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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第3节

作者:賢三贤三 字数:9766 更新:2021-12-17 15:23:07

    “来不来?”

    “我和方小姐只是朋友。”

    “哎,朋友聚会,多多益善。”

    “好吧……”

    天色稍暗,我换了身便服踱步去了朱进的家。朱进偷偷摸摸在丁予涵的附近买了一处住所,可能是寻求心理安慰,觉得自己依旧照看着这位弟弟,尽管他自己从不住,而是固执地守在我们曾经挤在一起合租的福源里亭子间。不得不承认,打开门的那刻我恍惚了一下,依稀以为程祝诺没有走。

    这间屋子的布局摆设与程家极为相似,无论是咖啡色的成套家具,还是桌椅沙发的式样,甚至是茶几上的留声机、墙边老式的书柜、天花板的水晶灯……都与他们的别无二致。我痴傻地站在门口,朱进朝我笑了笑,讲“进来帮哥把点心装盘好吧?”

    我讲“你把我当佣人了?”

    ”盘子在厨房,下面那叠描边的。”他没怎么看我,大跨步走去楼上不知寻些什么东西,随后又快速地走了下来,显得极为忙碌,“等会我去买点酒,买两瓶你最喜欢的法国长相思。”“我不喜欢长相思。”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提高声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长相思是程祝诺最喜欢的,我喜欢甜的葡萄酒。”

    朱进干笑两声“哥记错了。”

    我不知何故紧紧地捏住他,透过薄衬衫感受到他肌rou一触即发的未知情绪,这种隐忍触怒了我,令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到底要做什么?”他依旧在隐忍,若无其事地回答“怎么了?我多交点朋友不好么?”

    “你这搞的是什么鬼?怎么,要重演曾经每周末晚上程祝诺家的舞会么?你以为这样做他就会回来么?”

    朱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肌rou越绷越紧,我面对他如此表情突然心烦意乱,放开了他,说了句“我去买酒”后便狼狈地逃开了他可怕的屋子。

    程祝诺的家就是福源里那座黑漆漆的洋房,朱进曾找了他很久,不曾想他原来一直在自己身边。每周末,程父会举行例行的家庭舞会。各路老板、政客的车子弯弯曲曲绕过马思南路,沿着一排排的梧桐树往前,缓缓停在那黑房子跟前,推开木门,室内的光猝不及防洒满你一身。

    他们喝着干邑,拉上厚厚的垂地天鹅绒床帘,打开cd机,让轻快的华尔兹曲调倾泻而出,随后跳舞跳到凌晨。这既是放松社交,也是同好友交流最新信息的好时机。上流人士们打扮整齐,会喝着旁人叫不出名字的手冲咖啡,慢条斯理地讲话,将时间折磨得很漫长。交谈完毕,程母便会起身播放她自己刻录的cd,主要是肖邦,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经典古曲,一场家庭舞会悄然开始。每每此时,程祝诺会躲去二楼自己的房间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心里落了一场太阳雨。

    程祝诺曾告诉我,他从小不喜欢与人交谈,见到亲戚更是讷讷不能言,哪怕见到最喜欢的大妹妹也是如此。他们上海人的对亲戚的称谓很特别,总喜欢用叠字,大妹妹,大妈妈……说出来有别样缱绻的情感在。他对我说,他的大妹妹天生玲珑可爱,胆子大,很会讲话,一只翩翩蝴蝶,经常逗得别人哈哈笑。程祝诺非常羡慕,又欢喜,他怕大妹妹身边的人太多了会忘了自己,然而自己又讲不出什么漂亮的句子让大妹妹也欢喜自己。有一次,大妹妹跟他讲话,他红着脸憋了半天,最后抱上去亲了一记大妹妹。所有亲戚都笑得东倒西歪,程祝诺看着如同哈哈镜一样的各色笑脸,又羞又惧,脸色煞白,那之后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别人了。

    我一直好奇这样的人怎么会引起朱进的注意。那时候的朱进,野得像一条四处乱窜的土狗,见谁都能咬一口,却独独为了他装模作样学起了做人。

    “拿两瓶长相思。”

    “长相思名堂多,平老板要什么牌子的?”

