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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第12节

作者:賢三贤三 字数:8722 更新:2021-12-17 15:23:13

    “我……因为我穿得差,他们觉得我家没钱了,就看不起我了。”

    “就为这个?”朱进有点意外。

    “嗯。”

    “那你还跟我混在一起,不怕他们更瞧不起你?”

    程祝诺低头不响,只是继续抽烟。“咳咳咳咳!”他眼泪差点呛出来。

    “慢点。”身边人赶紧给他拍背伺候着。

    半晌,他终于讲“我要写一个报告,关于农民工的。希望近距离接触一下你们。”

    朱进看他。程祝诺眼帘垂下,路上灯光将他的睫毛照得又长又漂亮。朱进想问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跟我出来的原因了?不过他看着这微微抖动的睫毛忍住了。两人不响,只有人流声和饭店飘来的隐约歌声。香港歌曲,有点像周旋那种细细的嗓子,唱良宵美景,春花绽放。无言的烟与歌声一道缭绕,飘渺,织出一场细密的雨。

    哥也不知道为啥喜欢你。

    朱进在心里说。

    哥也永远配不上你。

    劣质香烟越抽越觉得心里发苦,程祝诺吐了烟,微微皱眉看向朱进。他为什么喜欢抽?朱进的侧脸在白烟里被投下一道孤寂的光圈。突然,程祝诺掐了烟,抿了抿嘴唇,朝他讲“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晓得了。”

    大概也就十年不到的时间,上海市场经济活起来了,“夜上海”出现了,上海夜场之丰富,你随便走进一个歌厅就会发现“流行音乐排榜”榜单上的歌曲你几乎能一首不落听个遍。这些歌厅已有国外酒吧雏形,中间舞台,外围客人观看、喝酒、捧场,设有卡座包厢,交关闹猛。

    朱进随着程祝诺开了洋荤,一下子看呆。台上一个男的深情款款唱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惟妙惟肖,台上灯光色彩多变,后头有伴舞若干,穿着时髦,好似看电视台的晚会。朱进呆呆地盯着表演穷看,浑然忘我。

    程祝诺跑去跟谁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个老板派头的人直接走向他们俩,亲热招呼“哟,诺诺怎么来啦?”

    “曹叔叔。”

    “唉,你外公还好吧?”

    “外公蛮好的,今年年底会回国住几个月。”

    “好好好,你外公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曹叔叔啊,曹叔叔给外公接风洗尘好伐啦?”

    程祝诺笑笑“那我等歇回去问问妈妈。”

    “好,一定一定。”程老板眉开眼笑,随后看清旁边那个有点瘪三味道的人好像是跟着程祝诺的,“这位是……”

    “哦,我朋友,朱老板。”

    朱进傻了。曹老板倒是微微欠身,讲“来来,都里面坐。”随后两人被簇拥至一个私密xi,ng绝佳的卡座,能观察到几乎整个客厅的一举一动。三人落座,上了一瓶酒,一杯果汁,朱进一看琥珀色洋酒,酒瓶跟工艺品一样,他反正是叫不出名字的。程祝诺见怪不怪了,捧起果汁就喝,跟曹老板讲“朱老板是我朋友,最近也在搞音响制品的小生意。”曹老板老油条,一下子接翎子了,手差点伸到朱进裆前“你好你好,个么我们是同志了。”朱进赶紧握住,上下摇动“同志,同志。”“阿拉可以找个时间谈一谈,看有什么合作机会没有。”朱进听了不敢动,眼珠瞟向程祝诺,没有底气。程祝诺果汁下肚,咋咋嘴,一派天真无邪“陈叔叔你带带他呀,他一个乡下人,不懂的。”

    “有数了。”曹老板搞懂诺诺路数,就是看在他们家面子上让他搞一个希望工程。可以,没啥大问题!带带散户,不用很撒度。曹老板大手一挥“来,朱老板喝酒,不行兑一下可口可乐。”

    此时台上换了个非常年轻小伙子,低下一群人喊开了“美术ji!美术ji!”可能是那歌手的花名。小歌手看着也不过刚成年,面相娇憨,让朱进一下子想起小丁。不知道二傻子丁予涵现在在做什么,以后会不会也像这样到处串场演出?

