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错觉,在青天白云下,看见那名身穿百摺裙制服,自信而美丽的少女。
☆、刺蝟的眼泪 075
阳光从弧形拱道间洒落,树梢上寥寥几片黄叶脉络分明,站在对侧的长型方窗前,他远远注视著妹妹消瘦的侧脸。
男人推著轮椅,少女仰著脸,轻声细语的谈笑,房善元仅是静静地凝望和睦相处的两人。
日渐虚弱的房晴恬能依靠双腿站立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从检验出第四期淋巴癌那天算起,已经四年了,四年来历经癌症复发与并发症的侵蚀,无论是放射性标记疗法,或是各种昂贵的标靶药物,在女孩身上的治疗残酷的简直犹如实验。
重剂量化疗在消灭癌细胞的同时,亦在破坏身体的正常细胞,然而治疗无法达到缓解,更别提等待配对成功的骨髓移植。
如今仍清楚记得,当年医生告知他,近六成患者可活过五年。
那麽剩馀的四成呢?他不敢问。
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让妹妹的生命多延续一日,但这些年来他看著女孩忍受化学治疗所带来的苦痛,在纯白的病房中忍耐著寂寞与悲伤,房善元没有一天不自问,这些…真的是为她好吗?
癌细胞再度扩散。今早医生说著艰涩难懂的专有名词,他只知道那些繁复的疗程将伴随著更加剧烈的副作用。
於是房善元痛下决定,一个他今生最沉痛的决定。
推开两扇门通往室外,慢步朝两人走近,他请于敬暂时离开,在女孩的面前蹲低身子。
晴天,我们回家吧?
房善元这麽说,事实上他们兄妹俩早就没有家了,父亲过世後房子被银行抵押,房晴恬也只能寄人篱下。
但女孩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一时间很难反应过来,不是在思考好或是不好,而是大哥为何这样徵求她的意见。
好半晌,房晴恬眨了眨眼,轻轻地点头,动作小的几乎微乎其微。
然後她笑了,就像当她身体无比疼痛,依旧忍耐著,那个笑中带泪的表情。
于敬靠著门的里侧,胸口稳定的起伏,心头却持续的闷疼,这时候特别想从房善元的身边逃开。
是应该要这麽做,但这回他寸步不离,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油然而生。
于敬想,反正不管做或不做,他都会後悔。
出院以前,尚有许多手续待办,一些紧急的应对措施,还需再三与医生确认。
至於病房里大大小小的日用品,他也在伤脑筋该如何处置,所幸最重要的落脚处早已连络完毕。
在他格外忙碌的时期,一通令人意想不到的电话,带来意外的消息。
会客室的皮沙发被擦得黑亮,连一点灰尘都看不见,透明的玻璃墙令他得随时绷紧神经,秘书端来的咖啡倒是香醇。
有人从底端的会议室里走出,几名西装笔挺的男士严肃的对谈,他出於反射动作的从座位上起身,男人用馀光扫他一眼,简单交代几句後,让女秘书送贵宾离开。
那人推门而入,看了一眼腕表,确定并非时间安排不当,而是他太早到。
房善元礼貌的点头,庄夏这样的男人,让人不自觉的拘谨起来。
坐吧。
若他是地上泥,眼前与他对坐的男人便是天上云。房善元怎麽也猜不著这场会面的理由。
方才端庄得体的女秘书又端来两杯热咖啡,先是递给老板,接著将他面前的杯子换了。
仅仅是温度稍凉了些,咖啡仍有半杯以上,他原本是想说声不用,但训练有素的秘书连将玻璃杯放置桌面都没发出半点声响,安静的令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待女人退出室内,放置於男人右手边的文件夹,被推至他的左前方。
里面除了公司简介,还有职员报到的基本资料表。
他没伸手去拿,摆出一张状况外的表情,有些困惑。
庄夏也顿了几秒,随即明白过来,于敬什麽都没跟你说?
原来。听见那名男人的姓名,无论这件事情对他是否有益,他都无法不往坏处想。
介绍新工作给他,是要他准备走人的意思吗?
但这未免太看得起他,房善元轻微的扯动唇角,视线从文件上头的标题移至男人的脸孔,谢谢庄先生给我机会,但是…我恐怕没办法胜任这个工作。
男人双腿交叉著坐,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试都没试,连要做什麽都不知道,就说你办不到?
