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长柔和的乐声混入带着暖意的夜风,如同虫鸣一般,是摆渡梦境的船桨。
然而宋怀尘翻身坐起,循着声音找到了吹着叶片的人,不客气的说了四个字“扰人清梦。”语气却丝毫不见气愤。
“宋兄真睡得着?”
陆亭云坐在柳树上,将嫩叶片夹在指间,目视远方。
“你为什么睡不着?”宋怀尘反问。
为了治疗蛊毒,陆亭云不能修炼,连冥想打坐都不行,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又把修为练了上去,引得蛊虫暴动。
黄药师让他别修炼的时候,陆亭云苦笑,说得仿佛重回金丹很容易似的。
自毁基础之后,想重新修炼回去谈何容易。
“疼。”陆亭云如实以告,选的是最表面的理由,“身体里有蛊虫很疼。”
宋怀尘“哦”了一声,没有表态,问他在看什么。
陆亭云伸手一指“看白简。”
村子依山而建,房舍高低起伏,陆亭云所在的位置能看见白简家,修士目力极好,他能看见白简拿着根儿臂粗的树枝在他自己家院子里练剑式。
陆亭云能看见,宋怀尘同样能看见。
“毫无章法。”宋怀尘评价。
“他练了有半年了。”陆亭云的回答看似牛头不对马嘴。
“你就没指点指点他?”
“我整日忙着雕木偶,哪有功夫指点他?”陆亭云笑得轻巧,“况且,这是我师弟看中的徒弟,我总不能挖自己人墙角吧?”
“他有意修仙,为什么不跟吴不胜走?”
“宋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陆亭云话里含着笑意,言语却锋利,“因为他想保护这个村子——你想不想知道,村里人是如何看他的?”
第19 章
“我不想知道。”
宋怀尘一口回绝。
“我帮不了他,最重要的是自己那关。”
陆亭云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的说着“那日吴师弟将我、白简、阿晚送过来时,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但死去的人活不过来,活着的人也不一定愿意接受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天翻地覆的改变,所以虽然道理上说通了,村人对我们还是不怎么友好。”
宋怀尘插嘴“这就是你半夜里一个人跑出来吹树叶的原因?因为没人理你?”
“是啊。”陆亭云顺着话头拐弯,“黄药师一直只把我当做病人,唯一愿意与我聊上两句的宋兄现在也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可寂寞了。”
宋怀尘“你自己作的。”
陆亭云拂开柳枝往下看去“宋兄,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把话挑明,你就当做不知道吗?”
“这样自欺欺人是不对的。”
“凡事留有余地,”宋怀尘语气平淡,“便万事好商量。”
“这世上愿意给别人留足余地的人不多,很多事不逼一逼,更出不了结果。”陆亭云的语气同样平淡。
“你不可能事事紧逼,所以你现在要逼我白简的事,还是你我的事?”
“既然你都说是‘你我’的事了,那就不用逼了,还是继续说说白简吧。”
“我从黄药师口中问到了来龙去脉,大概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又有白简亲口描述的,他跟着读书声跑远的情景,村人便认为是他将队伍带入了绝境——其他人都是为了找他,才跟着去了必死之地的。”
宋怀尘“你们没解释?”
魔修的蛊惑不是针对白简一个,而是对所有人。
“我们解释了,但他们选择忘记。”陆亭云道,“每个人都会想,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为什么白简有灵力,明明是最该被魔修吃掉的人,反而活到了最后?他们甚至会觉得,白简之所以活着,是因为魔修故意放了他,让他埋伏在村子里,为彻底摧毁他们做准备。”
宋怀尘看着院中白简挥剑的身影“你们没解释?”
“我们解释了,但我们的解释,村人不听。黄药师也解释,村人不过是阳奉阴违。”
因为黄药师收留陆亭云,并有效的治疗了他,村里人对黄药师的信任,略微降低了些。
“时隔半年后我再解释,又能起什么作用?”
村里人不傻,他们对黄药师都起了疑心,对宋怀尘,这个穿上了短打,依然和他们村子格格不入的男人,更不会多么信任。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解释。”
自从当了孩子们的教书先生,宋怀尘便把村里孩子的家庭情况摸了个遍,尤其注意了捏着本《声律启蒙》的白简,他娘是村里人,爹是从外面来的,做着秀才打扮,言谈间却仿佛一个江湖客。
白简家只剩他一个了,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这孩子是被他爹从他娘肚子里剖出来的。
外面来的男人救了自己儿子,但剖开媳妇肚子的举动太骇人听闻,感叹他当机立断胆大心细的少,说他疯了的多。
白简爹不喜欢和村里人交往,又不会种地,虽然辛劳,却还是渐渐撑不起这个家,自己也呜呼哀哉。
白简举目无亲,吃着百家饭长大,因为有个“疯子”爹,向来没多少人喜欢。不过毕竟是一个村的,大家拉拉扯扯,也没让他饿着冻着。
但也仅此而已了。
和白简一起回来的阿晚则不同,她有孙婆婆护着,孙婆婆在村里人缘很好,而且,虽然她觉得大家对白简不公平,哭喊着自己才是“灾星”,可读过书的白简自愿当罪人,才五岁的小姑娘根本说不过他。
陆亭云松开手,柳枝垂下,又将他的身影掩盖,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条条丝绦后传来“宋兄,你醒了几天,我就吹了几晚的叶子。你说你万事留余地,我吹叶子不是敲锣打鼓,说实话碍不着什么,为什么你今天出来了呢?”