    小歌手身手的演出乐队缓缓奏起新乐章,曹老板朝他们俩说“侬以为此地歌手是明星,是主角吧?其实主角……”他用酒杯顺道指了指台下那一群人,“诺,这些老板才是主角。不要看伊白天搞五金卖水产,好像端不上台面,一到晚上,全部是超级明星。”

    “怎么说?”程祝诺好奇心上来了。

    “阿拉此地,侬来寻寻开心,进场茶水费18块算是还可以的,是伐?点歌不一样了,一百块起板,你一个老板,就点一首,人家叫价了,对着你喜欢的歌星连点三首歌,侬心里窝涩伐?是不是要捧回来?就这样有来有回,歌才唱得下去,阿拉歌厅才能开得下去。”

    朱进听了在心里咋舌一百块点一首歌?半个月工资没了。他举着酒杯,看着花花绿绿的舞台灯光,满脑子都只有“享受”这两个字。往沙发上一坐,酒一倒,这个世界马上就简单了,钞票最大,钞票来说话,管你是阿猫阿狗还是反动分子或者弄堂瘪三,你只要有钱,衣服换下大哥大腰里别好,你就是爷。朱进又给自己斟了小半杯洋酒。别说,这种水晶杯子拿在手里,气氛马上尊贵了。

    这才叫大染缸呀,有谁不喜欢呢?首先你他妈要有本事爬进这个染缸。

    陈老板给程家打了电话,程父程母放心点,所以程祝诺大晚上才回家家长也没多大反应,倒是把方妈急坏了。

    “诺诺呀,搞到后半夜才回来,不可以的呀。”他赶紧上去迎接小少爷,左看右看,还好人没事。

    “曹叔叔送我的。”

    “有人送姆妈也担心的。”

    程母在客厅里喊“诺诺,那么晚作业做了没有啊?”

    “我在学校就做好了。”程祝诺脱下外套,换了鞋,突然觉得自己满身的酒rou臭味,“妈我去洗个澡。”

    “等会儿。”程母放下书走到程祝诺跟前,问他,“刚刚曹亚荣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喊他去给你外公摆接风宴啊?”

    “没有,我没答应他,我说回来问问你。”

    程母微微蹙眉“没事你去找他做什么?”

    “我……我……我朋友喊我去黄河路吃夜宵,我想正好在他歌厅那里,就去看看了。”

    “啧。”程母显然很不高兴,“以后不要去找这些人,爸妈的事体很多你不晓得。”

    “哦。”程祝诺心想他也不要晓得里面的事情,那么复杂,“那我去洗澡啦。”

    “去去去,你妈睡觉了,你洗好也早点睡啊。”

    “嗯。”

    万籁俱寂,福源里睡熟了,程祝诺带着一身水汽悄悄推开方妈的小卧室。方妈在给自己补衣服,看到诺诺摸进来立刻把针线活放在一边,意外地讲“哪能不去睡觉?”

    “姆妈。”诺诺朝方妈喊一声,随后躲到她怀里,跟以前小囡的时候一模一样。

    “诺诺哪能啦?”方妈摸摸他,又觉得欢喜又是担心。

    程祝诺脸红扑扑的,不响,就是紧紧抱着方妈。他觉得方妈才像是自己的亲妈,抱紧她就很有安全感。

    “诺诺讲呀。”方妈急煞。

    “姆妈。”他害羞抬起头,总算开口讲话,“我想要对一个人好。”

    “哦……”方妈了然,原来是为了这个事体。她不禁要笑,诺诺总算长大了呀,脑子开窍了,“是哪家小姑娘那么倒霉?”

    “啊?”程祝诺眨眨眼,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妈只以为他害羞,絮絮叨叨地讲“不说也可以的,改天喊她来家里玩。诺诺,你告诉姆妈,今夜弄那么晚是不是跟她去玩了?”

    “嗯。”

    “不可以的。”方妈难得一下子板起脸,“既然欢喜人家,不可以把人家在外面拖那么晚。”

    程祝诺一听,马上又把头埋在方妈怀里了“我没有欢喜。”

    “没有欢喜你要对人家好?”

    “我也不知道……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个好法……”

    方妈习惯xi,ng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她宝贝囡囡的背,讲“对她好,就是体恤人家,看人家需要点什么,难过点什么,你就像男子汉一样上去。关键是人家想要点啥,不是你想要给人家点啥。”

    “嗯。”程祝诺迷惘了,他讲“我永远也不像一个男子汉。”

    方妈笑笑“你晓得为啥伐?”

    “为啥?”