庄夏的口吻算不上责备,只是淡漠,他双手不自觉的相握,手心冒汗。
☆、刺蝟的眼泪 076
我…房善元想说他连大学都没毕业,又想到最糟的是还身带案底,我以为,这麽大的公司徵人,应该会举办大规模的考试。
庄夏对於自己看人的眼光颇有信心,而身後追随多年的得力助手,也不是经过面试来的,言书廖的请托虽是一个起因,但最终依然得问大老板肯不肯。
并非愚昧到恋人说什麽都全盘接受,毕竟公司的事情,他们一直维持互不干扰的默契。
只不过高中时代的回忆对庄夏而言是一章逝去的美丽诗篇,一如房善元记得身为风云人物的庄夏,在男人的印象中也有关於他的记忆。
很难算清多少个年头以前,一场学校主办的高中田径联赛,庄夏曾经陪著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人,在u型跑道旁替代表出赛的跑者声援。
那些微不足道的点点滴滴,因为言书廖的存在而别具意义。
以至於成年後仅仅两回场面混乱的碰面,但庄夏对房善元的印象始终不差,今天也不过想面对面再确认一回。
说庄夏是思虑缜密的男人,有时候又简单的令人意外。
试用期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後不管是不是违反劳基法,就算会被开罚,只要做不来,公司还是会请你离开。
或许你不想靠于敬这层关系,但最後能不能留下来,是看你有没有实力。
房善元,你还是要说你办不到吗?如果连挑战的勇气都拿不出来,那就是庄夏自己看错人了。
若是过去,这天上掉馅饼的大好机会,他不痛哭流涕的谢神,还会睡不著觉,但现在,他竟然犹豫了。
手压著文件,却没有拿起它的勇气。
穿著笔挺的西装,在全球知名的企业就职,是他的幻想;从事正派的工作,像普通人一般过日子,是他的奢望。
他是需要钱,但他早丢弃的尊严,最近时不时会冒出头。
收紧五指,找不到出口的情绪令他想放声大吼,房善元将那一口气,和著话语一起缓慢的吐出,能给我…考虑的时间吗?
男人饮下一口咖啡,慢条斯理的将茶杯置於杯盘,清楚的回答可以,但我没办法等你太久。
他何德何能,让大企业家等候他的答覆,房善元九十度鞠躬,一直到庄夏离开,久久未抬头。
外头下著倾盆大雨,连地下室都可听见水声潺潺,他在座位区替客人收拾杯盘,无意识的瞥一眼吧台。
这时调酒师注意到视线,最近于敬时常与他不经意的四目相对,而如他所料,男人会抛来一个玩笑般的飞吻。
紧接著大多数的客人会转过头,用凶狠的眼神确认是谁得到这个吻。
一开始他会面无表情的内心慌乱,现在已经习惯对方这种解释不能的行为。
今天他却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劲,没有一如往常的转移目光,只是不动声色的在沉默中交换眼神。
于敬多馀的手势因而停在半空中,可是尽管察觉他别有心事,男人也不会开口问。
就像对於前些日子伤人的发言不作解释,装作没那回事就以为真的没事了。
又是房善元先移开目光,杯盘整齐的堆叠,他一口气举起,这时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客被落雨淋得一身湿,也将风风雨雨一并卷入。
落汤鸡一样的男人站到吧台前,他没找位子坐,抬起眼眸他们才发现那人连眼底都是一片湿溽。
王友锡这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样,著实吓到人了。
怎麽啦?于敬的反应仍是平平淡淡,甚至轻柔的语调似乎一开始就有哄人的意思。
我…我跟那个女人摊牌了。
她竟然…她…从男人眼角滴落的水珠分不清是泪或是雨。
房善元手里还拿著空盘,也聚精会神的听著。
她…面带微笑的,请我…请我吃饭。王友锡飘忽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分外虚弱。
于…敬…我受不了了…男人哽咽的开口,但求一个慰藉,我真的,真的快疯了!
倏然碰!的一声,又沉又猛的重摔,好多对眼睛都看向声音来源处。
你要疯了!?可怜的托盘从台面落到地面,女人的嗓音带著不可思议的笑声,像是惊悚片里恐怖的音效。
拜托!!!到底是谁要发疯啊─!?
突来的吼叫,毫不留情面的她抬起手,手指著男人的脸直直的吼你说你受不了,所以就跟人家的太太摊牌?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什麽心情!?
唐唐。于敬在叫她,可唐绍明充耳不闻。
你自己发泄完爽了,那她呢!?她回家还要面对从来都没爱过她的丈夫,还有为了那种男人生下来的小孩…
唐唐!于敬又喊,这回连乐展艺都靠过去制止。
你…你还有那个王八蛋会安慰你,那她呢…她能怎麽办啊─!!!
唐绍明!!!
这声严厉的喝止出自店老板的于敬,她终於没再说话,却气得飙出眼泪。
这样的唐绍明他前所未见,一直以为的活泼开朗的女孩,竟然像泼妇一样失控的怒吼,而她在吧台下握紧的双手因用力过猛而颤抖,彷佛瘦小的身躯里仍压抑著莫大的愤怒。
于敬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一颗小脑袋,你先去休息室冷静一下,听话。
唐绍明吸吸鼻子,大大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转身的背影看起来可怜兮兮。
被责怪的那人也许是受到太大的刺激,反而止住了泪水,却整个人动也不动的站著。
于敬瞧那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先是搔了搔头,接著在众目睽睽下朝王友锡走近,最後张开双臂,搂住伤痕累累的男人。
王友锡眨了眨眼,回神後又开始难过的掉泪,于敬…陪我,我不要一个人…拜托你…
…嗯。
他听见男人轻声应许,尽管知道于敬和很多人有过肌肤之亲,但对象如果是连他都叫得出名字,甚至是有些交情的男人,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房善元拿起杯盘,在混乱结束後,安静的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