    “随便什么牌子。”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老板句,突然想起曾经有一次饭店晚了,老板送我们回去,我们第一次坐四个轮子的轿车,兴奋不已。老板问我们,酒庄去过伐?朱进回问,什么酒庄?老板讲,侬听都没听过,怎么在饭店混下去?上海宁吃的都是洋葡萄酒,葡萄酒分红葡萄和白葡萄,红的三大品种,赤霞珠,梅洛,西拉。白的有霞多丽,长相思,雷司令,花头多了去了。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好似听天书,只能恩恩啊啊答应着。“阿拉餐厅算好的,你要是去断命的德大,天鹅阁这种西餐厅,名堂还要多了。菜单酒单背煞侬。”

    “嗯。”朱进把头别过去,只看车窗外头。我看着他。

    我想他就是在那时记住了怎样挑葡萄酒,怎样一点点剥掉自己粗野的皮毛,一件件穿上人的衣服。他那时满脑子都是程祝诺。

    想到这儿我又有了口恶气,只觉得胸口涌出了莫名的刻薄情绪。“再拿一瓶甜型的雷司令,什么牌子都行。”我对老板喊了声。

    “没问题,平老板。”

    回去的路上我将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回了他的家。他的野心是我们兄弟几个中最强的,我不得不去想,他对程祝诺的执念是不是将我们打得四分五裂的根本原因?当朱进打开门的一霎那,我知道妙巴黎的舞会只是他撒下的一张网,此刻,这美妙的家中,才是他隐秘华丽的老巢。

    明艳动人的小姐们脱去了舞厅酒会的拘束,正躺在沙发上歪斜地举着酒杯调笑着;几位老板也均放松自在,互相说着诨话,见到了我之后立刻笑骂道“老平总算回来了。”我尴尬地笑笑,有些不知所措。朱进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酒,慢条斯理地在我耳边说“倒是会跟哥赌气了。”

    我不响。

    “今夜散了以后再跟我撒气也不迟,好吧?”

    我依旧不响,只是瞧着方小姐好奇地朝着我们这里看,便一把推开了朱进径直走向了她。“方小姐。”我笑眯眯坐去她那边,心里竟快活不少。我想她便是我的“大妹妹”,我心中追求的那只翩翩蝴蝶。

    “你们兄弟俩神神秘秘的说什么呢?”方小姐斜着眼睛看我。

    “他这两天疯了,一个外地人决心要当上海滩的交际花,吃得消吧?”

    方小姐弯起嘴角,讲“当交际花怎么了?我也欢喜到处交际,你看我是一枝花伐啦?”

    “是的呀。”每当我和方小姐聊天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放软语调,学他的吴侬软语与她轻声交谈。语言似乎是有一种魔力——与维特根斯坦思考的语言哲学不同——它很大一部分看似无用或错误的用法在现实中往往肩负着社交重任,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语调微妙的转变能瞬间放松方小姐的戒备,又或者反令她戒备心起,我不能确定,但至少我整个人因为这样的转变而变得慵懒无比,暂时忘却了方才的不快,对方小姐慢慢说“我气他老是活在过去的y影里,忘不了伊。”

    “伊是谁?”方小姐起了兴致,调整姿势凑近我,那架势好似我必须得说他个三天三夜方能罢休。我慢悠悠朝她讲“为了怀念这个人,他把家里布置得和那个人的家一模一样。”方小姐睁大眼睛“看不出来,朱进真是痴情。”

    舞最后没有跳成,几位太太不知何故突然决定去打麻将,大家转场去了方小姐家,朱进也一起去了。我没有加入他们后半夜的聚会,找了个借口便回了家。那晚我喝了一整瓶酒,沾上了床便立刻睡去。醉后的梦境光怪陆离,依稀将我带去了往昔的时光。

    四人围着小方桌坐定,朱进拿了巴掌大一瓶老白干拧开,将四个人小碗里挨个倒了酒。丁予涵暗自咋舌五十二度的白酒,今天豁出去了。他将酒分光,第一个端起碗朝毛大明道“今天,我们三兄弟谢谢大明,肯收留我们,一直关照我们。”

    “没有没有。”毛大明脸皮发红。

    “这碗敬你。”

    “干!”“干。”四人碗边相碰,宛如那上了梁山的鲁莽好汉,端着海碗把酒言欢。清冽甘美的高粱酒滑入咽喉,瞬间浓香与辛辣一道冲上脑子,小丁忍不住咳了两下,咳嗽完口腔里又是酒香四溢,他情不自禁又抿了一口,咂咂嘴,讲“谢谢大明!谢谢大哥。”

    毛大明脸通红,讲“我要谢谢你们。”人生二十年,他今天那么多头一次。头一次跟心上人告白失败,头一次被人请客吃饭,头一次被敬酒,头一次,他在上海的街头恶y恶状、乱话三千多少年,谁料被眼前几个外地人挨个感谢。“我不是什么好人。”想到此他眼眶又shi润了。

    “吃菜。”朱进没多响,夹了一筷子虾给他。

    平益问他“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礼拜六不是忙么?”