    “因为诺诺还没有真正欢喜过谁。欢喜了,你就会为了她自动变成男子汉了。”

    程祝诺不响。他突然觉得很悲伤。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真空世界,没有脚踏实地的真实的感,他原来连真正欢喜的滋味都没有尝过。他一直试着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不与这个真空世界妥协,而他的壳里又有些什么呢?爷爷的日记,成堆的书籍,夜晚的眼泪……他一直那么小心翼翼是因为他能看见人类为了适应社会规则强行戴上人皮面具的样子。面具只遮盖了巴掌大一块的面部,其余露出的部分,情态各异,有老虎狮子豺狼虎豹,有魑魅魍魉妖ji,ng鬼怪,成年的,幼年的,大的小的,温顺的狡诈的……甚至连食物链都一层层非常清晰,越站在顶端的,越像一个人。

    朱进不同,他见到朱进蹲在饭店外面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本来的面貌。他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他也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然而他身上有“亡命之徒”的决绝敢,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犹豫,自己辗转反侧的忧愁落在朱进身上似乎都成了可笑的笑料,他饿了去找东西吃,冷了去骗房子住,怒了去找架打,他站在食物链的底层,却从不遵守那一套行为规则。对程祝诺来说,朱进的存在是对资产阶级、或者说这个社会形态的天然的嘲讽。

    尤其他爱的时候,程祝诺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他的爱意。他都用不着去猜。

    程祝诺想那我呢?我该怎么回报这份感情呢?他对天然的爱无所适从。爱的滋味是不是如同眼泪那样咸涩,如同独孤那样清冽,是不是宛如覆水难收,是不是人类没有进化掉的魔咒?他做了千百次猜测。

    “姆妈,欢喜是什么?”

    姆妈一下子语塞。她想了半天,讲“这个问题太难了,没有标准答案的。”

    “你说爸爸妈妈相爱吗?”

    “瞎想什么呢?方妈拍拍他,“不相爱能有你啊?去睡吧,姆妈也要睡觉了。”

    “我跟你睡。”

    “哪能还跟姆妈睡?妈妈发现又要生气了。”

    “嗯,那你先睡。我看爷爷日记。”程祝诺把爷爷的日记本藏在了方妈房间里,谁都不会发现。方妈给他留了盏小灯,收拾了一下床铺便睡下了。程祝诺斜靠在姆妈身边翻阅厚厚的日记,他倔强地觉得此日记是他的百科全书,什么答案都能在里头找到。爷爷曾经有个欢喜的人,但最终因为命运安排没有走到最后。他对她几乎没有多少描写,只在日记里提了一笔

    最近我又去了香港,她已经六十岁了。我仍然和她在魔星岭上喝咖啡,我仍叫她方小姐。

    我连着两天没有上班,哪怕走去了公司,看到妙巴黎的陈设布局又免不了一阵反感,于是我流连在这条马路,来来回回踱步,无所事事。朱进便也连着两天没有联系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私自找了丁予涵的缘故。那天夜里,我只觉烦闷无比,出去散步又走到了那条街上。妙巴黎对面原本也是一家歌厅,不过后来被曹亚荣整了,开了两年后关门大吉,现在是一家小酒吧。

    我推开门,里面灯光朦胧,冷冷清清,我在猜想此刻还不是喝酒的时候,直到我向酒保点酒才明白这冷清的原因此地服务人员全是外国人,不讲中文。

    “ael you, sir?”

    他高耸的鼻梁令我想起朱进。我无措地站在那儿,六神无主,耳朵里只有老派的爵士乐。这种羞耻感与几年前我面对那群达官贵人的时候别无二致,没想到哪怕是现在,我依旧尝到了那羞愤的滋味。

    have secial deals every thursday eveng, it’sthe listyou’d likehavook”

    他递给我类似酒单的东西,我看不懂英语,胡乱指了最贵的一杯,然后便讷讷地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在这个地方我或许只有买单最擅长。这里的几桌客人要不是老外,要不就是一两个会说双语的中国人,他们隐藏在昏暗里,时间随着音乐节奏缓慢流淌,看不出原本被ji,ng确计算过的韵律。这不相干的客人们在同一个时空用不同的语言交谈,突然令我觉得交谈这个行为似乎失去了原本重要的意义,人们在消磨的是自己,而不是时间。孤独在这种封闭式的情境中逐渐显露出它的本质来。

    侍应端来了我的酒,我朝他笑笑。

    准确地来说我与这位侍应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我们只是构成彼此世界的微小信息而已,他需要成百上千个我来构成他服务生的部分经历,我是什么样的人,说怎样的语言并不重要。我想朱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做了怎样的决定可能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吧。我对他一切的追求是自身的投影,在孤独面前,爱是最佳道具。它被抬举得如此崇高,如此神秘,以至于在另一个位面成了每一个人的遮羞布,各色各样的人都能将它扯下,盖住心口溃烂流脓的缺口,至于我则是用它堵上那填不满的空虚罢了。

