绪。”
顾宇锋知道有些事情一旦产生偏见就会钻牛角尖。
邵家已经潜意识里给骆迁贴了标签,那么无论他说什么,只要那个标签还在,他的声音就不可能真正被听见。
邵远升知道顾宇锋说得有道理,但内心的怒意让他没办法当面跟对方承认。
尤其是他心下对亲哥的愧疚相当强烈,任何提醒他邵彦东车祸前情形的人和事都让他感到无比厌烦。
没打算跟顾宇锋争辩,此刻相对冷静的邵远升通过血的教训明白无理而争在这种场合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想让骆迁退出,邵远升明白在这种状况下让对方知难而退基本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这两个人的羁绊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但他知道骆迁的软肋。
对方带着自卑心理的性情将是他击退对方的唯一筹码。
而他需要用的武器不是别的,正是邵彦东本人。
并未回应顾宇锋的话,邵远升终究是侧头看向骆迁。
注意到对方布满血丝的眸,他将手中的夜宵塑料袋系紧,向对方说了见面的第一句话“骆迁,你知道我现在见到你的心情么。”
“……”沉默着望向邵远升,骆迁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以迎接对方口中可能冒出的任何侮辱性言语。
“说实话,很复杂。”绷着牙关,邵远升想尽量表现得理智。
“……”
“你以前帮过我前妻和我儿子,这件事情我忘不了,也确确实实欠你人情。”表情相当认真,邵远升盯着骆迁,一字一顿,“但如果这人情是让我哥赔上他的未来甚至性命,抱歉,我做不到。”
“……”
“关于你们的事情,我不用再说我现在什么态度你应该也清楚。”邵远升瞄了眼重症监护室里的邵彦东,苦笑一声,重新望向骆迁,“他都这样了,你还不够么?”
“……”骆迁无意识便垂下眸,先前控制着的酸意再次蔓延开来。
“你非得要我哥为你付出生命了你才能罢休是么?”邵远升看上去像是恳求,“还是干脆让我爸我妈也一起赔上性命?”缓缓走到依偎在一起的邵父邵母面前,邵远升用手指了指,“你看看他们骆迁,你看看。因为这个事情他们憔悴成什么了。”
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掉落,骆迁侧着脸缓缓擦了擦,没回应。
站在一侧的顾宇锋早已注意到骆迁的情绪,但又不知在这种场合下该以什么身份来安慰对方。
“所以,算我求你了,行么,骆迁?”邵远升语速放缓,用一种像是劝说一个不懂礼数的人般无奈又怨恨的目光看着骆迁,“从今天开始,离开我哥。”
“……”骆迁站在原地,整个人始终没什么反应,像是被定住般,四肢僵硬不堪。
等了一会儿见骆迁没说话的意思,邵远升转身将夜宵放在一侧走廊的长椅上,慢慢走到骆迁跟前,开口“告诉我,要怎么样你才愿意离开我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