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巴 第11节

    第21章

    隋祈青在脑海里把各种可能的坏情况都想了个遍，他想，只要隋一伟还活着，无论怎样都好，只要他还活着。

    “祈青？”

    隋祈青猛地一抬头。

    “俺坐的车半路没油了，所以来晚了，你吃饭了吗？”

    隋祈青觉得像在做梦，眼前模模糊糊的人真的是隋一伟吗？

    “哥。”隋祈青抓住了他的衣袖，摸到活生生的人，心才重重的落了下来。眼角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隋一伟一只手把行李甩上肩，一只手拎了重重的一摞书。隋祈青拎着两摞书跟在他身后，总觉得隋一伟的背影很恍惚，他只好使劲睁大了眼，紧紧地盯着这个背影，生怕它跟影子似的一没了光就消散了。

    隋一伟领着隋祈青进了一家小旅馆，穿过逼仄的走廊，走到一间房前，开了门，把书和行李放在地上。狭窄潮shi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

    隋一伟拍了拍手，“行了，俺先去买点吃的。”

    “哥！”

    隋一伟困惑的回过头，“咋了？”

    灯光下的隋一伟又黑又瘦。

    隋祈青攥了攥拳，“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家？”

    “你没看天黑了嘛，车站早关门了。你先在这睡一晚吧。”

    “那你呢？你睡哪？”隋祈青赶紧问。

    “你甭管俺，俺有地睡。”隋一伟刚一转身就被拽住了胳膊。

    “又咋了？你咋变得这么烦人了？”隋一伟很没好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隋祈青盯着隋一伟，“是不是老爷已经……”

    隋一伟顿了一会，吸了吸鼻子，“嗯。”

    隋祈青抿紧了唇，虽然隋宝柱晚年浑浑噩噩、糊糊涂涂的，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放羊，但就算这个生命再卑微，当他悄默顿逝时，也很难不让曾与他朝夕相处的旁观者难过。更何况隋祈青知道，隋宝柱是唯一一个疼隋一伟的亲人了，隋宝柱总是认不出自己，却从没忘过隋一伟。

    隋一伟看了他一眼，低了低头，伸舌顶了顶腮帮子，“你也甭难过，他活这么大年纪也算够本了。”

    “什么时候？”

    “半年了都。”隋一伟挠了挠头。

    隋祈青虽然心里也不好受，但多多少少也猜到了，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他知道，最难受的是看似不以为意的隋一伟，谁知道他的轻描淡写背后藏了多深的伤疤呢。

    “老爷是怎么……没的？”

    “摔了一跤，瘫了半年，然后就没了。”

    “明天我们回家，你带我去上坟。”隋祈青手上用了点力。

    隋一伟甩了甩胳膊没甩开，有些不耐烦，“明天再说。饿死老子了，你让俺先去买点吃的。”

    “你今天故意来晚的对不对？故意等车站关门？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哥？”隋祈青更急了，生怕隋一伟干了什么杀人犯法的事，拽着隋一伟死活不撒手。

    隋一伟被磨的没了耐xi,ng，这才叹了一口气说“俺说了你别生气……咱家没了，被俺卖了……哥不能领你回去了。”

    隋祈青一下子没了力气。

    “你别怪哥，哥也是没法子了。”隋一伟抬眼看了看他，“老爷治病要钱，你上学也要钱……老爷没了后，出殡也要钱。正好咱家旁边的五柱要盖婚房，想把房子扩一扩，俺就去找了他。”

    高中三年隋祈青一直被情所困，困得他自以为生活无望。所以他压根不知道隋一伟被钱所困，同样困得他觉得生活无望。头两年还好，隋一伟还能去镇上扫个大街、干个临时保安，挣那么点钱，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外带隋祈青的学费勉强能应付。可是第三年，隋宝柱瘫了，隋一伟被拴住了，只好满村转悠着借钱，借得他舅当着全村人的面跟他彻底断了关系，最后实在没法了，去卖了两趟血。还是国金看不下去，让他到磨坊干点活，挣那么两斤面吃。隋宝柱死后，隋一伟从七柱家拿了五千块钱，把隋宝柱风风光光地葬了，还了债，剩下的托田原交给隋祈青作了最后一学期的学费。又过了两天，隋一伟觉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就一个人跑到了弥水河边，一条腿都伸进冰窟窿里了。隋一伟忽然又想到，虽然他活着没啥意思了，但死了还是有那么点可惜的。毕竟虽然他这一辈子活得也没个人样，但隋祈青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大希望的。何不干脆再好歹赖活几天，帮隋祈青活得像个人样，用自己这身贱骨头成全了他？于是隋一伟又把那条腿从冰窟窿里拔了出来。第二天隋一伟跑去磨坊拿了点面，跟老七佘了斤rou，又偷了光军两棵白菜，在自家做了最后一顿饭，然后锁了大门，把钥匙扔给了五柱，跟着国金去了高中，看了隋祈青。那天，隋一伟没跟国金再回隋家庄，而是在市里开始飘荡。