    “忙个屁。中午忙,晚上就一桌客人,程老板李老板他们,都是老板朋友。老板把我们赶回去自己同他们一道吃饭了。”

    “啊?就是说,今晚老板他们聚会,饭店提前关张了?”

    “嗯。”

    “难怪不喊我们去上班。”

    “饭店老板聚会,家里我们聚会,不一样的身份过一样的日子,都他妈是平头老百姓,嘿嘿。”平益举起碗喊了声“干。”“干。”兄弟几个兴致高涨,显然很高兴。毛大明嘬了口酒,咂咂嘴,说“你们这么一讲,我大概晓得了。”

    “晓得什么?”

    “饭桌上有个老板吐口水,讲糟糠老婆,端不上台面,一大早在小区里发疯打架被人看笑话,台被坍煞。”

    “啥叫台被坍煞?”

    “就是没面子,丢人。”

    “哦。”

    “看来都是认识的。我原只当程老板住在福源里,原来此地老板还不少咧……”毛大明边吃菜边喝酒,将饭店里那桌老板聊天的情形活灵活现地学给那三兄弟看。几个人无非是“程老板,这里你生意做的最大,我这杯要请你”,“唉刘老板瞎讲有啥好讲的”之类的客套话,说来说去,还是些见风使舵的商人,利益最大,其他是假。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咖啡喝喝酒,聊什么文玩古玩、聊什么世界经济,这个文艺会、那个舞蹈会,跳到一半花好月圆你好我好,突然有个事,立刻惊慌失措作鸟兽散,这便是所谓“海派文化”了。

    毛大明跟朱进碰了个杯,干脆把知心话都讲了出来“你们别去什么工地工厂找下家,现在上海经济好,是可以闯出点名堂的。我今天去了四川北路那里,是真的闹猛,跳舞场、影楼、戏院、茶馆、西餐厅……一个个都开起来,大商场上钟整点报时,人交关多。这种马路造起来要花多少钱?你说是伐?国家经济好。”

    朱进不响。

    “我主要是没个屁钱,胆子又小,不然我也趁机捞一笔。改革开放了,乡下人往上海跑,上海人往日本跑,美国跑,谁要窝在小厂房小饭店里?侬是个模子,胆子比我大,你要闯肯定可以闯出来。1号里独门独栋的程老板靠什么发财你晓得伐?文革时候他家里都抄光了!光屁股出来,老太婆在瑞金二路门口卖油墩子的。伊程家就是去十六铺抗洋货抗出生意经来的。”

    丁予涵听到这里心里七上八下,大明这话里话外左一口程老板右一口程老板,而他对面的朱大哥,听到现在都不晓得这程老板就是他未来老岳父,真是急煞人。他咽了口青菜,故作轻松讲“哥,那程老板的儿子你见过的。”

    “谁啊?”朱进边吃边问。

    “就是你说的那个,咳咳。”丁予涵干咳一声,低下头,“店里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客人,那个男孩子。”

    “啥?!咳咳咳咳……”他一口菜没噎死,“啥?”

    毛大明好奇了“程老板儿子?程祝诺啊?他也在饭店里一起吃饭呀。”

    “啊?”朱进脸由红转绿,由绿转白,憋得脖子粗了一大圈。

    “他早上不是还来找楼上小册佬的嘛,喊你开门你又不开。”毛大明白他一眼。

    朱进可以说是心里千百只蚂蚁在钻,在咬,又是麻又是痛,真叫他坐立难安,浑身发抖。“他……他?他……”他两张嘴唇皮打架,心想老天爷怎么如此作弄人,自己每天偷偷摸摸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住在弄堂里,所有人还都晓得他,唯独自己这个蠢极的!“他还在饭店里吗?”