宋怀尘不是个闭目塞听的人,他醒来之后明里暗里打探过村里的消息,再者大家认为他是为了给村子挡灾才昏迷了半年,不管心里转着什么小心思,面上依然亲切,络绎不绝的来探望他,更是让他知道了许多事。
两个孩子天差地别的处境宋怀尘知道,白简半夜练剑宋怀尘也早就知道了。
“宋兄,你终究是于心不忍,我只是逼你一逼罢了。”
白简有决心,有恒心,更重要的是有良心。
他始终记挂着村人把他养大的恩情,始终记得宋怀尘教他的那十天书。他无父无母,更知道村里人以及宋怀尘对他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不求回报的恩情太大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报,即使那些人不喜欢他。
可那些说着不喜欢他的人,还是愿意给他一口饭吃啊。
他怎么能不回报呢?
“我可以护着他。”宋怀尘这么说,他承认了,“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这么做,若要护着他,我便要教导他,就对他有责任。我不会在映山湖待一辈子,那么我就得带着他走,走出这里我就是个修士了,我必然要带他入道,那责任就更大了,我不喜欢做人师父。”
陆亭云敏锐道“你收过徒?”
“没有。”宋怀尘干脆利落,二十一世纪师傅徒弟不是修真世界的师徒,“而且我也不会用剑。”
“我会啊。”陆亭云毛遂自荐,他掰着手指,“宋兄你迄今为止已经救了我两命,之后恐怕还要继续救下去。”
宋怀尘一点不客气“那我就用一命之恩,换你去收白简为徒吧。”
陆亭云不同意“一码归一码,我说过不挖自己师弟墙角。”
宋怀尘“教他剑的是你,等他学成了你师弟会看不出?”
“归一宗收徒必须经过宗门的试炼,不能随便在外面捡,我现在收他为徒,将来他的立场会很尴尬。”陆亭云抬手折下一根柳枝,“白简是块好料,我不想耽误他。”
“若他没个靠山又学了归一宗的剑法,将来的名声就难听了。”
“你就没想过,如果我的徒弟使着归一宗的剑法,我的名声也会很难听?”
“宋兄你可以不教他剑。”
“他适合练剑。”
“能看出他适合练剑,却不会剑?”
如同越绷越紧的绳索,对话进行到这里,终于到达了某个临界点。
替白简着想是真的,但陆亭云对宋怀尘更在意,他借此机会,想挖宋怀尘身上的秘密。虽然陆亭云见宋怀尘画符最多,但宋怀尘攻击魔修时用的不是符,可见他不是符修。
他攻击魔修时直接用灵力,灵光凌冽,势破万军,其中蕴含的锋锐几同于剑意。但如果他真是剑修,是能在灵力中显露出剑意的剑修,那他全力出手时用得就不该是灵力,而该是剑气了。
所以他也不是剑修。
那么宋怀尘到底修什么呢?
陆亭云很好奇。
“我不会剑,”宋怀尘很平静,“我懂剑,纸上谈兵的懂。”
“你修剑,你说不想耽误白简,可见他天赋之高,我更不敢随便教,须知基础最重要,定型后再改难如登天。”
“我有剑谱,可以先教你,你再教白简。”宋怀尘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树上的人,“可我凭什么要教你?”
“为了白简。”陆亭云正色道,“你教我的剑招,我只教他,绝不做他用——我可立誓。”
“那么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啪嗒一声,是柳梢打上树干,也是紧绷的绳索崩断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染上和你的这段因果?”
陆亭云从树上跃下,拂了拂袍子站到宋怀尘面前“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我们之间的因果,自我们见面的那天起,就已经结下了。”
在死局激发的那一刻,在吴不胜道出实情的那瞬间,映山湖人便知道自己距离修真世界到底有多近了。
陆亭云以修士的身份进入映山湖,治病救命,不想融入,也融入不了这里,便也没改变修士的做派,腰配长剑,一袭白袍纤尘不染,银线勾勒的祥云纹饰布满袖口,那是和他宗门令牌上一模一样的花纹。
一身土布衣服的宋怀尘在他面前显得灰扑扑的,然而气势一点都不弱。
“你说的没错。”宋怀尘道。
“所以,立誓吧。”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冷冰冰的说道。
陆亭云笑着,眸子里映着垂柳星光,有初夏的暖风习习。
他看着宋怀尘,紧扣大拇指与小指,余下三指指天“我陆亭云于此立心魔誓——”
宋怀尘侧眸望去,张了张嘴,发了个含糊的音又收了声。
心魔誓简短,由不得他犹豫,陆亭云已经立完了誓,放下了手。
“现在能开始教我了吗?”陆亭云转向宋怀尘,将半年未曾出鞘的剑拔了出来。陆亭云不能动用灵力,因此那剑暗淡无光。
宋怀尘垂头看剑锋利的剑刃,道“好”。
第20 章
宋怀尘身体渐好,孙婆婆又将阿晚送到他那儿,说是要让小姑娘学认字。白简听到消息,犹犹豫豫的来问他可不可以来听。
宋怀尘自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