    隋一伟没说自己看不开的丢人事，只把其他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但里面的辛酸隋祈青并不难体会。他这才明白，国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太傻，和他哥这些年在为一家人吃饱肚子的挣扎相比，他的那些自以为迈不过去的感情创伤又算什么呢？他真的很想问问自己，他这几年是怎样做到一面花着他哥的血汗钱一面心安理得的对他哥抱着苦大仇深的怨恨的？这世上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做不出来……所以隋祈青这时才真正看清楚自己，他是世上那种顶自私、顶没有良心的人……他哥撞在他手里，这一辈子怕是捞不着好了。

    隋一伟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两人凑付着吃了一顿。在隋祈青的一再追问下，隋一伟才交代。原来他这半年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虽然累了点，但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对隋一伟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而隋一伟所在的建筑队施工的地方就在隋祈青高中北面的街上。隋祈青知道，那是市里新建的政府办公楼，因为每天早上在c,ao场上跑早c,ao时总能看到一天天飞速拔高的楼房，但他从来不知道，他心心念的人每天都吊在那座楼上，他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就在五百米外的工地上风吹日晒……或许自己曾无意间看到过他哥？

    隋一伟吃过晚饭后就走了，他回建筑工地上睡。隋祈青躺在散发着霉味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书包里把隋一伟写的那五封信拿了出来。这五封信他这半年里翻过无数遍，纸边都破了，每封信里写的什么他都能背出来。

    隋一伟在隋祈青上高中后，翻出了隋祈青上小学时的课本，照着课本翻着一个破字典一个字一个字的学，学起来费力，但后来写封信还是能办到的。信是用隋祈青小学时的格子纸写的。半年一封，每封都是薄薄的一张纸，每个铅笔字都一笔一划的，既认真又幼稚。其实每封信的内容都差不多，隋一伟都是说家里很好，老爷也很好，他在镇里打工挣了不少钱，末了，总会问一句隋祈青什么时候回家，他好提前去车站接他。

    隋祈青按了按太阳x,ue，又打开了最后一封，他直到这时才发现，这封信里他哥没提过一句让他回家的话。

    家没了，隋祈青想，从此他哥在哪他家就在哪。

    隋祈青第二天退了房，找了份临时工，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饭店里当服务员，管吃管住，一个月才七百块。但因为离隋一伟近，隋祈青很痛快的答应了。

    隋祈青只要在饭店一忙完，立马就带点好吃的往工地上跑。隋祈青从一群灰头土脸、穿着怪异的人中认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认出隋一伟来。看着隋一伟汗流浃背的推着满满一车水泥来来回回的跑，隋祈青咬了咬牙，连忙凑上去，“哥，你先吃点东西吧，别太累了。”

    隋一伟摘下一只满是水泥的手套，往上托了托安全帽，吐了口痰“你怎么又来了？走走走，别在跟前碍事。让工头看见你又得说俺。”

    “哥，你吃饭，我帮你干。”隋祈青刚要上前抢推车，就被隋一伟一脚踹的踉跄了一步。

    隋一伟放下推车，拿过他手里的东西，“行了，俺这里又不是不管饭。你以后别来了……对了，明天你跟饭店里请个假，等俺去找你。”

    隋祈青特别不想隋一伟再在这里干下去了，连忙拿了块毛巾给他哥擦汗，“哥，你别在这干了吧，你要不找个轻快的工作？”

    隋一伟打开饭盒，扒拉了一口饭“你说的咋这么容易呢。轻快的活计会要俺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再说，这挣钱也不少，俺干嘛要走？”

    “那……哥，你去饭店干，我在这干。”隋祈青又想去推推车。

    隋一伟连忙一屁股坐在了推车把手上，又咽了一口菜，“行了，快滚回去吧。明天别忘请个假。”

    隋祈青只好放手，“明天有什么事吗？”

    隋一伟狡黠地眨了眨眼，嘴角一咧，“天大的好事嘞！”