    “在啊。”毛大明看他那副神经病样子,觉得他喝酒喝发颠了。

    朱进二话不说拿起外套就跑。他急不可耐冲下楼,推开底楼木门,拔腿在狭窄的弄堂里飞奔起来,朝着饭店的方向奔跑。程祝诺……程祝诺……原来他叫这个名字。真好听,嘻嘻。就晓得他住在这附近。朱进越跑越快,越跑笑意越浓,宛如不知疲惫的伊卡洛斯,身后一双蜡做的翅膀飞得越来越高。他现在,此刻,就想偷偷见一眼程祝诺。在饭店外偷看他一眼!

    饭店暖黄的灯光通向漆黑马路,像一座寂寞的独木桥。朱进在那头,小心翼翼,一点点挪动着步子走向他心里最羞愧的情爱念头。透过窗户,饭馆里确实只有那一桌客人,几个穿着讲究的老板谈笑风生,春光满面,朱进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程祝诺。他站在外面痴痴等了有分钟,哪有半个人?

    心跳渐渐平复,想,算了。夜里风大,朱进掖了掖外套,转身准备回去。

    回身立刻在暗夜里碰到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半晌,伊开口讲“借过。”

    第二章

    我的自卑在装腔作势的遣词造句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关于这点我其实早已心知肚明。面对那些富有的老板时——你看,我又避免使用“有钱”这类通俗词汇,而“富有”却也不怎么高明——我可以像朱进那样镇定,但面对书香门第的少爷小姐们,我往往会羞怯地沉默,又对他们怀抱着无限的向往,正如我面对方小姐这般。

    “程祝诺是怎么把朱进那个大老粗调教成这副样子的?”方小姐笑嘻嘻问我。我不响,只是佯装观察橱窗里的展示品。她只得一个人继续絮絮叨叨“哎,再往前走那个学校是我大伯设计的。那时候他为了这个险些吃官司。”“你讲过了。”“是伐?”方小姐又嬉皮笑脸过来拉我,对我讲,“我们去吃咖啡,好伐?”末了她又补充了句“不要跟我讲咖啡也吃过了呀。”

    “吃的,吃的。”

    我带着方小姐去了附近的咖啡馆。她袅袅婷婷,轻巧坐进真皮沙发,举手投足如绽放的玫瑰一般带着他们那个圈子独有的气质。由于我并没有想和她谈朋友的意思,所以点咖啡吃糕点的时候,她谈男人,我谈女人,她不停打听着朱进,我同她讲另一位方小姐,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些过去的人和事。过去的人和事经不起追问,好似绵长而深远的云,更擅长玩味自己特有的孤独。方小姐询问朱进和程祝诺的感情。我讲“跨越阶级的恋爱总是特别甜的。”

    “我不明白。”

    “程祝诺那时候在酝酿一场伟大的革命,他和朱进的感情是这场革命的副作用。”

    方小姐简直要生气了“你这么讲,我更不明白了呀!可不可以不要讲革命和阶级,谈谈风花雪月的事体?”

    “阶级斗争是爱情里最关键最风花雪月的一部分呀。”

    “好了好了,我不要跟你讲了,我自己去问他。”

    “阿平冤枉的。”

    “冤枉个屁。”

    我笑嘻嘻给方小姐切小蛋糕,跟她讲“换个人说说好伐?还有个兄弟你没见过,那个兄弟的女朋友也是一位方小姐。”

    “风花雪月么?”

    “风花雪月的。”我摸着良心,非常认真,开始跟她讲毛大明的故事。

    毛大明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从小由外婆带大。由于外婆只会讲苏北话,毛大明这辈子都只能讲洋泾浜味道的家乡话,过不地道的本地生活。然而他初中毕业后就当了混混,混迹中心城区的大小街头,又可以说对这座城了如指掌,宛如了解自己身体的血脉。这样错位的生活将他捉弄得如同淋了暴雨的野猫,又难堪,又坦然。

