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亭云正色“如果不是因为我,宋兄不会遭此一劫。”
“是劫躲不过,与你没什么干系。”黄药师把手收回去,宋怀尘躺着看人累,撑着床榻坐起来,就这一个动作,便让他又冒了满头的汗。
宋怀尘伤得颇重,身处凡世,黄药师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说“养着吧。”
宋怀尘虽伤得重,但五感依然敏锐,再加上黄药师显然不是冬天的打扮,他便知道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绝对不短。
“你昏迷了半年了。”黄药师告诉他,“那天三道劫雷落下,我们这边都听到了巨响,后面还崩了半片山崖,死局完全被激发,光亮得凡人都能看见。”
“没过多久,陆道友自碎金丹进来,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来喊你,你已经没了意识。”
“偏偏你这禁制还是用灵石而不是自身做的阵眼,我完全没办法进来。”黄药师睨他,“如果我能早些进来,你或许不会伤得这么重。”
“我们拆了墙,却破不了禁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一次又一次的汗湿全身,一头黑发化作雪白,”陆亭云静静接口,“我们一度以为你迎来了天人五衰,救不回来了。”
宋怀尘瞅了眼自己的头发,黑的“什么时候的事?”
“我进来的当天。”陆亭云回答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持续了大概有一两个月,你的头发才又渐渐变黑。”
“那天——”对宋怀尘来说,那一日的事情就是前一瞬,却成了别人口中的半年前,这样的时间差让他很不习惯,“那天天雷劈下来后我就失去了意识,你可知结果如何?”
“于青言死了,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但葛青恐怕还活着。”陆亭云人在映山湖,却没断了和外面的联系,吴不胜定时给他送消息,“三道天雷同时劈下,胡射城已毁,葛青的魔修身份也瞒不住,我的冤屈算是洗刷了,葛根被药师谷除名,离开洞府后立刻不知所踪。”
“为什么说葛青还活着?”
“一来我们没找到他的尸体,二来,我身上的蛊毒未解。”陆亭云道,“葛青事发,药师谷掌门登门致歉——这是我来映山湖之后的事了,吴师弟传讯告诉我的,蚀骨香这一道蛊确实是养蛊人死自然能解的。”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你为何不回宗门?”宋怀尘想了想,“宗主依然与你不对付?你师父还没出关?”
“我师父……”陆亭云顿了下,露出一抹苦笑,“我师父羽化了。”
宋怀尘一愣“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陆亭云收了苦笑,又变回了云淡风轻的开朗模样,“我师父这一关本就凶险,若非如此,掌门也不至于对我图穷匕见。”
“我是大师兄,蛊毒未解,形同废人,若回去了,对没了师父庇佑的我这一脉来说,绝对是雪上加霜,倒不如说在外云游,寻解毒方法。因为经历了这一磨难,我寻到了突破契机,再回去时,就该是元婴大能了。”
陆亭云是惊才绝艳之辈,修真途上历经磨难,铸成金丹也是破而后立,凶险非常。故而此刻他让吴不胜虚虚实实的放出话去,信的人颇多。
“吴不胜是小师弟,也已步入金丹,有个年轻的金丹真人撑着门面,熊耳峰也不至于被太过为难。”
“熊耳峰?”
宋怀尘静静听着,满心感叹,等“熊耳峰”三个字出来时,心中止不住一乐,“这名字,与你和你师弟,仿佛不是很搭?”
陆亭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我们这一峰可都是憨厚可爱之人。自然,若被惹急了,也当像熊一个巴掌过去,便撕下一块肉来。”
第18 章
宋怀尘没理会陆亭云牵强附会的解释,问他如今毒治得如何了。
回答他的是黄药师“慢慢治着,他身上的蛊被金丹修为养得刁了,看不上此刻的练气修为,都陷入了沉睡。我用草药为他疗毒,每隔一个月为他放次血排蛊。”
陆亭云下意识的攥了下手腕,温声笑道“黄药师的方法非常有效,我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松。”
宋怀尘把他的手腕抓过来瞧了眼,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没有伤口。
宋怀尘放开陆亭云的手腕,一抬眼却看见对方在盯着自己,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宋怀尘不躲不闪得回了他一个眼神,把他的手慢慢推回去。
“你觉得轻松,是因为你体内的血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轻了吧?”
宋怀尘的话让黄药师不开心了“这里药材这么少,我能找到这个办法已经不容易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流的血确实比常人多些,但绝对没到危险性命的地步。”
“黄药师,宋兄不是这个意思。”陆亭云用袖子遮了手腕,“他只是……在调侃我。”
“宋兄,”陆亭云话音一转,“听村里人说,你做得一手好菜?”
宋怀尘以眼神示意陆亭云继续。
“我如今修为只在练气,尚未辟谷,而黄药师也承认,我失血多了些,那么——”
宋怀尘打断他“你想要食补?”
陆亭云笑“听上去确实厚颜无耻了些,但我的确想尝尝宋兄的手艺。”
“没问题。”
宋怀尘一口答应,黄药师又跳出来唱反调。
“你现在能下床?”
宋怀尘抿了口热水,垂了视线低声道“日子长着呢。”
陆亭云展颜一笑,黄药师看得莫名其妙“你们打什么哑谜?”
宋怀尘缓了口气,直接换话题“那两个孩子呢?”
陆亭云想了想“你说阿晚和白简?”