    第22章

    隋祈青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还是请了一天的假。隋一伟第二天早早的来饭店叫上了隋祈青，领着他坐上了去a市的车。

    隋祈青坐在车上有些不安，“哥，我们去a市做什么？”

    隋一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困死俺了，俺先睡一觉，到了你叫俺。”说着，眼一闭，脖子往椅背上一靠就睡了过去。

    隋祈青等了好一会，才敢小心翼翼的把隋一伟靠在椅背上的脑袋搬到了自己肩上，手有意的滑过他的下巴、嘴唇，那种属于隋一伟的温度和触感让他心跳加速。他的头发挠得自己的脖子痒痒的，刚刚碰触他皮肤的感觉还残留在指尖。隋祈青轻轻搓了搓指尖，放在了唇上，听他在自己耳边大声打呼噜和磨牙的声音觉得此时时光分外美好。

    等下车后，隋一伟带着隋祈青熟门熟路的来到了j省最有名的省立医院。隋祈青连忙拉住隋一伟的胳膊，满眼担忧“哥……我们来这做什么……难道你……”

    一看隋祈青那样，隋一伟就知道这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了，当即扇了他脑门一巴掌，“别瞎想！你啥时能盼你哥点好啊？”

    领着隋祈青进了医院，隋一伟也不挂号，径自走到一个皮肤科的专家门诊室里。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头正给人看病呢，一看到隋一伟连忙摆了摆手，“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了好几遍了嘛，看不到病人的状况我是没法判断的。快走吧你。”

    隋一伟连忙上前陪笑，“今天我把人领来了，孙医生，您给看看呗，看看能不能整？”

    “你没看我正忙着吗？你先挂号去。”孙医生很不耐烦的收回了眼，继续询问病情。

    隋祈青忍了又忍，看他是个老头才没骂出脏话来，心想一定要好好投诉他！隋祈青拽起隋一伟的胳膊就气冲冲地往外走。隋祈青急了，“你走啥啊，你在这等着，哥去挂号，等一会儿让孙医生好好帮你看看你脸上的胎记。孙医生可厉害了，他肯定能给你治好。”

    隋祈青猛地顿住了脚步，他这才知道隋一伟是要帮他治疗胎记。说实话，这些年隋祈青虽然在别人面前一直表现的满不在乎，实际上他比谁都介意这胎记。这胎记从他一出生就给他烙下了一辈子活在别人鄙薄的目光中的预言，使他一路走的磕磕绊绊，苦不堪言，直到倾尽一生幸运遇到隋一伟。隋一伟不介意他的胎记，也曾让他一度忘记了自己有什么不同，觉得自己也是个正常人；可是，当他对隋一伟有了异常的感情时，他又开始憎恨这胎记，觉得这胎记就是自己心怀不堪的一种昭示，这胎记似乎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你是恶的，你是有罪的，你是众人所不容的……隋祈青于是又恨上了这胎记，他想抹掉它，然后大声的质问凭什么！他的感情比所有人都真，比所有人都深，凭什么就是有罪的呢？！

    隋祈青看了看隋一伟，说不出一句话。

    隋一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哥去挂号。”

    孙医生看完了病人，冲隋祈青招了招手。隋祈青看了看他，还是走了过去。

    “坐下吧。”孙医生撩起了隋祈青额头上的刘海，看了他的胎记后叹了口气，“这些年没少为这难过吧。”

    隋祈青一下子觉得鼻头很酸，伸手摸了摸鼻子，“还好。”

    “刚那小子是你哥？”

    “嗯。”

    “你俩一点都不像，”孙医生笑了两声，“你还好，你哥太赖皮了，我就没见过这么赖皮的人。跑我们这好几趟了，也不挂号，就问能不能把胎记彻底治好，我说必须要看到患者情况才能判定。那小子就赖着不走，非得让我点头说能彻底治好才能罢休。你说，我又不是庸医，哪能说那大话呢？你出去问问去，我们科这几个医生哪个没被他纠缠过？仨保安都拖不动他，就是个无赖他！”

    隋祈青手抖了抖，“什么时候的事？”

    孙医生从眼镜框上面看了他一眼，“就这半年的事吧。我估摸着你哥为你跑了不少医院。”

    孙医生扶了扶眼镜，拿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一边写一边说“我们医院这个月最新引进了美国的激光去胎记的仪器，这可是国内最先引进的，无痛而且祛除的很彻底。我跟你哥说了，他这才肯领你来呢。”