    每个礼拜五的下午毛大明必定要拜访一下外婆。提到外婆,他脑海中最先响起的就是老太婆骂人的声音浪你妈个小婊孙,把你屌子打个蝴蝶结!其次就是他跟外婆打桥牌,外婆一拿到坏牌就赖,一会儿说,出三个方块三个红桃,一会儿说,七九顺子,自创规则,经常把毛大明打个措手不及。外婆心情好的时候打牌,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他,一耳光上去,疼倒是不疼,就是容易肿起来,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耻笑。毛大明记得有一次外婆打他是因为怀疑他偷钱。那时候他在上小学,中午午休回家吃饭,趁外婆做饭的时候偷偷从她柜子里拿了两块钱。吃饭的时候,他又恬不知耻同外婆讲我们要交两块钱班费。外婆放下筷子去拿钱,一看,自然心中有数,回来狠狠扇了毛大明一巴掌。毛大明立刻哭了出来,饭也没吃躲进自己房间哭,他把那两块钱藏到了棉被里,然后一边吹着鼻涕泡一边吼着我没拿钱!我没偷!他越哭觉得委屈,吼完之后气鼓鼓地去上学,一下午都没有心思。等熬到放学了,他立刻撒丫子奔回家将棉被里的两块钱翻出来,偷偷放在柜子附近的地板上。外婆做了晚饭回房拿降压药吃,看到地上散落的钱,顿觉得冤枉了孙子,但又抹不开面,便y阳怪气地问孙子这是你的钱啊?毛大明嘴一撅,立刻回不是!那模样,真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他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下,“冤屈”总算得到昭雪,自那以后,毛大明便明白,人真的可以自欺欺人,谎话只要多说几遍自己都能信以为真。自己的心都不牢靠,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牢靠的呢?

    初中毕业以后毛大明去了技校,学的大菜师傅,更加无法无天了。晚上不回家,花三块钱买一张夜票去乍浦路的饭店喝免费绿茶,一直等到12点钟打烊。然后又在四川路发现了个午夜舞厅,这下好了,逃夜打架成为了家常便饭。毛大明因为欠人家钱打架,喝多了酒打架,被人寻晦气打架,但从来没有为女人打过架,直到在舞厅遇到了方小姐。那位方小姐讲大明,侬是个牢靠好男人。方小姐又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于是毛大明不打架了,他找了个工作,开始攒钱,跟外婆讲外婆,大明要搬出去住。外婆哭得眼睛通红,讲大明不要外婆了,嫌弃外婆老了。毛大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同外婆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这个时候毛大明不过十六七吧。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方小姐站在舞厅,像是黑夜中不会衰老的烛光,灼了毛大明的心。

    这位方小姐住的地方穿过苏州河,在乍浦路。毛大明在巨龙车上摇啊摇,车厢里一只大转盘转啊转,嘎吱嘎吱,经过发黑熏臭的苏州河,高耸的烟囱冒着白烟,他心里想,夜里要么喊方小姐去唱卡拉ok,不晓得ok不ok。转眼车子摇晃到虹口公园,毛大明眼睛眨眨,想到方小姐以前告诉他,虹口公园是鲁迅散步的地方,鲁迅老早就住在附近的亭子间写文章,他又伤心了,心想方小姐不愧是朵美丽的上海玫瑰,高雅,有文化,卡拉ok肯定是不ok了。作孽。

    比起福源里住的多是上海市民,方小姐的地段环境相对恶劣点。苏北淮北上来的讨生活的人往往会选择虹口、闸北、杨树浦等生活费用较为低廉工业区,一个个要么进工厂,要么,ji,ng细扬州人做做服装生意;无锡的铜匠做起电工、钳工;娟秀杭州人搞搞棉纺织厂……他们从苏州河畔的滚地龙摸爬滚打进能遮风避雨的弄堂里,老法里讲叫“伟大的工人阶级”的胜利,然而这胜利倒是苦了方小姐了,跟这些老吃老做的江湖人混住在一道。

    当她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戴一顶毛尼小礼帽,身穿大红色立领风衣,无名指头上一只嵌宝戒,眉清目秀站在弄堂口的时候,毛大明真的是心痛了!一朵红玫瑰,长在个牛棚里,真真作孽呀!

    “方小姐……”大明脸红了。

    “弄今朝来了倒是蛮早额嘛。”

    “嘿嘿,本来要踏脚踏车过来,后来想想,还是坐公交车了。”吹牛皮本事还是一套一套的。

    方小姐不响。

    “我来看看你就走了,五点多钟要上班。”

    “个么寻个地方坐坐总可以吧?”

    毛大明心里一吓,想是不是讲错话了,赶紧说“是的是的,今朝太阳好,想带你去虹口公园散散步,到里厢咖啡厅吃咖啡。”他原本是想带方小姐尝尝隔壁弄堂有名的跷脚馄饨,这下赶紧变口风,接翎子。方小姐笑眯眯,讲“老早就改成鲁迅公园了呀。”嗲功一流,教人酥掉半边身子。毛大明心一横,想,今朝就是花钱了!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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