    我除了对过去的回忆与支离破碎的梦境之外,一无所有。所以我紧紧地抓住他。那他呢?在朱进的心里,这样永无止境地向高处攀爬有什么意义?他对程祝诺的追求的本质和我对他的是同一回事么?我其实离他的生活很遥远,他每日做了什么我均不知情,他在想什么也全靠猜测。朱进的形象从我心头飘离了,越飘越高,成为了渺茫的空中楼阁。他最原本的样子隐匿在了酒杯中,我喝了一口,辣得眼眶shi润,心口溃烂的地方更是刺痛,眼前变换的灯光与他成为妙巴黎打手的那晚重叠,如梦似幻,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

    黄浦江的冷风他没吹过,也不打算去吹。朱进脑海中闪过各色大款的做派,漂亮女郎的身姿,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越想越觉得比起毛大明来他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娘的。”他心中顿时不是个滋味,连毛大明都把他甩在身后,他怎么配得上程祝诺?他怎么做上海的金山银山梦?朱进干脆拐了个弯,重新绕去黄河路那里,沿着记忆走去了程祝诺上次带他去的歌厅。

    曹亚荣今日正巧在店里盯着人布置台面,眼一斜就瞅着朱进在门口畏畏缩缩,要进不进的样子。他朝外头喊了声“看什么呀,进来吧。”

    “哎,哎。”朱进连应了两声,束手束脚地踏进歌厅。此次是他第一次单独同这样的大老板打交道,没有程祝诺在他觉得自己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哪能啦朱老板?”曹亚荣点了支烟,玩味看着他,“有事体?”

    “我……”老实讲他自己都没想好为啥会突然弯到歌厅来见陈老板。他只觉得心里有只猫在抓,抓得他这张劣质人皮浑身不舒服,越是接近程祝诺他就越是清楚,心里的不是猫,而是个猛兽狂躁地在原地打转。“陈老板,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朱进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鼓起勇气讲,“我是个外地人,没身份没家室,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喊我帮忙就行!”他的手掌微微发麻,他晓得自己走出了这一步之后,便没有回头路了。

    曹亚荣微微眯起眼睛,吹出的烟将两人的距离一会拉近一会抛远。“朱老板,侬是程家的朋友,我也是程家的朋友,朋友的朋友,阿拉就是一家人,侬讲是伐?”

    朱进看着他,摸不透他的意思。对方是个见惯场面的生意人,话里话外总不单单只有一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微妙如眼前飘忽不定的烟,他嘴上这么客气,左一个老板右一个朋友的,到底是接受还是赶人呢?朱进挫败地低下头。曹亚荣突然笑了,讲“侬今朝运道好,我平时这个时候不在店里的,晓得为啥伐?”

    朱进复又抬起头。

    “下个月对过一个新舞厅要开起来,伊老板摆明就是要跟我抢生意,所以我这段时间抓紧把舞台重新弄弄,重新请点歌星过来,搞搞新意思。”他抖了抖烟,滚烫的烟灰落到朱进劣质的皮鞋上,“做生意嘛,关键就是时间。谁先抓住机会先走一步,谁就胜利了。是吧?我们这里日赶夜赶,如果对面不触点霉头,恐怕也要拖到下个月。到时候不晓得谁先开张了。”

    朱进心领神会,按奈住心中的激动,说了句“知道了。”看来陈老板还是看在了程祝诺的面子上打算拉他做自己人,给他派了个“投名状”。

    “朱老板,上次阿拉就谈妥,如果侬有心,旁边的小店我盘给你做生意,我们造歌星,你这里宣传出去,一条龙,一起合作做生意,侬讲是伐?”

    “是,是,我明白。”这那算一起合作,听上去简直就是歌厅老板直接赏口饭吃。朱进立刻暗自告诫自己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搞砸了。“陈老板放心,对过那个门面,过两天肯定触霉头。”

    “唉,我不知道的。”曹亚荣眉开眼笑摆摆手,“我哪晓得对过要开什么生意?朱老板常来玩啊。”“好的。”朱进应了一声。

    这一声“好的”之后,他的生活似乎同毛大明一般,彻底有了一个新的、看不见的开端。朱进没有任何不安或者惧怕,不破不立,他觉得自己朝前跨了一步,从这个诺大的城市的透明布景跨向一个活生生的台面,他不再是个没有存在感的纸片人。走出歌厅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有了脚面正式踏上土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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