    隋祈青摸了摸眼角，他知道，隋一伟是害怕会让他失望，因为隋一伟已尝过太多希望变失望的事了，所以才等到有十足的把握时才告诉他。只是他没想到，大大咧咧隋一伟会把他的胎记记住，会那么放在心上，会顾虑得到自己的心思。

    隋祈青苦笑了一下，隋一伟啊，你说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让我放手呢？对不住了啊，我得想法子弄到你……我得想法子……不惜一切代价。不过你可千万别怪我，这还真他妈的是你自己找的。

    隋一伟拿着病历本和发票赶过来，一边交给孙医生一边问“怎么样？能彻底治好吧？”

    孙医生点了点头，“他的情况挺不错的，这种胎记最容易祛除的一种。用激光的话做个三次就差不多了。”

    “真的啊？”隋一伟使劲拍了隋祈青的脑袋一下，“听到没？你小子这要是没了这胎记，保准迷倒一群小姑娘。”

    隋祈青低着头不说话。

    “可不是嘛，这小伙子长这么帅，就可惜在这胎记上了。”孙医生说着，领着隋祈青进了激光室，把隋一伟关在外面。

    隋一伟跟苍蝇似的盯门缝上，撅着腚叮嘱道“要是疼你就忍着啊，千万别瞎叫唤，个大男人太丢人。”

    孙医生从里面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你放心吧，无痛的。”

    隋祈青躺在手术台上，感受着左脸颊上的丝丝痛意，觉得很神奇。真的会消失吗？整整困扰自己这么多年的胎记就会消失吗？那么自己这些年的痛苦纠结回头一看，是这么的不值一提和微不足道。隋祈青想，他要像隋一伟一样好好的活，没有什么槛是过不去的。从前，他在自己设的魔障里苦了这么多年，之后，他要和隋一伟一块好好的活，认认真真的活。

    隋祈青出来时，隋一伟立马趴到他脸上看。隋祈青很少这样近距离接触他，把脑袋往后靠了靠，还是觉得脸滚烫，眨巴着眼不敢看隋一伟。

    “才做一次就看不太出来了！真的，祈青，你快看看！”隋一伟大呼小叫着，拽着他到卫生间的镜子前。

    隋祈青撩起了头发，乍一看几乎看不出胎记了，凑近了仔细看才看的出来。镜中的人清清朗朗，五官端正，眉眼清秀，隋祈青的心砰砰地跳动着。他恼恨这胎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觉得自己丑，所以他配不上隋一伟，现在他觉得他有希望配得上隋一伟了。

    两个月后隋一伟和隋祈青又去做了一趟，这次基本上看不出来了。孙医生很满意，说很少有两次就治疗的这么彻底的。但隋一伟还是有些不放心，想再弄一次，就跟孙医生又约了个时间。

    隋祈青还是在饭店打着工，白天也不敢再去打扰隋一伟，只等晚上去工地的临时板房里看看他。要么给隋一伟带点宵夜，要么拎两壶热水，让隋一伟泡泡脚，还顺带给他揉揉肩。每到这时，总有工友取笑隋一伟，说你小子的弟弟咋这么贤惠呢，比老子的媳妇还贴心。隋一伟就不舒服的皱皱眉，从脚盆里伸出shi漉漉的脚泼那人洗脚水，“你懂啥，俺弟弟这是标准的好男人。这种人才懂得疼媳妇呢，将来谁要给俺家祈青当媳妇那才是有福了呢。”

    隋祈青一听到“媳妇”，下意识的低头看了隋一伟一眼，嘴角的笑怎么都收不住，手上揉搓的劲儿更大了。

    这天，饭店里有人点了外卖，老板娘就让隋祈青去送菜。隋祈青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地在路上看到了隋一伟。隋祈青皱了皱眉，这个点他哥应该在工地上才对，怎么跑出来了？心里想着就偷偷摸摸的跟了去。

    一直看到隋一伟溜进了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隋祈青心下更不安了，不管会不会被发现，连忙跟了进去。

    楼道又窄又暗，隋祈青在楼下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到隋一伟的脚步声好像走到了三楼。又等了一小会儿，隋祈青才连忙爬上三楼。走在狭窄的走廊里，隋祈青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的跳，他特别怕，怕隋一伟会做出让自己恨他一辈子的事。

    好不容易听到了自己熟悉的声音，隋祈青连忙停下。

    “想你了呗，你有没有想我？”

    听到隋一伟痞里痞气的声音，隋祈青马上皱紧了眉头，他哥在外面有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