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卡……”韩酌瞅着卡片封面上的三个小字,轻声念了出来。
这把丑得又离谱又有特色的字体他绝不会认错,肯定出自邵榕之手。韩酌坐到床上捡起卡片,拍了拍上头弄到的灰尘,翻开来看。卡片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 堆话,邵榕的字小,还难辨认,韩酌歪着头费劲地看,一字一词地读着“老师,谢谢你这么长时间来对我的照顾。我和你说说我妈妈吧,她很漂亮,有好多漂亮衣 服,我喜欢她的一条黄色的碎花连衣裙,她生病之后瘦了很多,很多衣服都不合身了,她去世那天的早上她精神很好,大概就是大家说的回光返照吧,她把那条黄色 的连衣裙翻了出来换上。家里有面很大的穿衣镜,她就站在镜子前摆那些时装杂志封面常用的姿势逗我,到了下午,她累了,抱着我哭。她一边哭,一边摸我的头 发,亲我的脸,一遍遍告诉我‘小榕,你很特别,你是与众不同的,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妈妈最可爱,最漂亮的宝贝。你要快快乐乐长大,长成比所有人都出 色的人,你不要怕,妈妈会在一个有些远,但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保护你,不要怕,千万不要怕。’
她越说,我就越怕,也开始哭,那天晚些时候,妈妈就走了。
那天老师你说我很特别,与众不同,我很高兴,我想老师你大概是我妈妈从那个很远又很好的地方派来保护我的人吧。
老师,谢谢你,我会努力加油,变成一个比所有人都出色的人。我会快快乐乐。”
韩酌收起卡片,他想不起他哪天说过邵榕很特别,与众不同了,但他衷心希望邵榕能快乐地成为一个最出色,最特别的人。韩酌走到阳台上,他点了支烟,香烟不知怎么熏得他眼睛酸痛,他有些想哭。?
翌日去市区聚餐,韩酌还拉上了托马斯,趁聚餐前的空当,硬是把他拖进外文书店让他给挑一本“比较有格调,有深度,看了能让人高兴,但知道的人又不多”的英文小说。托马斯瞅他半天,说“爱莫能助,这本书还未面世!”
韩酌就说“英文的没有,要不法文的也行。”
托马斯让他老实交代,这本书到底是要用来干吗的,是不是他打算泡学校里哪个英文老师。
韩酌清清嗓子说“有个朋友要生日了,我看他平时就喜欢看看外文小说,就想送一本当作礼物。”
他倒没说谎,托马斯似是恍然大悟,打了个响指,大步流星走到设计画册那一列,从书架里抽出本《时尚圣经》塞给韩酌,道“送这本,邵榕肯定喜欢。”
韩酌一时语塞,抱着这本硬皮书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托马斯在书店里也挑了本小说给邵榕,两人在去餐厅的路上也谈起了他,邵榕高一时就开始选修法文,学了两年,日常的基本对话已经不在话下,托马斯曾问过他挑选学校的意向,邵榕总说还没决定好,他想选生活费不太高的城市。
韩酌说“难道他家人反对?生活费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托马斯道“我想应该是的,听说法国也有他家人经营的艺廊,照理说他完全不用担心生活上的问题。”
“艺廊?”
托马斯意外地看了看韩酌“你不知道吗?他家人是做艺术品买卖的生意。”
韩酌摇头,心里不由有些不甘,遂道“他很少提他家人的事……”
“那我们也别提了。”托马斯笑着说。韩酌想了想,也就释然了,晚上回到学校后他就把书藏进了衣橱深处,生怕邵榕在他宿舍里乱翻的时候提前发现。
邵榕的生日就在下星期的周五,韩酌寻思着晚上带邵榕去外面吃饭,然后把书送了,但要吃什么他始终决定不下来,这一个星期每天他遇到邵榕就旁敲侧击 地打听他爱吃什么,爱去哪间餐馆。邵榕倒是好对付,不爱吃高级的,稀有的,就爱吃汉堡炸鸡薯条披萨,韩酌想了想去快餐店庆祝生日送礼物实在有些小孩子气, 索性每天中午都跟着邵榕去食堂,偷偷看他点了什么吃的。邵榕对食堂里的兰州羊肉拉面情有独钟,不论中午晚上一律都吃这个,韩酌又是一通琢磨,想着自己和邵 榕去了面馆吃面,吃到一半他掏出本《时尚圣经》塞给他,这画面细想之下也有点诡异。
周三时韩酌在学校里遇到了托马斯,托马斯招手喊住他,问他礼物送出去没有。韩酌眨眨眼睛“还没到他生日,现在就送?”
托马斯点点头,说“我明白了,韩老师,你是要给他办个生日派对,对不对?”
韩酌反问他“你已经送了?”
“昨天就送了,我是个缺乏时间观念的人。”托马斯打趣说,但他很快收敛笑容,对韩酌道,“但韩老师你要记得,你只是他的老师,我们都只是他的老师。”
托马斯忽然变得语重心长,韩酌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老师,邵榕是他的学生,这件事不用任何人提醒他都不会忘记,也不曾忘记过,但想到邵榕夹在报 纸里的那张卡片,难免动摇,他匆匆和托马斯分开,躲进宿舍里抽烟。他把那本《时尚圣经》翻了出来,盯着书本最后多留下的一张白纸看了许久,他提笔在空白处 写愿邵榕同学心想事成,韩酌。
转眼到了周五,中午学生休息时,韩酌正在办公室忙着批改作业,庄梦蝶却找上了他。韩酌下意识以为是邵榕出了事,忙起身快步走过去问庄梦蝶“找我有事?”