宋怀尘点头。
黄药师的一句话让宋怀尘放了心“他们都回来了。”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是“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没能回来。”
“胡射城三族混居,城主为魔修,是为平衡正魔两道而设立的一座城池,虽然管理略为混乱,但每年都有大量修士从中经过,或为消息或为秘籍,大家都觉得从这里走,要比深入对方阵营安全得多,没人知道此城监守自盗,在城池地下造了杀人取魂、吃精气炼傀儡的地堡。多亏天雷将地下藏污纳垢的所在劈了出来,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此处。”
陆亭云的话是在开解宋怀尘。
“吴师弟本想将白简收做徒弟,谁知那孩子死活不肯,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一定要回来。我那师弟性子也倔,明知道白简是个好苗子却不肯说一句软话,把人扔回来就走了。”
“阿晚是我们在回来的路上找到的,问她怎么会在那里,她只说是神仙救了她。”陆亭云没把话说出来,却心知肚明是宋怀尘出的手。
宋怀尘继续下一个问题,男人手指轻轻一撇“那些木偶是怎么回事?”
陆亭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脸上露出了特别的神色来“因为治疗蛊毒,这半年来我未能闭关,修为停留在练气,几乎与凡人无益……我从未想过半年的时间会这么漫长,能让我做出这么多的木偶来。”
这话里含着脉脉温情,以两人接触的次数来说,却更近似于挑逗。
宋怀尘“……说人话。”
黄药师没听懂,懒得听下去,拍拍屁股出去熬药,病人从一个增加到俩,他的事多了不止一倍。
见黄药师走了,陆亭云凑到宋怀尘面前,扬着张笑脸道“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醒啊。”
宋怀尘“说真话。”
陆亭云叹一口气,正经了神色“真话是我把宋兄你当做救命恩人,你一日不醒,我一日不安心。”
“这话我信。”宋怀尘道,他的话题转得飞快,“你看上我什么了?”
陆亭云反应更快,完全不露破绽,他反问“宋兄就不对我是个断袖表示点什么?你不知我看上了你什么,为什么却回应了我?莫非——”
“你想得没错,我也是。”宋怀尘将茶杯搁下,“如果不是察觉了这点,恐怕你也不会撩过来。”
陆亭云一笑“没错,兵行险着,好歹猜对了。”
“所以我回复了你。”宋怀尘看着他,唇角有笑意,眼中却是一片冷清,“我们是同类,所以不用再试探了。”
陆亭云闷了会儿,端起宋怀尘用过的茶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语气难掩失望“只是这样的回复。”
“只是这样的回复。”宋怀尘重复了一遍,“除非你告诉我你有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说出来就没意思了。”陆亭云复又笑起来,往杯子里添了水,放回宋怀尘手边,“左右日子还长。”
宋怀尘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日子慢慢过着,黄药师慢慢熬药,陆亭云慢慢放血,宋怀尘慢慢能下了床。
男人伤得重,恢复得极慢,经脉受伤,他吸收灵气艰难而稀少,境界掉得几乎已经看不见,就比凡人稍微强上那么些。
黄药师想方设法改良药方,宋怀尘却慢腾腾的在屋后开了块地种韭菜。
为了让蛊虫沉睡下去,黄药师不许陆亭云修炼,后者闲着没事,帮宋怀尘翻土,两个气虚体弱的男人围着一小块地忙活了大半天,出了一身的汗。
“种韭菜做什么?”
“吃。”
修士饮食清淡,韭菜味重,很小就入了山门的陆亭云其实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甚至连“韭菜”这个名字都是现学现卖的。
然而不知道这东西什么名字什么味道,都不妨碍他奉承一声“看来我有口福了。”
宋怀尘点头道“确实是种给你吃的。”
陆亭云“哦?”
在他又一次放血之后,宋怀尘上了盆韭菜炒猪肝“补血的。”
在陆亭云的感觉中,整盘菜散发着股刺鼻的香味,很难形容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总之就是不习惯。
黄药师坏笑着,将盘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下次直接给他炒猪肝,不要韭菜,也别放大蒜。”
宋怀尘尝了尝味道就放下了筷子“那下次试试鸭血汤。”
陆亭云同样不知道鸭血如何做汤,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血水。
黄药师扒拉着菜,从碗沿上看了他一眼“鸭血,做出来和豆腐差不多。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还以为就是把血往热水里倒。”
宋怀尘笑他“不食人间烟火啊。”
陆亭云不觉得这好笑,他感到自己与面前两人的距离因为一道菜而拉大了,他对豆腐也是只闻其名,未尝其味。
宋怀尘昏迷时,黄药师只能与他说话,半年来,陆亭云自以为和黄药师混熟了,但等宋怀尘一醒,黄药师与宋怀尘言谈间那种随意的气氛,突出了陆亭云的人生地不熟来。
“要说这个,宋兄才是我们之中最不食人间烟火的。”陆亭云又夹了筷韭菜,想习惯它的味道。
“不喜欢就别吃,喝口汤。”宋怀尘将汤碗往陆亭云面前推了推,几点油星浮在水面上,水面下是一层蛋花,“很久没做了,把握不住火候,汤大概还行。”
黄药师埋头吃饭,完全不觉得宋怀尘的手艺退步——说起来,他也不过是在半年前吃过寥寥几次,宋怀尘做的饭。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宋怀尘嘴上说着,依然没动筷,“应该算是虚不受补吧。”
虚弱的宋怀尘表示自己没力气洗碗,要到床上躺一躺。
陆亭云洗完碗到房间里一瞧,宋怀尘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他靠近了看宋怀尘睡颜,低声笑道“确实挺虚的。”
“死人都被你看醒了。”宋怀尘虚弱不假,但警惕性依然有。他确实懒得打坐,也确实睡着了,但在陆亭云进来的瞬间,人便已经醒了。
陆亭云并不多话,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就关门出去了。
宋怀尘躺在床榻上睁了会儿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发呆。
然后他闭上眼睛,一呼一吸,绵长平稳,仿佛立时便陷入了安眠。
天气转暖,夜里开始有了虫鸣声,不再一片死寂。