庄梦蝶笑了,看着韩酌说“韩老师,上次和您说的去学生会和大家分享大学生活的事您已经忘了?”
韩酌一拍脑门“哎,这件事啊!什么时候?我随时都行。”
庄梦蝶顿了会儿,稍显惊讶“咦,我让你们班的刘丹丹给您代话的啊,难道她忘了?我还想怎么聚会开始十分钟了,韩老师还不现身,原来是丹丹没代到话。”
韩酌忙说“那我现在就和你过去吧,这种事还要麻烦学生会长亲自跑一趟……我们赶紧吧,别耽误大家时间了。”
庄梦蝶又露出那温婉柔和的微笑,道“我看老师在忙,不会耽误您的事吧?”
韩酌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觉得在她面前自己不管说什么,用什么样的声调说话都是失礼,回答时竟有些犯怯。他道“没有的事,不忙,我现在就跟你走。”
庄梦蝶和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们一一打了声招呼,引着韩酌走到外面。她带着她往学生会常用的阶梯教室去,他们穿过教学楼,经过图书馆,走过玻璃顶, 玻璃墙面的一条长廊,阳光穿过玻璃照在人身上,照得韩酌全身都暖暖的。庄梦蝶没再和他说话,她的步伐轻快,看上去又很稳重,即便背影都显得端庄优雅。她不 开口,韩酌也不好意思突然起个话头,两人就这么默默走进了阶梯教室。教室里坐着不少年轻老师,韩酌在第一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庄梦蝶则去接了台上一个学 生的班,主持起了这场聚会。
会上气氛融洽,出席的教师们和学生之间年龄差的不大,没什么代沟,聊得投机。聚会结束后,韩酌和两个高二的老师一起回的教学楼,下午没有语文课, 他在办公室改了一下午的作业。临近放学,韩酌去教室转了圈,将批改好的作业发了下去,经过邵榕的课桌时,他有意说了句“邵榕怎么又不在啊。”
坐在邵榕前面的女生接了他的话,道“老师,你不知道吗,邵榕午休的时候摔下楼,住院了。”
第四章
邵榕摔断了右腿,住进了市中心的骨科医院。韩酌周五当晚就去了医院探病,他买了一大堆零食和一捧康乃馨,邵榕住单人病房,韩酌到时,房间里就邵榕一个人,他在看电视,瞥到韩酌和他手里的康乃馨,尖叫了声,哭喊道“我要玫瑰!不要康乃馨!”
韩酌皱眉,关上门让他别喊了,头疼。他在屋里找花瓶,邵榕指指床头的柜子说“下面好像有个花瓶,你打开看看。”
柜子下层倒真有个玻璃花瓶,韩酌把零食放在柜子上,邵榕舔舔嘴唇靠过去翻,他两眼放光,插着输液管的左手在被子上圈了个圈,右手不停从袋子里挖零 食出来扔进圈里。韩酌啧了声,收拢了袋子,拿上花瓶和花钻进了厕所。他拿着那一花瓶的康乃馨出来时又被邵榕嫌弃,说这花丑,探病送这个最没品味,还问韩酌 是不是楼下花店十块钱挑了三把。韩酌哐当一声重重放下花瓶,在床边坐下,说“五十三把!”
邵榕捂住嘴“真是被坑大了!”
韩酌挑眉“那你说探病送什么有品味?”
“玫瑰!好看!还香!能盖过消毒药水的味儿!”邵榕梗着脖子说,韩酌本来想埋汰他几句,结果被他认真反驳的样子逗笑了,拍了下床褥说“行了行了,有人送花你就知足吧。”
邵榕哼哼,靠在床上吃巧克力,道“来看我的人多了去了,送的花都堆成了山,就是我都不喜欢,让护士替我都扔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真走进来一个护士,那护士看到韩酌直眨眼睛,道“您是他的哥哥吧?他送进来后都没人来过,我们联系了您好多次总算见到您了,我这就去找赵医生过来。”
韩酌看看邵榕,邵榕的谎话被当场拆穿,带着一脸坏笑往被子里缩。韩酌起身对护士道“我是邵榕学校里的老师,不是他家人。”
护士疑惑地打量他,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她是来给邵榕送药的,看到他堆了一床的零食,板着脸道“赶紧都收起来,赵医生特别关照了不能让你吃这些。”
邵榕嘴甜,忙说“嗯嗯,马上就收起来,我自己嘴馋但是不能连累护士姐姐。”
护士看着他,又看看韩酌,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还有假发,怕影响到伤口……”
邵榕一听头上那顶乌黑长发的假发要被没收,脸一下拉长了,眉眼往下倒挂,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护士安慰似地拍拍他,伸手去取假发,邵榕忙用右手捂住脸哽咽着说“韩老师你赶紧走吧,别看我了,我现在丑死了。”
护士一脸尴尬,她取下了邵榕的假发,邵榕的脑袋上有个伤口,头发一侧被全剃光了,成了阴阳头,他伤口上贴着纱布,绕着脑袋缠了两圈绷带,方才假发压得低根本看不出来。
护士让邵榕吃药,邵榕不得不放下遮住脸的手,他脸上其实也有伤,只是和他被吊起来的右腿和脑袋上的伤比,眉骨和眼角的擦伤就显得没那么明显了。邵 榕吃完药后有片刻的安静,他坐在床上吊着眼睛看人,眼神有些贼,还有点痞气。韩酌发现他以前想错了,除下女装和假发的邵榕不像假小子,他像个处于叛逆期的 滋事分子,特立独行,永远拒绝妥协,永远浑身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